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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雀菩提孔雀菩提 作者:焦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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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庙是静的,比起平日更静上几分,除此之外,一切都没有什么不同。风绕过佛塔一个劲地往脸上吹,吹得人打冷噤。 赞哈的歌声一阵阵地传到寺里,寨子里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登竹楼,踩得楼板嘭咚嘭咚响。要在平日,免不了被训两句:“作死呢!”然而今天,谁都喜得在旁边鼓掌喝彩,这人正在成亲呢。竹楼堂屋里摆一张小桌,芭蕉叶做的帽子和盐巴、熟鸡之类的物事放在上面。新郎新娘并排跪在婚礼桌前,主婚人拿一根白线,从左至右,绕过二人的肩,最后把线的两头往婚桌上一搭,这就算已把两个人的“灵魂”拴在一起了,从此白头到老,永不分离。 婚礼是在玉星家举行的,傣家寨子兴女娶男嫁,从妻居,玉星家只有她这一个女儿,二十一岁,今天娶了个读过汉书的“眼镜猫”。在这小小偏偏的寨子里,能懂汉文的人还真没几个呢。因为这个缘故,本来要在女方家干三年活儿,挑水、砍柴、割胶一类,这就全都免了,到寺庙里听了三个月知识就欢天喜地地嫁进了玉星家。 人都说,值咧。别人家嫁儿子虽然出几百棵橡胶树,但再多的橡胶树能比得上有知识有文化吗?懂汉文,将来是可以吃官家饭的。 大碗喝酒,趁着兴头,赞哈领着大家一起唱歌。这赞哈,平日里最擅长唱《本生经》,把几个章节穿鸡蛋似的串着唱,唱到最末一个《维先多罗本生经》,灵性高的人就该落下泪来。但今天是喜事,调子和唱词都高兴起来,象脚鼓咚咚响,唱到欢喜处,聚在院子里的人们踢踢踏踏地跳舞。 只有寺庙是静的,偶尔有沙弥穿着黄色的袈裟从一扇门滑进另一扇门。日头渐渐沉了,寺庙里的一切,都涂上了淡淡的暮色。反着光闪闪发亮的塔尖,也隐没了。小居士玉波罕远远地蹲在寺门前,悄悄抹着眼泪。 车载收音机里传来整点报时的声音,已经是晚上九点钟了。 二手吉普在路上晃荡着,吱吱咯咯的声音,屁股怎么压都压不住。身体不舒服,摇里晃荡一下更难受,只好停车,熟练地拨两片药。凉开水掺着药咽了,舌头上苦丝丝的。下车抬头看看天上,月亮被云罩着,透暗暗的光。 加里布埃尔回到车上,按钮动两下,调到个音乐电台,正在放老歌,童安格的《耶利亚女郎》:“很远的地方有个女郎,名字叫作耶利亚。有人在传说她的眼睛,看了使你更年轻……” “耶利亚神秘耶利亚,耶利耶利亚……”咿咿呀呀地跟着哼起来,音调、吐字也全不管,发动车子,继续在路上走。 忽然一声响,整个车子猛烈地抖一下,要散架似的。急踩一脚刹车,半闭着的眼睛猛一下睁开来,撞到个啥东西?在夜色下,灰黑色一个身形,直往雨林子里钻。下车检查,右侧车头凹进去半个巴掌大那么一块。加里布埃尔实在是吓得不轻,扑扑扑扑地拍着胸口。不知道是黑豹子、野牛还是没成年的野象?还好应该只是蹭到下屁股,不然惹急了,冲人冲过来,不管是啥东西都能把人给送去见上帝。虽然能见上帝也是一份荣光,但加里布埃尔想,还是不要以如此惨烈的方式为好。 再上车,使劲扭打火钥匙,光听咔咔响,车子却是发动不了了。刚才那一下,外伤看着不严重,这是给车子留下内伤了。啐一句,真倒霉,甩上车门前后望望,尽是黑色和灰色的影子。版纳这一片的树肥而不高,几棵树抱在一起就成一个小树林,天色一暗就看不出来哪里是树,哪里是路了。只得把车先丢下,自己迈腿往前走,没行多远,突兀地看见一个细细的身影在前面影影绰绰地晃。起初是一惊,别是遇到了野魅。试探着叫一声:“朋友?”“欸?”的一声回应了,立刻放下心来,欢喜得什么似的,那不正是一个人吗? 三步两步跑到近前,一身白色素衣,光光的头在月亮下挺显眼。哦,原来是个小沙弥。拱拱手,恭敬地喊一声:“小和尚。” 小居士玉波罕笑着摆摆头:“不是小和尚,是女孩儿呢。” 搞了个小乌龙,加里布埃尔有些不好意思了,连说对不起,然后问:“不好意思,我是外国人,不太懂你们的礼仪,我该称呼你什么呢?” 小居士玉波罕歪着脑袋想了想。“……你就叫我的名字吧,玉波罕。” 再一拱手,还是恭敬地喊:“玉波罕,请问你可以帮帮我吗?车子坏了,附近哪里有村子?想找人修修。” 小居士玉波罕抬手指了指路,顺着望过去,黑黑一片,哪里看得见路,更别说隐没在肥硕的树木背后的村寨了。 加里布埃尔双手合十。“玉波罕,天太黑了,还麻烦你带我过去吧。” 想了想说:“可以,不过今晚到不了了。林子密,穿不过去,眼睛看得见,脚是走不到的。” 加里布埃尔提议回车上挨一夜吧,座椅放倒也算个床。小居士玉波罕却不进车睡。问怎的,还怕自己是坏人不成?小居士玉波罕又摇头,说自己这几天在路上困了黑了都直接在林地上睡。不怕林子里的野物吗?被大蛇卷了吞掉,或者是被过路的山猪老虎咬了?摇摇头,说不怕,自己虽然没有正式成为“来浩”,但已经修习了足够的学问,林子里的动物不敢近身。 再想问些什么,又觉得有些冒犯,到嘴边又给咽回去。小居士玉波罕以为是不信自己,开口说:“长阿含经、中阿含经、相应部经、增一阿含经、小部经、波罗夷品(即比丘戒解说)、波逸提品(即比丘尼戒解说)、大品、小品……” 听得加里布埃尔眼前已经转星星了,小居士玉波罕仍继续:“法集论、界论、人设施论、双论、发趣论、摄阿毘达摩义论、佛音、法护、佛授、弥兰陀问经、岛史、大史、小史、清净道论……三藏经藏内三部藏外一部,我自己在家都念完了。” 加里布埃尔当然听不明白,但光听这些字的响,就已经觉得沉甸甸了,自己一个人在家都能学这许多,要是进庙里跟着师父学,岂不自己也早就成了师父? 本意是夸赞,却惹得小居士玉波罕伤心了,细细地说:“女孩儿不能进寺庙修行,都秀师父说,我们这里沙弥尼的传承已经断了,女人想学佛法,得翻过喜马拉雅山去印度。” “真是远,即使现在坐车坐飞机过去,也远得很。难道这里一直没有女人出家吗?” 小居士玉波罕说:“很久很久以前是有的。那时女孩儿的命很轻,养育了佛陀的姨母就率五百女众出家。佛陀定下了八条很苦的佛规想难住她们,但她们终冲破了重重阻力,修行得很是精进。从那时起,沙弥尼就和沙弥一样,在山林云下修行。” “后来呢?” “后来各种各样的规矩越来越多,越来越细,沙弥尼就消失了,女人只能在家供养布施。” “很不容易。” “是……但是还好有白水寺的都香佛爷!都香佛爷四处化缘,积攒修建一座新的佛寺,寨子里的人都得去帮忙。我还记得,那时佛爷正在搭大佛像的基座,抬起头一眼就在人群里看见了我。佛爷摸着我的头说,我灵性极高,必能得解脱。” 加里布埃尔也忍不住高兴地拍手了。“佛爷都这么说,你肯定没问题的,能读那许多经书!” 小居士玉波罕笑闭了眼睛:“是哩,都香佛爷还说,他建的佛寺,男女皆可出家修行,等建好了,我和玉星姐姐都去!” 聊得尽兴,跟着话头不知不觉都翻过了今天。加里布埃尔回到车上,摇下窗户透着风,垫着座椅睡了。 天擦亮,没遮没挡,早晨的湿气和亮光一齐往眼皮里钻。两人不到六点就起来,一起闷头往前走。路蜿蜒得很,忽而往左,忽而又往右,眼见着是往上走的,回头又到了下边。不是走惯了的,还真要绕迷糊。两人就这么走在路当间,除了他们再没别人,宽大的叶子被风吹得微微动着。到了日头高得不能再高,在树叶缝隙间,一个寨子点点露出头来。竹楼零零散散地坐落着,顺着山坡逐个排下来。 隐隐地,听到有鞋踩在沙土上的声音,抬头看,一个老咪涛正抱一头黑羊走过来,穿着打扮一如普通农妇,不知又是从哪里扯来的一块蓝花布裹在头上,身上的窄袖短衫已经有些破旧,河沟似的皱纹在脸上堆着。看见加里布埃尔吓一跳,惊问,美国人? 不是,法国人。舌头打个圈,脑筋转一下,加里布埃尔继续说,我奶奶是你们这里人。 哦,不是美国人就好,不是美国人就好。美国人说要世界末日,山都要塌掉,海也要把全部人都淹死。哄得寨里的几家人把猪全都卖了。结果都是骗人的。女人停下来,说得直喘气,黑羊在怀里瑟瑟发着抖。 转个头又看见小居士玉波罕,咧嘴笑,好哩好哩,正好来个沙弥。 不是小沙弥,是女孩儿。 “欸,”稀罕一声,“多少年没见着女罗汉了,今天竟然见着了。真是佛陀派来救人的?” 问怎的,说寨里正喊魂呢,一家的女儿不知怎的,好端端地在家,突然脑袋一歪栽地上。去县城里的汉医院看不出啥毛病,住院太贵,住不起,她家也不信靠打盐水能把人治好,背回家一直睡在床上。 跟着一起进寨子,不消说,加里布埃尔光那一头黄发,就引得人人观望。还没有往里走几步路,满寨子的话就传了开去。有美国佬来了!一个光头男孩从寨子西面跑到东面,大声叫嚷着。光秃秃的头顶反着阳光,跟个探照灯似的,在寨子里四处照。不知是正准备送去寺里,还是刚还俗回到家。顺着一排排竹楼,屋里的人拿竹篙子撑开窗户,抬起屁股往外看。 也不多理会,踩着脚登上竹楼,一眼就看见躺在正中间的年轻女人。真不敢相信,有这么不吉祥的脸色,白惨惨的,还布着青紫色的血斑。喊魂的是一个白头发老波涛,应该是这人的父亲,哑哑地,带着哭腔,唱招魂词招“儿女魂”:“今天是吉祥的日子,我来把魂叫。魂啊魂,爹妈爱的魂,别去躲在山洞独自悲哀,别去躲在河边眼泪汪汪,别钻进树林草窠,别去钻在牛马身上。头魂要回到头里住,牙魂要回到牙里居,耳魂眼魂要回到头上来,皮魂要回到人身上,脚魂不要到处奔走……” 问旁边人,说从昆明读书回来还活泼得很,父母高高兴兴地说了亲,人家刚把几大包礼送过来,这边就病倒了,真是少福气……眼睛左右看看,声音压得更低,又说肯定都是去那人家里惹的鬼。 哪个人? 指了指人群外面,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穿浅蓝色牛津布衬衫,一条牛仔裤套着,格格不入地站在那里。再指了指脚,示意看那人的鞋,顺着看过去,一双白色耐克鞋蹬在脚上。旁边人说,那鞋据说得千把块,多浪费!脚下踩的一双鞋能抵一头羊的钱。寨子里的年轻人都喜欢找他玩,跟着他围在播放机前看。也不知道每天在看啥,屏幕上竟是五颜六色的像。就那个,那个美国人拍的,里面的人都和你长得一样,那里面说世界末日就要来了。洪水把大山淹没的场景,看得人心里害怕。晚上回去,好多人都做同一个梦,梦见下很大的雨,河里水涨老高,把橡胶树全部冲断了。佛爷曾经怎么说的?要是大家都做一样的梦,这就是世界大灾难的前兆,是神灵在给警示呢!寨子里人心惶惶,几家信得虔诚的,把家当都卖了,整日吸鼻烟。不然怎么?反正马上都要一起死了,人再努力能挡得住天要毁了一切么?后来镇上下来干部,才说这是没有的事,整日用大喇叭喊,叫人恢复生产。恢复恢复,拿啥恢复,那几户人家卖得只剩破竹楼了。 叹口气说,真害人,还什么大学生,读书读得净给寨子里招灾了。折财也就算了,把人害成这样……要是不去跟着看那些鬼东西,魂能丢吗…… 无论说什么也无济于事了,年轻的女孩儿直直地躺在那儿,好像本来清凉的溪水,被搅动得沙土翻滚,人的魂儿混沌地沉在其间,打捞不上来。 “让这位小师父给念念经吧,”还是那个抱黑羊的女人,言语间忧心忡忡,仿佛昏睡不醒的是自己的女儿,“咱们周围这好多寨子,多久没出过女师父了,这是机缘。” 这话一说,围着的人嗡嗡讨论两句,不用商量,自觉就给小居士玉波罕让了条道儿。玉波罕有些慌张,自己还没正式出家,能持得住这种局面吗?忙摇头说:“我还没有正式出家呢。”“那头发……谁给你剃的度?”“我自己在家剃的。”“有这颗佛心,不在庙里也是佛陀,害人的鬼见了都会怕的。”这就算把人给架住了,小乘虽不致力于普度众人,但也讲一个“善”。到了人家需要你的时候推托,平日里的苦修还有个什么劲儿? 小居士玉波罕只得点点头,念经,经文跟花藤似的往上爬,伸手就能够到一串,不知道是什么花,但扯下一串凑着闻闻,也觉得香气清冽,身体里外被浸洗了一道。 念了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藤子上的花不知坠了多少串了。围着的人散的散,歇的歇,光剩小居士玉波罕的一双眼睛还看着那躺着的人。忽然是什么亮了一下,两双眼睛彼此打了个照面,躺着的那双眼睛欲言又止一下,又急急地闭上。难道是早就醒了?还是……根本就没有什么丢魂这一回事? 脑海里的经文依旧清晰,但再也挤不到嘴边了。停下,跟女孩的一双父母说:“清净些好,还请大家都暂时离开吧。” 那是自然,不仅佛家讲求静,汉医也常说要静养静养。静像露水,闹似骄阳,本来就生病的人,再被太阳烤上一烤,更要蔫下去。父亲赶紧招呼着寨子里的人退了出去,母亲往床上恋恋不舍看两眼,也悄悄地撤去竹楼外面叹气。 小居士玉波罕站起身,里外探探,除了自己和那躺着的女孩儿,确乎再没有一个人了。松口气,到床边坐下,轻轻说:“人都走了。” 顿时像得了一道救命符,紧绷的身子放松下来,一双眼又亮亮地睁开。 “真是要了命了,装睡睡得我腰好酸!” “躲着什么事?” “谁要嫁那什么人,书没读够,画没画够,连这张嘴,都还没解够馋呢!” 原来如此,哈哈要笑,小居士玉波罕连忙拿手捂住嘴,别让人听见。手往女孩儿脸上一抹,好嘛,什么青紫色的血斑,不过是点脏颜料,还真是个学画画的。 现在又该怎么办。好好和爹妈说说吧?能说通也不会来这一出了。继续装晕倒?那能装到啥时候。黑眼珠里闪过一下光,不如跑吧。怎么跑?大声念经,趁着响从竹窗子往外一跳。一个人能走远?去找那个大学生,他一定会帮忙。往哪里跑?天地广阔,哪儿都能去。 那就继续念经文,声音愈加响亮,感觉这回藤子上坠着的不是花,而是一个个又沉又结实的果子。听得人沉在甜丝丝的意识里,刚想伸手摘果子,外面传来叫喊: “阿妹!” 在自己的寨子里,哪条路上石头多哪片树荫凉快,都已经烂熟于心。不等呼喊自己的声音追上,两下就已经跑远。也许是故意抹粉抹的,也许是天生,跑好远了,白白的脸还格外醒目。 竹楼下各种表情的脸都张着,女孩儿的爹娘神色忽阴忽阳,好像雨季的天。 “真是神迹!”加里布埃尔满脸笑。 女孩儿的爹说,这是怎么回事呢? 醒了不好吗?不然今天就得拿温水把身子擦一遍,白衣白裤套上,白布袋袋装一包饭粒给送走。 女孩儿的娘说,这是怎么回事呢? 跑了不好吗?看那影子轻盈得跟个自在的小鸟一样,你们女儿身体好着呢。 嗓子眼里再叽叽咕咕一阵儿,最后也只好说:“真好。” 结束后要给些例钱,小居士玉波罕拒绝了,只请求帮忙修修车,就算作布施。寨子里出两个年轻人,骑一辆银翔摩托车飞一样地去镇上。到了中午就接回来个修车师傅,晃里晃荡拿个小包,跟着去修车。 起子扳手鼓捣两下,吉普车就嘎嘎地抖起来了,排气管直往外喷气。笑说,果然越是小地方越是出技术大师,装备有限,全凭一双手。 修好后顺手拿破抹布擦了擦,红色的车身亮亮地显出来。这让玉波罕觉得新鲜:她坐过几回车,但大都是农用车,灰头土脸,哪有这车子漂亮。 小居士玉波罕说,真漂亮。 倒是加里布埃尔不好意思了,自己租的二手车! 我该怎么报答你呢? 小居士玉波罕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大大一个日头,正好在头顶,自己的影子在脚下小小一个点。 想了想就说,那请您带我去罗扎吧。 抬腿跳上车,走!加里布埃尔笑着帮扣上安全带。小居士玉波罕脸上现出不好意思的神色来了,林子里的人坐车哪有系安全带的,跳上座位就开,走着不平的路,颠得脑袋直撞车顶盖。也知道不系是不对的,但系安全带总好像是件城里的人才干的事。伸手抻了抻紧紧贴在胸前的安全带,问,这个能保护走在路上的人吗?回不可以,这是为了保护坐在车里的人。那走在路上的人怎么保护呢?加里布埃尔一时回答不上来了,只好说,保护不了,只能自己注意别被车撞到。小居士玉波罕于是又说,这是不好的。 日光格外强,晒得车上的两人直冒汗。路上偶尔遇到迎面开来的车,只好往路边让让,让来车斜着身子驶过去。也有人步行,背着箩筐,听到车子轰轰的引擎声就闪到一边,站在路边咧嘴。 开车枯燥,加里布埃尔顺手打开收音机,刺刺啦啦,却听不清楚,只好闷气关掉。小居士玉波罕就唱起经文来,佛音袅袅,衬得弯弯曲曲的山路添了几分苍凉。等信号有些恢复时,一段经文也正好唱完了。 小居士玉波罕说,方便的话,沿着河谷走吧。 天上云低低地压着,风穿过雨林吹来,夹着些树叶的青涩味。河水不急,间或有几个水波翻腾。河边蹲着几个人,噼噼啪啪地打着水,都是洗衣服或者洗澡的人在凉快。小居士玉波罕目不转睛地盯着河水看,开多远,望多远,偶尔路转个弯,被山挡了视线,又垂下眼,很沮丧似的。 加里布埃尔问,喜欢河? 摇摇头,不喜欢。 只喜欢这一条河? 这一条河尤其不喜欢。 路转过来,绿绿的河水又流进眼睛。瞪着眼睛继续看,眨也不眨。 加里布埃尔觉得有些好笑,不喜欢还看这么认真? 手抹一把眼睛,说,没看河,在找玉星姐姐。 忽然看见什么了,喊一声停,打开车门跳下去,直往河边奔。河当间有个白晃晃的东西,看不清是什么,被河水扯着走。 躲树丛里,脱下素衣,仔细叠了放一旁。换一身筒裙,拉到胸前。双手扯着筒裙上沿儿慢慢进河里,水面不住地起皱,等身体完全没在水下,筒裙也折成窄窄一条缠在头上了。噗噜噗噜游到近前,伸手把那白晃晃的东西往怀里一扒拉,忽然又气恼地甩下,愤愤地掉转身。等上岸,草草穿了衣服,头埋到膝盖上,呜呜地哭。 在旁边静静陪一会儿,加里布埃尔慢慢地问,哭什么? 说以为是玉星姐姐。结果不是,一件破衣服,许是河边洗衣的人漂走的。 玉星姐姐是鱼吗?净在河里找。 哽着嗓子说,姐姐死了,寨子里的规矩,横死的不吉利,得水葬。把尸体放进河里,顺河漂走,才能用河水洗净寨子的灾祸。等自己听到消息跑回去,已经连个水花都没了。寨子里男人不兴外出干活,只在家收拾些家事,此外便去打牌喝酒,女人负责干活下地。结婚没满一年,挺个大肚子,上镇里去摆摊卖芒果,肚子大躲得慢,被拉石头的车压得稀烂。拉回家,男人还醉着,满屋子酒臭。 接着是静默。 这条河,从小居士玉波罕家的寨子一直淌过来。傣家人爱干净,整个寨子的人洗衣服都去河边,嘻嘻哗哗的人声水声,一天都不停歇。河岸不高,搓衣的板子挨着岸放,恰好沉一半在水里,露一半在外面。到了雨季涨起水来,也不恣意乱流,旱季水一退,还有些来不及游走的鱼困在滩上,扑腾腾打尾巴。 那日来洗衣的是玉星姐姐。 小居士玉波罕到河边打清晨供奉的清水,正遇着玉星姐姐在河边打衣服。看到玉波罕来,捡了衣服站起来走到她下游。小居士玉波罕呆呆地望着她,玉星姐姐已经笑开了在招手了。 “小师父打水呢!” 小居士玉波罕只晓得望着玉星姐姐笑,想接话,却不知道讲什么好。玉星姐姐也笑,说:“多可爱的小沙弥尼!”伸手扯几片肥叶子,两下编出朵花来,递到玉波罕手里。“给你就是供给佛陀了。”说完继续低下头洗她的筒裙,额头上还微微渗着汗哩。在阳光下,脸颊有许多小细毛,跟春天的桃子似的。 水里的壶很快灌满了,真奇怪,以前水未曾进得这么快过。小居士玉波罕站在河边,朝着对岸望。 “小师父看什么呢?” 小居士玉波罕脸很快窘了,实在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对面那些树、那些石头,自己不是已经看过无数次了么。 只好说,在看孔雀,有只白孔雀。 玉星姐姐手停下,也往对岸望。哪有孔雀? 刚才有,现在飞走了。 这下真是罪过,自己连续撒了两个谎,已经圆不回来了。说了再见,低头跑走了。 现在想再看见玉星姐姐却是不可能了。 加里布埃尔往河里丢了块石头,清脆地响了一声就沉下去。 小居士玉波罕说,那男的去庙里就知道不是个好人,好吃懒做,听知识不到几个月就耐不住性子,没有一点慈悲心,那人跟畜生能有什么两样。 加里布埃尔想跟着骂两句,又不知说什么,生死的事,谁说得清?有时候就是这么不公平,让人心里难受。 找着了又怎样? 不怎样,就是不能让这样好的人被丢进河里,白白喂了鱼虾。要是有可能,自己就也给玉星姐姐做个火葬,听说城里人都这样,玉星姐姐喜欢城里。 …… 云南的天实在是宽哩,睁大了眼睛也望不到边。太阳辣辣地晒着,河水却凉凉的绿。二人坐在河边吃午饭,几块米浆粑粑,再喝几口米酒,就是一顿。 不过,这么找真能找到吗? 小居士玉波罕又嚼两口,说,能,你开车比水快,都没有就在罗扎河口守着,不能让冲进澜沧江。 望两眼加里布埃尔,高鼻子,眼睛里还带点水蓝色,问,你真是法国人?这老远,来这里干哪样? 加里布埃尔就着米酒吞两片白色药片进肚,说,货真价实法国人,爷爷三五年来的,蒙自火车站知道吗?就我爷爷他们修的。再两年遇见我奶奶,所以我还是你半个老乡哩。 你名字叫啥? 加里布埃尔。 啥意思。 上天派来的使者。 哦,那和佛爷是一样的。 加里布埃尔哈哈笑,说,不一样。笑容敛了想一下,又说,但好像也是一样的。 送我到罗扎之后你去哪? 不知道,也许去梅里。 很远,去找人吗? 不是,想去那里结果自己。 结果自己? 活不了喽,得大病。 哦。 …… 再往前,一路平淡得很,连个漂在河上的衣服和竹簸箕也不曾见。眼见着罗扎河口就在眼前了。 小居士玉波罕坐在岸边,闭目念很长的经文。 加里布埃尔留在车上,车座放平,躺着听收音机。伴随着喃喃的经文是国际新闻快报:“一月十二日,加勒比岛国海地首都太子港发生里氏7.0级地震,造成海地总统府、医院损坏,当地证实二十三万人丧生,与二○○四年南亚海啸罹难人数相当……” 小居士玉波罕停顿了一下,自言自语似的,谁能准备好呢? 说完看着从远处涌来的河水,加里布埃尔也顺着看过去,河面上一片空旷,什么也没有。 在河边,小居士玉波罕每天照例念三次经,第一次打些清水,奉两朵林子里摘的花,第二次供饭食,第三次就到了黄昏,念晚祷睡觉。还是照例往地上一躺晒月亮,加里布埃尔喊上车歇息,可惜玉波罕实在是不愿去,就这么一天天地睡过。 要等的没等到,加里布埃尔吞的药片是越来越多了。塞一掌,白的、蓝的,咕咚咕咚往下咽。饭后不算,有时半夜醒过来也得吃。小居士玉波罕见了,眉皱得卷起来。“你怎的?到底是生了什么病?”张张嘴,想回答,又紧紧地闭上。这胸口,越是想说话,越是疼得厉害。小居士玉波罕坐旁边悠悠地念经文,加里布埃尔手里攥一块毛巾,闭上眼,在诵经声中等药效起来。 这样挨着,雨季的势头,一天一天地显露出来了。天上的云,更厚实也压得更低,河水游得更快,坠一根树枝下来,哗一下就不见了。 小居士玉波罕的心则是一天天坠下去,连加里布埃尔都说,这多天了,许是早已经进了澜沧江了。恐怕自己也觉得再也见不到了,清晨念经,奉的花也都是小的、萎的。这河仿佛也有所感知,流得越发快,呜呜直响水声。 到了第七日清晨,月亮却是落得晚。东边红红的日头已经冒出来了,月亮还清冷地挂着呢。头一低,远处一个白白的影子,在河当间一浮一沉。 小居士玉波罕揉揉眼,看得清清楚楚,鼓鼓一个。“加里布埃尔!”喊了几声,从车里急急地应着。水急,怕拉不上来,后备厢打开,拿一条绳子在手上,使尽生平的气力往水里一扎。着急地看着,不一会儿又冒出头来,回了一阵笑。“不是衣服!不是衣服!” 脑袋沉两下,什么绊住脚了?但还是往前游,把手里的绳子往白东西上缠,哗啦作响的划水声,渐渐又都沉寂了。 站岸上喊:“小师父!”没人应。 声音再喊大点:“玉波罕!”依旧没人应。 慌忙往回拽绳子,水淋淋地拉上岸来,哪是人?一只白孔雀,羽毛白得刺眼,紧闭着双目,湿成一团。 往河里望,水起着浪,不停往前赶。河水,到处是河水,看得眼睛发酸,也没见小居士玉波罕的光头再冒出来。难道是呛了水,或者腿抽筋,被水冲走了?加里布埃尔简直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把淹死的白孔雀抱在怀里,抬头望一望天,西边还是月亮,东边还是太阳。 把白孔雀放到副驾驶座上,看着坐垫上那小小的一块凹陷,又想起小居士玉波罕坐在那儿,脑袋靠着窗,巴巴地往外看。心里难受,身体好像也跟着痛,只好闭上眼,做几个深呼吸。眨眼再睁开,被刺目的阳光戳着眼睛,外面的一切都被晒得白白的,好像牛仔裤在漂白粉下脱了色。热浪腾腾地从地上浮起,把路的景色都给扭曲了。啥时候这么大太阳了?把人都要晒化,眼睛看一会儿就要得盲症。想转移下视线,脑袋一偏,林子里闪过去的是什么?也是白白的,但白得软和,毛茸茸的样子,不像别的白,像一面镜子,光刺人眼睛。轻轻一个,从树干间跳动着过去,扑扇两下,不知道是翅膀在动还是热浪在翻。难道真是白孔雀?野生状态下,普通孔雀也就蓝、绿两种色,能变异出白孔雀的概率不过千分之一,能这么会儿工夫就见到两只吗?还是说,这些白色的大鸟是从遥远的印度或者斯里兰卡一路迁徙过来,在这里扎了根了?不知道,谁也无法说清楚这些一闪而过的事。不过加里布埃尔想,有小居士玉波罕这样的人,这片地界挺干净的,白孔雀看上去就应该爱干净,这样看来,这一切也都没有可奇怪的了。重重关上门,吉普车发动起来,发出“突突”的声音。 很快就到了一座佛寺,周围绕着一棵棵高大的菩提和槟榔树,典型的南传小乘佛教风格,看上去也经历了好几百年的光阴,不然,四周那些阔叶树也不会如此之高——砍杀佛寺的树可是大罪过。一座八九米高的佛塔立在一侧,八角形,每个边上都有十个人字形屋脊,层层叠叠,直到塔顶。不知道哪里挂着哨眼,一起风,就呜呜响清冷的哨声。 加里布埃尔抱着白孔雀走进去,寺里的“帕龙”看到了,双手合十说,罪过罪过,这里怎么会有白孔雀。 加里布埃尔说,请您给它做个火葬吧。 帕龙说,佛爷才能受火涅槃升天。 加里布埃尔就抱着白孔雀又走了出来,找了一块空地,笼了堆火,把白孔雀投进去。没过多久火就熊熊地烧起来了,加里布埃尔学着小居士玉波罕的样子盘腿坐下,想学着念几句超度的经文,摇摇脑袋实在不会念。只能画个十字,双手紧紧握着,默默念了几遍“阿门”。 火连着白孔雀渐渐燃尽了,留下一堆灰烬,里面有一颗小小圆圆的珠粒,如一颗菩提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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