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河蘑菇

孔雀菩提  作者:焦典

我恨我的菌子,我的菌子也恨我。

男秘书很瘦,像人工养殖细腿人参,坐在他的办公转椅里,用两条根须在地上滑椅子。往前,往后,左右转圈。他应该比我小,我猜。一身“厅局风”打扮,侧剃小平头、黑夹克、白衬衣塞西裤。越是嫩就越想装老成,一般都这样。

他说,你好好坐着,我给你泡杯好茶,所长那儿新搞来的,正宗雨前茶。他说,你那个“风培法”设计得很巧妙,不愧是研究生,我就没那个脑子,十个我也没有那脑子。别人种地用水用土,你用风来养洋姜,简直就是个诗人啊!他还问我,租的房子想自己装隔音窗,房东不同意怎么办?人说了,不想住就搬走,有的是人想租。哎,首都哪儿都好,就是人太多,能干的人一火车皮一火车皮地送进来,比老家门前那哐哐当当拉煤的火车还勤。所以还是得拼一拼,像下派挂职这样的好机会抓住了,回来就万事不愁。对了,云南不是你老家吗?那里可是出了名的宜居……

他其实想说的话就最后一句:

“你什么时候能出发?”

我告诉他:

“我会去的,你放心。”

我收拾好东西,站在楼下等所长,我想告诉他时间到了别忘了把我调回来,我是打败了二十多万老乡才来到的这里。

在我隔壁科室的大蒋,抱着他的西瓜在院子里转圈。大蒋叫什么,我记不清了,只知道他是东北人,一口滚珠炮似的东北话很有感染力,半个所都差点被他把口音带偏。但他的瓜的名字,我记得,京城8428。耐旱、紧实,大卡车颠几百公里也没事。就是瓜瓤色淡,显生,籽多,麻麻癞癞,兴冲冲切开,露一张不漂亮的脸。

大蒋手酸,西瓜掉地上,砰地裂开。看一眼瓜瓤,淡得跟草莓牛奶一样。大蒋哞哞地叹气,像老牛。

“我要回一趟云南,”我跟大蒋说,“帮他们研发鸡枞菌的人工培植。”

大蒋点点头:“别等了,所长今儿不回来。”

“别忘了帮我清理风扇,风不干净,叶子就得睡觉。”

大蒋笑我:“你还真是个诗人。”

我和我的洋姜告别完,就离开了农科院作物研究所。洋姜正忙着进行光合作用,对生叶片扑哧扑哧地扇着,没空理我。这是它的天性,一点也不多愁善感,任何一点能量都抓得住,所以别的作物都受不了的地方它能长住,像是乌烟瘴气的马路边,肮脏凌乱的宅前屋后,还有别的生命都鄙夷的废墟、荒漠里。它也是个北漂,我不怪它。

至于菌子,我不是一开始就恨它们,起先,甚至说爱也不为过。

云南外面是块干翘翘的藤甲,三年一大旱,一年一小旱。但好在,云南里面是湿漉漉的,只要一飘雨,虫啊菌啊的,就全都冒出来,哗哗啦啦地响。所以我最喜欢下雨,最好几天几夜下得透透的才痛快。往外一走,水雾蒙蒙,不小心滑倒,就索性赖泥巴里,闻空气湿凉的味道。像在古池里游泳。

最受不了雨的还是菌子,平日里缩着瘪着,被人踩扁扁也不敢吭声。雨水一挂,底气就足了,往高了蹿,往胖了长,放开胆子长,扯开嗓子长,把那些小虫全吓得四处逃窜,晕头涨脑。鸟一啄一个准,乐得嘎嘎大笑。所以你听哪里的鸟最吵最嚣张,哪里就有菌子。讲起来,也怪得很,屁大点的时候啥子也不懂,随便一捡菌子,就数我捡得最多最快。关键是,很安全。大朵小朵杂七杂八,你自拿去大火炒小火煮,放里头几瓣大蒜,出锅时永远白花花。因此进山捡菌子的老乡都怕遇着我。天还蒙蒙,我就背上筐,随手折根树枝,装作横矛立马,站路上等人来。待至有老乡往我这里来,我就跳出去大喝一声:“老乡哪里去?”来人便都停车勒马,“哎呀”一声,脸也皱巴巴,知道今天的外快又没戏了。等把来人都劝降自退去,我就一头扎进山里。菌子被干渴的暴政压迫得久了,委屈得久了,听到我来便都纷纷揭帽而起,草拦不住,树干拦不住,石头也拦不住,一呼百应。我得意极了,我是一下雨就能纵横山野的英雄好汉。

因为晴空乱流,云南起落的飞机经常颠簸。读书时坐了一次,飞机骤降,扶手扶不住,整个心都要坠到悬崖里去。心里暗暗祈祷,保佑我吧,菩萨,这次没事的话以后再也不坐飞机了。菩萨答应,有惊无险。这次回云南,我特意选了普通火车,四十五个小时,慢慢坐,慢慢看。等我摇回云南,农培所培植鸡枞菌的大棚还没建好,云南老家不像首都,做事情着急,半夜三四点上街,看包子铺亮灯,以为没睡,其实已经准备第二天开门。云南老乡,总觉得时间并不像书里比作的河水飞梭,淌过去飞过去就啥也没有。日子好比是山,今天在那里,明天在那里,后天也还在那里。有什么好着急的?因此最常听到的话也总是:“明天再来吧。”不是到早了,在门口傻傻地站着,就是前脚踩后脚,人已经关门回家。算准时间,正正中中抓到人,也请等着吧。转转悠悠,闲闲地办事,留客人看店里金鱼吐泡泡。因为这个,我常在云南冲店家或者工作人员撒火,手脚快着点啊,我还有事呢,不想做可以不做!老乡脾气大都好,抬头看我一眼,“弄着呢,弄着呢”,还是缓缓地。像个庙里的懒和尚,红日西沉,黄昏鸟尽,听见钟响,睁眼看看,又继续浸在他安详缓慢的梦里,倒显得我像个被世间俗物烧得跳脚麻手的憨包了。

眼看大棚没十天半个月是不会完工了,我便在云南这边的科研院户外试验田里找了一块地,很小,在边边上,确保不会影响到他们以前的试验。鸡枞菌的培育基质不好做,除了常规的木屑、石膏、糖、麦麸皮以外,最关键的是需要白蚁巢。离了白蚁巢,鸡枞菌就不长了,所以很难人工种植,鸡枞菌的珍贵也正在于此。能人多,偶尔也有人弄出来,但你一尝就知道不是一回事。野生的鸡枞长在大树林子里,脚底下数以万计的白蚁进进出出,热闹得很。一会儿吃花生的回来,一会儿啃甘蔗的回来,运气好的,刚吸完饱饱的杨梅回来。除开这些甜丝丝的味道,还有不少偏好杉木、桉树和垂柳一类,带回来些木质冰凉的清冽。夜以继日,没有止息,就这么熏着养着。所以野生鸡枞的香很深很深,每一丝都不是白来的,不像人工的赝品,香气浮在面上,汤水一过就散了。

这次回来,城镇周围一圈山,又矮了些,瘦了些。也许本来就矮,只是原来走不出去,心里畏惧,觉得真是山,又高又宽厚。云还是那么低,窗台边打个盹,醒来觉得云压脑袋。下了班我就一个人去老街子逛,想捡捡有没有卖白蚁巢的。

老街子原先是最热闹的,口字形,整整齐列四条道,不知什么时候开辟的,一路连到城北翠山。山本来缓,人来人往,把绿色一路踩高去,剩下的空地又做了商铺。街子最当头那几家,恰好一半青山绿,一半石板灰,很有几分古味道。后来也就渐渐寂寞了,现在要论时髦一类,还是“万达”“新百货”中心明晃晃。但旧有旧的派头,就像暮色渐渐暗淡,墙上、树皮上薄薄涂一层,但千年来也有它光彩的一席之地。那些与现代商业气质不合的货物依旧在这老街子里此起彼伏,其中不乏有些惊喜之物。

眼神一道道地来,都等着我的回望,不像在高级购物中心,商品冷冷地冻在那里。我一时颇为享受,故意各个摊位流连,并不急于出手。

等我反应过来时,已经晚了。中有一道目光,最深,最久,我回头时,发现她站在“两元精品店”的门前石槛子上,用她灰灰的眼睛望着我响。扑棱棱的,哑哑的,也是一滴一滴的,像乌鸦群群飞过,惊得我头皮一紧。她当然没真的出声,用嘴发出的声音哪能传这么远。

王凤歪着头,顶圆草帽,破铃铛挂在帽檐,是哑的,动弹也没个响。

我害怕了,轻轻转身,做贼一样。我担心她追上我,两只全是泥垢的手拍上我的肩膀,要是我一回头,就朝着我的脖子上死命咬一口,像母狼。

王凤不是疯子,却不正常。在不正常和疯子之间,还有一大段晦暗泥泞的路,王凤就在里面跋涉着。很多人说,王凤是这边原来西山老土司的孙女。当然也只是这么说说,就算真是又怎么样呢?实打实的东山土司府的后人,现在也只是在印刷厂当制版工艺师傅。除了偶尔有些搞民俗的学生和卖货的电商来看看,平时也没个人搭理他。王凤正常的时候,大家喊她“凤”,轮流给她穿衣喂饭。轮到彝族老乡,就套镶边大襟右衽上衣,领口别排花,包头也有,缠上,箍紧,显得丽净。轮到回族老乡,就戴上黑绿盖头,其实是素素的绿,黑是一年的污。给王凤扎耳洞,说“戴耳环眼睛才亮哩”,王凤不肯,挣得右耳朵裂一块。哈尼老乡少,好在黑色衣裤粗犷耐脏,王凤穿正合适。最爱那条绣着花的“帕匹”,贴紧裹着腰,竟有了几分姿色。到了时间也不还给人,急得哈尼老乡上手来扯,王凤不怕,扯开胸口劈开腿,坐地上哭号:“漕奈了,漕奈了,摸人家,不要脸。”臊得人连忙跑了,花“帕匹”今天还系在王凤腰上。汉人最多,讲实际,冬天就毛衣套背心,天热脖子一缩,褪剩件线衫。大小款式也不含糊,民族风复古风,总能超前时尚几年趟。其实大家平时都不穿这么仔细,个个夹克衫西装裤,黑白灰浅卡其,裙儿也简单,图案镶边做点装饰,绝不溢出界限。但大家都爱打扮王凤,按着喜欢的模样往身上一套,绕着圈地打量,常惹得他们自己也哈哈大笑。王凤也有不正常的时候,大家也喊她“凤”。因为怕,嗓子眼里虚下去,声音就弱了,听起来就像“疯”,倒是贴近。王凤在泥泞里走得乏了,突然就红脸沉眉,暴怒不已。拿手指点人,“你你你”“那那那”,指挥人扫地、穿衣、遛马。哪有马?没马让人蹲下,骑脖子上喊“驾”,两人一起倒,后脑勺磕地,人仰人翻。要是不巧被她碰上,不理不行,王凤抢起手边东西,迈着大步就奔到面前,“嘭嘭嘭”,照脑袋三下。欺负人,谁都得付出代价。身强力壮的当场打回去,体弱的爬起来,回去呼朋唤友,招兵买马,折回头来一场恶战,裙子裤子都撕破,一地血,谁的都有。

王凤也不是天生就不正常。大家都说她是馋,捡了有毒的野生菌,被人发现时眼白肿得像水泡金鱼。她脑袋里的神经被毒坏了,从此就很难再搭上。就像电线漏电,时不时就跳闸,眼前一片漆黑。

现在她穿着条七分的破牛仔裤,露出来的腿都是污泥。鞋也是黑,衣也是黑,看过去就是立着的一摊泥潭。似乎并没发怒,这就是好,表情木木的,顶一颗木木的圆脑袋——那颗脑袋,全是青楂,头发理得真短,简直就是光头。也奇怪,没空换衣服有空理头。站得久了,她信手摸头发,尽她摸,也拨不出什么。这样,她就闭了眼睛,摇她的哑铃铛帽。

趁她闭眼的空隙,我离开了。离开前,我余光看到她也刚好转身,身后下半身一团黑红,像是血,也许是月经。不知道现在轮到哪个老乡在照管她,也太不认真。或者,也许已经无人照管了。

起先,说我爱我的菌子也不为过。但现在,我们彼此都心生嫌隙,相看两生厌。

按经验,我该先给鸡枞菌丝装袋育种。因为季节不对,我不得不给它们加温。不是热着玩儿,汗辣辣地进了我的眼睛、鼻子、嘴巴,没来得及擦,几滴落进袋中。换了别人,大概算了,但我知道我的菌子的心眼。它就盼着我犯这样的微小的错误,然后让我白白等上两个月,发现它根本长不出菌丝。在晚上,你偷偷进培养室,就会听见它骄纵刻薄的笑声。我把菌袋倒掉,重新把白蚁巢混合好,加热、煮烂、过滤、灭菌,其间菌子挑拨,炉子把我手烫破一块。

菌子指望我也恨其他东西,把和其他所有的关系都搞僵,这样最后就只剩我一个。

“真是好炉子,这年头还这么热的炉子真是太有良心了。”我把炉子擦洗好,端正地放回架子上。

菌子装没听见,也不搭腔。

接了种的菌袋被依次放进培养室,发菌需要黑暗的环境,我关上所有的灯,只留下墙角幽暗的指示器绿光影影绰绰。啪的一声,整个世界好像突然就静了下来,凉了下来。电流声咝咝地,如水一般从我周身拂过。我浑身打战,想起了很多事,也突然有了想找人说话的冲动。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夜晚总是让那么多的人着迷。要无言独上西楼,要共话巴山夜雨时,要觥筹交错,要醉、要哭,要夜奔,从古至今,概莫如是。也许我们原本就属于夜晚,所以当光线逐渐退潮,我们才像鹅卵石露出水面一样,自由又急促地呼吸。那些平日里隐藏的念头冒出来,如露水坠在两片窄小的叶子间。

我想起了王凤。想起她帽子上的哑铃铛和她屁股那儿形迹可疑的污迹,还有她的寸头,大概很扎手。我心里难受,忍不住哭了一场。

但我尽量没出声,不想被菌子听去。

菌丝大概要花费四十到六十天的时间才能培养成形,成形后才能移植到大棚里等待出菇,于是我和我的菌子开始了漫长的表演。

我们扮演的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东亚家庭:沉默、规整,一天在晚餐时见一次面。照例说固定的问候语:“今天怎么样?”菌子说:“挺好的。”说话时并不看着对方,这是要点,否则眼睛会泄露彼此的厌烦、虚伪和轻视,如果看见了,戏就不太好演下去。我们日复一日,比赛谁先发疯,承认自己配不上这份安稳的平静。这个比赛对我不公平,因为菌子天生就寡言,即便是对森林再熟稔的老农民,在雨落下前,也摸不到菌子的踪迹。但我不怕,从大学时选了农学专业,再一路进到作物研究所工作,和植物打交道久了,我感觉自己也变成了一株植物。安静、迟缓,出太阳时挪到窗边进行光合作用,一呼一吸,吐纳生息。太阳一落,我也就立刻犯困,四肢松松软软,耷拉下去。当然,当所里的好事者探头打探消息时,我会挺起胸脯说:“好得很,我们相当有默契,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嘛。绝对比外面那些野的长得好。”菌子则微微点头,菌丝娴静如娇花照水。面对外人,我们会团结一心,不给他人取笑我们的机会。

回云南快半个月后,大蒋给我打了个电话。我刚从培养室里出来,菌丝不愿意耗费力气发萌,但还维持着表面上的和谐,勉力挂了六分之一的袋壁。大蒋问我,在老家那边咋样?天儿是不是很暖和?我和大蒋在北京研究所里也不算好朋友,他突然来嘘寒问暖,让我一时有些不知来者何意。我告诉他,挺好的,云南人嘛,养菌子是老本行。大蒋说,所里新调来了人,是个研究西瓜改良技术的。我说,那你有危机感了,你的京城8428怎么样了?大蒋顿了一会儿,继续说,那人干活儿挺麻溜儿利索的,嘴也能,挺能“白话儿”。我说,是好事,所里没几个口才好的,每年找人汇报演讲都费劲。大蒋耐不住了,直接问我,你还真以为下派挂个职,回来就往上升这好路子能轮得到你?我告儿你吧,就是那男秘弄的你,让你给别人腾地方呢。你也别在那弄啥破蘑菇了,赶紧找个由头回来吧。

大蒋确实是个实诚人,我听着听着,感觉脑门上一阵凉。原来是起风了,额头上一层汗被风一吹,刺刺的。氧气薄的地方,风有刀口,很刮人,我摸一把额头,担心被划出口子。我环顾四周,想找棵树挡风,挡不住也可以,根比我的脚扎土里扎得牢就行,让我能靠一会儿。然后我就又看见了王凤,她就站在一棵树后面,那是我周围仅有的一棵树了。

我知道王凤会来找我,从在老街子遇到她那天我就知道。人与人之间看似各自独立,衣服裤子一套,彼此绝缘,实际上是一片缜密编织的蛛网,哪儿一动弹,一整片网都惊起波澜。不然,哪有那么多的一见钟情或者恨之入骨。只是那些身上的线,我们肉眼凡胎看不到罢了。只是我没想到,她会这么快就找到我。

她斜靠着树,正在大口嚼果子,一把一把的,往嘴里塞。不用看,是在吃花红。云南的山里很多,相思红豆一般大小颜色,苹果的微型样貌,又酸又甜,我们小时候都爱吃。见了我,一挥手,落一地的花红,她也不管,只顾着朝我挥手,牙露两排,很黑很黄。

她喊我的小名:“毛毛。”

声音松散、自在,仿佛她就是一个富贵人家的小姐,在惯常的早上,睡了一个懒懒的觉起来,看到我在一旁已经等候多时了。

我不知该怎么回应她,我离听到别人喊我“毛毛”能瞪大了眼睛嘟着脸抬起头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年了。我站着想了一会儿,然后像对待任何一个可能来找我的老家老熟人那样,邀请王凤到我的宿舍里坐会儿。

宿舍的门上贴着一句英文,“welcome”,是区作研所的同事们为了欢迎我给粘的,很有心。我来的当天,他们还在单位的公号发了一条推送《中央农科院下派高级科技干部来我区挂职工作》,并在文中写“我区对中央农科院选派优秀科技干部来我区挂职工作、为我区农业产业发展提供智力支持表示衷心感谢”,虽然是套话,心里还是颇为受用。但现在想到大蒋给我打的电话,再看看这刺目的红色英文字,不免觉得可笑。王凤伸手指点点贴纸:“啥?”我告诉她,外国字,这就是“大草包”的意思,恶作剧,单位有人欺负我是新来的。

王凤指头一勾,唰,从左往右,撕去大半,只剩下“me”。

不等我指引,径直穿门进厨房,桌子挡路,也不绕开,拿肚子生顶一边去。我厨艺不佳,基本靠食堂外卖解决吃饭,因此厨房里空空荡荡,油盐也没配齐。王凤快速滑一圈,一无所获。王凤又叫我一声“毛毛”,伤感与同情是真的,只是从她嘴里说出,实在是难以自容。我拉开冰箱,取出新买的“嘉华”鲜花饼,一盒塞给了她。不客气,伸手拿过就吃,饼渣子一路过客厅、卫生间,落进卧室。王凤在床前定住,歪头看我,像小时候家里养的小狗,可惜脏太多,我跨步把她拉出来,锁上卧室门,“咔”。

继续转,仿佛是她的屋子。宿舍楼八六年建的,现在看显得有些局促。王凤辗转腾挪,逛出大观园味道。这边,这边,小心点。她在我前面引路,指给我看桌布、杯子,我小姑绣给我的十字绣挂钟,还有我刚买的花瓶,插着从斗南花市寄来的红丝绒玫瑰花。“这个,很撇!草包才买。”王凤指着花瓶,扭头说我。我开始为我做出的决定后悔,我不该招惹她。

好在停电。老房子毛病。闪都不闪,噼啪一声,剩下灯丝微微发红。黑暗海绵把声音都吸走,安静得近乎有些尴尬。王凤的精神在黑里走得多了,黑反而让她如鱼得水,让她清醒。

吃剩下的半盒鲜花饼放回桌,王凤说:“谢谢。”

我摸黑又给她倒了半杯凉白开,她没喝,摆摆手,放在地上。王凤说:“哪个想得到我们这点竟然会有你这么会读书的人,我羡慕你,你克到了那么多那么远的地方,跟我讲讲嘛。”

我告诉她我去过一个叫雨追的地方,那里的雨总是追在人的屁股后面,所以叫这么个名字。我那天走在路上,身后一半天空一下子就变浓浓墨水,降下令人心慌的大雨,脸前面却依然是一片柔和的景象,云暖暖的,树林子也很清亮。我害怕淋湿,赶紧往屋头跑,黑云也甩着胳膊,在后面大踏步地追。等我满头大汗时,雨停息了,我右脚踩在干爽坚实的路上,左脚则没在潮湿柔软的泥巴里。雨追就是那样,经常大雨只落下一半。

王凤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我们这点也是这样子的。”

我心里抽痛一下,跟她说:“其实哪里都跟我们这里是一样的,小时候我们老师不也说吗,地球就是个村,不管是村东还是村西,不都是些一样的老倌老婆娘。”

王凤被我逗笑,又露两排牙,黑暗里倒显出白来。

王凤又问:“你现在个还骑油摩托?哪哈带带我嘛。”

我说,不骑了,现在不敢骑了,在北京通勤,偶尔骑下电瓶车。上一次骑还是刚高考完的那阵儿,骑的是我小舅那辆红色的豪爵,坡子很大,我刹车捏很紧,不敢松手。后来在山弯弯处冲进一团雾,很浓,白茫茫浩荡无垠,奇怪的是里面竟然有很多的鸟叫声,就好像那雾就是从鸟嘴里滴出来的鸟鸣,又密又繁,凝结成一团。我在里面转了很久才出来,出来以后就不太敢骑油摩托了。我觉得,我的几瓣魂儿可能还留在那团雾里,当然也有可能早在那个时候我就死去了,现在就是个魂儿在你面前讲话。

故事是真的,结尾我故意想逗王凤。

王凤却说:“我也是。”

如此滔滔几番话。王凤准备要走。天这么晚了,就在我这儿休息吧!客套话顺口想溜出嘴,我咬舌头尖止住。我其实想问她,现在住在哪里?有人照顾她吗?有没有在做什么活儿?但我都没有问,知道她现在过得不好的恐惧超过了那些不咸不淡不痛不痒的关心与好奇心。

临出门前,王凤回头说:“我知道你不会忘了我们小时候的事。”

我浑身打了个冷战。

电仍没恢复,还是黑。我不知该做什么,该想什么,好几下忘了往肺里吸气,憋得头晕。王凤走了,但屋里还滞留着她的气味,说是流浪汉身上的那种臭,也不完全。空气本来稀薄,淡淡地轻,现在变得滞重浓厚。鲜花饼盒子上、她握过的水杯上、沙发、地板、掉落在缝里的饼渣,也都残留着食物的酸腐味、水管的铁锈味、年久失修的墙皮味,还有瓦砾、奶粉盒子、草果花、河边的苔藓、落过雨的树林、温泉硫磺热气腾腾、山顶上的风把人能前后吹透……

我于是知道王凤过得辛苦,但未必不自在。

而我继续跟菌子演戏,每日问候,菌子扭头,我也扭头就走。

到了第四十天,菌丝懒懒爬,长了才不到四分之一袋壁。按照正常理论进度,至多六十日就该布满全袋,移植进土。

我只能试试风。

云南没几家用空调,像作物研究所这样偏僻幽凉的地方,连风扇也是没有几台的。申购器材烦琐,我把宿舍里自己的电风扇抬到培养室,又去老街子收废旧电器的三轮车上买了一台旧电扇,一台冲里吹,一台冲外,两侧固定上弧形挡板,让风能流起来。旧电扇不知道是几手的,叶片转起来嘎嘎响,像老鸭子叫,老板按都按不住,野性十足。这倒是正中我的心意,风扇一叫,更像外面真正的树林子了。

然后就该是收集山里的味道。每到日暮无事,我就自己步行到环城的山中,挑拣采集气味浓郁的山花、松果、树脂一类。山苍树森,幽静蓊郁,常能遇见年岁悠久的古树,合抱宽,苍绿点点,皆入云际。云南缺水,山间不似文人画,往往流有清冽山溪,环佩叮当。但竹是不逊色的。山起伏陡峭,很应那句“上山容易下山难”,往上攀爬只是费力,汗流浃背,往下却是腿脚发软,几难成行。但一株株野山竹跟随山峭衍,上下蒙密延袤,决眦也望之不尽。古人讲,山水以相遇而胜,相敌而奇。我想,这其中还是一个有参差的道理。这边的山也是这样,不全是浓荫翳然,走着走着,往往就遇到一片开阔平衍的空地,草木很薄,但因此山风广阔,可以吹散一身热汗,耳目清明。

走得累了,我就择一净处,藉草而坐。因为四下无人,也不用再顾着文明礼仪一类,鞋子一脱,就把脚埋在草间,拨弄得脚底酥痒,很是自在。常常不知不觉间,月色就已染上衣服,树影交砌,茂密处阴阴昏昏,不知道里面藏着什么。很多人说有“巨物恐惧症”,这个山野间的沉浸,我觉得也是一个巨大物。我怕自己沉下去就再也出不来了,连忙起身,循着人声光亮处离去。

如此耽溺,收集进度就颇为缓慢,又花去一周有余,我才把装满山林气味的纱布袋子挂到培养室里。

不等我歇息,王凤又来找我了。

不是在寂寞的室外试验田,也不是在我宿舍楼下,王凤直直地站在我的单位门口,虽然已经过了下班高峰,还是有不少同事翩跹而出,频频回望。她身上浓烈的气味像一把钝刀递进来,一下下拍在我的后脑勺上。

王凤是半个疯子,但不是傻子,她知道这样做的威胁性。每一道目光都在铸造她的后盾,他们不认识她,最多也就是对她的疯癫有所耳闻,但他们认识我,王凤走后,这些目光就会变成一根根木柴,把我架在火上烤,像烤一只毫无反抗之力的鸡。

我顶着冲天的火光,拼命克制住步子,踱到大门口。“王凤,你找我?我们路上聊。”我故作轻松地说。

王凤一路上都相当安静,安静得就像一个正常人。下了班,步行回家,疲劳、乏味、一言不发。

我把她带到了室外试验田,王凤伸出黑指头,指着田里的花,花,可丑。我点点头,不是我种的,是同事种的红花,前茬作物是芋头,现在种红花正好。王凤冲我笑,你的呢?我抬下巴指了指培养室,我种水果,热带的,芒果、牛肚子果、佛手,都甜。王凤的口水流出来,晶晶亮,她把草帽摘下来擦嘴,擦完用手搓她的哑铃铛,泥垢掉落,如黑雪纷纷。王凤说,你怕是忘了我吧?我摇摇头,没忘,小时候我们一起玩。王凤说,好嘛,那你给我八十万,我让你当土司。

我没说话。于是王凤伸个懒腰,往田里走去,脚下滑,差点摔倒,腰一挺又立住了。骂一声,冒挨我鬼扯十扯呢!那些红花,真不知道这是一个什么人,吓得花瓣奓起,面色橘红,不等王凤上手,已然蔫了十有七分。扯花不用手,王凤鞋子甩脱,拿脚趾一夹一朵,大拇指和二指做的肉剪刀。我伸手想拦,王凤朝我比个“嘘”,脚下动作更快,枝茎划出细血口子。花落一地,王凤开口:“毛毛,绣花地毯,你来盖。”

晚上下了一阵雨。云南山多,雨一般都夜里下。第二天种红花的同事在办公室破口大骂破坏他花田的人,声音很大,词用得也脏,我说,淡定点,怕是风雨打的。他说,雨是你爹找的,不打烂你种的,光来搞老子。我说,我搞的是菌子,还在培养室里。他伸手想打我,被人拉住,我说,你打我也没用,不是我弄的。他呆了一会儿,念着,我认得了,我认得了,转头就离开了办公室。晚上听人说,他用烧艾草的火钳把领导头给打破了,说领导怕他,怕他的“滇红花”抢了风头。我想给王凤打电话,她得感谢我,如果不是我,那火钳就会打到她的头上了。掏出手机后,我想起王凤没有手机,有我也不知道号码,我只好给大蒋打了个。大蒋很快接了,问我在哪儿呢,我说,在单位。大蒋问,啥时候能回来?我说,回不去了。大蒋又问,咋?遇到事儿了?我一向没什么朋友,大蒋这么一问,弄得我鼻子一酸,几近落泪。我本想告诉他我被个疯子给勒索了,最后还是咽了回去。大蒋说,怕啥?有啥事我帮你,哥哥我种了这么多年西瓜也种明白了,越怂的瓜心越甜,越挨刀劈。我在电话这边摇摇头,大蒋帮不了我什么,其实谁也帮不了我。

我照例逢场作戏,照顾菌子。“风培法”颇为见效,第五十天时,米粒大小的钉状瘤点布满了菌袋,菌丝已经长满了。我脱去菌袋筒膜,把菌棒移植到大棚。畦床已经挖好,菌子喜酸,我又在土壤里洒了足量的硫菌灵消毒,菌棒表面盖上十厘米厚的菜园土,太阳暴晒过,发出暖暖的香气。

其间王凤又来找我两次,还是一件事,八十万。她走后,身上那股浓郁的混合味道还依然填满了我周围的空气。

八十万?王凤要这些钱做什么呢?不过她要做什么都与我无关。我蹲在畦床旁,折了根枝在地上划拉。银行定期连利息:三十一万三千五百;华夏财富买的基金:八万七千六百九十一块八毛九,日涨跌幅-0.52%,累计收益率-20.11%,没用的基金经理;微信零钱:七千八百七十六;支付宝余利宝:四万零两百三十;如果再借点钱呢?我没有什么朋友,大蒋也许最多能借我一两万。还有公积金,也能取点出来。但还是不够,这些已经是我的全部。

领导找我谈话,脑门上的伤口已经结疤,像爬条毛虫。“最近在我们这点个还适应?”

“都挺好的。”

“有哪样困难要和我们及时讲,能解决呢我们都会挨你尽量解决的。”

“好的,我会的。”

“你认得,我们这点不像你们大城市,有哪样事传得快得很,还是要注意。不然,我怎么挨你的原单位汇报呢?你说个是?”

我点点头。

我离开领导的单人办公室,又进了一趟山。

季节不太对,但凭借小时候天分的残留,还是找到了几朵菌子,白白的伞帽,细长的柄,看上去无助又伤感。

我把它们也移植到了大棚里。

我恨我的菌子,我的菌子也恨我。

土里长了半个月,几欲破土而出。云南的太阳把我的额头晒破皮,那些菌子啊,就心安理得地躺着。有时候睁眼望望我,又闭上继续睡。我用铲子吓它们,也不搭理,懒懒打一个呵欠。有一次我说:“你看你这样子,又细又软,像个猥琐的逃犯。”菌子就生气,第二天再去看,气倒一片。

我做好了准备,等王凤来找我,等了一个星期,她也没来。

倒是北京那边给我来了个电话,接起来,是男秘书,我有些诧异。男秘书说,回来吧,喀喀,所里现在缺人,喀喀喀。我问他,你病了?男秘书说,蒋仲一给我砍的,西瓜刀,喀喀喀,直接就往我肚子上来。我愣了一下,问他,那大蒋呢?他说,抓了啊,不然呢?我肝都摘除了,现在可是法治社会。我说,我不回去了,我在这边挺自在的。男秘书说,你回来吧,我也要走了,回东北老家种人参去。我知道你们讨厌我,大蒋也讨厌我,我从小就不受人待见,习惯了。我不怪大蒋。有些事你们不明白,但我也不挣扎了,想明白了,等你有空来东北找我玩,我带你玩雪。

挂了电话,我点外卖叫了一份饺子。不好吃,猪肉萝卜馅的,萝卜硬得硌牙。我其实想告诉男秘书,我奶奶也是东北人。我从小就在一旁看我奶奶包饺子。自己发的面,自己擀的面皮,面粉窸窸窣窣落下,我把耳朵靠近一听,全是小兴安岭下雪的声音。所以他告诉我他是东北人,我就想起了我奶奶,想起来奶奶,我就不讨厌他了,甚至对他有些亲切。

菌子这两天长得飞快,许多蛞蝓都冒出来,咬食菇体。我一个人精力有限,捕捉蛞蝓力不从心,如果再啃几天,那我的菌子都要被吃完了。我走上街去找王凤,到处问,有没有见过王凤?大家都不知道王凤是谁。看来认识她的人都走了或者老死掉了,很多老店子都是这样失去了它的顾客,直至倒闭。直到有人说,是那女疯子吗?才有人给我指了路。

我特意挑了一个黄昏去找她,人们都说,黄昏的时候人会觉得孤独,会觉得被广袤无垠的宇宙和浩大的命运给抛弃了。我想让王凤觉得不孤独。

王凤在养殖场里扫猪粪,养殖场面积大,围栏多,她犯起病来也不怕,看来这就是她这几年养活自己的方式。我等王凤做完活,拉过她的手说:“走,我请你吃好吃的。”王凤灰暗的眼睛闪了闪,顺从安静地被我拉着。走了一会儿,又撒开,反握住我的手,她说:“我是姐姐,我是你老大,我得拉着你。”

快到户外试验田,我停下来,告诉她,那大棚里有鸡枞,特别鲜,你要吃就吃角落那几朵最白的。我在外面把风,免得有人来了,我们被发现。

王凤走进大棚,我站在外面看着,等着。

“菌子,”我在心里大声地呼喊,“菌子!菌子!”

我不知道我到底要我的菌子做什么,但是我知道它们能听到我,它们能挺身而出,像第一次,像每一次。它们,我的菌子,永远都站在我的身边。

突然,我听到了一阵铃铛响。是王凤的帽子吗?她倒在地上了?但她帽檐下挂的都是哑铃铛。这个铃铛,更具体地说,是像那种会挂在寺庙屋檐下的惊鸟铃,风吹铃响,惊走飞鸟,花草因此得到庇护。铃音清脆,叮当作响,一刹那间整个时间猛然向后冲去。

我确实听到过这个铃声。那时候我十二岁,王凤十四。她说带我去看她家的西山土司府。西山左边是王家山,山底有个白龙潭,夏灌溉,冬蓄水,还有热闹的蝴蝶。右边是燕云山,尽是灰白石头,苍凉冷清。三山相连,左厚右窄,恰似一根鸡枞菌。王凤带我沿着湿滑的巷道爬到村后,指着坍塌的院墙和破败不堪的木头房子说,你望嘛,这就是我家,西山王氏土司府。我看着这片废墟觉得很伤感,虽然我也不知道在伤感什么。我们看了一会儿就走了,走了两步我就听到了一阵风铃声,我回头去找没找到,只看到一块长满苔藓的石碑。

回去的路上我捡了几朵小白菌,我和菌子是多么地心有灵犀啊,我们的默契传遍了所有人的耳朵,包括王凤。我把所有的菌子都给了她,因为我知道我等会儿还能捡到更多。我们分别后,我继续在山里走,缓慢、悠闲,果然又捡到几朵鲜嫩的小白菌,但是更小,更纤细。我突然反应过来,刚才那几朵不是小白菌,而是白毒伞。

现在,它们正和我的菌子们站在一起,等待着被王凤摘下。

铃铛又响。我想起我那天其实返回去看过那块石碑,上面是残破不全的家谱。最上面写:遴,字子升,康熙十九年领兵投诚授总兵协同大师平滇……然后是:吉桂,字天香,子升次子,承袭州判任事二十五年,封徽侍郎,配段氏,封孺人绩……最角落里,有:凤,长女,字瑞初。

王凤还有一个好听的字叫瑞初,我应该是世界上最后一个知道的人了。连王凤自己,应该也不知道了。

我一头扎进大棚,看见王凤摘下了草帽,有几株白毒伞,整整齐齐地放在里面。王凤冲我笑,嘴角吊着菌子小小细细的尾巴,你看看你憨不鲁除呢,莫着急嘛,你还怕我不分给你吃噶?

我抓起帽里的白毒伞就往嘴里塞,很涩,但也有点回甜。

王凤在我旁边大笑,板扎板扎,我真呢要让你当土司。

王凤拉起我的手,我跟着她往前走,我们还是沿着当年那条湿滑狭窄的巷道往前。但没走几步,眼前豁然开朗。西山土司府背靠着蝴蝶飞舞的白龙潭,分五个层级步步登高而上。一道大龙门,由西转向北开,横梁上雕着各式云纹,飘飘乎如青空浮动。大门两边竖两米高大石鼓,一侧立牌,写“西山土司衙府”。我们迈过将军门石槛,依次又过北照壁、南照壁、西照壁,有柏树立于壁内,枝叶亭亭。大堂中间是审案台,两边是簇簇的明牢房。王凤说,这里太闷,太阴森,我们克亭子头玩。亭子八角,挂着副对联“竹色不随寒暑变,花枝常伴笑谈中”。旁边还有个石洞,奇石嶙峋,洞内有睡佛,不动声色,神色安闲。王凤说,要是睡不着,就在这点拜一拜,灵得很。我就跪下去,磕了个头。

等我抬头,看见王凤在哭,我问她,哭哪样?她说她要八十万。我问她,你要八十万整哪样?她说,还差八十万就能重修她的家,她在新闻上听到的,东山土司府也是这么修好的。我环抱住她的肩膀,莫哭莫哭,我挨你整钱,我在北京混了这么久了,我有钱。王凤说,你怕是在吹牛。我说,我没吹牛,我这个人不吹牛。王凤说,其实我认得你为哪样要给我钱,但我那天吃完菌子吐了拉了一天就好了。我说,你不是因为菌子才发疯的吗?王凤说,我从来也没疯啊,我哪一句话是讲假?

我肚子里憋了一百年一万年的东西好像一下子就碎了,像恒星衰老到了尽头,所有的粉尘、光线都不断朝着一个点塌陷、收缩,最终变成我心里一个小小黑黑的洞。

我拉起王凤开始飞跑,没跑两下,我们就摔倒了。软软的,一点也不疼。我往周围一看,是菌子。我们俩倒在了菌子上。我的菌子全部长了出来,不要命地长、发了狠地长,长到棚子上,把顶给压破了,漏进来凉凉的月光。沿着我挖的畦床无限地长,像拉拉面一样,一直延伸到了山的脚下面,把山都穿透。蛞蝓发出鸟一样的叫声,叮叮响,在啄食菌子。我也懒得捉了,这么一大片菌子,任你咬去吧啃去吧。我和王凤分别朝着两边望,望了好大一会儿,那菌子的尽头还是看不见。

王凤问我,这些是哪样啊?我说,这些都是我的菌子。王凤说,怕不是吧,菌子咋个长得像银河一样又宽又长,一片天都装不下。我说,那这就是我们两个的银河。王凤咯咯地大笑起来,喊我站起来:“走!走!我们走得银河上面,想克哪点克哪点。”我跟着她笑:“我挨你讲,我爱我的菌子,我的菌子也爱我。你、我、菌子,我们三个都疯喽,我们三个是癫人!”

笑得累了,我仰面躺倒,天色苍苍,月亮是一匹白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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