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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更那孔雀菩提 作者:焦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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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过后问起,被野象踩断腿、踩烂肚子是什么滋味,恐怕真没几个人能回忆得起来。 乌乌的一团灰,边边镶一圈黄泥巴,眨一下眼睛就已经冲到身前,全然不像平时慢慢悠悠,拿鼻子细细卷芭蕉吃的慈悲样子。耳朵里听着自己的经脉、骨头都扑支扑支地断了,呼啦呼啦的声音也一阵阵响,不知道是风在拼命吹,还是自己的血在拼命淌。疼,但感觉不到多少,距离死只有几步路,全身的感觉也就关闭了。科学上说,这就是你的大脑杏仁核在起作用,关闭了痛觉在挣扎着救你的命呢。闭眼咽气前,满心还只想着赶快爬起来,再努力跑几步路就回家了。 幸运的,被人抬回家时身子还软和,躺床上哀号数月,等人把眼泪哭干,变成一块干巴,灵魂就被放回来,又能被人搀着出门吹风。运气差的,没进家门就变成硬邦邦的木棍,脚都不用歇,跟着就送到“龙摩爷”,灵魂也就算是回了老家。 落单的野象,因此怕得很,但更怕的是象群。一群象,彼此有照应,心里头啥也不害怕,就甩起鼻子慢慢走。遇到人搭的木头房子,两鼻子就甩烂,睡得太死的人就和锅碗瓢盆一起散在地上,动也不动弹。再走两步,进了片甘蔗地,更是撒起欢来,甘蔗一排排全给推倒,鼻子卷着,前脚一踩,甘蔗就断两截,一根一根地往嘴里塞,甘蔗渣也不吐,哪能有个够?等人一大早哭爹喊娘地冲进甘蔗地,大象已经吃得醉了,瘫睡在地里。 野象群就是这样悄无声息地又踏进了拉莫格洛(格洛即佤族大小寨子的联盟),算起来,这已经是第三次象群袭击。 早晨,天还没有亮,人们就被寨子里的老魔巴叫醒了瞌睡。隔一道门在那里喊:“起身抬人啰,在茶园边上被踩烂了。”被窝里也闷闷地叫:“又是哪个?”老魔巴懒得回应,哆哆嗦嗦又去敲下一家。小孩儿想蹦起来,母亲喊一声:“象呀!”又猫儿似的缩回被窝里,抬眼看着爹妈三两下扣了衣服往外走。扣眼错两个,想提醒又怕把大象给喊来,恹恹地躲了。 小更那的阿爸,就平平躺在茶园的边上,电摩托也碎在旁边。茶园铁丝木桩拉的栅栏上飘一角布,想是被大象追得紧,跳下摩托想往茶园里钻,结果反被栅栏绊了脚。寨里的人团团围了,喂水的喂水,捂肚子的捂肚子,扯着耳朵喊名字,也不见回个响。 有人咿咿呀呀地来了,自然是小更那。坐一自制木轮椅上,也不要人推,手轮圈呼呼地转着,大车轮虽不见怎么动,也在地上拖拖沓沓地磨着前进。一头蓬松的头发,不知用了什么编法,一根做裤腰的松紧带子绑了,就齐齐整整地贴在脑袋上,倒还比正常人的利索些。乘木牛的小姑娘,刚死了爹的小姑娘,不消说,个个都垂着头不敢看。还没到近前,团团的叫魂声就冷落了下去。 老魔巴说:“一小个人莫哭。” 却回小小一个笑,老魔巴心里摸不明白:“你爹再不好也都了了,你莫记恨他。什么东西,什么人,要走,就让他走吧。” 小更那点点头,老魔巴也不再说。阿爸的尸体渐渐冷硬,仿佛是一枚石头,握在茶园湿乎乎的手里。 滕曼跟着亚洲象保护基金会的人紧紧地来了。 这佤家寨子挤得很,倒不是有多少人口,掰断了指头数也只有二十来户罢了。只是目力所见的地方到处都挂着牛头骨,牛头桩一排又一排,竹子和茅草搭建的鸡笼罩房四仰八叉地坐着,唯一宽敞点的广场,也大簸箕、大草席地晒满了茶叶。 一路跟着跳,见到寨子里的老魔巴,基金会的人问:“有几只?” 摆摆头,不知道。 又问:“没伤着吧?” 这是问象,不是问人,老魔巴依旧摆摆头,说:“可不敢。” 三人一组,观察踩好点,蹑手蹑脚地靠近大象,打开录音播放蜂鸣。嗡嗡呼呼,仿佛有巨大一团蜜蜂云在逼近。果然见效,象群迅速地走动,耳朵扑扇,鼻子摆动,生怕鼻前耳后薄薄的皮肤被叮上一口。喉咙里发出低频警告,呼朋唤友,往相反的方向撤去。 基金会大功告成往寨子深处走吃饭去,小更那滚着木轮椅往寨子外面走哭爹去。没有正常老死病死在寨子里,就必须趁当天悄悄地埋了。人死就和太阳落山似的,太阳往西,人也往西,篾笆裹了爹的尸体,赶着往寨子西边的坟地送。 滕曼隔着人望到小更那,猫儿一般地团在木轮椅上。小更那也望到滕曼,依旧回小小一个笑。太阳照着脸,津津地发汗,这太阳,这么辣。滕曼急把头转开,心里涌起许多分抱歉。 再见到就是在白水牛楼下。 上层已经破败,风一过,就飞几根茅草。水冬瓜树和红毛树支的柱子也晃晃悠悠,喝了酒似的。下层的畜栏却齐整,里外修缮了好几次。一只罕见的白色水牛,板板正正地躺在地上,皮肤透着粉,小婴儿似的,与庞大的体形极不相称。除此之外,不相称的还有额头上的一大块血迹,红得发亮。 滕曼一行人被一个五短身材的壮汉挡着,要让赔偿寨子两万块钱。耳朵凑近点听,原来是怪他们在白水牛面前吸烟说笑话,把牛给气得撞墙自杀了。 “什么牛哟,这么大气性。” “牛?这哪是普通牛?白水牛是我们佤族寨子的守护神,守护了好几辈的佤家人。今天你们竟然把污浊的烟吐在它身上,真是害人呀。” “什么牛哟,要赔两万块。” “更那的阿爸被象踩死,政府说要赔二十万呢。难道我们寨子的守护神还不值两万块吗?” 基金会的一群人面面相觑,推三阻四一番,把资历最小的滕曼推了出去。滕曼急得眼泪都要淌下来,连说好几个“对不起”。 老魔巴过来站中间,两边摆摆手,调停的意思,说:“要友好,人家小娃娃也不是故意的,我们的白水牛也不能白死的。这样吧,你赔偿两千块钱做个心意,去给白水牛敬杯酒就行喽。” 隔远远的,对着白水牛,水酒两口咽了。然而委屈,依然没消减。那几个抽烟的人,自己何曾在其中呢?坐寨门口,一面掉眼泪,一面把槟榔往嘴里嚼。吃不惯,喉咙感觉被人掐住似的,直咳嗽。脸都咳得红,快要憋死了,一碗浓茶递到眼前。 “你不用哭,我可以让牛活过来。” 惊了一下,抬起头来,小更那不知何时到了身边,怎么都没听见木轮椅的声?正想问点什么,小更那接着说:“我帮你救牛,不过你也得帮我回家。” 家不就在这寨子里吗,还要回哪里去?不知道,稀里糊涂地点了点头,跟着悄悄又来到白水牛楼下。小更那打个手势,让滕曼躲进鸡笼屋的阴影里。三言两语打发了守着水牛的人,招呼着钻进畜栏。还是那碗浓茶,咕咚咚灌进白水牛嘴里。手轻轻地拍打黄色琥珀般的水牛角尖,嘴里咿咿呀呀地哼着。白水牛四脚伏地,尾巴是微微地跳,小更那叫一声“吉祥”,就现出来两个黑眼珠,刚刚还躺地上一动不动的白水牛这会儿已经使劲甩尾巴了。白水牛喷着鼻,小更那一下一下地摸脑袋,偶尔一摆头,牛气喷到小更那手上,便喝一声,轻打一巴掌。 还真活了,滕曼惊得不知说什么好。脑袋晕晕的,跟着小更那的木轮椅轱辘一路又溜出来。 说走就走,三两下收拾了行李,小小一个篓子,挂在木轮椅靠背上。说是行李,不过也就是一个小木鼓、几块糯米粑粑、一壶茶水配包盐巴罢了。往哪里去?小更那指了指寨子背面,几里甘蔗园开外,是浓浓一片雨林。要走多久?掰着指头算算,走两个月亮就能到。去找谁?几颗眼泪掉下来,回家去找奶奶。犹豫几下,还是问了,家不就在这个寨子里吗?摇摇头,把辫子往一边拨,一块白头皮惨惨地露出来,是父亲拿刀削的。雨林子里的奶奶那儿才是自己的家。 寨子四面都是黄泥地,把树片片地砍了,这里围一个茶园,那里围一个甘蔗园。作物种得也密,但始终拦不住泥巴地的黄。植物好欺负,一斧头一把火也就了事。虽然在晚上也不间断地哭,铁力木哭、望天树哭、青梅也哭。但普通人基本听不到,不知道也就不害怕,依旧一刀刀割下去。但野动物却难驱赶,本来是自己的地界,谁愿意走?野牛、野象、印支虎、熊猴……愈来愈频繁地往寨子里扰。只好拿栅栏围上,每隔一段路挂一铁皮水桶或易拉罐之类,里面装些石子钉子,一碰到绳,就唰唰啦啦地响,拙劣地模仿猛兽的声音。 没有落雨。但地却吸饱了水似的,湿湿嗒嗒。脚踩下去,就被黄泥巴给吸住,费几分力又才能抬起腿走下一步。遇着下坡,木轮椅的车轱辘被黏得停止转动,斜着往下滑,黄浆溅一裤腿。好在空气和土地一样湿,深吸一大口,就有不少水珠子沾在嘴唇上。赶着走了挺久路,水壶也没动几口。 渐渐夹杂着更多的绿,人工开辟的小路渐窄,茶园连着几株野树,一条草径伸到林子里。小更那说:“停下吧,雨林太密,晚上进去就走不出来了。” 赶路时不觉得,一旦屁股挨地坐下来就体会到肚子空空的滋味了。好在正是“头顶芒果,脚踩菠萝,摔一跤抓一把花生”的夏天,靠着雨林还愁吃?抬眼望望,果然有那么一棵上了点年头的野生大芒果树,芒果还小,看着舌尖上就泛酸发涩。绿色的野芒果挂得高,滕曼蹦几下够不着,抱着树使劲摇。稍微熟点的,禁不住折腾直直往下掉,砸滕曼脑门一个包。小更那被惹得哈哈笑了,捡一树枝,在手中掂量两下,打着旋地甩出去,芒果扑通一声落了,不偏不倚又砸一个包。滕曼捂着头,龇牙咧嘴地和小更那一起吃芒果。用盐巴蘸,酸涩的味道被压住了,光剩甜。一个不够再来一个,报仇似的,把半边树吃个精光。 时间也晚了,把小更那抱下轮椅,倚着芒果树斜斜地靠着。正准备歇息,突然听得沙沙响。摸摸脑袋,没刮风;伸手等着,也没下雨。心一下紧张地皱起来,蛇最喜欢盘在芒果树甜甜的枝干上。抬头,树杈子里果然露长长的一截蛇尾巴。快接近末端的地方,还有水壶口那么粗。滕曼起身想跑,腿脚却早已软了。跟溺水的人似的,表面上几乎在平静地等待死了。沉沉的咚咚声,有节奏地响,是小更那在拍小木鼓。鼓声不脆,闷闷的,但听得人心静。依旧是咿咿呀呀地哼着不成调的歌,间或夹杂着几个刺耳的“咝咝”声。蛇尾巴缓缓地动了,绕着树干往上移,渐渐隐没在绿绿的野芒果间。 “你刚和它说了什么?”问完觉得自己有些傻气,但小更那却回答说:“我告诉它我们不是坏人,只是暂借它的树休息一晚。”竟真懂得和动物说话?小更那说:“象的语言圆滚,蛇的语言湿冷细长,猴子的语言像山竹,一个个地往外蹦。在雨林里待久了,就能听懂很多东西的语言。” “你也是对白水牛说请它活过来,它就复活了?” 这倒又惹得小更那笑了,哪里是真被气得撞墙死了,只是吃多了羊排果,被浓稠的白汁把嘴给牢牢粘住。闭眼睡觉,装作晕倒罢了。这招数,起先倒骗到了不少鲜嫩的草料和喷香的茶水。寨子里的人上了几次当,又拿这招骗了不少像滕曼这样外面来的人。有人要来,便送一盆个大汁多的羊排果,把人往白水牛楼引。怒气冲冲地声讨一番,来人便也顾不得查看那牛,草草赔钱跑了。 原来自己是给耍了,还坐在寨子门口那里哭,像一个瓜人。滕曼没接话,坐那里一个人瘪嘴。小更那这下倒有些局促了,自己只管说,没想到让人难看了。开口扯开话题:“但是,我倒想起我的奶奶来了。我懂得的东西,还不及我奶奶的十分之一,不光是动物,各种树啊草啊的,她也都能跟着说话。 “那时雨林子还密得很,地上是绿的,水是绿的,映得天好像也泛着绿。铁角蕨把每个缝隙都给填了,榕树像蟒蛇似的缠着棕榈的树干,杀气腾腾的。一整片林子简直没有一个留给人的位子,一个树桩没有,一块石头也没有。 “那年我还小,就光记得热了。天奇怪地热,也下雨,但落到地上就腾腾地冒气。睡着觉被咬醒,一摸身上,全是大大小小的蚊子包。躺在床上,又痒又疼,挠得十个指甲里都是血。哪里来的那么多大蚊子?床底下、簸箕底下、灶台里,凡是阴凉处都沾满了蚊子。父亲烧草秆,拿烟熏,一个屋子里都灌满了浓烟,呛得人喉咙都被火辣辣地烧焦。母亲那时还在世呢,母亲很好,抱着我在屋里一直走,不让蚊子落嘴。但一停下来,身上马上又刺痛起来,不知道哪里又被见缝插针地咬一个。母亲的汗,水一样地往下淌,越淌蚊子竟越多了。 “没有人知道,到底为什么一夜之间冒出了如此之多的蚊子。蚊子,蚊子,到处都是。人被咬得麻木了,大腿后背,身上连片地疼,都不知道到底哪里被咬了。老魔巴说,是因为寨子里的母木鼓老了,和母亲老去一样,离开了我们。寨子失去了保护,才会遭受毒蚊的侵扰,我们需要一个新的木鼓,一个大得能让鼓声传到天上的母木鼓。 “连着半个多月,整个寨子,除了做木鼓,我们什么都没干。父亲被选中进雨林砍木鼓树,我赖着一起去。寨子剽倒了第一头牛,我们就按照牛血指引的方向出发了。一路寻找过去,果然遇着一棵年龄超过百年的红毛树。这么大岁数的树都有魂的,不能轻易砍杀。大家一起给树根喂酒,安抚它,又割了一只公鸡的脖子,用鸡血赔偿树魂,希望能顺利带着它回到寨子,保护我们。咋能那么顺利?红毛树没按计划的方向倒下,当父亲呼喊我时,我已经来不及躲避了,我的腿就是那时断的。捆了藤条,一边一队,父亲和其他人一起把我和木鼓树拉回寨子。大家都唱歌,只有父亲没唱。但我知道,拉木鼓时得唱歌,唱着唱着还会跳起来,像跳舞似的。 “我多想去看看剽牛血祭木鼓啊,毕竟我还费了一双腿的代价呢。但是不行,我的腿已经完全断了,一点也站不起来。我只能躺在屋子里,听着被拴在牛头桩上的牛发出嘶鸣。我知道,不一会儿它的肉就会被蜂拥而上的人拿着刀子割得一干二净,它的头还会被砍下来,供到木鼓树前。 “寨子新做的母木鼓很大,跟个小木船似的。声音又厚又沉,可以传好远。一敲起来,雨林子里的鸟都被震得飞。相比之下,放在它右边的公木鼓显得更加地破败。本来按规矩,做得就比母木鼓小,鼓身还干了好多道裂纹。我生怕寨子里还要再做一个新的公木鼓,又要有人的腿被夺去吧。不过还好,寨子里的人根本无暇再去想公木鼓,蚊子听了热闹的鼓声,仿佛也受到了鼓舞,日渐滋生得更多了。” 听得入迷,直觉自己身上也一阵痛痒。拍一巴掌,果然是一只吸饱了血的蚊子。滕曼说:“好大的蚊子,叮得又痛又痒。”小更那看了一看,继续说:“那阵的蚊子比这可大多了,迷迷糊糊地睡着又被咬醒,揉掉眼皮上的汗水,看到蚊子飞在眼前,足有蜻蜓那么大。那口器,比奶奶的缝衣针还粗呢。 “打了鼓,剽了牛,依旧不顶事。我腿断了,成天躺着,被咬得没法,母亲就把黄泥巴涂在我身上。有人来家里,还以为我是个毛猴子。听来的人说,这群蚊子应该是从缅甸过来的。那边几十年不遇的旱,地面上的水都干了。蚊子奔命一样,四处飞,到了我们这才算找着能活命的水。一路上雨林子里的毒草瘴气沾了不少,才会这么又大又毒。我觉得很有几分道理,但老魔巴不相信,他说蚊子飞不了这么远。” “后来呢?”滕曼问。 “后来啊,奶奶心疼我,什么也没带,一个人顶着月亮就进了雨林。哪里有人敢晚上进雨林呢?有不听话的小孩,玩游戏跑进去,爹妈找翻天都找不到。要等到雨林里的精怪把人玩弄够了,隔好几天才会在河里发现孩子的尸体。吐着舌头,模样吓人。我等啊等啊,等了三四天都不见奶奶回来。别人笑说,奶奶怕是走去缅甸了,要找蚊子的老巢。但我笑不出来,听到有人去河边就拿被子捂起耳朵。 “奶奶是在一个雨夜回来的。 “寨前,寨后,清亮的,嘶哑的,许许多多的蛙鸣,越来越响起来。 “‘野更那回来啦!’外头有人喊。 “不用母亲抱,自己就撑起来靠着窗子看。一波又一波的浪,高高低低,往寨子这边涌。一浪墨绿,一浪棕黄,前面的落下去,后面的又翻起来。层层叠叠的浪花中,奶奶露出她的身子来。拍着小木鼓,跟着往前涌。近了才望见,哪里有浪花,是密密的一大汪蛙,简直要以为是一片海。大头蛙、黑带水蛙、角蟾……偶尔还闪过几只很稀少的版纳蛙。遇着木栏,森森地停住,奶奶一击鼓,肚子一吸气,发出雄亮的蛙鸣。齐齐一转,又一波一波地流进寨子里。 “什么在脚底下?一看,一只大水蛙已进了屋。也许是跟着奶奶从雨林过来走了太远,饥肠辘辘,一进屋便开始奋力捕杀。奈何敌众我寡,不一会儿舌头就已筋疲力尽,被憋在角落,任凭毒蚊在身边叫嚣。奶奶的歌鸣声再次响起,好像在水面投下了一颗大石子,蛙声此起彼伏地应和着,更多的蛙涌进屋子里,涌进畜栏里,把晒茶的簸箕也翻个底朝天,不放过一只毒蚊。 “侵扰了寨子近一个月的蚊灾,夺去了我的双腿的蚊灾,消失也好像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 “‘野更那请来了木依吉!’ “终于有人大声地叫。我望着奶奶,简直不敢相信是真的。奶奶却只是满眼笑地望着我,和平常喂我吃酸角时没个两样。” 讲的人没渴,听的人倒先听得舌干口燥了。好像自己是那被驱使的青蛙,刚跟数量骇人的群蚊打了一大仗。伸手拿茶壶喝水,却看见小更那脸上湿漉漉两行泪了。是想奶奶吧,轻轻地拍拍肩,算是安慰。小更那又无言而笑。“真唠叨呀,睡吧,明天得加紧脚步了。” 明天不过也就是几小时之后。心里有事,害怕被人追上,哪能睡得香。不比平日里在家,能懒手懒脚。虽是困,天一擦亮,能见着点光,手脚上的动作就勤快起来了。 往前走,进深雨林,云都躲到树的后面。 三步一转弯,五步一石头,时不时还有倒伏的树干阻拦。不得不把小更那往背上一送,稳稳地背着,人过去放下来,回头再搬木轮椅,小更那必须请个人帮自己,理由也就是如此了。 “真是叫人有点害怕。” 滕曼拿眼睛指着前面的路,说是路,不过只是稍大一点的巨树缝隙罢了。 “我刚参加工作的时候,组长就说没有向导千万不要进雨林。树木遮天蔽日,连太阳都被挡得看不清。以为朝着一个方向走,其实都在原地打圈。” 小更那点点头,但说:“没事,奶奶说雨林会保护女孩,雨林是女人的家。” “那寨子呢?”滕曼问,很疑惑的意思。 “女人在寨子里没有家,从出生到嫁人只是从自己兄弟的家到了别人兄弟的家。雨林是女人真正的出生地和归宿,所以奶奶住进了雨林,奶奶说在自己的家里走路,又轻又快活。”说到一半,亮亮的眼睛又暗下去,“可惜我没法走路。” “没啥好难过的。”双手一托,让小更那在背上更稳些。一忽儿跑到大榕树气根底下,被气根缠着头,一忽儿又跳到几棵龟背竹后,听叶子沙沙声。“你现在可不是又轻又快活地在雨林里跑吗?”小更那是乐得笑起来了。可惜整日坐办公室,哪里这样运动过,几下就气喘如老水牛,只好把小更那放在木轮椅上,小更那在前抓轮环,伸手肘,滕曼在后压着四轮着地,保持平稳,继续向前慢慢走。 几脚下去,雨林怎么是一下就变换了颜色?一片开阔地出其不意地现在眼前,眼睛里涨得满满的棕绿色消失了。天广阔起来,看得见鸟在头顶上转着圈地飞。轮子一下得到了解放,可以畅快地滚动。干脆跑起来好了,别浪费这风。但雨林里,怎么会有这样一块空?眼睛望过去,看得让人难受。也不全然是平坦,许多树墩矮矮地立着,表面长满了孢盘菌,一股子被砍杀之后的颓丧。 前面一人,也矮矮的,不知是从哪个树墩子变的。对着俩人喊了一声,蹿到路中央。 拎把油锯,嘈嘈地响着,锯链上交错的L形刀片磨损得厉害。滕曼心里一下泛起凉意,脑海里不断浮现出《电锯杀人狂》《沉默的羔羊》之类骇人的血腥画面。这是雨林走得太深,遇到食人族了?但看看手里的红色漆面油锯,典型现代工业的产物,原始食人族也与时俱进,迈向现代化了也未可知。 那人见俩人不动弹,把手里轰轰发噪音的油锯停了,但依旧拦着,站在地上不动。 滕曼心里动气,愤怒增长了勇敢,带着颤对着那人吼:“干什么挡路,没看见我们走路不方便吗?” 看两人一眼,竟自顾自地在地上烧起炭来。垫一铁撮箕,引火炭点着塞在最下面,呼呼地对着吹气,依旧拦着。 “真是没见过,别以为没人管,小心我们报警了。” 是威胁,说完有些后悔,害怕激怒了对方,更惹出事来。 “不用往前走了,前面没路了。” 松一口气,原来是个好人。小更那却着急:“怎么没路了?我奶奶之前就是往这里走的。” 那人被炭呛得咳嗽,抹一抹脸,抹得脸更黑:“之前能走,现在不能走了。” 莫多言,走着再说。 手上推轮椅的力度大了些,缓缓上了一个坡。平平望过去,地面又空下去一长条。是河,一条之前没有的小河正在流淌。河面不宽,河水不深,浅浅的河床不是证明这条河的资历尚浅,就是预示着即将命不久矣。虽如此,但推着轮椅想蹚过去,也是不可能。 两岸都光秃秃,只有对岸一棵老望天树,树皮泛死灰色,五六十米高,胸径近两米,形单影只地戳着。 “它也死了,只是一时半会儿还倒不了。”小更那悲伤地说。 “怎么知道?” “每一棵树都能说话,叶子一响,是缺水啦,还是有虫害啦,奶奶和鸟都能听到。树死的时候也会说话,自然老死的会慢慢地和周围的一切告别,被砍倒的会发出尖利的警告。一棵老树,周围的树都死了,这么多伤心的消息,它不能再活下去了。” “它确实死了,难为它撑到现在。”那人跟着走过来,手里的油锯换了斧头。虽是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但语气间透着点伤感。 怪哉,一个伐木工,竟然流露出对树木的同情。 也许是知道旁人心里的疑惑,那人说:“这些树早在我锯断之前就都死了,他们想种茶叶。”往树桩底部的土里刨了几下,果然发现几大把花椒粒。“土里,树干里,都是这玩意儿,树几天就烧死了。表面看不出来,砍了也就不用赔钱。” 说完往地上一坐,靠着树桩发呆。滕曼想,人在一起久了都有感情,人和树也许也是这样。 忽然想起什么,问:“你们很想过河去吗?” 小更那点点头:“我要去找我奶奶,她叫野更那。” 那人低头摸摸脑袋:“我记得她,野更那奶奶,从蚊子手里救了许多人。” 听人这么说,小更那也同头顶这片天一样,不说话,但笑得开了。 那人掂了掂手里的斧头,说:“那只能做一个树桥了。” 小更那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怎么忍心,低下头不说话了。滕曼看看二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说:“好好好,有办法就好。” “莫犹豫了,现在杀了这棵树,倒是做了善事了。”像想说服小更那,更像鼓励自己。 小更那没回答,但也不需要再回答些什么。那人带着滕曼,两人卷了裤腿,慢慢蹚过河去。 斧柄已经毛了,但磨得相当快,斜着砍几下,在粗壮的树干上做一个豁口出来。一块一块烧红的炭,小心翼翼地放进豁口。对着管子,慢慢吹,让火顺着固定的方向燃烧。杀树有很多方法,剥掉一圈树皮、埋花椒、浇高锰酸钾都是暗杀,树死得无声无息,但手段卑鄙。拿油锯电锯直接锯断是明杀,光明正大,死得干脆,但场面实在惨烈。这样的一棵老树,在雨林里喝了一百年的雨水,晒了一百年的太阳,身上生长的菌落,都不知道演化出了多少代。出于敬意,出于畏惧,都只能用最古老的方法,以火、以风,结束它树的一生。接下来就是等待,火炭噼里啪啦地烧着,不时夹杂着木头裂开的细微声响,有几个瞬间,滕曼觉得自己仿佛也听到了老树死亡的告别声。 时机到了,轻轻一推,老树温顺地倒下。仿佛害怕惊扰了雨林,只发出了轻微的撞地声。树身越过河来,做了桥的形态。 雨林很安静,仔细听,一点响动也没有,刚才还在天空里叽叽咕咕的那些鸟呢?大概都听到了老树死去的道别,在各自的角落里落泪吧。 收拢了哀伤,各有各的事要做,各有各的路要走。那人做一个“请”的手势:“树做了小姑娘的桥了,找到野更那奶奶替我也问个好。” 木轮椅的俩轮子,将将好走在树身的中间。滕曼推着小更那,慢慢地过河去了。 心里感慨,滕曼说起自己曾经在印度的经历,那时还是个实习生,跟着老师一起去梅加拉亚邦的热带雨林。“雨林里到处都是桥,拿橡胶树的根搭的。蜘蛛网一样,但结实得很。人就在上面走来走去,在空中走来走去。” 小更那问:“那里也是雨林吗?” “当然是啦,乞拉朋齐,可是世界上下雨最多的地方,当地的卡西人,还是母系社会呢。” 小更那有些不好意思了,自己从来没有出去看过。“那很好呀,那里的女人生活得也很好吧?” 其实滕曼又哪里知道呢,当时只不过是走马观花看了个新鲜罢了,但还是说:“很好,很好,大家都很好。等以后有机会,我也带你出去到处转转。” 小更那却摇头,说:“外面不好。” “外面哪里不好呢?” “父亲就是去了外面,就变坏了。” 停顿了一下,微微侧头看着,好像有很多事涌上来,又好像是在征询谁的同意,然后接着说:“去外面给人开卡车,总是装满满的,很重很重。母亲说车子装得太满会把路压伤,路被压伤了就会报复。父亲不听,说外面的人都是这样赚钱,他哪里会听母亲的话呢……总是翻车,赚的钱不知道有没有赔的钱多。回家就骂、打,说是母亲说了不吉利的话。母亲再不敢说话了……但没用,仍旧出事,直到又翻车把手夹断了才回家。” 说得累了,停下来歇一口气,揉揉酸痛的手。手心已经沾满了泥,盖住厚厚的茧。“母亲走后,我哭了三天也饿了三天,家里的事父亲是不会做的。但请人给我做了这小木马,我渐渐也能自己过生活。不知道是从哪里认识的那种人呢?拿着本破破烂烂的书,说能算所有人的命。父亲真是傻呀,寨子里的老魔巴何时又敢说能知晓人的命运呢?听了那人的胡言乱语,说都是因为我才害得母亲去世,也害得他总是手撞断也赚不到钱……拿着刀要来砍我,轮椅都要跑散架也没跑远,被削到头……但不觉得疼,光觉得冰冰凉凉的……我也不恨他,我知道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渐渐地又绿起来,苦槠茂密的树冠把阳光遮在外面,让人很舒服。低处也都是绿,湘楠细弱的叶片亮亮的,石梓花在边上吐黄舌头。 “不过好在有奶奶呀!夏天的尾巴,天热得很,奶奶经常抱大菠萝蜜回来。奶奶有绝活,冲着皮一刀切下去,就刚好碰到金黄的肉,深浅一点不差。在手上抹点油,两下就把肉都剥出来。我刚醒了瞌睡,奶奶就拿盘子装了递到我眼前。我就缩在奶奶的怀里,眼望着那一盘子果肉,肚里早就满了。” 小更那说着笑,滕曼也跟着笑,好像嘴里已经吃到那甜甜的菠萝蜜肉。“好啊,野更那奶奶!” 啥时候能见着呢?小更那说要走两个月亮,如今已经是第二个月亮了。目的地就在前面,野更那奶奶就在前面,抬头看天,有几缕暗暗的云簇着中间一弯月亮。虽不圆满,但亮得很,给雨林的缝隙都打满了补丁。 “要到了!” 手上是加急了摇,全不顾泥地难行,滕曼本想帮着推两步,脚下倒腾两步,倒有点跟不上了。左躲一棵树,右绕一片藤,路熟悉得很。即便不熟恐怕也没关系,家就在跟前,树条子打在脸上也全然不觉得疼,一把拨开继续走。心里数着,再过几棵树就到了。首先会遇着野更那奶奶种的一排芭蕉树,芭蕉垂垂地坠着,还没熟软香气就已经透出来。野更那奶奶会坐在屋子里,闭着眼打盹,人老了就是这样,打盹跟眨眼睛一样频繁。但一听到门外喊:“奶奶!”便会立刻站起来敞开门,脸上是堆满了笑。 但是,眼还未见着,耳朵已觉着不对劲了。怎么会全然听不见一点声响,莫说人声,连一点动物的声响都没有,难道连一只畏光的虫都不趁着夜里清凉出来舒活筋骨? 穿过最后一棵树,月光之下,眼前只是一片宽阔的空地,和白天经过的开阔地一样,和雨林里其他的开阔地一样。电锯和火把一大片林子都给清理得一干二净,没有芭蕉树,没有草木楼,也没有野更那奶奶。两眼之间,只剩着秃秃的树桩和裸露的泥土。 滕曼和小更那四目相对,忍着鼻子尖的酸,忍着眼角的酸,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天色真的晚了,连月亮都落了。滕曼拍打着小更那,挨着睡了一夜。醒来睁开眼,身边空空荡荡,抬起头天上地下地望,哪里都寻不见小更那的身影。四处喊,伸着耳朵听四面八方的回音,没有鸟的回答,没有树的回答,更没有小女孩的回答。 一个小女孩,坐着轮椅,在这雨林深处能去哪里呢?在这世上还怎么活呢? 嗓子都喊哑了,滕曼想起小更那说的话:“雨林会保佑女孩,雨林是女人的家。”只好把双手捂在胸口,也不知道对着哪位神灵祈祷: “雨林保佑,保佑雨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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