钻石山

空气吉他  作者:邵栋

潘太太爱猫,是尽人皆知的。她生前常抱着她心爱的那只戴蒙,摇摇地往相熟的姊妹家去打麻将。潘太太是个体面人,退休后出门赴约也多少有些与姊妹们别苗头的意思,略施粉黛不说,丝绸旗袍高跟鞋,再加上那枚结婚钻戒,一一都是制胜的法器。潘太太虽多少有些担忧衣服勾了丝,但戴蒙这只肥猫可是助她赢钱的小财神,总还是要抱了去。上了牌桌,戴蒙就像一团毛线那样往潘太太腿上一盘,便不动如山。潘太太有个习惯,每每做大牌自摸的时候,抓起的牌总要先往戴蒙脸上蹭蹭,戴蒙有时竟舔上一口,这时潘太太便会眉眼大动,因为如此这般,九成九是张好牌。

那是个周四的午后,潘太太借了戴蒙的光又和了牌,正眉飞色舞地算番数时,刘太太抽屉里的筹码已经不够。她边从手包里掏现金边说:“四圈下来,都被你和得满手鱼腥了。今天我们三个老太婆,成了你们家戴蒙嘴里的咸鱼,没得翻身喽。”旁边的人也帮腔道,快有儿媳妇的婆婆杀气重。潘太太赔着笑说:“今天手风顺,也都是瞎打打的。”刘太太没好气地说:“哟,瞎打打都赢这么多。呐呐,今天怎么着也得再来一圈,下一圈我就坐你的位置了。我也瞎打打看看。”潘太太有些为难:“哎,还要回家给老潘做晚饭呢……”三人自然不乐意,七嘴八舌说她都赢了这么多,还做什么晚饭,和老公下餐馆吃就是了。潘太太拗不过,只得又打了一圈。她也意兴阑珊,放了几张牌,让三人回了些本。

第六圈总是不能打的了。潘太太抱着戴蒙下了刘太太家屋院,上凤德道便急急往家里赶了。

潘先生后来曾往凤德道和斧山道那个路口望过一望,中央绿岛西侧的花坛还被公共护栏围着,亟待修复,连环车祸的痕迹也尚未完全消除,地上的刹车胎痕历历可见。那时潘先生刚刚从钻石山殡仪馆签完合同往家里走,也并非有意要经过事发现场。然而似乎冥冥中自有天意,这几日精神疲萎的潘先生,在这个路口突然意识到的那件事,却如当头棒喝。

车祸后,潘太太的遗物被警察装在一个透明塑料封口袋中,交还给了潘先生。潘太太随身包包中的物什甚多,手机、口红、化妆镜、折叠阳伞、老花眼镜等等。据说现场洒落一地,如漫天花雨。警察细心寻找,还寻回了一只耳坠,与遗体上的那一只恰成一对。潘先生把一包东西拿回家的时候,完全没有收拾的心情,只觉四顾茫然。然而潘先生在路口猛然醒悟到的那件事,他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弥补了。

遗物当中少了两样:结婚钻戒和戴蒙。

潘先生后来和警队的负责警官反复核实,确实现场没有发现任何钻戒的踪迹,道路四周的花圃植被早已经搜查过了,应该不会有遗漏。那位警官还说,当时他们到现场的时候,也并没有留意到有猫的踪迹,更别说猫的遗体了。

戴蒙是一只英国短毛猫,除背脊额头的浅棕色连成一片外,四肢肚腹皆为奶白色,瞳色一黄一蓝,俗称阴阳眼,十分特别。由于潘太太平日太过宠溺,生活无忧的戴蒙培养起了极为懒散的性格,一天大约要睡二十个小时,有时猫在沙发上,眯着眼一动不动便是好半天。这样的戴蒙要是流浪户外,如何能够挨生活?

然而这并不是潘先生所担心的,他纠结的是那枚戒指。

虽然潘先生和钻石山殡仪馆签了一条龙的服务协议,棺木被褥等不必预为准备,也不用操心吉仪封谢帖,但法事、堂倌,以及灵堂布置等却还要潘先生另加定夺,更别说报丧等琐事了。由于儿子小潘工作非常繁忙,事情几乎都落在潘先生一人头上,后事烦琐不说,还要跑警局处理车祸收尾乃至诉讼,常人劳形费神就是一定的了,而他更甚。潘先生是最怕警局的,刚游泳来香港的时候没有身份证,平日都不敢出门,怕遇到英国差佬盘问抓进局子里,再送回梅州去。于是那时候他就天天躲在舅父上环的海味店帮工,晚上就睡在几筐干鲍鱼旁边,致使他常产生幻觉,好像自己还漂在海上。

潘先生整夜整夜睡不好,连襟见了他都说他瘦得好似结婚前似的。身心皆疲的他,准备潘太太的后事真是一万分地敬畏,巨细靡遗。外人都说潘先生真是个好丈夫,对潘太太言听计从了大半辈子,如今更是尽职尽责。所谓外人,不过是那几个陪潘太太打麻将的姊妹。遗体告别那天,刘太太哭成个泪人,说自己千不该、万不该,要是当时犟着嘴留潘太太再打第六圈回本,就不会有这等事了。闻者都有点感慨,眼泪也多下了几滴。

殡仪流程本无甚可说,停灵守夜那晚却有些蹊跷事。大略午夜过后,众人早都哭乏了,坐在灵堂两边的折叠凳上相偎依,强撑着身体。突然不紧不慢的啪嗒一声,殡仪馆灵堂的灯就熄了。漆漆的四下里,吸气的声音此起彼伏,大家有些小小的骚动,然而还是年轻人反应快,纷纷打开手机拍照灯,一下子亮起了幽白的光点,潘先生顿觉周身燃起了圈圈白火,不觉打了个寒战。潘先生记得小时候在梅州乡下,半夜跟着隔壁家的大毛二毛去撬地主家的棺材,准备拆下了木头拿去卖。大毛二毛一抔土一抔土地往外掘,潘先生就在旁边压着手电探照,同时也留意野地里动静,给人放风。那时候死人多是薄葬,远远近近有时能看到白里透蓝的火突然腾起来,乍看竟极为刺眼。收木材的人一看就知道他们拿来的是棺材木,连人带木头给轰出去,破口骂了许多脏话。二毛撬棺材的时候手指被铁钉划伤,当时未留意,没几日就抽风死了。大毛则是和潘先生一起在白石洲下水逃香港的。两人从计生站偷了许多避孕套,一个个吹涨,头尾相连密密匝匝绑在身上,这样能在水中多增加些浮力。两人远远望着对岸的光亮,一头扎进黑暗里。潘先生下水后便再没见过大毛。

适应了这样的光亮,大家也就安心了不少,纷纷在手机上查询着停电的原因。

也不知是光线原因,还是心理原因,大家纷纷觉得有些凉飕飕的,如有小风习习。而恰在这时,潘先生的儿子小潘突然攥紧了父亲的手,也不言语,指了指灵堂上的长明灯。大家不知怎的,都随着他手指的方向往那边看,手机灯光也照过去,只见灵堂长台上的两盏长明灯,烛火有如蝴蝶扑朔一般明灭摇动,凉风时疾时徐,在黑暗中催动着火。一时众人都像怀里抱了块大石头,间中有人小声说了一句:“难道是灵魂不得安宁……”话音未落,一只烛火随即熄灭,升作一道白烟不见,另一只烛焰则如老僧入定,归作常形,燃烧如故。

烛火在大家手机灯光的照射下纹丝不动,大家呆在原地,无不纳罕,但也不敢再出一言。在不安的寂静之中,小潘痴痴望着烛火,若有所思地对父亲说:“爸,我们是不是弄得不够讲究,哪里怠慢了,妈不高兴?”潘先生并不答他,在灯光正胡乱照着别处的时候,没人看见他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唰唰地往下淌。

半小时后,电力便恢复了。听说是变电站进了小动物,大略是小猫、松鼠一类的东西,咬坏了变电设备,自己被烧成一团焦肉不说,还起了明火,于是变电站就自动跳闸了。

在香港,尸体火化之后如果骨灰盒想要归葬壁龛的话,需要在香港食物环境卫生署网站上排期。由于排队的人很多,潘先生只能先将骨灰盒放在家中。潘先生在自己客厅东边的装饰柜上摆了潘太太的遗像,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黑白色的照片里竟是十分鲜活的笑容。潘先生横竖看着都觉得戴蒙真是和主人长得有些像,至少是神似的。

骨灰盒一放就是几个月,潘先生晚上常常心驰意乱,没个安生,倒好似刚认识潘太太的时候,又想她来找他,又不想她来找他。那时候潘先生在裁缝店里帮工,潘太太来定做旗袍时还是个亭亭少女,潘先生量她身段,米尺像条蛇一样在她身上游走。起初潘先生还有些认真,米尺走着走着,他心也软了,行到水穷处,听见潘太太轻轻笑起来,他抬头往镜子里一望,二人身影相贴目光相接,那笑容竟少少有些会心。被椭圆的全身镜一框的男女,倒是月份牌里的人物与成色。与那些腰身像甜筒上的奶油一样塌下来的阔太太不同,潘太太从不当面调笑他长得俊,来店里有时竟不发一言,不过微带笑意,拨动成排的旗袍,衣架有节奏地碰撞发出的细小声响,是潘先生胸口的钟声。临了点个头,便走了。

潘先生没几夜就要梦见潘太太,起身却全不记得情节,只有一背的汗。望望屋里,还以为潘太太会像还没过世时那样,安然坐在窗边藤椅上,抱着戴蒙,猫脑袋斜斜耷拉在她手腕上,不时舔一舔那枚钻戒。

那枚钻戒约莫有一点五克拉,四爪单钻,净色戒环,精致切割的白色透明钻面,聚拢着四围的光亮。潘太太常拿自己的钻戒当万花筒看世界,那些亮闪闪的小悬崖上都是摩天楼的影子,一云起手来,整个香港都在她手上转动。

潘先生在遗像下面的装饰柜上摆了一个香炉,每天起床洗漱后就要进三支香。如无须去法院处理交通案善后,潘先生都不愿出门,日日吃食清淡,粥面为主。平时很忙、不是要工作就是要陪女友的小潘,这回出奇地积极,几乎次次陪着潘先生去办理各种案件手续。案子后来以对方赔偿十多万港币告终,对方虽有过失,但无全责。听到法官宣判的时候,潘先生颇为木然,看上去甚至有些不得要领。小潘却激动得很,甚至想要拥抱一下自己的父亲,不过见潘先生毫无反应,他便也就作罢了。

从法院出来,外面是明晃晃的大太阳和滚滚的热浪,和冷气充足的室内形成鲜明的对比。二人沿着路边的树荫走,准备各自搭车回家。

“寻猫启事乐富那边你也贴了吧?”潘先生边走边问。

“都贴过了,还是没有消息。钻戒也不知道被谁捡去了。那么大颗的钻石,真是便宜人了。”

“再找找看吧。你呢?最近都忙家里的事情,和佳莹处得怎么样?”

“唉,她最近不大高兴。”

“怎么了?”潘先生问得正如小潘所料。

“算命师说她明年二十九岁结婚的话会发大财,所以最近一直催我。”

“这不是好事嘛,终于要定下来了。你们在一起也好些年了。”潘先生停下来,望着小潘。

“但是她有个要求,必须有个大钻戒。我现在这个收入水平,哪里有余钱买钻戒,而且她都只看得中那些大牌子的。”小潘两手一摊,十分无奈。

“跟你妈一样。”潘先生顿了一下说道。

“你们当年就流行钻戒?”小潘有些明知故问。

“你妈当年因为英文好,在美国报馆做事。天天跟鬼佬打交道,自然受人影响,觉得结婚必须要有一个钻戒。那时候我还在裁缝店里面做学徒呢。”

“你做学徒的时候能买得起钻戒?”

“当然买不起。你也晓得的,我后来不是去了趟南非做生意吗,赚了点钱才买了个钻戒回来。不然也就没你了。”说着潘先生苦笑起来。

“唉,要是那时候家里有人能稍微帮一把就好了,也不会这样难了。”小潘看着父亲,发现父亲似乎没有理会他的意思,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中。他仔细一想,也觉得自己失言了,便不再吱声。二人这便各自搭车回家了。

潘先生坐上小巴一个靠窗的位置。小巴在密匝的街道里左右穿行,也不知开了多久,减速停在了一个陌生的路口,等待绿灯。潘先生此时凝视着窗外发呆,突然瞥见一个巨大的广告招牌。广告牌上立着一对微笑着的老年夫妻,上书“让最亲爱的人永垂不朽”“一生纪念”,下部一行字写道:“高科技制作骨灰钻石,天然材质完美质量。”红灯转绿,司机一脚油门踩下去,腾腾地过了线。广告牌在高得晃眼的天空下渐行渐远,潘先生回头盯着那张广告牌,目不转睛的。

潘太太那时在一家美国新闻社供职,所在大楼外墙贴面上是张巨大的钻石广告,一个金发的摩登女郎,炫耀着手上珠光宝气的钻戒,一脸挑逗。潘太太虽日日看欧美时尚杂志,懂得历年的流行风物,但她受她妈妈影响,爱穿旗袍,洋装并不怎么上身。三十年前旗袍早已不时兴了,但定做还是有的,价钱颇不便宜,潘先生就是在裁缝店做学徒的时候和她认识的。潘太太收入不低,然而吃穿用度十分讲究,都像洋人看齐,总没有什么积蓄。潘太太早早就同潘先生打过预防针,自己穿衣服已经够中国的了,结婚钻戒可要个洋货。

潘先生自然是没有买钻戒的钱。后来他逮着一个机会同一班旧相识去南非做生意,说要去两年。他和潘太太说,你等着我,我两年内肯定赚够一个钻戒回来娶你。潘太太当时也没应他,就由他去了。结果,潘先生去了半年就带着钻戒回来了。

潘先生到家之后,就上网查到了那个骨灰钻戒的网站,这才知道原来钻石的主要成分是碳,骨灰的成分也是,不过分子结构不同罢了。现在高科技可以提炼骨灰,然后在高温高压的条件下培育结晶,天然环境中千万年才能完成的过程,实验室里十个星期就可以达到。

费用虽然比天然钻石还要贵一些,但毕竟是以亲人骨灰作为原料,意义非凡,其本身又与天然钻石没有本质区别,这么一想,潘先生没有太多犹豫就拨通了该公司的电话,后来还专门跑了几趟。在相当审慎的考虑之后,潘先生决定用车祸赔偿的钱,再加上日常积蓄中的一部分,制作一颗和之前婚戒钻石同等大小的骨灰钻石。虽然小潘坚决反对,但潘先生依然故我,没再问他意见就完成了付款手续。在十周等待的时光中,潘先生心中十分安然,那是如同爱情般的甜蜜期待。

转眼已是秋日,收获的时节到了。骨灰钻戒被安在一个法兰绒的首饰盒里,工作人员戴着手套小心翼翼地将它送到潘先生手中,他端详着这浑身发亮的小东西,喜不自胜。工作人员还悉心告诉他钻戒的种种保养方法,远离油污化学品,还有防高温,等等,他都一一记在了心上。他怀揣着戒指回家,心脏竟有些紧张乱跳,倒像极了自己求婚时的景况。回到家中,他小心翼翼地走到遗像前,把戒指盒打开,放在装饰柜上。旁边摆上一个香炉,潘先生从香盒中抽出三支香,左手一把攥住,右手用火机点上了火,继而恭恭敬敬地一支一支在香炉上插好。只见白烟氤氲,香势亦很好,潘先生双手合十,躬身闭眼,便口中念念有词了一番。

上完香,潘先生坐到沙发上,耳听着窗外的市声,似乎正常的生活就在眼前了。然而他越想越不对,开始问自己:“是不是弄得不够讲究?”

他心中又有些波澜了,戒指是买了,可夫妇二人阴阳两隔,潘太太可能听见他对她的告解吗?那桩心病又在作祟了。

他想起曾听人讲,意外身故者,有魂魄不定之说。他素昔不信鬼神之事,总也不放在心上,如今越想越怕:他的这番心意,如何才能让另一个世界的太太知道呢?

本以为买了戒指就大功告成的他,又陷入了另一番焦虑之中。几番思忖,他决定还是得做场法事才行,于是准备向见多识广的刘太太请教请教。他打电话给刘太太,刘太太知晓他有此番意向,十分热心,说认识一个广东的师父,十分灵验,虽然年纪不大,但在业内已经小有名气,价钱也十分公道。

“你可找他做过?”潘先生问。

“我女儿做过。她刚上班时犯小人,请他做了场法事化解。法事做完没两个礼拜,那个八婆就被调回大陆总部了。你说灵也不灵?”刘太太十分得意地说道。

潘先生觉得她女儿这件事听起来颇有点不上趟,然而转念一想,刘太太是个直率人,法事听起来也确有效力,便按下了怀疑,向她要了那人联系方式。

联系了才知道,那人原来还是梅州老乡,在深圳讨生活。李师父把自己的微信号发给了他,说要方便联系,随即给他发来了一张电子名片,名片上书三字大名,八卦图为背景,上面一行字:“中国周易学会会员”“风水命理师”等等,反面就是服务项目,品类繁多,“婚嫁择日”“八字算命”,亦有“剪开杀”“断花根”等服务。潘先生见其中有“解冤安魂”一项,便比较放心了。

潘先生并没有具体告知李师父来香港做什么,只说解冤安魂,李师父也没多问。李师父告诉他,本周六就是吉日,自己会在罗湖过关,坐地铁过来。于是二人约定周六早上十点在钻石山地铁站碰面。

不消两三日光景,就是周六,时间地点都没错,潘先生就碰着了这位李师父。李师父年纪很轻,面相和善,大光头明亮亮的。他身着亚麻布的松身衬衫,身上挂着一个布袋,左手手腕一块金表,右手手腕一串佛珠,见了潘先生便合十行礼。潘先生也回礼。烈日当空,二人也不再多客套,便匆匆来到了潘先生家。

二人落座后,李师父便问潘先生:“我李某今天可以为潘老板做点什么?”

潘先生不知如何解释,有些难出口,便只是说:“我妻子过世很突然,有些话,还没来得及说,有些东西也想给她看一看。所以,想请您做个法事,请她回来一趟。”

李师父微微笑起来,并不细问,便说:“这倒不难,家中可还有夫人的衣物?”

潘先生说,有的有的,立马起身在衣柜里翻出两件潘太太的旧时衣物。李师父取了来,从布袋里拿出一段黑色布料,将衣物细细叠好,裹在黑布中。他又取出两支白烛,在香案前点上,在遗像前念念有词,俯身磕了三个头。

起身后,他点了三支香攥在手中,腋下夹着黑布包裹,对潘先生说:“我现在出门一趟,为她引路归家。蜡烛点完之前,我肯定可以回来。”

天气有些转阴,潘先生的手机上一条条香港天文台的短信发过来,都是雷暴警告提醒,他往窗外一望,除了天色转暗之外,云也走得快起来。潘先生心里一阵激灵,有些小小的害怕,便把日光灯都打开,显得更亮堂些。

李师父不消一刻钟的时间就回来了,潘先生给他打开门,只见他手上三支香已经稳稳地燃了一半,发出一股沁人的幽香。潘先生忍不住暗暗嗅了一口,便微微有些晃神,但见李师父把黑布包放在香案上,手中三支香不紧不慢地插在香炉中。李师父和气地和他说:“潘老板,刚刚进门前我已经在门上贴了符咒,为她指明方向。我现在诵一段招魂咒,我们只需稍待片刻就可以了。”

潘先生看着李师父嘴唇翻动,心头乱颤了起来,想到亡魂归家的事,恐惧如窗外的落雷声,黑压压滚滚而来。而李师父兀自盘腿而坐,呜噜呜噜诵着咒语。

不一会儿,雨点就噼噼啪啪在窗玻璃上打起来,香案上的两支白烛火焰忽然便抖动起来,应着窗外呼呼的北风。李师父很快停止了诵经,站起身来,关上日光灯,拉上了窗帘,室内除了黄黄的乱颤烛火,便是一片黑暗了。

李师父小声说道:“你太太,回来了。”

潘先生想起他初初认识潘太太的时候,有一日,潘太太预约当天来取定做的旗袍,因师父与师母有事回乡下,留潘先生看店,事先她就和潘先生打了招呼,他便牢牢记在了心上。说也奇怪,那天他一个人痴痴地在店里等,也是个雷雨天气,不仅店里冷清,外头商业区多也各自打烊收摊,街上竟小小有些萧索,裁缝店的落地窗被雨水冲刷得格外干净清明,七彩绸缎映在玻璃上,竟是虹色的水世界。他一直等到预定打烊的时间,潘太太还是没有来。潘先生心想,她既说了今日要来,我便该等她,况且她工作的地方亦与旗袍店不远,即便加班晚了,总也要路过的。但他又害怕师父嫌他浪费电,过了十点打烊的时间,他就把灯全关了,人坐在靠门的位置,手边点起了两支蜡烛,如若潘太太路过,也该是看得见的。

也不知等了许多时候,潘先生听见有人轻轻敲门,他抬头一看,是潘太太。她脸上又是倦意,又是笑意。二人隔着透明门玻璃相望的那短暂瞬间,潘先生觉得她美极了,就像做梦一样。

潘太太笑说:“你还在呀?”

潘先生答道:“我还在的。”

潘太太收了伞进来,并不解释自己为何迟到,欢欢喜喜地取了旗袍,也不认真翻看便收了起来。

“现在连电车也没有的了,你陪我走回去吧。”潘太太笑着说。

“嗯。”潘先生嘴里像含着一块正融化的糖,战战兢兢,口不能言,怕走漏了一丝甜蜜。

二人就这样合撑着一把大伞,沿着德辅道一直走到了潘太太的家。到了她家门口,潘太太上楼前交给了他一个任务:“明天下午六点半,来我们公司大堂接我下班。”还没等潘先生回应,她便上了楼去。而这个任务潘先生一做就是好多年。

“你太太是死于非命吧。”李师父望着烛火说道。

潘先生胸口闷闷的,微微点点头,不敢作声。

“我看见她浑身是血。”

潘先生听得毛骨悚然,烛火映在白墙上,显出时红时黄的成色,幢幢的暗影旋转着,忽大忽小,时深时浅。潘先生随着烛火颤动人也发起抖来,和李师父又凑近了些,紧闭着双眼,两手不断合十拜拜。

“你太太,死不瞑目。古人说,强死为厉,我虽看她面相富态,但怨气却极重。潘老板,我就直说了,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你太太?”

潘先生几乎要缩到衣服里,也不答话,只是低着头。

李师父说道:“不管什么事,如今她既然在这儿了,你便敞开心扉和她说说,我李某人便想办法替你化解就是了。”

潘先生抬头看了一眼李师父,说:“我口中默念,她也听得见?”

“听得见。”李师父肯定地说道,“不妨事的,诸种冤业我自能替你化解。”

潘先生顿了半晌,几乎有点哽咽了。他缓步走到香案前,取出戒指放上,随之便在蒲团上跪下,双手合十,垂头闭目。只见他嘴唇不住地微微翻动,如诵经般念念有词起来,伴着窗外淋漓的雨声与阵阵的闷雷,旁人全然无从知晓他在说些什么。

约略过了半炷香的时间,潘先生已经把心事诉尽,心里感到渺渺的轻松,紧绷的泪腺自然也就少少松弛,眼睛便湿了。他盼望潘太太会原谅他,就像他曾盼望她会答应求婚一样。

潘先生就这样望着烛火,等待着变化的出现,然而烛火依然如故,他不禁有些担忧地望着李师父。李师父赶忙凑上前来,说道:“潘老板莫担心,她已经都听到了。我便诵一段解冤咒,再化些纸钱,也就不妨事了。”说完,李师父从布包中拿出一大叠纸钱。潘先生连忙“好好好”地应着,寻了火盆,便慢慢化起了纸钱。由于没什么经验,潘先生手忙脚乱又心急,许多纸钱还没化透,他就覆盖上新的,于是烟气腾腾,把二人都呛得不行。正当李师父口中诵着解冤咒时,烛火突然猛烈抖动了一阵,就熄了,蜡烛已经点完。

潘先生赶忙回头望着李师父。李师父说:“她已经走了。”

“那你的解冤咒她都听到了?”

“她是听完才走的。她应该是满意了。”李师父安慰道。

做完法事,潘先生便拿出提前准备好的红包,塞给了李师父,李师父忙要推辞,说都是自家朋友,不必客气的。潘先生坚持要给,李师父笑嘻嘻的,就也不十分坚持了。二人于是便在地铁站别过了。

潘先生心头大石已落,心意舒展起来。回到家中,才发现自己十分疲乏,便准备小憩一番,躺到床上,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他感到躺着的地方微微摇晃起来,好像有海浪一波一波地涌来。他那天在甲板上,远远望见西开普的赫斯顿港的时候,还以为是海市蜃楼。舅父带着自家的三个儿子,还有他,在货轮上走了十九天海路,终于到了南非。

那年南非政治动荡,没念过什么书的舅父却嗅到了商机,他托旧唐人街的广东朋友办了一张私人开采鲍鱼的休闲许可证,拿出所有积蓄,还借了一笔钱,贩了一船的小家电往南非,准备靠这批货与积蓄做启动资金,干一笔大生意。

潘先生那时候为了潘太太,把日常省下的钱支持舅父的生意,并决定跟着他一起往南非闯一闯。潘先生从没想到钱是这么容易挣的,他和舅父还有三个表兄,除了白话,一句外语也不会讲,在旧唐人街相熟的华人超市门口停一辆卡车,捎人去相邻的几个街区传个话,当地人就成片涌过来,抢购他们的小家电。不一会儿工夫,他们就一人头上顶一个微波炉或者收音机,排着队蚂蚁搬家那样回去了。

舅父还不满意:“早知就多进点尾货了。”

刚到西开普的时候,舅父天天和一个叫小陆的混在一起,小陆油头粉面西装革履,据说能罩得通警局海关与当地的黑帮。因着小陆的帮忙,他们雇了当地一批水性好的渔民,开着船到海上,深潜到海底采捞鲍鱼,通常每船要雇用七八个当地人,一天下来,能有四五麻袋的收获,上百斤的连壳鲍鱼。他们给这些人每人二十兰特,这些渔民通常马上就会拿去换大麻。最多的时候,他们同时租着十三条船。

潘先生他们同时租了一个车间,买了三台巨大的烘干焙烤机,昼夜不停地将运来的鲍鱼烘干,之后十来个工人将烘干的鲍鱼装袋、封箱,每天早上五点统一搬上车,由潘先生他们四个年轻人送到码头。到码头之前要换车牌,到关口后拿出预先准备的证件以及文书。这些都是面子,文书里面夹着的是给海关的每人每车五千兰特。

这都是例牌,会当面点清的。码头上有人交接,准时发往香港。

舅父每个月也给他们发工资。三个兄弟倒有时会偷偷出去寻个乐子,潘先生是一个子儿都舍不得花的。潘先生当时其实不知道自己在做走私生意,他始终以为是正当营生,直到新唐人街那边常有一伙年轻人过来在车间门口挑事,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舅父也从来不提这方面的事,只是偶尔听他嘴里对福建人骂骂咧咧。

五六个月过去,车间的生意越来越红火,原本雇的工人根本不够,本地人也太懒,四个年轻人常常要亲自上去帮忙,忙到凌晨还要去码头送货,送完货四人才能回去休息一会儿。那天早上特别冷,四人分别开车去码头送了货,空车回来。停回到车间后面的时候,发现车间的电灯泡还没关,潘先生就打发三个表兄弟先回去,他推开车间门,准备去关灯。

他发现机器旁边躺着一个人。他并不认得躺在血泊里的这个人,这人赤裸着上身,脸上血肉模糊,手筋脚筋也都被挑断了。

很快四个年轻人知道,这个人就是潘先生的舅父,发现的时候,早就已经没了呼吸。

车间当然是要关了,福建人很快就控制了码头。四个人躲在老乡家里,偷偷凑了钱,当然主要是潘先生的钱,由小陆出面将舅父葬在码头北边的山里。四个人为了偷渡回香港,又给了小陆很多钱,让他从台湾人的船上凑出四个人头来,预定第二天早上走。那天晚上,三兄弟还在商量怎么逃回大陆躲债的时候,潘先生和他们说他还要先去个地方。

潘先生走进西罗町唐人街那家高仿钻石店的时候,还有些担忧,但很快就有一位穿旗袍、烫着波浪头的大姐,手里夹着一支香烟,用广东话招呼他:“别紧张嘛,随便看下,都是好货,要哪个我拿出来给你看,包装证书都齐的。”他笑了一下,就算是回应了。不过他也一眼就看中了那枚一点五克拉的“大钻戒”。

潘先生知道,这次差点没命的淘金旅程,已经几乎赔光了他往昔的积蓄与努力,他不能再失去潘太太了。就算哪天要向她认错忏悔,他也在所不惜。

正是因为这枚“大钻戒”,求婚出奇的顺利。曾阻扰一对贫贱夫妻的大障碍已被扫除。结婚、办酒、生儿子,潘先生虽然心中块垒重重,但随着本就该属于他的美好生活终于徐徐展开,他倒也真该感谢这颗假钻石的伟力了。于是他对潘太太,更是加倍的体贴。

潘太太也曾问起舅父与三兄弟,潘先生说他们在南非做生意做得很好,再不会回来了。

然而大概有那么几年,看着潘太太幸福地沉浸在家庭生活中的样子,他也曾经想过自己偷偷攒钱,给潘太太换一个真钻戒,可是家里处处要用钱,一个钻戒又是如何能够轻易攒起来的?即便攒得起来,又如何说起呢?看着自己的小家庭生活愈加丰富,爱情的结晶茁壮地成长,潘先生的愧疚与焦虑渐渐被生活的忙碌和细小的喜悦所掩盖。他逐渐忘记了那件事,慢慢开始记得那是一枚真正的钻戒。

潘先生缓缓睁开眼睛,此时觉得房间里格外亮,脑子也有些蒙蒙的,正准备起身,发现窗台上立着一只猫,瘦骨嶙峋,两眼一黄一蓝。潘先生一下就认出来是戴蒙,一别数月,虽然它瘦得走了形,但细看很快就能分辨出来。潘先生心疼地把戴蒙抱在怀里,心中又悲又喜,悲的是戴蒙受了许多苦楚,喜的是爱宠终于回家,似乎是潘太太给的一个积极的暗示。

潘先生放下小猫,又上了三支香,给潘太太报了喜不说,还再三感恩发愿,要好好照顾戴蒙。话毕,他便抱着戴蒙来到遗像前,让爱妻好好看看她生前的宠物。戴蒙看着遗像,露出些不耐的神色,东张西望,意欲挣脱。下午白净的阳光斜斜照进来,潘先生看着遗像上的笑容满是宽慰,照片外面这个幸福的彩色世界仿佛也将被永久凝固了,一人一猫的形象被相框环住,不知相框里的人见了是何感想。

潘先生异常高兴,把自己的戒指凑近了戴蒙。戴蒙过去是很爱舔潘太太那颗“钻石”的,它常用自己的小舌头一遍又一遍舔洗着戒指,潘太太也乐意它这样,自己的两件爱物这样融洽,何尝不是她所乐见的呢。

可是这次戴蒙却不乐意了,它别着脸,避之唯恐不及。潘先生就继续用自己的无名指去凑戴蒙的脸,戴蒙的爪子胡乱摆动起来。这多少有些破坏了潘先生的好兴致,如若戴蒙配合他一下,这一天的流程就可以算得上完美了。潘先生继续强凑着自己的戒指,几乎要把戒指凑到了戴蒙嘴里。大概是潘先生太用力的原因,戴蒙回头就是一口,细长的尖牙直直刺进潘先生的指节里。潘先生哎哟大叫一声,迅速甩开了手臂,戴蒙甫一落地,就弓身疾走,一步蹿上窗台,立在窗沿上回头望着潘先生。潘先生强忍着痛想要去把戴蒙抱下来,可他一要靠近,戴蒙就纵身一跃跳出了窗台。潘先生探身出去望,早没了戴蒙的踪迹。

潘先生慌慌张张地回身,此时的他已经分辨不出手上恣肆的是鱼腥还是血腥。而他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处理伤口,而是凑近了看遗像前的香炉。三支香依然烧得好好的,燃尽的部分节节脱落,掉在积得厚厚的炉灰中,一层一层满是潘先生过去焚香祈愿的成果,灰白的香段一节节地堆叠,好似死人森森的指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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