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樱花

孔雀的遗书  作者:陈舜臣

或许是去了一趟印度的缘故,中垣总觉得脑子有些混乱。

“好奇怪。”

他自己也时常这么觉得。

为了振奋精神,他一直待在风风火火的罗丝身边,并试着向她学习。这一招很有效,至少使他感觉似乎已经找回了对人生的关心。

然而这一次,罗丝却有点儿不正常了。

“真可怕……”

听到罗丝自言自语,中垣忍不住开口问道:“什么可怕?”

罗丝不作声。

与北杉医生见面之后,她就一直这个样子,似乎什么事令她迷惑、烦恼。

虽然中垣并不是追根究底的人,但看到罗丝的样子,不禁有些担心,便又追问道:“反间谍的事吗?”

罗丝还是不作声。

中垣无法从她的表情判断出“是”或者“不是”。或许,其实她根本就没想过反间谍的事。

不过,罗丝此行了解了一件事,那就是她的父亲确实被日本谍报机关收买,并做了反间谍。如此看来,当年被宪兵将校岸尾常三恐吓的那个“外国人”,应该就是罗丝的父亲了。那么可以作一个简单的推理:杀害岸尾常三的会不会是罗丝的父亲?而鲁桑太太与罗丝父母之间的复杂关系,似乎已经超出了想象,想来确实有些可怕。

“火灾发生时,令尊确实不在神户哦。”

中垣极力想要打消一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他本想笑一下,但因为过于担心罗丝,根本挤不出笑容。

突然,罗丝开口了:“那么,在蓝桉楼杀害鲁桑太太的又是谁呢?”

“目前还没法弄清呢!”中垣厉声回答道,就像在呵斥罗丝一样。

罗丝再次沉默了起来。

“她想得太多了。”中垣心想。

反间谍事件早已成为历史陈迹,而那些相关人员,大部分也都不在人世了。人际关系复杂的鲁桑太太,当然不可能再因为这件事被杀。但罗丝似乎有意把鲁桑太太的死和父母扯到一块儿了。

中垣能理解这种心理。在任何人的眼里,宇宙都是围绕着自己转动的。

中垣和罗丝是在县政府北侧的咖啡厅见面的,因为扶桑女子大学的石村校长曾经严肃地告诫过罗丝——

“英国那边的情况我不清楚,但在日本,身为一名教育者,必须注意自己的私生活。所以请尽量避免有男性访客,不管是学校里还是蓝桉楼。如果非见不可的话,就请在外边见吧……另外,尽量找人少一些的地方。”

所以罗丝才在山脚下找了一家远离闹市区的安静的咖啡厅。

罗丝觉得整颗心似乎掉进了无底深渊,同时也明白中垣正伸出手,要把自己拉上来。

“中垣,放开我吧。”

这句话在她心里徘徊了很久,却始终没能说出来,因为她无法拒绝别人单纯的好意。

“妈妈要是遇到这种情况,会怎么做呢?”

罗丝左思右想,还是想象不出,以母亲耿直的个性会如何应对他人的好意。可惜母亲已经去了远方。

看到罗丝默不作声,中垣感到心慌。他觉得,虽然罗丝已经把拜访北杉的经过告诉自己了,但或许还保留了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我从没见过那样阴沉的表情。”

罗丝曾不止一次地这么说。

莫非,她也染上了北杉医生身上那种阴沉?

只是这样的猜测未免过于笼统,也不符合现实。罗丝以“姬路之行”为分界线,前后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这种转变,一定存在某种具体的原因。

“再深入调查一下马歇尔事件!”

中垣觉得,这就是整件事的关键所在。因此,他又约王慎明见了一面。可惜除了之前说过的情况之外,并没有什么新发现。

“当时我被遣返回国了,所以,有关那件案子,我真的是毫不知情。”当时王慎明不耐烦地说。

“会不会是有人告密?”中垣紧追不放。

“那件事,我已经不想提了。”王慎明一脸不快。

因此,中垣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当年吉冈二郎——那个曾经深入调查过这件案子的报社记者身上了。

听说须磨祥顺寺的檀越[檀越:指“施主”,即施与僧众衣食,或出资举行法会等的信众。]中有与B报社相关的人,所以中垣决定先找岛田良范打听一下吉冈二郎的消息。

“小事一桩,或许还能为我的小说提供素材呢。话说回来,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岛田良范晃动着肥硕的身子说道,因为中垣的父亲特地从信州写信来,让中垣尽快决定今后的道路。

“还不知道。”中垣回答说,“总之,先把这边的事情了结了吧。”

“当然,如果罗丝小姐的事情不弄清楚,你也没法决定自己的未来吧。哈哈……”岛田良范一副心领神会的表情,大声笑道。

几天后,岛田递给中垣一张纸片,上头写着吉冈二郎的住址。听说吉冈二郎从B报社退休后回到熊本养老去了,不过受熊本某同行组织的委托,还在帮忙处理一些事务。

“他在熊本,有点儿远。要不你就约上罗丝小姐一起去?”

中垣思索片刻道:“先写封信吧……她差不多该准备上课了。”

说着中垣把小桌子拉出来,准备写信。

祥顺寺庭院里的两棵樱花,如今已经开了七成。

中垣觉得给父亲写信很难。撕了又写,写了又撕,最后只是简单地写了几句“请再等一阵子”之类的话。他重读了一遍,觉得太空,于是又加了一句:岛田给我介绍了一份播州某私立高中的教职工作,现在正在考虑。

这倒不是借口,虽然尚未敲定,但极有可能变成现实。

给熊本的吉冈二郎写信,中垣也是绞尽了脑汁,毕竟他还不了解对方是个怎样的人。

岛田听吉冈当年的同事说,吉冈二郎曾经写过一些诗歌和小说。

中垣只能靠如此模糊的焦点来瞄准对方。

“最好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说清楚。”

中垣认为,如果想从对方口中探知消息,那么首先自己得开诚布公,以表诚意。

与此同时,罗丝也坐在书桌旁。

她正在备课。

虽然只是大学英语对话,但如果照本宣科地教一些乏味的日常用语,罗丝自己也会觉得无聊。

“最好是能找个学生们感兴趣的题目,然后以此为中心,让大家展开讨论。这样教学会比较有意思吧。”

当校长问起教学方针的时候,罗丝就是这样回答的。

此刻,她正在整理开场白。

……有不少谈论日本的英文书,我自己也读过一些。其中我觉得最精辟的,要数美国女性社会学家鲁思·本尼迪克特的《菊与刀》。我在英国时已经读了一遍。这次到日本来,在去东京的旅途中以及宾馆里,我又重新读了一遍……

因为要装作不懂日语,所以就只能用英语讲课。她尽可能地选择一些浅显易懂的词句。

她觉得心中似乎暗藏着一个可怕的妖怪,正在一点一点地把自己的心涂黑。但是眼下,这个妖怪尚未现身,只是静静地盘踞在某一个角落。罗丝知道,它迟早会一跃而起。在那之前,她必须做好心理准备。此刻,她只想尽可能暂时忘记这个栖居于心中的魔鬼。

专心撰写讲义稿,正是逃避的方法之一。

……按本尼迪克特的说法,西欧文化是“罪的文化”,而日本文化则是“耻的文化”。在受基督教支配的土地上,对罪恶的畏惧心理,促进了文化的发展。而日本没有强力的宗教约束,人们畏惧的是伦理道德,也就是“羞耻心”,并以此为中心形成了这种文化……

写到这里,门铃突然响起来了。

罗丝知道是藤村警部补,也知道他来访的目的,因为是她打电话告诉警方,托运的行李到了,里面有几封父亲写的信。

除了罗丝的证词以外,警方没有其他更有力的证据,能够证明从鲁桑太太房里找到的信件确实出自罗丝的父亲之手。现在,这些物证终于千里迢迢从伦敦送来了,藤村警部补来找罗丝借信件。

“谢谢。”

他并不是怀疑罗丝的证词,只不过身为警察,还是希望能够拿到一些物证。那样,只要通过专家的鉴定,再细小的疑问也能消除。

“尽管这些东西与案件没有直接的联系,但为了确认被害者的为人和经历,恐怕要暂时借用几天。我知道这些信件对您来说很珍贵,所以鉴定完毕,我们就会立刻归还的。”藤村警部补的声音不像往常那样有力。

罗丝猜想,或许是调查工作遇到瓶颈了吧。顾虑到对方的情绪,她也就没问搜查的进展。

不料,藤村却主动提起了这事:“调查遇到了麻烦了……”

他垂着眼皮,似乎觉得这是自己的责任。

接过西蒙·吉尔莫亚亲笔信之后,他便匆匆告辞了,连背影也似乎带着一个工作受挫的男人的“羞耻心”。

罗丝再次动笔写起了讲义稿:

……我曾经看过日本I教授的一篇文章。里面说到,他在国外乘坐火车旅行时,从包里掏出一本名为《一天五美元旅行》的旅游指南。他下意识地用手遮住了封面上的字,不让坐在他对面的乘客看到。就在那时,他突然想起了本尼迪克特所说的“耻的文化”。若是美国的旅行者,恐怕就会大大方方地拿着旅游指南在街上走来走去吧。可见,日本人的羞耻心确实太强烈了,但也不是说就一定不好。毕竟,作为日本文化的核心内容,这也是必不可少的。我对大家只有一个要求。大家对其他任何事感到害羞,我都不会在意。但是,我希望能和大家来个约定,就是在练习英语会话时,大家能暂时抛开“羞耻心”……日本人说不好英语,没什么好难为情的。日语蹩脚的……就像我这样的外国人,难道大家会因为我不会日语就瞧不起我吗?对于外语学习者而言,羞耻心将不利于语言的习得。我也是因为听说日本文化的精髓是羞耻心,这才在此说明,希望大家能记住。

罗丝重读了一遍自己的讲义稿,不禁哑然失笑。

或许学生会产生疑问——I教授写的文章,想必没有英译,不懂日语的罗丝·吉尔莫亚老师又是怎么看懂的呢?

于是罗丝了些修改:我曾听朋友说,I教授……

写完开场白,她开始着手设计教案。她用手轻触额头,思维却突然从课程计划上跑开了。

刚才藤村警部补来访的事,一直缠绕在她心头。尽管藤村说调查遇到了瓶颈,但法网依然在慢慢收缩。目标确定的那一刻,也就是盘踞在罗丝心中的妖怪一跃而起的时刻。到时,妖怪会冲破她的胸膛,而她也会倒地呻吟……

这样的幻想令她深感不安。

她连忙拉开柜子的抽屉,拿出镇静剂,吞下两粒绿色的小药丸。

就在这时,电话响了。

对罗丝而言,那就像是救援队接到了她发出的求救信号,立马赶到现场一样。

打来电话的人,正是中垣。

“有时间吗?一起去赏花吧?樱花马上盛开了。”

听到中垣的声音,罗丝忍不住眼角发热。自从见了北杉医生,罗丝就有些不对劲。中垣自然也觉察到了,并试着为罗丝解开心结。

“据说有些地方的樱花已经完全开了。我听山下小姐说,明天正是去诹访山公园赏花的好日子呢。”罗丝故意表现出很激动的样子。

“那我们就去诹访山公园吧。老地方,两点,怎么样?”

“嗯,好。”

中垣似乎很在意扶桑女子大学校长那种为人师表的思想。可罗丝却觉得,其实没必要那么严格地去遵守校长的话。难道连和男朋友一起去赏樱花也不可以吗?

挂断电话,罗丝突然拍手叫道:“对啊,还有樱花啊!”

石村校长说过,扶桑女子大学最重视的就是情趣教育。新学年和樱花一起到来,所以,第一堂课的主题,必须是樱花才行。

“为什么日本人会如此挚爱樱花呢?”罗丝在笔记里写道。

就以这个问题为开始吧。从这个问题上能延伸出日本的人文、风土,以及其他各种问题。

罗丝甚至想采用调查问卷的方式——你最喜欢的花是什么?是樱花吗?

或许年轻女性的喜好,已经和她们的祖先们不同了。如果真是如此,罗丝还想探究一下其中的原因。

罗丝把心思全都倾注到了备课上。如果不这么做,盘踞在心中的那个妖怪,就会再次令她心神不宁。

诹访山位于神户中心街道的最北端。进了登山口,沿着斜坡走上五分钟,就是诹访山公园的广场了。

为了纪念金星的观测者法国人扬森,广场上立着一块圆柱形的石碑。也有人认为,虽然纪念碑建在公园里,但实际上进行观测的地方,是在更高的展望台上。

金星观测纪念碑背后的小山丘上,有一块胜海舟[胜海舟(1823~1899年):江户时代末期至明治时代初期的政治家、旧幕臣中的代表人物和开明派、幕府海军的创始人。]亲笔题写的“海军营之碑”。那是当年坂本龙马[坂本龙马(1836~1867年):日本明治维新时代的维新志士,倒幕维新运动活动家、思想家。]担任教头时,为纪念幕府海军操练所而设立的石碑。

沿着小山丘绕行,很快就看到了诹访山神社。争相怒放的樱花,宛如一幅倾斜的画卷,从神社内侧一直延伸到瞭望台。坡地起伏,密密层层的樱花一簇挨着一簇,相互推搡着,堆叠着,绽放着。

这里的樱花面积不大,不是最佳的欣赏之所。因此,游客也寥寥无几。

“赏樱的地方大多都很嘈杂,这里倒是挺安静的呢。”中垣也是头一次到这里来。

“山下小姐介绍的地方挺不错的呢……蓝桉楼附近的深田池,樱花虽然有名,但听说这个时节那儿人山人海的。”罗丝抬头望着樱花说道。

“你知道‘美食胜美景’这句话吗?”

“嗯……好歹我在日本待到十四岁啊。”

“现在是‘美酒胜美景’了。但凡赏樱,总是免不了大醉一场。”

“为什么日本人这么喜欢樱花呢?”罗丝想起自己讲课的主题,便问道。

“当然是因为漂亮了。”

“其他的花也很漂亮啊。而且,我觉得这些樱花开得太烂漫。日本人不是喜欢淡雅有韵味的东西吗?”

“或许也因为它稍纵即逝吧。倏然绽放,倏然凋零。日本人欣赏的就是樱花这短暂而绚烂的生命。”中垣回答得很流畅,似乎早就料到罗丝会这样问了。

“你是说日本人没有耐心?”

“是啊。日本四季分明,国土狭长,随处可见青山绿水。和连走几天都只能看到麦田或沙漠的大陆不同,日本几乎没有看不到山的地方,不是吗?这也使得日本人形成了一种无法忍受单调的性格。”

“要是让日本人去沙漠走上十天的话,可能会发疯吧?”

“无法忍受。至少,无法像生活在大陆上的人那样有忍耐力。”

“眼前的景色稍纵即逝……嗯,如果樱花一连开十几天的话,也会让人觉得厌倦吧。”

一片花瓣轻轻飘落在罗丝的肩上。

中垣凝视着那片花瓣。只见那片淡粉色的花瓣从钴蓝色连衣裙的肩头上,沿着她的身体,轻轻滑落到她脚边。

不知为何,罗丝似乎一直把兴趣集中在樱花上。

“日本人好像特别喜欢植物。比起养猫养狗来,人们似乎更喜欢种花种草,连狭小的阳台都摆满了盆栽。而且,日本人的家徽也都以植物为主。而欧洲王室的徽章以及盾牌上,多是狮子或者老鹰等动物。”

“确实如此。”中垣随声附和着。

其实,他更在意的是罗丝今天似乎话很多。

“她是想要忘记些什么……所以,只要找到合适的话题,就一直揪着不放。”中垣猜测道。

中垣觉得,虽然自己不擅辞令,但在这种时候,也不得不充当罗丝的聊天对象。

“欧洲人是游牧民族,他们习惯与动物相处。而日本人是农耕民族,每天与植物为伴,所以对植物有着更深厚的感情……”

说着说着,中垣回想起了自己站在讲台上的日子。在给学生们讲社会学的时候,他曾经说过类似的话。

“还有这样的说法……真有趣。”说着,罗丝从包里拿出笔记本,往上写了几笔。

中垣这才记起来,她是一名研究者。

对话中断了。

两人肩并着肩,慢步走在樱花树下。

中垣琢磨着应该和罗丝聊点儿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他一边在心里寻找着话题,一边陪着罗丝漫步。

“去广岛看看吧。”罗丝突然说道。

“广岛?到底还是……”

今村就在广岛养病。中垣猜测,罗丝最终还是决定去见今村,是为了了解母亲。

然而,罗丝推翻了中垣的猜测。她用强有力的口吻说道:“广岛是日本现代史的关键。到那里去走走,应该会对我的研究有所帮助的。”

对研究日本现代史的学者来说,原子弹爆炸地的确充满了吸引力。但是当她说出“广岛”这两个字的时候,潜意识中应该会联想到今村吧。

“也是。”中垣回答道。

这个问题来不得半点儿含糊。

“我打算五月以后再去。”罗丝说,“这个月才开始上课,比较忙……反正也不是特别远,我想就在那边住一晚,做个短暂的旅行。你下个月有时间吗?”

罗丝觉得这样的邀请很自然,但中垣却欣喜不已。

虽然到目前为止,工作的事尚未尘埃落定,但是只过一夜,应该没什么关系。于是他回答说:“随时奉陪。”

飞舞的花瓣,停在罗丝栗色的头发上。

中垣停下脚步,说道:“花瓣落到你头发上了……”

“是吗?帮我拿一下吧。”

中垣正要伸出手去,罗丝却自己靠了过去,依偎在他身上。

“你似乎有心事啊?”中垣左手环着她的腰,在她的耳边低声说道。

“你看出来了?”罗丝抬头看着中垣。

“从姬路回来后,你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在北杉医生那里,发生什么事了?你听说什么了?”

“从北杉医生那里打听到的情况,我已经全都告诉你了。”

“不,你有心事……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罗丝摇头:“北杉医生的表情很阴暗,我觉得有些害怕……这事好像已经跟你说过了。”

“就因为他表情阴暗?……嗯,我不信。”

“难以相信吧?……其实,我自己也无法相信。”

中垣紧贴着罗丝的脸。或许是觉得难以承受中垣炽热的目光,罗丝闭上眼睛,眼皮微微颤抖着。

“她心里很痛苦。”

可是,她似乎并不打算向中垣倾诉内心的痛苦。或许,她的心结只能由她自己去解开,旁人无从插手。

中垣柔声问说:“我能做些什么吗?我知道你很苦恼。”

罗丝依旧闭着眼,摇摇头道:“聊点儿其他的吧?”

中垣点点头。不过罗丝闭着眼,看不到他的动作。他伸出右手,捻起落在她头发上的花瓣。但几乎就在同时,另一片花瓣又落到了她的脖颈上。

“这樱花就像长了眼睛似的,就爱往你身上掉呢。”他往罗丝的脖子上轻轻吹了口气。

花瓣从她的脖颈上飞走,但立刻又落到了她的肩上。

“看,它舍不得离开你呢。”

他用指尖轻轻在她的肩上掸了一下。

罗丝睁开了眼睛道:“这么执着?”

“纠缠不放。”

“这样的樱花是不是不够利索?”

罗丝突然提高了嗓子,声音尖得连中垣都吃了一惊。她也觉察到自己失态了,连忙露出笑容。

中垣看到她僵硬的笑容,心不由得往下一沉。

就像中垣能猜出罗丝的心思一样,罗丝也能反射性地觉察中垣的内心,于是她哼起了《花儿哪儿去了》。

等她哼完,中垣说:“我来告诉你花儿去哪儿了吧。”

“好啊……那些花儿,就像歌里唱的那样,是被少女给摘走了吗?”

“被摘走那就没办法了。若是没被摘走,就会像这些被风吹落的花一样,化作泥土。春天的土泥。”

“化作春泥……然后呢?”

“然后就变成樱花树的肥料,再次孕育出新的花朵来。”中垣想起了中国清代诗人龚自珍的诗句——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自己化作肥料……”

听到罗丝的喃喃自语,中垣猛然打了个寒噤。因为她的母亲也是牺牲了自己,养活了爱人。她是否把母亲和樱花联想到一起了?

两人默默地走在樱花下。

有些赏花者在地上铺了塑胶布,然后躺在上面。中垣搂着罗丝的腰,从那些人身边走过正如中垣担心的那样,春泥的话题,让罗丝想起了她的母亲。走着走着,她突然开口说道:“去广岛之前,最好先调查一下今村具体在什么地方吧?”

“嗯。”

听说今村的病情严重恶化,中垣甚至担心他能否活到下个月。

想要真正了解罗丝的母亲,今村敬介是最关键的人物。

罗丝那么渴望了解母亲,也知道今村就在广岛,按她的个性,本该立刻去见今村的。至少,在见过北杉医生之后,她应该马上展开下一步行动。但不知为何,她好像突然失去了热情。

“这也难怪。”

中垣心想,或许是因为挖掘出来的过去,对她的冲击实在太大了吧。

无论如何,罗丝和父亲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虽然她早已觉察到父母之间没有爱情,却没有料到两人竟然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如果非要让她选择其中的一方的话,她还是会站在父亲这边吧—— 大概就是因为这个,才削弱她了解母亲的热情。

如果访问北杉医生的情况真如罗丝所说的那样,那么令她最受打击的就是父母失和。

“除了这一点,似乎还有其他原因……”

尽管中垣心里有这样的感觉,但他认为自己不该再继续深入她的内心。

“我让岛田去查吧。”中垣说道,“有个叫吉冈二郎的记者,对马歇尔事件很清楚,我通过岛田向B报社打听到了他的住址。”

“哦?是吗?”

刚到日本的时候,听到这样的事,罗丝恐怕早就两眼放光了。而现在,她只说了这么一句。

“这个人在熊本。我已经写信给他,请求他告诉我事件的详细情况。”

“后来呢?”

“我昨天才写的信,现在还没有回音。”

“他要是回信了,就给我看一下吧?”

“嗯,没问题……”

一个戴着黄色棒球帽的小学生活蹦乱跳地从两人身边跑过去。

“真可爱。”罗丝望着小学生的背影,目光中散发着一股热情。

“她果然刻意把注意力集中在其他事情上。”中垣很想知道其中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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