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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文/撄宁恐怖妖物志 作者:梦之神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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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大雨。 迟娓确定就是这户人家。 这片老住宅都是四合院,就是带小天井的那种民房。 她把行李箱放在脚边,缷下肩上的书包,开始敲门。 她敲得很轻,还没有雨声大。 但里面的狗听到了,叫起来。是那种小型的宠物狗。 狗一叫,声控灯就亮,从门缝里透出来。 过了一会儿,一个男人略带愠怒的声音说:“谁呀!” “大叔,我要租房。”迟娓看着门缝里部分被阻挡的光说。 一阵门闩响,半扇门嚯地拉开。 房东四十五岁左右,精瘦、结实,脸型像自行车的鞍座,刻满皱纹,也似皮革般的坚韧。他侧身让灯光照见来人。 他眼睛狡黠地打量着迟娓,呼吸中带着酒气。 “没房了,”他干巴巴地说,“我不租给学生。” 迟娓不在意他说什么,转身指着对面雨幕中两排简易房,“这些都是您家的房子?” “是的。住满了,都是附近工厂的工人。” “您这院子里还有一间空着吧?”她带着顽皮的神情说。 房东怔怔地盯着她。 他像动物一样喉咙里时不时发出吭哧声。这是常年酗酒后一种看似呼吸困难的特征。 “你怎么知道?”他警觉地问。 “王干阑半年前在您这儿住过,”迟娓故作轻松地说,“她是我们学校的。” “你们这些学生尽给我惹事!”他突然发脾气地说。 “王干阑的失踪跟您可没关系。”迟娓像是为他打抱不平,“警察不是在晨阳河捞到尸体吗?晨阳河离学校近啊,有人最后一次看见她在晨阳河堤岸上。学校已经为她的自杀负责了。” “反正不租给学生。”男人咕哝着说。 “大叔,您看天都黑了,我淋雨走了这么远……您就把那个房间租给我吧。”迟娓可怜巴巴地说。“您放心,我从校舍搬出来,老师和家长都同意的。您要是拒绝我,这样的夜晚,我……我真要出了什么事,您心里也不好受吧?” 房东阴沉着脸,没有动摇。 “笨笨!”他呵斥一声(对狂吠不止的狗说)。里面那条只闻其声的狗,名叫笨笨。 “我们要签租赁协议,”他忽然说,“我还得添加几条。” “哎。”迟娓高兴地答应着,把书包和行李箱提进屋。 前屋两间,大的改造成会客厅,小的就是迟娓说的空房间;后屋是主人的起居室;左边依次是厕所、淋浴间、厨房;右边是储藏室。 笨笨是一条英国斗牛犬,拴在过道里。它的叫声不给声控灯熄灭的机会,迟娓才能看清四合院的格局。 “歇了,乖!”房东对笨笨说。笨笨不叫了,摇着尾巴站起来连连作揖,把迟娓都逗笑了。 天井那块地方一片潮湿,雨水闪闪发亮。 房东打开房间,开灯,让迟娓看房。他自己没进去,像个伤感的傻瓜似的站在一旁阴影里。 房间很小,重新粉刷过。一张单人床,绿色帆布蒙着折叠的被子;一张剥漆的办公桌,旧电视放在宽宽的衣柜上。 “房租便宜点。”迟娓很内行地说,“您看,这面墙有些渗水。” “好说。” 房东登记了迟娓的身份证,收了押金,签订租赁协议。 添加的条款无非是出租方对承租方的生命财产安全概不负责的狗屁话,这份协议是否具备法律效力还有待商榷呢。 协议是房东自己草拟的,他的字迹透着一种专横的态度;而他本人在酒精的刺激下也显得闷闷不乐,一副总想找点麻烦的蠢模样。 尤其是他喉咙里发出的吭哧声,使他看起来像是暴发前的蠢蠢欲动。 迟娓从第一眼看见他就产生畏惧心理。不过,在这悲伤的雨夜里她受着一种意念的驱使来这里,敲开这扇门。 脑子里有个声音说:必须租下这个房间。 她明白,这房间是王干阑最后住过的地方。 她把顾子肖从王干阑身边夺走后,失恋的王干阑一个人继续住在这里。后来,她失踪了;再后来,警察在晨阳河里找到一具高度腐烂的女性尸体,经过身份确认正是失踪多日的王干阑。 迟娓的报应来了:顾子肖又投入谢凝的怀抱。 她忽然体会到了王干阑曾经的悲伤、耻辱和孤单,还有深深的仇恨。 其实,她从来没有从王干阑的自杀事件中摆脱出来,内心的愧疚感时时都在折磨着她。 房东说些客气话就去后屋睡觉了。 迟娓终于住进了这个房间,而其他的房客都住院子外的简易房里。 她在过道里逗弄笨笨,表示友好,发现这只壮似小老虎的狗喉咙里也发出吭哧声。 她喜欢小动物。每只狗都有它们的性格,但她不喜欢这个笨笨,它沾染了主人的习性。 迟娓回到房间,站在灯下叹了口气。房间打扫清除过,虽然事隔半年,迟娓还能感觉到王干阑的气息。 她把帆布揭开,把床单和被子铺好。累得又停住了。其中一个枕头上有一根黑色长发。她的胃里涌起一股苦涩的滋味。苍白的墙壁一如她的心情。 她轻声念出顾子肖的名字是为了把他从心中驱逐出去。 她换上睡衣,然后躺下,想着一件事,又不知道是什么事,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突然,她从一阵恐怖中惊醒过来,怔怔地看着嗡嗡作响的日光灯。 她的头朝向的窗户可以听到屋檐滴水的声音。 这个房间狭小、整洁,带着一种死气沉沉的肃穆气氛。但是,迟娓却感觉到一双眼睛正在窥视她。 她环视整个房间,然后慢慢地起床,站在地上听了听,蓦地拉开门——外面的声控灯没亮,她看见过道口——也就是水池旁——模模糊糊地站着一个白影,和她一样穿着睡衣。 有什么在她体内无声地爆炸,但是没有想象的那么害怕。她揉了揉眼,白影不见了。 她走近过道口,天井里寒湿的空气扑面而来,透过夜雨,房东家的门灰蒙蒙的。 笨笨看着她使劲摇尾巴,走来走去,显得神采奕奕。 迟娓站了一会儿。她失恋之后经常会梦见王干阑。她们初中时就是同桌,好姐妹,而且她们同样长得漂亮,身材苗条,披肩长发。 迟娓把双手的十个指尖相触,抵在鼻尖下,瞪大了双眼——这个动作和神情正是王干阑生前常做的。 回到房间,她十分平静地关灯睡觉。 笨笨叫第一声的时候差不多是早晨五点,每隔几分钟叫一声,直到房东起来解了狗链带它出去遛弯。 动物的生活很容易形成规律,早晨这个时间遛狗是笨笨一天中的重要活动,所以它会固执地提醒主人。 这种吵闹并不影响迟娓的休息,因为这也是她的起床时间,要赶到学校上早读课。有了笨笨她的手机可以不设闹铃。 从窗户看外面,雨已经没下了,阴天。 她起床的时候,房东和笨笨已经回来了。 缷去狗链的笨笨显得特别兴奋,在院子里跑来跑去。而且闯进迟娓房间,一通乱嗅,大模大样地熟悉这位新房客的气味。 “你好,笨笨。”迟娓一边梳头发一边对它说。 笨笨打了两个喷嚏,不理睬她的问候,而是做出一个奇怪的举动,用两个前爪抓墙。就是那面渗水的墙,也是房间与会客厅的隔墙。 见过狗刨土却没见过狗抓墙。 “不许调皮,”迟娓用腿挡着它,“我要赶你出去了。” 但是笨笨绕过她的腿继续抓墙,好像墙里面藏着一根骨头。 看着墙上这块众多的抓痕,似乎之前它就曾抓过,说不定这是笨笨独特的晨练方式。 忽然,外面传来一声巨响,是脸盆摔到地上的声音。 笨笨身子一抖,嗖地蹿出去了。 “你这个废人,怎么不死啊,我的事情你能管得着吗?” 这是房东的咆哮,然后是屋里什么东西挨了一拳。 一个女人低低的咒骂声。 迟娓还没有见过房东的老婆,但能够猜到他们在吵架。 她到水池边洗漱的时候,伸头瞥了一眼,后屋白天也掩着门,但是屋内一点也不平静。她有一种感觉,这是一个充满冷漠与暴力的家庭。 她不清楚自己会不会因为这个选择而后悔? 那个倒霉的脸盆扣在天井的地上,笨笨好奇地嗅着它。 六点整,迟娓挎上书包锁门去上学。 对她来说这是个陌生的环境。院门的铁制门闩有些紧,她费了老大劲也没拉开。 “我来吧……”一个处在变声期的低音说道。 迟娓转身看到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也挎着书包。房东的儿子,她想。 他个子很高,脸上有几颗成熟的青春痘;两条浓眉几乎连在一起,目光躲闪,不敢正眼看她,些许是害羞。唇上一层清晰的茸毛。 迟娓让到一边。 男孩熟练地拉开门闩,打开门走了出去。 “对了,”他立住回头说,“别打笨笨,它小心眼,会报复你的。” “哦?”迟娓觉得有意思,还想问什么,男孩已迈着大步走了。 留下迟娓锁上院门——这是房东交代过的,怕笨笨跑出来被人抱走。 进校园,迟娓碰到同宿舍的胖妹,她们一同往食堂走。 “找到地方住了?”没等回答胖姐又说,“昨晚老师查房了。” “你怎么说的?” “还不是按你交代的:搬你姑妈家去了。老师见过你姑妈,所以没怀疑。” “早餐我请。”迟娓说。 胖姐用手肘碰碰迟娓,迟娓望向校门口——顾子肖和谢凝一并走进来。 “我敢说他们昨晚一夜未归。”胖姐愤怒地说,“你说句话,我找几个人,对那个骚货是扇耳光?烫烟头?还是拍裸照?” “有什么用?”迟娓淡淡地说,“能收回顾子肖的心吗?” “老娘替你咽不下这口气!”胖姐拍着屁股说。 迟娓忽然用手捂住她的嘴,胖姐喉咙里咕咚一声。 “这不咽下去了?”迟娓笑得有些凄凉。她这么活泼,是因为顾子肖正好看见她们。 上第二节课时太阳出来,有阳光的教室充满了振奋的气氛。 下课后,顾子肖从迟娓的视线中消失了。迟娓撇开胖姐来到教学楼后面两栋建筑的夹角处,这是男同学偷着抽烟的地方。 顾子肖和另外三个男同学靠在墙上抽烟。 迟娓和顾子肖的恋情曾经是公开的秘密,所以看到她来,三个男生扔掉香烟识趣地走开了。 剩下顾子肖依旧低头吸烟。 “我在外面租房子住了。” “那又怎样?”顾子肖不抬地说。 “你不是一直要求我从宿舍搬出来吗?”迟娓满面通红地说,“这样我们就有约会的地方了。” “你什么意思?”顾子肖睃她一眼说,“好像我满脑子就想着性似的。” “你们男生谁不是啊?”迟娓天真地说。 “不管怎么……”顾子肖想了想说,“一切都太迟了。” “谢凝……” “谢凝和我是同一所初中升上来的,那时候我们就互有好感。” “那你跟我算怎么回事?”迟娓不争气的眼泪流了下来。 “我只能说是一个错误。”顾子肖忽然想到书上的话,“美丽的错误。” “我们真的结束了吗?” “是的。”顾子肖在墙上摁灭烟蒂,与迟娓擦肩而过,走了。 “顾子肖!”迟娓站着一动不动地说,“我租的是王干阑曾经住过的房子!” 顾子肖吃惊地转过身,盯着她的背影,半天扔下一句话:“你疯了!” 他跑了之后,上课的电铃急促地响起来。 迟娓虚弱地蹲下身,她无法停止抽泣。已经迟了,她只好逃课。她有办法说服门卫,离开学校。 这时候太阳已经很热烈,她的头发晒得发烫。 在深蓝网吧她只看到几个别班的同学,在玩游戏。她找个角落的位置戴上耳机看宫崎峻的电影。 放学后,她在路上买了些草莓。回到自己的住的地方,看到简易房的外面房东和三个穿灰工作服的工人在喝酒。 “小迟,”喝酒的房东容光焕发,“过来,过来,放学啦?” “嗯。”迟娓大方地走过去说,“这草莓很好,你们吃吧。” “感谢!”房东异常郑重地说。“来,我给你介绍,他们都是晟岳模具的工人,个个是好人。我们商量好了,每人每星期轮流请客喝酒,一星期两次。怎么样?大叔的这个主意怎么样?” 迟娓点点头。 三个工人脸上带着讪笑,有点无所适从。他们年纪不大,好像才从技校毕业就走上工作岗位。 “好!倒酒,喝一杯。”房东喉咙里的吭哧声更大也更频繁了,活像笨笨。 “大叔,我不会喝酒。”迟娓为难地说。其实她一口气喝过三瓶啤酒。 “好女孩呀!”房东唱喏般地嚷道。然后附在她耳朵上小声说,“王干阑那小丫头不听话,她老是带一个男孩来睡觉,大叔很生气。你不会,是吧?我们说好的。” 迟娓点点头,汗毛都竖起来了。 “对了,你有什么事搞不定的,或谁欺负你,尽管对大叔说。不是大叔吹牛,在这个村、周边工厂,谁都要给大叔我面子的,你问他们是不是这样?” “那是!那是!”三个工人给予肯定地回答。 “噢。”迟娓觉得自己永远不会有求于他,但还是面带敬佩地点点头。 “晚饭吃了吗?吃了。学校的伙食很差。我们弄了几个小菜,不再吃点?……不吃?真不喝酒?好女孩,女孩子别学着喝酒。对了,草莓拿回去给你阿姨,别说我在这里喝酒。于东也该放学了。” 迟娓终于可以走开了。 她开院门的时候笨笨叫了几声,但马上就能熟悉这位新房客了。 迟娓提着草莓直接去了后屋。她先隔着门上的玻璃向里面看了一下,客厅的墙裙漆成草绿色,家具十分简洁,如同诊所。左右各有房间。 迟娓轻轻推开门,玻璃微微颤动。她有些紧张地走进去,偏头就看见左边房间里的大床上靠着一个肥胖的妇人。 灰头发,宽扁的鼻子,怔怔地瞪着一双小眼睛,硕大比的巨乳坠在被子上。她像土里半截墓碑一样死气沉沉。 房间里有股久卧床榻而形成的酸腐气味。 迟娓笑了一下,热情地喊:“阿姨……” “哦,”妇人凝视着迟娓脑袋偏上的位置说,“你就是新来的房客?” “我叫迟娓,在十二中读高二。” “以前那个女孩子也是十二中的……”她陷入沉思,嘴角有道深纹。 “我给您送来草莓,新鲜的。” “学生可别乱花钱,”她摆了摆浮肿而发亮的手说,“你自己留着吃。” “我吃了一些……”迟娓害怕被人拒绝,快速地说,“我给您放桌上了。” “啊,你真有心。阿姨可怜呀,阿姨是个瘫子,不能起来招待你。” “阿姨,可别这么说。我奶奶中风后在床上躺了两年,现在又能下床走路了。” “阿姨行动不便已经三年了。阿姨年轻的时候很能吃苦,什么活都会干。怀于东那会儿,七个月大,挺着大肚子在田里插秧,真是造孽啊。现在只有于东服侍我,他的学习又紧张。于东很争气的,成绩总排在前几名。生病前为了这个家,我起早贪黑,一直在塑料袋厂上班……你大叔不是人呢!见我现在这样子天天嚷着要离婚。他是报复我呢。当初上我家提亲,我不愿意,我母亲也刁难过他。但是,我们还不是成了夫妻?一日夫妻百日恩啊,这些年我都没嫌弃,他……” 迟娓站在那里有如芒刺在背,脑袋嗡嗡直响。 好不容易找到间隙,插话说:“阿姨,您放宽心,好好休息……我,我写作业去了。” “啊……去吧。”一个尴尬的微笑在她脸上转瞬即逝。 迟娓拔脚走出屋子,脊背都汗湿了,脸在发烧,道德上进行着无名的斗争。 需要声明的是,她奶奶没有中风的机会。早在八年前的一个黄昏从地里薅完草回来,洗澡的时候无痛无痒地死了。 经过淋浴间,迟娓进去用手试试水温,回房间拣了几件衣服先去洗澡。她检查了那扇朽木门,基本可以关严,里面有根铁丝拧成的扣子。 这时院门响动,笨笨汪汪地致欢迎辞,房东和儿子于东一起回来了。迟娓关掉水莲蓬喷头,湿淋淋地站在里面听他们边走边谈话。 “三百元的超市购物卡送给班主任了吗?”喝了酒的房东舌头有些大,但是对儿子说话有种忧郁的温厚。 “要送你送。”于东小声而冷酷。 “你这孩子……” 谈话就到这里。房东跌跌撞撞地进了淋浴间隔壁的厕所,然后是激射的小便声和他喉咙里的咕哝声。 迟娓看着头发上的水珠,屏住了呼吸。 房东出了厕所,裤带头的金属声伴随着拖沓的脚步逐渐隐入后屋的门内。而后传来的喁喁低语如同隔着重重迷雾,也似狂风暴雨之前的闷雷。 迟娓打开水阀,冲洗满是泡沫的头发。 突然,一阵轻微的响动,有人想打开淋浴间的门!迟娓的心脏怦怦直跳,快速洗完,抱着换下的衣服,打开门——暮色已经悄悄地统治了小院子,迅捷地回房间。 她把衣服泡在盆里,推到床下。开始写作业。 差不多十点,关灯睡觉。在黑夜里她睁着眼睛,想白天与顾子肖的见面与对话,辗转难眠。 就在这时,她发现自己的眼前出现了幻影——床里边的墙上模模糊糊有几行绿荧荧的字。她一个一个地认出来:“顾子肖永远爱王干阑。” 迟娓非常吃惊,连忙爬起来开灯。但是灯一亮,字迹全部消失。 墙是普通的墙,虽然重新粉刷了涂料,也只是薄薄的一层,感觉上很干净,仔细看旧墙皮上的污迹并不是全部掩盖。 关掉灯,那些字再次显现: “你是我的菜。” “王干阑天天快乐!” “树叶的离去,究竟是风的摧残,还是树的不肯挽留?” “我愿意作一只从后面抱住你的鬼。你感觉不到,而我却觉得温暖。” 迟娓读出这些,又去开灯,照见的仍然是雪白的墙。 她简直要得神经了。 就在她扑在墙上寻觅时,隐隐觉得背后有一道视线正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蓦地回首——这个房间关了门拉上窗帘就是私密空间,与外面隔绝,除了门头上的玻璃气窗。 迟娓踱到门边,拨插销,轻轻拉开——夜色如水,溢满整个院落,似乎不曾搅起过一丝涟漪。 唯有笨笨在昏暗中如同精灵一般走来走去,神情就像刚刚守着一个秘密的小孩。 迟娓恍恍惚惚转过身,看到门口有一张四方凳,拿到灯光里一瞧,上面赫然有双脚印。 非常明显,有人站在凳子上透过门楣的气窗偷窥她。 王干阑的鬼魂不会留下脚印的。 房东?还是房东的儿子于东?阿姨肯定不可能。 抑或别人?不会是别人,因为这个人惊动了笨笨,但它没有叫,至少是笨笨熟悉的人。 迟娓带着疑问和不安,关掉灯,在黑暗中慢慢地躺下,跟鬼魂一样镇定,一样孤独。 她想像着顾子肖和王干阑在这里同床共枕的情景——顾子肖与自己同床共枕的情景。迟娓一住进这个房间就有种奇怪的感觉,她相信这里所发生的一切也是王干阑曾经的经历。 在这个房间里她能体会到自己的灵魂与王干阑的鬼魂相重叠,彼此融合。现实与梦境变得模糊不清。 她们有相似的外表,相似的经历和相似的爱情。她是王干阑,王干阑是她。 墙上神秘显现的文字是热恋中王干阑的心声,迟娓那么熟悉,就像她的笔迹。 第二天,迟娓在笨笨的叫声中起床。她洗漱后还有些时间,把昨晚换下的衣服洗了。拿到天井里晾晒时发现晾衣绳挂满房东家的干衣服,几乎没空隙。 房东突然出现,把他家的衣服挪到一边。然后站在那里没话找话说,目光却在迟娓晾晒的内衣上飞睃。 迟娓一紧张剩下一个空衣架失手掉地上——在房东的脚边。去拾时她趁机丈量了房东鞋子,回来后与凳子上的脚印对比——房东的鞋子要比脚印小。 十六岁的于东比父亲高,鞋码也应该比父亲的大。 不知道为什么,迟娓有点放心。 笨笨又在房间里抓墙。 她驱赶笨笨时忽然想到于东的话:别打笨笨,它会报复你的。 她看着笨笨臃肿、笨拙的模样真想不出它如何报复对它不友善的人? 接着,迟娓为自己的发现感到诧异——这面渗水的墙经过昨天的阳光已经半风干了,残余的湿迹越看越像个人形,脑袋、脖子、身体,惟妙惟肖,与迟娓一样高,一样苗条。 笨笨所有的爪痕全在这个“人”的小腿部位。 又是墙,出现奇怪的征兆。 巧合还是幻影? 迟娓没时间考虑,她要上学了。 迟娓开了院门,有意等了一会儿。 这时,于东急匆匆地走出来,由他关门。 “我打了笨笨,”迟娓笑着说,“它怎么报复我呀?” “你锁房门了吗?”于东平淡地说。 “锁了。” “那就好。我劝你只要人不在房间里就把门关上。” “为什么呀?”迟娓更加好奇,追上去问。 “笨笨报复手段不过有二。一是,趁你不在把你的衣服或枕头叨出去弄脏、撕碎;二是,跳到你床上撒尿。” “哈哈,真坏啊!”迟娓由衷地说,“很可爱哟。” 于东跑向临时站点,8路公交车开来了。他是四中初二的学生。迟娓看到他的一双大脚。 中午的时候,迟娓走进食堂看见顾子肖和谢凝坐在西南角的一张桌子,边吃饭边聊,有说有笑。 迟娓突然受一种奇特的感情支配。她双手合十,指尖放在鼻尖下,瞪着一双天真的眼睛,慢慢地走到顾子肖的身边。 她用一种不同于以往的口吻说:“树叶的离去,究竟是风的摧残,还是树的不肯挽留?” 顾子肖嚯地站起来,惊恐地望着她,面色煞白,活像见到鬼一样。 “我愿意作一只从后面抱住你的鬼……” “别说了!”顾子肖咆哮道,“你让我起鸡皮疙瘩!” 迟娓忽然神经质地笑起来,笑弯了腰,披肩长发悉数垂到前面来。 顾子肖扔掉手里的勺子,气急败坏地走了。 谢凝面对迟娓的发疯不知所措,悄悄地移动身子,溜了。 放学后,迟娓走在回家的路上忽然接到胖姐的电话。 “你到未名园的凉亭来,快点,有好戏看!” 迟娓不想去,没什么“好戏”可以吸引她。可是架不住胖姐一遍遍地催促。 未名园是学校后面一个破败的公园,平时游人很少,却是学生们约会或干坏事的理想场所。 迟娓到达凉亭时,有群人在那里,三男两女。男孩都是社会青年。女孩一个是胖姐,正扇另一个女孩的耳光,特别响。那女孩头缩着,乱散的头发遮住了脸。一个男孩咧着嘴用手机拍照。 被打的女孩是谢凝。 迟娓震惊地停下脚步。 “迟娓,姐替你教训这个骚货。”胖姐神气活现地说,“快来,让你出出恶气!” “谁让你替我教训她了?”迟娓气愤地说,“你们这是干什么啊!” 没人在乎迟娓的愤怒,好像这已不关她的事了。 “脱衣服!”拍照的男孩兴奋地说。 “脱!脱!脱!”其他人跟着吆喝。 有人扯谢凝的外套。谢凝一直哭,不敢反抗。 迟娓冲过去,推开胖姐,用身体护住谢凝。 胖姐一脸茫然地看着她。三个染了头发,打耳钉的男孩仍旧笑嘻嘻地围上来。 “干什么!”顾子肖在远处大喝一声,带领五六个男生跑过来。 他护住谢凝,打了迟娓一耳光。然后他们带着谢凝有所戒备地且退且走,远了。 三个男孩虽然摆出一副武斗的架势,最终还是泄气了。朝凉亭的柱子踢几脚,吐口痰,骂骂咧咧地甩着胳膊走了。 迟娓捂着发烧的脸,控制不住地抽泣起来。 “怎么说呢?”胖姐咂吧嘴,拍拍屁股说,“你吧,活该!” 说完,她怅然离开了。 夕阳将逝的余晖悬浮在草丛中,那么红,红得像铁锈一样。 迟娓回到出租屋,天已经黑下来了。 她到天井里收衣服时,发现内裤不见了,晾衣绳上剩个空衣架。 风吹掉了? 遍地一寻,没有。又看看墙头,今天没刮大风,不可能把什么带到那边去。 笨笨叼走了? 笨笨趴在过道里,一双无辜的眼睛瞅着她。它身下和别的地方没有撕碎的衣物。 再说她没打笨笨,而且对它很友好,不会报复她。 房东一家人在屋里吃饭。她不会进去问:谁看见我的内裤了? 丢就丢吧,今天诸事不顺,活该倒霉! 迟娓换上睡衣,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想写作业,也不想睡觉。一坐就是半天,哭了几回,又想了许多事。 直到她觉得四面的墙慢慢地逼近她,压迫着她,令她吐不过气来。人死了会变成泥灰,后来又把泥灰刮到墙上。所以有些墙总是透出死亡的气息。 迟娓瞥一眼对面墙上仍然未干的湿迹,灰暗的像一个沉默的影子。她也知道如果关上灯,背后的墙上还会出现字迹。 这个房间有一种诡异的力量。这种力量会主宰迟娓的灵魂。让她成为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她与这个人有着微妙又复杂的感情。 只有她成为她的时候,迟娓才有赎罪的可能。 就在这时,迟娓又感觉到了那个目光。 她勇敢地迎向那个目光,看着门楣上的气窗,由于灯光的反射,什么也看不清。她慢慢站起来,暗地里解开睡衣钮扣,猛地敞开,里面什么也没穿。 门外咕咚一声,什么东西摔倒了。 迟娓裹上衣服,上前打开门,揪住一个从地上站起来的大块头,把他拽进屋,自己则靠在门上。 “嚯,变态,偷窃狂!”迟娓咬牙切齿地咒骂。 于东站在灯下,垂着头。他穿着一件又小又紧的女式睡衣,就像是东北二人转里的小丑。 “是不是每晚偷看本姑娘?怎么不偷看你妈——”迟娓忽然想到那个瘫痪的胖妇人,就住口了。她一点也不怕他,这种人天生是自卑的,她拍着他的脸说,“是了,青春期,对女人身体产生好奇了?” 于东脸不红,心不跳,看着迟娓的眼睛一言不发。 迟娓瞪着他,最后不得不回避他的目光。心想这小子怎么这么自信?干了坏事还这么拽! “你还有异装癖啊?”迟娓冷笑着说,“妈的,那晚我以为看见鬼魂了呢!” 迟娓把于东推到床上坐住,她抱着胳膊居高临下,带着研究又像不屑的神情注视着他。 “给我拍照了吗?手机在——”手机在于东睡衣口袋里,她掏出来了。 手机相册里有很多动物尸体的照片,车祸现场的照片,然后是迟娓的照片,都是从不同角度拍摄的,有的场景连迟娓自己都想不起来是哪里了。 一张一张,看得迟娓背上一阵发凉。 “你迷恋我了?”她不可思议地嘟哝道。 “我没有迷恋你,”于东的浓眉下一双凹陷的眼睛炯炯有神,平静地说,“只是对你好奇。” “哎,你这小子——”迟娓想发飙,又不知说什么,脸上居然一红。 不经意间,她瞥见于东衣领里有一抹粉红。她扔掉手机,抓着他的衣领往下剥。于东猝不及防,虽然躲闪着往床里爬,还是暴露了:他竟然戴着女人的文胸! 迟娓随手又扯下他的睡裤,一条粉色的、被撑得紧绷绷的小内裤。 “My God!”迟娓揪着头发惊叫道。 于东恢复原来的姿势,整理睡衣,两只手合放在膝盖上,一脸无辜的表情。 “那个,那个……”迟娓晕头转向,语无伦次地说,“王干阑的内衣,我认识。” 于东动了动脖子,不置可否。 “偷窥狂、异装癖再加上恋物癖,”迟娓掰着指头说,突然剧烈地摇动起她海狮一样的脑袋,“哎呀呀……疯了。你对王干阑偷窥过吗?她跟顾子肖做爱的时候?” “没有,”于东说,接住她的眼神,补充道,“我对她没兴趣。” “骗谁呢!”迟娓沉浸在发现的激动中,“跟我说说他们怎么干那种事的?” “我没看过。” “你偷了她的内衣,这睡衣也是她的。老实交代!” “我捡的。” “捡的?”迟娓嘲弄地说,“我看看——” 她用肩膀顶住于东结实的胸膛,从他臀部上扒下睡裤——凶狠地打掉他碍事的手。 “内裤怎么是缝过的?”内裤窄窄的侧边用凌乱的针脚连缀着,迟娓早就留意到了。 “我捡到时就是撕碎的。” “撕碎的?”迟娓想了想说,“那文胸呢?”说着又撩起他的睡衣。 “文胸的背扣脱了两个。”于东顺从地弯下腰说。 迟娓翻起文胸的背扣,三排两扣,最紧身的两个扣子没有了。 “你在哪里捡的?” “我家厨房的灶眼里。睡衣和内衣都用塑料袋装着,我想有人要把它们烧掉。晚饭都由我做,所以看见了。” “那是什么时候?” “嗯……就是王干阑失踪那会儿,这是后来才知道的。那天一大早我爸在拆这堵墙,”于东指着面前房间与会客厅的隔墙说,“以前是纤维板的,早就发霉了,隔音效果也不好。” “噢,这堵墙是新砌的?” “是的。那天早上我还问爸:‘房间里住着人呢,你怎么了就拆了?’他说跟王干阑商量过,趁她上学,一天时间就能砌好墙。但是,从那天晚上开始王干阑就没再回来过,半月后才知道她跳河淹死了。” “王干阑的衣服怎么会出现在你家灶眼里?” “我是这么想的,那天放学回来厨房灶门前还堆放着拆下来的纤维板废料,要当柴烧的。我爸收拾废料时看到王干阑扔的垃圾就一起送到厨房当燃料。内衣坏了破了——也许王干阑得罪过笨笨——对她来说成了垃圾。” “睡衣不是好的吗?” “也许她觉得不好看了呢。” 迟娓看着面前这堵新砌的墙,上面还有迟迟不干的人形湿迹,她心里陷入了某种不安静的状态。 她坐到床上,抱着曲起的双腿,把头埋在膝盖上,沉默又迷惘。 于东不自在地扭动身子,单人床嘎吱作响,把迟娓吓一跳。 “滚!”她踢他一脚,倏尔冷酷无情。 于东走后,她迅速关灯睡觉。失眠。厌腻得要死。 第二天在校园,迟娓发现每个人都远离她。她行走在寂寞和沮丧的边缘。其实也没有,她唯一的好友胖姐不再理她了。 白天只是一些光和影的变幻,失魂落魄的她像一帧曝光的底片,虚幻得像影子。 傍晚时分,这片老住宅区里死一般的寂静,据说简易房里的工人们今晚加班不归。房东说这些话的时候有些古怪,眼神令人有些发毛。 晚上在房间里,迟娓作业写到一半便趴在桌上睡着了。 梦见王干阑,赤裸的身上满是灰尘,朝她走来,活像僵硬的泥偶。一步一步泪流不止,粘湿的灰尘形成黑色的印迹。气氛是那样的令人伤感,令人厌烦。 直到那个捉摸不定的鬼魂向她扑来,她大喊着醒来。 迟娓不确定自己是否喊了?因为外面的笨笨在叫——后屋里传来骚动,家具倒地的巨响,房东高声咒骂,于东在咆哮,还有阿姨低低呜咽。 这家人就像猫狗同屋,彼此龇牙咧嘴,没有安宁的时候。迟娓已经受够了,但这次有些意外,酗酒的老子在教训儿子。 接着又是一阵惴惴不安的寂静。九点多了,迟娓要把剩下的作业做完。 门上响了一串彬彬有礼的敲击声。 迟娓扭过头,她脖子优美的影子在地上,颤声说:“谁!” “我。大叔。”房东隔着门低声说道。窸窸窣窣的,就像笨笨偶尔半夜里机巧地挣脱链子在她门下嗅来嗅去的动静一样。 迟娓犹豫着把门打开,浓重的一股酒气。房东把一条腿伸进来,迟娓往后退。 他进来了,微微摇晃,混浊的眼睛斜睨着地上的某一点,嘴巴扭来扭去,用牙咬着里面的肉,却是一言不发。 “有事吗?大叔。”迟娓轻轻地问。 房东展开皱纹,貌似微笑地凝望着她。 “真丢人……”他开口了,磨磨蹭蹭地,“怎么说呢?这个——”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浅蓝色蕾丝小内裤。 “你的吧?于东拿了……”他尴尬地笑笑说,“这臭小子要找个女朋友了……” “啊……没什么。”迟娓满面涨红,接过内裤随手丢进门后的垃圾桶。 房东瞥一眼,腮上咬肌一鼓,忽然说:“小迟有男朋友吗?” “没……没有。” “于东要找个女朋友,你要找个男朋友。男孩女孩过了青春期都要走这一步的。” “是。” “你说是?”房东截住她下垂的眼神,凑到她脸上说,“是啊,小迟渴望要个男人呢!” 迟娓本能地将他推开。这个动作让房东恼羞成怒,一把抓住她的头发。 “啊……” 迟娓喊出半声,一只湿漉漉、烟草味的大手捂住她的口鼻。 两个人摔在床上,发出可怕的声音。 房东另一只手伸进迟娓的睡衣,粗暴地揉着她的胸部。 迟娓仿佛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疯了一般挣扎、踢打。 房东不得不抽回手掐她的脖子。他面目狰狞,气喘吁吁,一下一下,双臂的肌肉像是盘曲的树根。 迟娓觉得自己的脖子碎了。全身的皮肤就像绷紧的橡皮全朝脖子扼住的地方陷落,陷落……坠向黑暗的深渊,淹没…… 突然,房东松开了,他像个大头娃娃一样在房间里摇摇晃晃。 迟娓咳嗽着,撑起身子抹掉眼泪,看到房东的“大脑袋”是黑的——套着黑色塑料袋。他的身后站着于东。 于东的左眼乌青,嘴角流血。他一手死死地勒住塑料袋,一手箍住房东的胳膊,防止他抓破塑料袋,如同两个醉汉在跳贴身舞。 塑料袋一鼓一鼓的,里面发出恐怖的声音…… 终于,房东痉挛的十指松弛了,垂下,两条腿软绵绵的,屁股往下坠。 于东试探着一点一点将父亲放倒。房东仍然头套塑料袋,一动不动。于东坐到地上,长长呼出一口气。 迟娓起一身的鸡皮疙瘩,连连磨牙打颤。 不知道什么时候,反正过了很长时间,于东把父亲的尸体拖出去了。 迟娓裹着床单蜷缩在里。这是一个漫长而又不真实的夜,她的胃灼烧难忍,始终睁着眼睛,像个悲惨的已步入天国的修女。 于东就像地狱里的小鬼在黑暗中忙碌。弄出动静,不屈不挠地击打着什么,一声一声,偶尔伴着几声狗叫…… 不知不觉,从村子某条路上传来摩托声,还有两个苍老的声音致以早晨的问候,其乏味的声调引进了黎明。 房间已然被淡淡的紫灰色充溢了,淋浴间里传来哗哗地流水声。迟娓痛苦地打了几分钟的瞌睡,水还在流。 然后,像闹钟般的准时,笨笨低低地叫了。 房东不可能遛狗了,迟娓为它着急。笨笨固执地叫第三次时,她忍无可忍,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 她吃惊地看着过道里一弯粉红色的水流,由淋浴间溢出来,弥漫着热烘烘的血腥气。笨笨带着绝望的神情站在水边。淋浴器已经关了,一片寂静。 砰。朽木门突然撞开,于东只穿着短裤,头发湿淋淋地走出来。 迟娓身上一紧,茫然地说:“你在干什么?” 于东扭头望着淋浴间,仿佛他自己都忘了干了什么。淋浴间潮湿的地上放着一个整圆木的厚砧板,上面有把已经卷了口的菜刀;旁边堆满大包小包的塑料袋,总有二十几个吧。 “我把我爸肢解了,不,是后爸。”于东淡淡地说,“分装在塑料袋里。” “什么?”迟娓喉咙里咕咚一声,脑袋阵阵嗡鸣。 “这畜生干了许多坏事。昨晚他把我妈打死了。这么多年的家暴,我妈为了我,忍。”他的眼圈呈梅红色,像是眼泪流干的样子,“她身上都没一块好肉,忍,打瘫了还忍。我也忍,但忍不了……” 迟娓腿一软,坐到地上。然后她说:“但他对你……” “是,他表面对我很好。那是因为他老了,我也长大了,他不敢打我了。我成绩好给他争了脸,他也考虑到了养儿防老……我妈想给我一个完整的家,只想我有人养有人供读书,所以这么多年来的苦难都由她来承受。我一直都想反抗,迟早会反抗……他对王干阑……我早该……为什么要等到他打死我妈妈呀……” 迟娓直觉得胃里一阵翻涌,匍匐在地上。 于东看都不看她,进屋穿一身衣服出来,解了狗链。 “我遛狗去了。”他说。 迟娓双手蒙住冰凉的脸颊,想摆脱一幕幕纷扰而严峻的画面。 她不知道用了多长时间把自己的身体带回房间,那时候于东遛狗回来了。 这个生机勃勃的少年,仍然按部就班地生火做饭,独自吃完早餐。而可怜的迟娓耳朵聆听着他的动静,在水池边好不容易接满一杯洗漱水。 “我上学了。”于东全身一新,背着书包站在她旁边说。 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个优秀的少年,一个听妈妈话的孩子,一个保护姐姐的小男人。迟娓认真又温柔地看着他漂亮的眼睛,轻轻地点头。 于东走后,她到淋浴间里把他换下的异装——女孩子的内衣和睡衣——拣出来,用冷水加入洗衣粉浸泡,仔细地洗净每个血点。然后抖开,用衣架撑起,挂天井里晾晒。 返回时,她用校服的袖子包住手,擦掉菜刀把手上的指纹,把它拿到自己房间的桌子上,放在显眼的位置。 接着,有条不紊地收拾课本放入书包,挎在肩上,走出房间,带上门,不锁。出了院门,锁上。去上学,她知道她的脚步轻飘飘的。 早读课没看到顾子肖。第一节课铃响后人流中仍然没有顾子肖的身影。 迟娓扯住一个男同学说:“看到顾子肖吗?” “他?在宿舍睡懒觉呢!” 迟娓在进教室的一瞬间转身出来,向男生宿舍走去。顾子肖的宿舍是210,以前她去过几次。 宿舍楼空荡荡的,垃圾遍地,充满了汗臭和尿臊味。昏暗的二楼只有210的门开着,斜斜地一道光亮。 那个房间贴满了篮球和汽车的画报,吉他挂在床架上。顾子肖睡在里面的下铺,均匀地呼吸着。 迟娓站在门口,为自己的迟疑感到窘迫。她的双手合在一起,食指轻压在唇上,防止它们颤抖,瞪大黑幽幽的眼睛,一眨一眨的,就像小孩子在眼泪流出前的预备表情。 等她走过去,立在床边,已经是异常地悲凄。塌下半个肩膀,垂着长发,可怜、孱弱、泪流满面。 顾子肖皱了皱眉,微微启开眼睛——“呃”地一声,手指胡乱在空中抓挠,屁股飞快地抬起,他的背已经贴到墙壁,越抬越高,腿胫不住地颤动。 “干阑,干阑,王干阑……迟娓?”乍醒的顾子肖惊恐地看着逆光下一个半人半鬼的白影。 “你说过你爱我,你说过让我天天快乐……” “是,是……” “树叶的离去,究竟是风的摧残,还是树的不肯挽留?” “这些……”顾子肖想了一下说,“这些话不是你用荧光笔写在墙的吗?” 迟娓身上一阵哆嗦,就像铁锨扎到土里的石块。她差点儿还原成自己。每晚神秘出现的字迹原来是荧光笔写的,虽然刷了一层稀薄的涂料,但在黑夜里仍能透出微弱的光来。 “我惨呐,我死得冤呐……”激动的情绪使她的脸十分难看,盯着他的脚说话时那情景煞是骇人,“我没有跳晨阳河,我不是自杀……” “你说什么?” “我被困在墙里,泥灰的味道真不好,子肖,子肖,我不要待在墙里,快,快救我出去……” “墙?什么墙?” “我的尸体砌在墙里,我是被房东奸杀的。” “什么!什么!” 迟娓虚弱地扑倒在床边,湿漉漉,颤巍巍,凄惨悲凉——完全在角色里。 “房东将我强暴后杀死,尸体砌在房间与会客厅的隔墙里,你知道的,那是一堵新墙。子肖,我不想困在一堵墙里,救我出去,答应我,救我出去……” 她抱住他的脚:“答应我?” 顾子肖尽量的将身子抬高,不住地点头。 迟娓晕过去了,一如悲情剧中苦大仇深的女主角。 顾子肖胡乱地套上衣服。瞎乎乎地拿这个放那个,不知道要做什么。他冲到门口,又停下,折回来在迟娓的口袋里搜出一把钥匙。跑出去了。 迟娓站起来,把脸擦干净。走出男生宿舍,快步跑向教室喊报告。 顾子肖来到郊区那个熟悉的村庄,那个熟悉的人家。他用钥匙打开院门。笨笨在里面狂吠起来。 他喊一声笨笨,笨笨认出他了,给他作揖。 在那里静听了一会儿,主人没出来招乎不速之客。他转身走向房间,推开门。 顾子肖双手摸着墙壁,很快发现了那个人形的湿迹。他四处看了一下,从桌上拿起菜刀,快速地剥啄墙面。 由于潮湿,泥灰很松软,在他的刀下纷纷坠落。 他胡思乱想,心神不安而又小心谨慎。但是突然,这是真的:墙里出现一张灰色的、潮湿的、半腐烂的脸。 他向后倒退,厌恶,痛恨,胃里一阵火烧火燎。想到复仇,走出去。在水池边停下,他需要饮一通水。 喝完水,又掬起水扑到脸上,淋到头上,弄得全身透湿,然后抓起菜刀径直走向后屋。对笨笨的乱蹦乱跳不予理睬。 顾子肖走进后屋稀里哗啦地一阵乱砍乱摔,如果这样能够发泄他的愤怒,但是遇见强奸杀人犯的房东他该如何应对? 里屋的床上躺着一个胖妇人,对他的疯狂熟视无睹。他站那里怔了怔,一个声音在心里挣扎着说:她死了。他早就说过这个女人会被丈夫折磨死的。 他似乎更激怒了。 受到惊吓的笨笨发疯般地叫。顾子肖提刀返身出屋,他至少可以杀死房东这条讨厌的狗。 但是笨笨像是预感到了大祸临头,垂眼耷耳地钻进狗舍不出来,一声不吭了。 淋浴间里那堆黑色塑料袋突然滚下一包,沉甸甸的,情况可疑。顾子肖走过去拿脚踢踢,然后用菜刀一划。他从没见过“死”字具体呈现在一颗污涂而没生气的脑袋上。 那一刹那,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甚至菜刀击中脚踝他也无知无觉;外面两个上中班的工人发现房东家异常情况走进来探视,他也没听见…… 差不多是下午第二节课的时候,民警来过学校。接着传来消息:顾子肖涉嫌故意杀人被警方逮捕。 案情似乎也十分明朗,前段时间失踪的女同学王干阑真正的尸体在生前出租屋的墙体中发现,房东有重大嫌疑。房东的妻子也因家暴至死。而王干阑的前男友顾子肖复仇心切,已将房东杀死并肢解,证据确凿…… 迟娓在马路对面等待了很久。8路公交车缓缓驶来,在站点停了片刻,旋即开走了。留下于东一个人伫立在那里。 他们隔着马路相互凝望。然后,同时沿着两边的人行道往前走。在十字路口的地方,迟娓突然转向,朝于东靠拢。他们并排站在斑马线前,看着对面的交通灯由红转绿。 他们步伐一致。 迟娓想,就算事有败露,她愿意与这个弟弟共同承担。 那时候的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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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章:鸟人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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