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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救世主情结恐怖呢喃 作者:贵志祐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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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回家来的工作终于告一段落时,已过了凌晨一点了。 早苗将文件夹存入软盘后,便给自己沏了一杯红茶。随后,她就按照英国式的饮茶法,将滚烫的橙白毫红茶注入盛满了温牛奶的大杯之中。 她喝着红茶,开启了电脑,输入密码,连上了互联网。由于结束了一天工作的上班族大多在这个时段上网,故而眼下正处在线路最拥塞的时间段,上网速度自然要比平时慢许多。 她开始用关键词来搜寻网页。 起初,她只是简单地用“Gaia”来搜索。原以为不会太多的,不料符合条件的网页居然有两千多个。 显示屏上只显示了排在前面的十个。于是她点击了好多次“下十个”,浏览起大致的内容来。有网络播放站“Station Gaia”、“宫崎Seagaia”的观光介绍、电脑通信公司“Gaianet”的服务介绍、女子职业摔跤“GAEAJAPAN”的赛事信息等。除此之外,有地球环保团体、健康食品网购……照这个架势来看,不知要到猴年马月才能看完呢。 接着,她又添加了关键词,用“Gaia——自我启发研讨会”试了一下。 没有。想来也是,那个团体自称“自我启发研讨会”的可能性应该是很小的。由于搜索引擎是根据网页内文中是否含有关键词来加以甄别的,因此关键词必须选用对方可能使用的词语才行。 随后她又以“Gaia——心理治疗”搜了一下。符合条件的网页倒也有十六个,可并未出现她所期待的内容。之后她又通过多个不同的搜索引擎,并以各种词语与“Gaia”相组合来加以搜索,结果还是一无所获。 既然滨口麻美说泷泽优子是通过互联网参加那个自我启发研讨会的,那就一定能找到那个网站。 早苗试着推测泷泽优子是如何找到那个网站的,结果还是行不通。因为,有可能是她在看别的网站时点开的链接,也可能是通过别的媒体偶然发现了那个网站的地址。早苗也曾在网上冲浪时,多次发现过一些意想不到的网站。还有些网站如果不注册的话,一旦关闭离开后就再也找不到了。 在此不断试错的过程中,她用尽了所有能想到的关键词。于是她只好重新思考:将“Gaia”当作首要关键词,真的合适吗? 她忽然想到,说不定那个网站用的是“大地”“地球”等词,然后再标上“Gaia”亦未可知啊。要是这样,仅用“Gaia”来检索,当然找不到了。于是早苗首先输入了“地球”,稍加踌躇后,便用“地球——天使——蛇”来进行检索。其实,她也并不觉得这样就能有所发现,只是用自己觉得与本次事件有关的词语来尝试一下而已。 可事实上,即便用了如此莫名其妙的关键词,居然也找到了七个网站。正如她所料,与神秘团体相关者居多。其中有一个的标题即为“地球(Gaia)的孩子们”。 网站简要是这么写的: “您是否意识到自己受到了伤害?生活在现代社会里的我们,每天都被名为‘焦虑’的锉刀锉削着心灵。要是您那颗伤痕累累的心终于忍无可忍而发出了哀号,那就请您回想起一件事来:我们,全都是地球(Gaia)的孩子。守护天使……” 就是它…… 早苗内心一阵紧张,连手都微微发颤了。她做了个深呼吸,然后就一头扎进了这个网站。 画面被切换成了淡砖红色的网页背景,背景音乐则是沁人心脾的风琴声。接着,又响起了两把吉他弹拨出的旋律。那曲子正好是早苗喜欢的葡萄牙乐团——圣母合唱团的《被禁止的旅行》。 这时,显示屏上出现了“地球(Gaia)的孩子们”的标题,以及下面的文字: “您是否意识到自己受到了伤害?生活在现代社会里的我们,每天都被名为‘焦虑’的锉刀锉削着心灵。要是您那颗伤痕累累的心终于忍无可忍而发出了哀号,那就请您回想起一件事来:我们,全都是地球(Gaia)的孩子。守护天使每时每刻都在守护着你,治愈与救赎一直就在你触手可及的地方。 “我们的肉体,受到伤害后就会流血,就会感到疼痛。而心灵所受到的伤害,却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往往还被我们自己糊弄过去,认为并不疼痛。可是,仅仅是因为看不见、摸不着就对其掉以轻心,就很危险了。因为从长远来看,它比肉体损伤的危害更大。它会深深地潜入我们的下意识之中,一有机会便会像毒蛇一般昂起头来,对我们的生活造成破坏性的影响,有时甚至会夺走我们的生命。” 这些文字乍一看朴实无华,其实编织得非常巧妙。厉害就厉害在它用的是跟算命先生一样的话术,一开口就以居高临下的姿态,断定你已经受到伤害了。容易接受暗示的人仅仅看到这儿,就会觉得“对呀,说得一点儿都没错啊”。事实上说到心灵创伤什么的,谁都能联想出那么一两件的。更何况浏览网站的人这么多,其中难免有苦闷难耐之人。而从下套的这方来说,哪怕遭到一百个人的嘲笑,只要有一人上钩,就已经大获成功了。 到此为止,有关心灵创伤的叙述倒也并无大错,问题在于采用了明显具有威胁性的语句。 早苗跳读着文章,翻动着画面,终于看到了描述“守护天使”的部分: “这样的话,你一定也能看到守护天使的身影了。或许你觉得有些荒诞不经,可是,守护天使是确实存在的。是出现于神话中的长着翅膀的美少年也好,还是由我们的心理作用、潜意识所造就的拟人化的名称也罢,无论怎么解释都无所谓。反正就现象而言,守护天使是确实存在的。仅就这一点,我们有足够的自信予以肯定。 “古代尽管缺乏科学知识,但能以直觉做出正确判断的人,照样深知这一事实。受到守护天使庇护的家庭,孩子即便爬到高高的树上,或在熊熊燃烧的炉边玩耍,父母也毫不担心。因为他们知道,只要得到守护天使的庇护,就绝不会发生意外。只要我们牢记自己是地球(Gaia)的孩子,内心充满祥和之气,守护天使就会庇护我们免遭无妄之灾。” 仅此而已。尽管说的是“守护天使”这一莫名其妙的存在,却并无一句话明确交代它到底是什么。并且,由于没有采用武断的语句,给人以这是某种可用心理学来加以说明的假象,巧妙地消除了奇幻灵异之气息。不知为何,每到文章的空行处,都配置了两个天使模样的美少女漫画。或许这也是获取喜爱漫画的一代年轻人好感的一种手法吧。 “那么,遮蔽我们双眼的到底又是什么呢?在此,我们可以列举出许多因素。首先是我们过度伤害了母亲地球,从而导致了地球磁场的紊乱;其次,我们还将过多的化学物质运用到日常生活之中,结果损害了身体所拥有的自然潜能。 “然而,如今我们最大的敌人却是精神焦虑。时至今日,说这种精神焦虑已经成了一种心理灾害,想必也不为过吧。在身处多重刺激的持续肆虐之下,且又排斥守护天使的庇护,于是我们的精神便逐渐遭受侵蚀,并以一种无可挽回的方式走向崩溃。难道你还从未察觉此种征兆吗?倘若你在平时会下意识地觉得他人很烦……” 早苗翻动着画面,将这篇长文一直读到了最后。可无论她读到哪儿,都只看到相同的叙述法以及根本不提供依据的警告,仅此而已。至于“守护天使”“地球(Gaia)的孩子们”这些短语到底是什么意思,却一句都没提。 接着,早苗又进入了“聊天室”。线上聊天似乎是在每周的某个固定时间举行的,遗憾的是今天正好休息。不过之前的发言内容都还保留着,于是她也大致浏览了一下。所谓“聊天”通常就是参与者之间轻松愉快的闲聊而已。但这儿却更像是在探讨人生。首先是内心纠结的人倾诉自己的烦恼,然后由一个名为“庭永老师”的人来提供解决方案。这些方案在早苗看来,虽说大多过于偏激,倒也确实具有一定的说服力。 例如,某个上班族倾诉道,由于婆媳关系紧张,自己被夹在了中间,一回到家就听到来自双方的相互指责,老是处于两头挨骂的境地。每逢这时,他总是想方设法两头都不得罪,拼命加以抚慰,结果却是境况日趋恶化,反倒把自己弄得焦头烂额。 对此,“庭永老师”的回答是:“无论是老婆还是母亲,谁来跟你抱怨,你就把她骂个狗血喷头!因为,无论哪一方,都再没有比看到自己与之商量的人态度暧昧、拖泥带水而更为恼火的了。而让她们知道谁才是家中最厉害的角色后,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也就是说,目前你妻子与母亲的态度,是跟没调教好的宠物所表现出的‘权力综合征’一模一样的。而当狗不服从主人时,就必须采取手段。” 尽管“庭永老师”所提供的解决方案堪称快刀斩乱麻,但早苗以为,咨询者倘若真照此执行的话,奏效的可能性也仅仅是大于零而已。就是说,虽不能说采取如此过激手段绝对无效,但也可能导致纠纷愈演愈烈,以至严重到无法收拾的地步。 不过,既然咨询者已经对目前的状况忍无可忍了,那么,即便进一步恶化,恐怕也不会使他的处境变得更糟了吧。 早苗将聊天记录大致浏览了一遍,发现全都是这么个调调,基本看不到带有信仰色彩的内容,或有关“守护天使”的话语。得到的唯一收获是:写主页上那篇文章的人,不是“庭永老师”。 早苗心想,还是等到能够“聊天”的时候再来看看吧。忽然,一个“线下见面会通知”的标题吸引住了早苗的目光。点击之后,便出现了下面的一段文字: “为回应各相关人员发自内心的大力支持,特决定举办第五次线下见面会。地点与时间如下所示。活动安排照例先是庭永老师致辞,然后展开恳谈。大家可借此机会将线上聊天时尚未谈透的内容以真实的声音,推心置腹地聊个痛快。与此同时,这也是一次可直接向庭永老师倾诉内心烦恼并获取指导的大好机会。仍在犹豫不决的您,这次是否能下定决心,前来参加呢?您的人生道路就此打开亦未可知哦。” “线下见面会”的会场在距离西武池袋线石神井公园站步行约十分钟处的、一栋颇为雅致的建筑物内。 分隔成十来个房间的大厅是专门用来出租给会议或活动举办方的。那些借助天花板上的轨道可自由移动的隔断墙板,能根据需要灵活改变房间的大小。这天也同样举办着各种各样的活动,从探讨公务员伦理的都民会议,到盆景爱好会、奥赛罗棋选手选拔会、由爱好者举办的女生校服展销会,林林总总,热闹非凡。 早苗很快就找到了线下见面会的会场。立式招牌上贴着一张纸,上面用毛笔写着: 地球(Gaia)的孩子们。 不明底细的人要是光看这块招牌,恐怕会以为是某个诡异的新兴团体的布道会或环保活动的什么聚会吧。早苗环视四周,发现总算还好,附近没人朝这儿看。于是她就先做了个深呼吸,然后转动了门把手。 房间大小跟学校里的教室差不多,里面已经有四五十人了。早苗一打开房门,他们便齐刷刷地将视线投射到了她的身上。早苗多少有些紧张,不过那也仅仅是刹那间的事儿。随后,他们就又各自谈笑了起来。来此参加聚会的还是以女性居多,而年龄分布则从青年到中老年,各个层次都有。 “您好!” 一个三十五六岁的小个子男人,拿着一张像是名单似的薄纸走近前来。这家伙肤色黝黑,头发蓬松,两颗门牙突得特别出。尽管其貌不扬,但那一脸亲切的笑容却还能使对方稍许放心,以至略显紧张的早苗,也能颇为自然地向他点头回礼。 “欢迎参加聚会。请问您怎么称呼?” “呃……我是佐藤。” “哦,不用说本名,报您的网名就行。” “其实,我还没有参与过网上聊天,只是看了其他会员的发言而已。这样不行吗?” “不不不,没有的事儿。承蒙莅临,非常欢迎。尤其是这次,来这儿的也都是第一次出席线下见面会。只是,大家在这儿都是以网名相称的,因为这样会比较轻松一些嘛。我是今天这次‘线下见面会’的干事,网名是‘纪念品’,比起本名来,说这个大家更熟悉些吧。” 早苗点了点头。她知道,这个有着如此怪异网名的家伙,时常以主持人的角色出现在“聊天室”里。 “由于我们也希望您今后能参与线上聊天,所以您还是取个适当的网名比较方便啊。” 早苗沉吟片刻之后,说道: “那我就用‘欧墨尼得斯’,可以吗?” “挺好呀。‘欧墨尼得斯’小姐。好的。至于这网名的由来,我自然是不会打听的。” “纪念品”轻轻点头致意后,就朝着新进门的参加者走去了。 “是‘欧墨尼得斯’小姐吗?请多关照。我是‘忒夫忒夫’。”[源自古代日语词汇てふてふ。意为①蝴蝶;②喋喋不休。] 一个正侧耳倾听着的、头顶微秃的中年男子回过头来,笑嘻嘻地说道。这样的对话要是让不明就里的人听到了,或许会觉得说话人的精神都不太正常吧。 “我原本在邮购公司上班,后来下岗了,现在是无业游民。网上聊天时,庭永老师给了我十分宝贵的建议啊。” “哦,是这样啊。” 早苗觉得说“那可太好了”似乎也不太妥当,故而只得暧昧地微笑着如此回应。 “喂,喂喂喂,啊啊啊……能听得到吗?嗯……首先,欢迎各位前来参加‘地球(Gaia)的孩子们’的‘线下见面会’。” 手持麦克风的“纪念品”朗声说道。 所谓的“线下见面”,原本是指之前仅在网上交流的网友,下线后直接与真人见面的活动。不过像“地球(Gaia)的孩子们”这样的做法,是否该称为“线下见面会”,还是值得怀疑的。因为它并不是以聊天为主。或许“聊天”从一开始就只是个诱饵,真正的目的就在于聚会吧。 “庭永老师可能要稍晚一些到会了。刚才他打过电话来,说路上有些堵车。呃,今天的预定是这样的:首先是庭永老师的演讲;接着是提问答疑;然后,我们就要换个地方了。不过,那儿也只是个小酒馆而已,我们会在那儿举行联谊会。其实,在通常所说的‘线下见面’里,这最后一项才是主要活动。所以,只要时间允许,还请务必赏光。” “纪念品”这家伙,即便客气一点来说,也属于其貌不扬的那种,但他并不畏畏缩缩,丝毫也没有人群恐惧症的迹象。非但如此,当他手持麦克风登上讲台后,更是神采奕奕、喜气洋洋地环视众人,十分讨人喜欢。他浑身上下还透着一股无比幸福、无比满足的劲儿,而这又传染给了看到他的人。结果,使几乎所有的参加者都自然而然地露出了笑容。 只有早苗用严厉的目光注视着他。“纪念品”的确具有不可思议的魅力,然而,这绝非他的性格使然,而是那种在受尽苦恼之后抛开一切的人所特有的、大彻大悟的活泼开朗。 可奇怪的是,早苗总觉得他身上有种令她联想起刚从亚马孙回来那会儿的高梨的气质。 这时,房间前面的门开了,走进一个身穿开襟衬衫的瘦削男子。 “啊,庭永老师到了。请大家以热烈的掌声予以迎接。” 现场立刻爆出雷鸣般的掌声。早苗也跟着鼓了掌。 “我迟到了。非常抱歉!初次见面,各位下午好!” 听到会员们的回应后,“庭永老师”那张被晒得黝黑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也露出了雪白的牙齿。 “欢迎大家参加今天的‘地球(Gaia)的孩子们’的线下见面会。虽说与你们中的绝大部分人已在‘聊天室’里见过面了,可是像这样真正与你们面对面地交谈,我还是觉得非常兴奋。” “庭永老师”的嗓音低沉,略带沙哑,却极具穿透力。他的脸颊消瘦,即便在笑着的时候,眉宇之间仍有着深深的皱纹。周身洋溢着一种经过苦修之后突然开悟的高僧般的谨严气息。可与此相反的是,炯炯目光之中却充满了慈爱之情。 “或许用不着我再多加说明了吧。‘地球(Gaia)的孩子们’并不是一个团体,与以营利为目的的,所谓的‘自我启发研讨会’也截然不同。我们所要推广的,其实是针对各种‘焦虑’所造成的心灵创伤的治愈技巧。” “庭永老师”的话其实也没什么新意,其内容甚至可说是平凡无奇。但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如同气场一般的确信,却不像是光凭演技就能伪装出来的。听众似乎也全都被他迷住了。 早苗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庭永老师”。她觉得他不像是为了卷钱而捏造出一个什么新兴团体并亲自扮演教主的那种人,不得不承认他身上有股子出类拔萃的领袖气息。 早苗回想起了高梨在电子邮件中描述过的某个人——一个兼具超群的行动力与坚强信念的孤高之人。据说,他还公然声称有着救世主情结。高梨看人的眼光应该是毒辣的,且不论是好是坏,这人毫无疑问是拥有近乎病态的偏执性格的。 这种人往往自以为是,一旦丧失了自我批评的能力,就会被自己的妄想所吞没。 受救世主情结所支配的人,会产生一种无所不能的病态感觉,真的相信自己能解放全人类。而在丧失了现实认知能力之后,自我形象便会无限膨胀,渐渐地就以耶稣基督、拿破仑或特蕾莎修女再世自居了。然后就会开展街头布道,或以某种只有他自己才懂的怪异方式来“匡时救世”,可其中的大部分内容又都被人视为痴心妄想,最终沦落到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境地。 不过,这种一意孤行的做法,偶尔也会像有名的矿毒事件[日本明治中期的重大公害事件。因位于栃木县上都贺郡的足尾铜矿的有毒污水流入渡良濑川造成环境灾难,导致农民大规模进京请愿,并与警察发生冲突,后遭到镇压。最终在天皇的干预下,政府才发布了消除矿毒的命令。]那样,拯救很多人的性命。而与其相反,若此人长于蛊惑人心,善于操纵大众心理,则很可能跟希特勒似的,将大批民众卷入无底深渊。 眼下站在讲台上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演讲着的这名男子,身上洋溢着超越常人的活力,一点也没有脱离现实的偏执狂迹象。表情也好,态度也罢,都在正常范围之内。他所讲的内容也没有离谱的跳跃或难以理解的地方。 那么,他那无与伦比的能量之源,他内心深处燃烧着的熊熊火焰,到底是什么呢?是他自身所拥有的信念、使命感?还是仅仅源自在他脑干上缝出整齐“针脚”的线虫所给予的单纯的电流刺激? 在犹如围在偶像身边的死忠粉一般的听众之中,唯有早苗一人保持着一脸的严肃。这模样想必是格外惹眼的吧。“庭永老师”的视线扫到她这儿的时候,也会多停留几秒钟。 两人的目光交接后,“庭永老师”的嘴角便浮起了一丝意义不明的微笑。旋即,他就将视线从早苗的脸上移开了。 总共才十来分钟的演讲结束后,“庭永老师”便被参加者团团围住了。他们七嘴八舌地诉说着自己的烦恼,希望得到拯救。 然而,“庭永老师”却对他们全都视而不见,径直朝早苗这边走来了。 “啊,这位是‘欧墨尼得斯’小姐。” 如影随形地跟在他身后的“纪念品”介绍道。 “‘欧墨尼得斯’?哦,原来如此。这么说来,你就是复仇女神了?” “庭永老师”的笑容在注视着早苗的过程中,渐渐变成一种凄然悲凉的表情。“纪念品”一下子有些摸不着头脑,当场愣住了。 “初次见面,庭永老师。或者该称呼您为蜷川老师?” “都行啊,反正只是把平假名位置调换一下而已嘛[“蜷川”的平假名拼写为にながわ(ninagawa),而“庭永”的平假名拼写为にわなが(niwanaga)。]。其实,我倒是从一开始就想使用真名的。呃……要是方便的话,可以请教一下您的尊姓大名吗?” “我叫北岛早苗。精神科医生。曾是高梨光宏的未婚妻。” “纪念品”大惊失色地介入他们两人之间,想把早苗从蜷川教授身边拉开,却被蜷川教授用手势制止了。 “我以前在亚马孙跟高梨先生共事过。他是个好人,也是个优秀的作家。对于他的离世,我表示沉痛哀悼。今天您来,就是为了这事儿吗?” “因为我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被杀,心想或许您能告诉我其中的缘故。” 围在他们俩四周的人们像是因为惊诧过度而叽叽喳喳了起来,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兴许是大多数人都觉得早苗是在开玩笑吧,他们的脸上依旧带着笑容。 “不过我听说高梨先生是自杀的呀。” “虽说从外表来看像是自杀的,可这并不基于他的自由意志。因为高梨当时的大脑被别的东西支配着呢。” “原来如此。既然这样,您又何必特意跑来问我呢?对于这里面的详情想必您已经很清楚了嘛。” “大概情形是能够推测到的。不过还有些事情,是必须请教蜷川教授您的。” “哦,那又是什么呢?” “为什么连畦上友树和泷泽优子等从未去过亚马孙的人,也会遭受感染,以同样的方式死去呢?” 四周的叽叽喳喳声再次响起,只是这次就没那么容易恢复平静了。有几个人用手指着早苗问身旁的人:“她在说些什么?”然而,早苗依旧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蜷川教授的脸,而她自己的表情却毫无变化。 “这两人,我都还记得。没错,他们都是‘地球(Gaia)的孩子们’的会员。我也听说了他们离世的消息。莫非,您是想说我该为此负责?” “难道不应该吗?” “当然不应该了。因为地球上所有的生命都遵循着优胜劣汰的法则。很遗憾,您列举出姓名的那两人,不具备存活下去的能力。” “如果他们没上你的当,没有感染危险的寄生虫,根本就不会死!” “危险的寄生虫?秃猴线虫如果处置得当的话,是一点都不危险的哟。我,还有就在此地的森先生不就是明证吗?” 蜷川并不否认他有意让他们感染巴西脑线虫的事实。早苗觉得自己的身体开始因愤怒而发烫了。 他们俩周围的人们也一反常态,变得鸦雀无声了。尽管他们还不太明了这两人到底在说些什么,到底也感受到了某种非比寻常的氛围。 “你是说,会下达指令让宿主去死的寄生虫其实并不危险吗?” 早苗提高了声调厉声问道。 四周立刻响起了惊呼之声。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会场一下子就混乱了起来。 “哦,原来你是这么理解的呀!想必你是看到高梨先生和赤松副教授的自杀情形后,得出如此结论的吧。可这完全是你的误解。秃猴线虫是绝对不会下达这样的指令的。” “巴西脑线虫……也就是你称之为秃猴线虫的生物,会像脑虫操纵蚂蚁一样,把受感染者一个个地逼上自杀的绝路。如今已出现了这么多的牺牲者,你再怎么狡辩,也是无法蒙混过去的!” 尽管受到了如此严厉的申斥,可蜷川教授依旧保持着从容不迫的姿态。至于周边的纷乱嘈杂,他更是一点都没放在心上。 “我并不想逃避责任,只是陈述事实而已。大脑发达的灵长类动物的行为,是极为复杂的。要想如同脑虫控制蚂蚁一般来加以控制,是绝对不可能的。请你好好考虑一下:倘若要发出‘去死吧’的指令,就必须首先让宿主理解‘死’的概念;而要发出‘去给捕食者吃掉’的指令,就必须把握存在于猴子意识中的‘捕食者’的形象。你以为,就凭那些毫不起眼的线虫,能完成如此高难度的任务吗?” 早苗的思路有些混乱了。蜷川教授的反驳也确实具有一定的说服力。 “那么,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人自杀呢?” “这只是一部分不幸之人的最终归宿而已。不管怎么说,这也仅是就其最后结果而言的。” “不好意思,我想问一下。你们从刚才就在谈论‘自杀’什么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呢?还有,寄生虫什么的……” 听了一会儿早苗与蜷川教授的谈话后,“忒夫忒夫”终于鼓起勇气来如此问道。可蜷川教授却连瞥都没瞥他一眼。 “秃猴线虫操纵宿主所用的操纵杆,其实是大脑里的快乐神经啊。也就是说,它们是名副其实地用‘快乐’来控制宿主的。这样的机制或许比脑虫操纵蚂蚁更为简单吧。然而,也因为其简单,所以更为有效。” “我知道A10神经系。” “哦,好啊。这就更容易沟通了。秃猴线虫所做的,其实只是将编码从‘负’至‘正’的转换工作罢了,仅此而已。当宿主的大脑感受到强烈的不安、焦虑和恐惧时,其脑内物质的浓度就会发生变化。线虫感知到这一点后,就会自动将其转变为快感。” “可是,这样的话……” “这一点,正因为我自己也受感染了,才明白的。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如今,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什么能让我感到恐惧了。当然了,在快要遭遇交通事故时,我也会像普通人一样心惊肉跳;在申请科研经费被驳回后,我也会怒不可遏,也会感到焦虑。可在此时,秃猴线虫会立刻抑制住我的负面情感,并将其转变成快感。” “既然这样,那为什么还有人会自杀?” “你既然是一名精神科的医生,难道还想不明白其中的缘由吗?为什么仅仅是恐惧被转变成了快感,猴子就会被捕食者吃掉?在丛林中,最能激发起恐惧感的,毋庸赘言,莫过于捕食者的靠近了。对一只小小的猴子来说,一只比自己身体大几倍的怪鸟从高高的天空扑向自己的头顶时的那种恐惧感,可谓是无与伦比的。在通常情况下,它自然会立刻躲避到安全的地方去。可感染了秃猴线虫的猴子,那种针对巨大猛禽的恐惧,会立刻转变为强烈的快感。于是它就会待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其结果,就是自愿将自己的身体交由捕食者摆布了。” 说着,蜷川教授从容不迫地扫视了一周惶恐不安的听众。纷扰嘈杂已发展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可没人知道还能做出什么进一步的反应。 “人在感染后,大脑中所发生的一切也与此并无二致。即便某人对于某特定对象怀有强烈的恐惧,也会受其强烈吸引。问题就在于明知如此也欲罢不能。由于越接近对象,就越恐惧,而越恐惧又会产生越强烈的快感。因此,尚未训练到能够自律的人,就会一直滑落至无法挽回的深渊。患有动物恐怖症的大学副教授,会满不在乎地主动接近老虎;极度害怕失去孩子的母亲,会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摆脱不了丑形恐惧症阴影的青年,会在剧毒药品中毁掉自己的脸蛋;有洁癖的少女,会进入充满了绿藻腐臭味的池塘里洗澡。还有,患有死亡恐惧症的作家,会选择自己最想逃避的死亡。” 早苗听得目瞪口呆。蜷川教授越说越带劲,露出了雪白的牙齿。 “但是,正如我刚才已说过的那样,秃猴线虫只要处置得当,就绝不是什么危险的寄生虫。确实,对可悲的秃猴来说,或许是致命的。可就人类而言,情况就不尽相同了。我们人类,是拥有意志力和对于未来的洞察力的,完全可以反过来控制秃猴线虫。当然,小心谨慎是必须的。能感受到强烈恐惧的状况,哪怕是偶发的,也必须极力回避,因为人类同样是无法抗拒那种压倒一切的快感的。然而,只要不太过分,并辅助以各种作用于大脑的药物,抑制过于强烈的快感还是可能的。事实上我们就是运用了这种方法才存活到现在的。” 早苗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因怒不可遏而瑟瑟发抖。 “你自己怎样是你自己的事。可那些上了你的当,受感染后死去的人呢?” “这是一项宏大的‘实验’啊。这是为了鉴别什么样的人类个体才能在未来生存下去。” 蜷川教授若无其事地说道:“走上绝路的,都是些心灵上原本就有着致命弱点的人。也就是说,都是些不合格的品种,迟早都会被淘汰的。当然了,他们也并非不值得同情。因为他们没有受到该如何应对秃猴线虫的指导。但是,仅仅知道了在那种情况下会导致不良结果,也可以说是一种重大收获了吧。” “把人当作豚鼠一般杀死的实验……” “这样的实验是必不可少的。你既然是精神科的医生,就应该很清楚我们现在身处怎样的境况。要在丛林中存活下来,不安与恐惧就是一种必备的生理机能,可在文明社会中,却成了一个莫大的负担。现代人正不断地被严酷竞争所导致的焦虑、不安、恐慌所压垮。人类的神经细胞一旦承受了过于严重的精神压力,就会遭受物理性损伤。可以说,我们的神经突触已到了被磨损掉的边缘了。秃猴线虫就是保护我们不受精神压力伤害的守护天使,而天使的呢喃,正是我们盼望已久的福音。” “成为寄生虫的奴隶,居然还是福音?” “在印加文明中,奴隶们就是靠嚼古柯叶来忍受繁重的体力劳动的。而在现在,古柯叶被替换成了酒精、性、毒品和精神类药物。然而,这些也迟早会让人们产生肉体、精神上的依赖,从而付出高昂的代价。你应该很清楚吧。其中甚至还含有跟有机溶剂似的,会溶解主要成分为脂肪的大脑的成分。” 说着说着,蜷川教授的情绪也渐趋激动了起来。 “与之相比,秃猴线虫却能在毫不损伤大脑的前提下,自动为我们控制精神压力。可说是一种理想的、有生命的麻醉剂。我在亚马孙密林中调查时,已经获得了当地麻醉文明的真相就在于秃猴线虫的多个旁证。遗憾的是,他们的文明因滥用秃猴线虫而毁灭了,我们自然绝不能重蹈覆辙。若用现代的生物技术来对秃猴线虫进行‘品种改良’,今后,其危险性肯定会越来越小的。” 蜷川教授的眼中透着一种异样的光彩。之前那种活力四射的人格高尚之假象,现在已荡然无存。站在早苗对面的,完全是一个在病态的救世主情结驱使下的狂徒。 “从前,人类为了弥补自身肉体的脆弱,曾穿上皮质铠甲,佩戴铁质武器。而现在,留在我们身上的最大的弱点,就是心灵。我们是地球上唯一的一种能强烈意识到自己迟早会死的生物,也总是为不知怎样才能活得更好,怎样才能获得幸福而苦恼不已。然而,倘若用秃猴线虫这一铠甲来覆盖住我们心灵上这道缝隙,我们也就无敌于天下了。即将来临的二十一世纪,将会为一个崭新的共生时代拉开帷幕的吧。到那时,战争、犯罪、道德沦丧等问题应该全都成为过眼云烟了。我们现在所做的,正是在为此做准备。仅盯着当下的那种人道主义虽说也无可厚非,可更为重要的,难道不是将人类的未来纳入视野的宏伟蓝图吗?” 说完之后,蜷川教授的脸上便露出了微笑,分明是一种“好了,该说的我已全部说完了”的意味。随即,他就对早苗略低了一下头,一转身,匆匆离开了会场。 见此情形,“纪念品”,即森助理,也慌忙紧随其后。“线下见面会”的参加者们全都呆若木鸡。他们只是默默地看着那二人离去,竟没一人上前去拦住蜷川教授。 早苗也没去追那两人,她只感到自己的双膝在“咯咯”发抖。至于这是因为生气还是因为恐惧,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了。 一度平息了的嘈杂声,在她身边又再次响起,且一下子就沸腾了。 “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听完早苗的叙述后,依田抱着胳膊沉吟片刻后说道。 “好消息是什么?” “蚊子恐怕是不会传播巴西脑线虫的。” 这要是真的,自然称得上是“好消息”了。 “可是,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这是根据几项证据推断出来的。几天前,我把巴西脑线虫的冷冻幼虫送到了一位在国立感染症研究所工作的老朋友那儿,请他帮我做了猴子的感染实验。而筑波灵长类动物研究中心的实验表明,只要是灵长目动物,感染了巴西脑线虫后基本上不呈现宿主特异性。不仅如此,即便是在亚马孙,也不存在感染扩散到秃猴以外动物的迹象。而这一点恰是最能说明问题的。” “你是说,要是巴西脑线虫能通过蚊子传播,那么其他的卷尾猴也应该受感染,是吗?” “是的。我认为,巴西脑线虫选择秃猴为宿主,是有多个原因的。首先,秃猴是卷尾猴中唯一一种栖息在泛滥地的猴子。我以前的同事中,有个家伙参与了‘红皮书’的编纂工作,据他说,居于亚马孙丛林食物链顶端的美洲豹十分擅长游泳,在雨季会进入被水淹没的丛林中去捕食。而秃猴也不是光吃植物,还会捕食昆虫之类的小动物。因此,我们可以认为存在着从秃猴到美洲豹,从美洲豹的粪便到昆虫或腹足类动物等未知的中间宿主,再从那儿回到秃猴的这么一条巴西脑线虫的传播循环链。” 不知为何,听了依田的这一番讲解后,早苗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放下心来了。 “再说,秃猴真正的天敌,或许并不是美洲豹,而是角雕。要真是这样的话,巴西脑线虫要让宿主听到‘天使的振翅之声’,也就可以得到解释了。对秃猴来说,角雕的振翅之声可谓是等同于死亡意味的。因此,在听到这种声音的同时,秃猴应该会立刻作出逃跑的条件反射的。巴西脑线虫之所以要特意进入秃猴的内耳,并频繁地令其听到振翅声,说不定就是为了弱化此种条件反射。” “那么……巴西脑线虫不靠蚊子来传播的别的理由呢?” “我想那就是我之前说过的,巴西脑线虫所形成的‘美杜莎的脑袋’要像班氏丝虫的幼虫那样被蚊子吸入,个头略大了。这方面,我特意让筑波灵长类动物研究中心的朋友用特殊的显微镜,观察了猴子血管中的‘美杜莎的脑袋’的动态。结果发现,‘美杜莎的脑袋’的大小一直是与血管的粗细相适应的,一旦无法通过,它会散开后重新组成大小适合运动的群体。这也几乎证明了,巴西脑线虫形成‘美杜莎的脑袋’的目的,就是为了在宿主体内高效移动。” 虽说依田所说的这一切只要稍微想象一下就令人浑身直起鸡皮疙瘩,不过毫无疑问,这确实是个好消息。 “我以为,秃猴感染巴西脑线虫已有很长的历史了,以至它们也表现出了对抗性进化的特征。譬如说,秃猴那怪异的容貌本身,或许就是为了易于识别受感染的个体吧。因为,一旦感染上了巴西脑线虫,秃猴的头皮上往往会显出白色的移行疹。不仅头部会变得光秃秃的,脸部也会变得血红血红的。这样的话,也就一目了然了。” 早苗不由得回想起了琼·卡普兰的观察日记中有关秃猴群驱逐受感染个体的记述。 说到底,在极为繁盛的线虫家族中,巴西脑线虫反倒是趋于没落的一种亦未可知。因其过于特殊化,结果走入了进化的死胡同。由于秃猴的对抗性进化及其个体数量的减少,再加上由于人类的开发,连秃猴的天敌角雕、美洲豹的数量也在不断减少,巴西脑线虫想必濒临灭绝了吧。至少在它们发现人类这个极具魅力的新宿主之前,应该就是这样的。 早苗忽然又想起蜷川教授所说的,已经灭亡的亚马孙古代文明曾利用过巴西脑线虫的话来。莫非,巴西脑线虫与人类的纠葛,从那时就已经开始了…… “总之,原本就是因为那两个与亚马孙探险队毫不相干的年轻人也感染了巴西脑线虫,才怀疑是否具有通过蚊子传播的可能性的。可根据你刚才的叙述,他们俩受感染的原因已经很清楚了。也就是说,事实上巴西脑线虫是因人为因素而传播的。” 依田从容不迫地如此说道,仿佛这就是个顺理成章的结果似的。 “只是,蜷川教授是怎么将大量的巴西脑线虫弄到日本来的呢?根据《华盛顿公约》[即《濒危野生动植物物种国际贸易公约》,简称CITES。于1973年3月3日在美国华盛顿签订。],秃猴应该是属于全面禁止进口的。而要从自己身上取出虫卵并使其继代繁殖,恐怕也是很难做到的,是吧?” “嗯,应该说绝无可能吧。因为,即便是这方面的专家,若无特殊的高超技能,也是不可能完成的。” “要像你这样的才行,是吗?” “是的。” 依田毫不谦虚地回答道。 “不过,他们用的是什么方法,我大致也猜到了。其实,我曾向森助理的研究室打听过他的情况。他们说,原本是要跟森助理交换数据来着,可突然联系中断了,正为此发愁呢。这才知道森助理回国后,后来又去了一趟亚马孙,有一两个星期吧。并且在回来时,他以个人名义进口了几只狐尾猴。这也是因为发票正巧寄到了大学里,他们才偶然知道的。” “狐尾猴?” “嗯。我也不太懂,说是卷尾猴的一种,是血缘与秃猴最近的。” 早苗记起高梨的电子邮件中曾出现过这个名称。那是一种神情忧郁的灰色猴子,还说无论是容貌还是气质,都跟森助理极为相像。 “我下面所说的,仅仅是推测而已。估计森助理遵照蜷川教授的指派又去了亚马孙后,在‘遭诅咒的沼泽’边捕捉了受巴西脑线虫感染的秃猴,并将其肉给与之相近的狐尾猴吃下,再通过宠物商店进口至日本的吧。” “那这些猴子又是怎么通过海关检疫的呢?” “哪有什么检疫啊!” “啊?没有吗?可是,用于实验的猴子不是……” “你有这种疑问,是理所当然的。可针对实验用的猴子和宠物,完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处置方式啊。” 接着,依田便用波澜不惊的平淡口吻,就此做了令早苗心胆俱寒的说明。 “诚然,在欧美诸国,早就针对猿猴类实施了严格的进口管制。在美国,那个有名的疾病控制与预防中心基于防止人类感染疾病的理念,严格执行着相关检疫。对于除人类以外的灵长类动物,进口者必须加以登记,且进口目的仅限于科学实验、教育和展示这么三种。作为宠物而进口,是遭到禁止的。在英国,自从猕猴带入了狂犬病病毒以后,就对进口的猴子实施严格的检疫了。德国也在马尔堡病[于1967年集体暴发于西德马尔堡市的病毒性出血热。通常认为是由绿猴等非人灵长类动物传染人类,但病毒来源始终不明。]暴发之后,全面禁止用于研究和马戏团以外的猴子的进口。可是,只有日本是进口猴子没有任何限制的。” “那就是说,不管是谁,想要进口多少,就能进口多少了?” “我记得是在一九七三年吧,厚生省设立了一个人畜共通传染病调查委员会,对猴子的进口情况进行了调查。结果发现了骇人的实情:进口的猴子约有八成都是用作宠物的,且感染赤痢菌或寄生虫的比例相当高。可根据这一调查结果,厚生省又做了什么呢?仅仅是对进口业主做了‘自我规范指导’。从那会儿一直到现在,从未采取过什么后续措施。也就是说,猴子的检疫全都交给进口商自行处理了。对于实验用的猴子,还有专门公司会对其实施至少九星期的严格检疫;而用作宠物的猴子,由于宠物商店基本不具备检疫能力,事实上处于对其放任不管的状态。因此,只要通过宠物商店,进口感染了寄生虫的猴子简直就是小事一桩。” “这样的话……厚生省也太不负责了吧。诸如埃博拉出血热之类的问题已经众所周知了,而就免疫学意义上来说,将与人类最为接近的猴子用作宠物的危险实在太大,应该立刻像美国那样全面禁止才是啊。” “厚生省在动物检疫上的不作为与马虎草率,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譬如说像我们这一代人一般都还有记忆的,以前有个糕点厂商,把‘亚马孙绿龟’当作赠品到处送人。后来,同类的乌龟大受欢迎,搞得全日本的宠物店都在卖了。可绿龟是沙门氏菌的宿主,这是早就知道了的。在美国,龟壳大小在十厘米以下的是禁止出售的,这是因为怕小孩子将其放进嘴里。可是,糕点厂商以儿童为主要对象随同糕点一起派送的赠品,居然就是绿龟幼崽。当时就有许多医生提出了警告,可厚生省却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只是一味地袖手旁观。或许他们要等到有人为此丧了命,才肯动一动尊驾吧。诸如此类的小插曲,可谓是不胜枚举啊。” 说到这儿,依田的舌锋变得越发犀利了。 “可以说,厚生省所热衷的,一直就是如何维护自身权益与制药界的利益,从一开始就没将国民的生命安全与健康放在心上。而这样的体制,也正是引发了从药害艾滋病事件到亚急性脊髓视神经症、反应停后遗症、受感染的脑硬膜移植所引起的贾库氏症等数不清的药害事件的温床啊。我敢打赌,倘若仅仅换了块什么‘行政改革’的招牌而没有实质性改变的话,药害事件的悲剧,今后还会不断重演的。” 由此可见,巴西脑线虫这事情,反正是指望不上厚生省了。或许这才是最糟糕的吧。 “那么……你所谓的‘坏消息’,又是什么呢?” 早苗惴惴不安地问道。 “嗯,这个嘛,与其我光用嘴说,还是看这个更直观一些吧。” 说着,依田从桌子抽屉里取出一盒贴着个什么标签的黑色录像带来,并将其放入一个与电脑显示屏相连的播放机中。 首先出现的画面,像是某个研究室的内部场景。那里面的设备,似乎要比依田大学里的齐备多了。依田在一旁解释道: “在筑波灵长类动物研究中心,他们将我送去的‘美杜莎的脑袋’状的冷冻幼虫解冻后,对这种猴子进行了感染实验。所使用的猴子有三种:与日本猕猴同属于猕猴科的食蟹猴、曾被怀疑为HIV感染源的非洲绿猴和唯一的一种来自新大陆的松鼠猴。” 随后,屏幕上便显示了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在这些猴子身上所发生的变化。 “巴西脑线虫只有进入灵长类动物的体内,才会出现爆炸式的快速繁殖现象,而通过这几只感染了的猴子,我们又了解到这个过程又可分为几个阶段。这个录像所拍摄的,就是从第一阶段到第四阶段——最后阶段的全过程。并且,猴子越小,阶段间的转换也就越快。在这个实验中,最早出现症状的是松鼠猴。还有,将猴子关在狭小的笼子里,使其缺乏运动,并喂以高能量的食物后,也会加快线虫繁殖进程。” 从录像上看,感染了巴西脑线虫的猴子的模样,跟琼·卡普兰所记录的情况几乎一模一样。起初,感染后的猴子看起来比健康的猴子精力更加充沛。这家伙胃口很好地吃着食物,还频频关注着隔壁笼子里的猴子。比起食蟹猴和绿猴,似乎松鼠猴所受的影响也最为明显。 “这是第一阶段的情形。想必是其A10神经系受到刺激的缘故吧,猴子们显得很开心,活动性也提高了。” 画面切换后,刚才那只松鼠猴又出现了。虽说依旧十分好动,却变得坐立不安了,吃起东西来也给人一种狼吞虎咽的感觉。在其隔壁笼子里放入另一只松鼠猴后,它就立刻大声吼叫起来,还会激烈地摇晃、啃咬笼子。 “进入第二阶段后,兴奋似乎也达到了病态的程度。放入隔壁笼子的,是一只雌性松鼠猴。虽说当时并不在繁殖期,可受感染的那只猴子却在不断地发出求偶信号。” 松鼠猴的模样令早苗想起了高梨的某些行为。她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拳头。 接着,画面上出现猴子的头部特写。那些以头顶为中心蜿蜒曲折地伸展着的白色条状凸起,正是她已看到过好多次了的移行疹。再次看到后,这种不规则的弯曲方式令她想起了肝硬化病人身上的蜘蛛状血管痣。 “移行疹出现在第一阶段末或第二阶段初,并没有固定的时期。也有些受感染者始终都不出现。” 画面再次转换。这回出现的松鼠猴模样已大为改观,变得一点都不好动,呆呆的,像是沉浸于冥想之中了。它的食欲依旧旺盛,与最初相比,像是胖了许多。 “这是第三阶段。已过了欣快症阶段,陷入无感动状态了。实验前,我们还以为这就是最后阶段呢。” “结果不是吗?” “通常来说,到了这个地步,也就到头了。因为,在野生状态下,活动性如此低下,捕食者出现了也不逃避的话,那么成为天敌的美餐就只是个时间问题了。可是,倘若受感染的个体不被天敌吃掉,老这么活下去的话,又会怎样呢?关于这一疑问的答案,你很快就会看到了。” 说话间,画面上出现了怪异景象。 “这就是第四阶段,也即最终阶段。吊诡的是,尽管实验所用的三只猴子分别处于不同的阶段,可只要有一只进入了第四阶段,另外两只就像被它带着跑似的,也接连不断地发生了变化。” 早苗茫然地盯着画面,只见那上面的猴子一只只地都纹丝不动,一声不吭。 “进入第四阶段后,无论什么种类的猴子,几乎都不再叫唤了。下面的画面或许刺激过于强烈吧,是进入第四阶段的松鼠猴的解剖场景。” 早苗猛地用手捂住了嘴巴。她觉得从喉咙深处泛起了某种酸溜溜的东西。 接着,便是松鼠猴解剖后的器官组织放大图。这时,早苗终于明白了卡普兰手记中那个可怕的“Typhon”到底暗示着什么。而她的耳边,则响起了晶子的声音: “同样作为‘蛇信仰’之象征的堤丰,最后被宙斯用雷给劈死了。他的身体上聚集了无数的蛇,样子极为怪异。” 在了解了对焦不准的照片上那些袋状物体的真实面目后,别的疑团也就一个个云消雾散了。 “你不要紧吧?脸色很难看啊。” 不知何时,依田已来到了早苗的身边。他将手搁在早苗的胳膊上,颇为担心地看着她。将视线回到显示屏上时,只见那上面又出现几个形状怪异的物体,早苗闭上了眼睛。 “对不起。刚才这段,不该给你看的。” 早苗摇了摇头,艰难地挤出声音来说道: “不,不是的。我现在终于明白了罗伯特·卡普兰最后看到了什么。还有,他为什么要与爱妻一起自焚而亡。” “是因为他也感染了巴西脑线虫了吧?” “不。受感染的,只是他的妻子。卡普兰发觉妻子感染了巴西脑线虫。为了不让天敌吃掉,他还将几只受感染的秃猴饲养在了铁丝笼里。他是在看到了秃猴的变化结果后,与妻子一起自焚而亡的。因为他不想让爱妻遭受同样的命运。” “可是,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只要读一读那份手记,就会发现从一开始就全都表明了。卡普兰的文章中充满着毫不掩饰的‘恐惧’。要是他也感染了巴西脑线虫的话,不管面对怎样的状况,恐惧都应该立刻消除才对呀。” “是这样啊……” 说着,依田关掉了录像带播放器。 早苗觉得心中涌起了一股热流。从高梨开始,那些受巴西脑线虫操纵如同机器人一般一个个走向死亡的人,是多么无可救药啊。一想到这个,早苗就由衷地钦佩直到最后一刻仍保持着人类的尊严,出于对妻子的爱,宁可自己选择死亡的罗伯特·卡普兰。 依田将手放到了早苗的肩上——以一种与惯常的生硬、鲁莽截然不同的温柔。 “依田……” 被他搂入怀中时,早苗并未受到惊吓。只是当她仰视他那双淡棕色的眼睛时,觉得自己仿佛是被高梨抱在怀里的——反倒是这样的错觉把她吓了一跳。 一切都是那么自然,她觉得自己的命运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这么注定了似的。 依田用他那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抬起了早苗的下巴。 早苗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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