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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牛皮卡孔雀菩提 作者:焦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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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当吉妈毕摩的女儿吉妈竹梦开着长城牌柴油皮卡跌跌撞撞地回村时,人们没有看见货厢里曾经站立着的那头老黄牛,以及副驾驶座里同样衰老的吉妈毕摩。 人们的目光远远地绕着皮卡车转了几圈,才小心翼翼地想到货厢里那块大黑布下面凸起的一大一小两个东西是什么。 虽然吉妈毕摩从来没有给村子带来什么实质性的帮助,但老人们更多地带着一种对明天即将到来的忧伤预感说: 我们的白云村失去了最后一位毕摩。 二 吉妈毕摩的眼睛是什么时候开始看不清的?谁知道,要不是他带着送葬的队伍走错了地方,闯到了住在寺旁的寡妇家,大家以为他还是那个光喝水就能连唱三天经文的大祭师呢。冬天,吉妈毕摩的身上五颜六色,大红色毛衣,袖口飞着几根毛线,外面套个黄灿灿的棉衣。更冷些,再有一件天蓝色马甲。走在路上,远远就能看见。村里小孩见了,凑到跟前:“新媳妇出嫁吗?”有时候被大人听见了,便驱散小孩:“去、去,滚一边去。”吉妈毕摩也不生气,摇头说“没事,没事”。次数多了,小孩也不起哄了,过了新鲜劲。反倒是大人们张着嘴笑,轻轻地问:“还是看不清吗?” 眼睛确实不行了,白色的肉障一天天多起来,但吉妈毕摩的耳朵逐渐代替了眼睛。雨水还没到,村里有老人腰酸背痛,龇牙咧嘴地来了。吉妈毕摩挨着那人的关节听听,又摸到门口,倚着门,把耳朵侧着,回来便告诉那人:“你的老毛病了,还是辣椒煮肉汤,烫烫地喝下去。”来人半信半疑:“可这头顶上的太阳还大着呢,怎么就又发风湿了?”吉妈毕摩说:“乌云就在山后头呢,嗡嗡地响着。”来人四周望望,青山环绕,阳光灿烂,哪里有乌云的半点影子。但心里这样想,嘴上不敢再争辩,再说就太不尊重毕摩了。恹恹地回去,到了晚上,雨水果然落了下来。 村里老人们便说,吉妈毕摩眼睛上的那层白肉是神灵的考验。在最早的时候,能够当毕摩的人都是得先遭大灾难,死里逃生,才取得做毕摩的资格。神灵收去了吉妈毕摩的眼睛,才会把能够听到神鬼声音的耳朵赐给他。有出门读书、打工的年轻人,见过世面,说:“才没有什么神鬼,那就是一种病,叫白内障,人老了,就会得。”于是劝吉妈毕摩:“快去看病吧,再晚就瞎了。”吉妈毕摩说:“没病,没病。”也不动身,仍旧把耳朵当眼睛使。私下里几个脑袋低着,“老封建”,吉妈毕摩像是听见,在村里听到有人从外面回来就远远地躲开。等人走了,吉妈毕摩又侧着头,耳朵伸着,迈大步往前走。 吉妈家的毕摩是世代家传,到了吉妈维义这里只有一个女儿,吉妈竹梦。吉妈毕摩便想教一个徒弟,白毛红冠的大公鸡,前后花费了三四只,婚丧、疾病、节日、播种的知识浅浅地教了一些。待到考查得差不多,准备传授作毕、司祭等事时,人走了。经书倒是一本不少,就是经书旁的野猪牙项圈跟着人一起失踪。村里有人在扑克牌桌上遇到,就回来告诉吉妈毕摩:“再另找个徒弟吧,这个人不是做毕摩的料。”哪那么简单?吉妈毕摩杵在门口发呆,把毕摩传下去的事成了一块心病。竹梦倒不急,从大核桃树上下来,小猴儿似的跳到面前说:“爹,你把那些法器都传了我,我替你给人作毕。”吉妈毕摩看着女儿的衣兜,鼓鼓的,塞满了还没熟的绿核桃,咧嘴笑开了。这小女生下来就讨人喜欢,母亲走后更是被吉妈毕摩宠上了天。人都说,吉妈家的女儿过得比哀牢山上的橙子还甜呢。毕摩传男不传女,小女虽聪慧,可自己能敌得过白云村百年来的规矩吗?想到这里,吉妈毕摩脸上的笑又消了下去。 终日伴着吉妈毕摩的,除了女儿外还有头家里的老黄牛。竹梦母亲还在世的时候,这牛就在了。带去山上吃草,听人一声唤,就摇着尾巴缓缓地走过来。大旱天,地上一滴水也不见,草全都枯黄,母亲赶着牛走一里地也不见绿。母亲累了,撒开绳,大黄牛还呼呼地摇着尾巴,往前走,隔两步,又回过头看。母亲跟着大黄牛,走了一会儿,一块绿地隐隐地在山阴处露出头来。之后母亲也不再跟着了,到点把绳子解开牵出门,就听着大黄牛脖子上的铃铛一路响着走上山去,又响着回来。 竹梦母亲走后,牛脖子上的铜铃铛就被解了下来,收进了柜子里。牛反刍,铃铛叮当叮当响,听着让人伤心。 吉妈毕摩眼睛坏了,黄牛不再出门,整日守在家里。竹梦上山割草,走远些,站在土丘上看不到回家的方向。竹梦一路走,一路哭,背篓里的草掉了一半。天色沉下去,再走不回去就要被山里的豺吃了。也是在这时,铜铃铛的声音悠悠地传来,叮当叮当,拖着长长的尾巴。往左走,声音小,往右走,声音大些。听着铃铛声回到家,大黄牛懒懒地躺在牛棚里,一下一下,嚼着草。竹梦说:“是妈妈,妈妈的吉尔(精灵)在铃铛上,带我回家了。”吉妈毕摩摸着满脸泪的女儿,好一会儿没说话。转身进屋,打开柜子,铃铛好好地躺在里面,铜质赤色,闪暗暗的光,正微微颤动着。吉妈毕摩把铃铛又挂回到黄牛的脖子上,大黄牛高兴似的,打着响鼻,喷厚厚的气。 吃过晚饭,也不开灯,吉妈毕摩和竹梦在地上展开身体,把耳朵紧紧地贴住地面。吉妈毕摩说:“西山阴面有大动物跑过。”竹梦说:“开往省城的火车今天晚点了。”翻个身,两人继续听,吉妈毕摩说:“村东头的母猪产仔了。”竹梦说:“载货的卡车过去了两辆。”再晚些就不能再听了,黑夜里的声音密密麻麻,听久了人心里发毛。 竹梦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出门的?每日在家安静地坐着,看鸟在天上飞,一圈又一圈。吉妈毕摩想,女儿终归是长大了,自己毕竟没有辜负死去的妻子。直到竹梦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吉妈毕摩才意识到自己的确是老了。吉妈毕摩看不见,但总归听得到,村里人对竹梦议论纷纷。房前,房后,老的,年轻的,许多声音,一齐作响。吉妈毕摩挨到门口。“背着人干了多么不要脸的事!林子里都睡出个坑来了,又白又亮……”吉妈毕摩顿时脑袋发涨腿发软,浑身冰凉地折回屋里,忽然又气愤地走出来,但声音又没有了,仿佛有意说给他听的。 吉妈毕摩那天的举动叫全村人都吃了一惊。他拿着一把九眼铜法扇——那本是用来超度凶死之魂的,在村子东头最大的核桃树下,把一个人的脸划出了十几道血口子。那人如往常一样坐在树下,纳凉,嘴里滔滔不绝:“我都看见她白色的三角裤啦,那晚上月亮大,我看得清清楚楚。她爹眼睛瞎了,我可没瞎……”吉妈毕摩不知何时来了。“你再说一遍?”那人一哆嗦,转过头来,见吉妈毕摩头歪着,恢复了神气。“我又没瞎说,我就是看见了,怎么能做不能给人说?”吉妈毕摩像发狂的野牛一样冲了过去,双手四下抓扯,碰到那人脸时,吉妈毕摩竟然笑了。那天看到这一幕的村里人说,他们的毕摩已经被魔鬼附身了,那人的脸被血糊得严严实实,像个鬼。 白云村那天晚上非常热闹,人们过节似的都站在路上,看着县医院的人七手八脚地把竹梦抬上担架,塞到救护车里。吉妈毕摩却表现出惊人的镇定,安静地跟在后面。人们猜测也许是他看不见竹梦瘪下去的肚子和一裤子的血,也有人说是救护车尖利的警笛声损害了他过于灵敏的听力,让他彻底断了与外界的联系。 过去了不少日子,核桃树上的绿皮核桃逐渐变皱变硬,散出淡淡的香气。吉妈毕摩一个人回到了白云村,曾经罩住他眼睛的白色肉障没有了,吉妈毕摩重新用眼睛走路,用眼睛做活,耳朵又变回了耳朵。白云村的老人便又说,这是已经通过了神灵的考验。年轻人听见,啐一口,狗屁的神灵,没有神灵,这就是白内障,去一趟医院几分钟的事儿。 眼睛恢复了,吉妈毕摩给人作毕的次数更多。有时人不请,也自己前去,坐长凳上唱长长的经文。人问起:“竹梦呢?”吉妈毕摩说:“她天资高,去圣山上念《献物经》了,保我们白云村风调雨顺、人畜兴旺。” 三 竹梦当然没去念经,背着大背囊,坐上火车,摇摇晃晃,到北京去了。 几年后回来这天,正是火把节。清晨,河上的薄雾像蒸汽一样还没有退去。女人们通宵未睡,到山里去捡松香,用簸箕、脚盆子之类的东西装回来。小孩子就跟在大人后面转,用剥了皮的柳条打溪里的水。 吉妈毕摩的女儿吉妈竹梦坐着白色的“比亚迪”,颠了一路,发动机轰轰响,到家门前已经和土黄色的道路融为一体。听到声响,吉妈毕摩顺着一把木梯子从自家土掌房的屋顶爬下来。梯子年久,摇摇欲坠,又似乎并不服老,像吉妈毕摩一样。在吉妈毕摩和梯子一起剧烈地摇晃两下后,竹梦下车,过去扶住了梯子。吉妈毕摩下到地面。“回来了?”他往车后座看了一眼,车窗黑黑的,看不到里面。 竹梦没接话,拉开车门,打开后备厢,五颜六色的购物袋一起倾泻出来,随着竹梦一起流淌到老土掌房里。 饭是在屋顶上吃的。 在白云村,土掌房的屋顶是主要活动场所,一家连一家,下面房子的屋顶即为上面房子的场院,顺着山坡层层而上,直达山顶。早些年的时候,每逢婚丧嫁娶,村里人便在房顶上招待宾客。直到有一年屋顶塌下来死了人,当地政府才下令不许再在屋顶上进行大型活动。但也偶尔有青年男女,趁着夜色在屋顶上对歌调情。 “我在北京天天想着这口坨坨肉,怎么回来味道不一样了?” “口味高了。”吉妈毕摩吸一口水烟筒,“咕噜咕噜”,缓缓发出一串冒泡的声音。 竹梦不说话,闷头吃,“唔嘛唔嘛”,重重的,故意弄给吉妈毕摩听。 “难得回来了,明天去庙里,给你喊喊魂。” “不用了,现在哪个还信这些。”竹梦不想去,神庙要是有用,自己家是毕摩怎么不平安喜乐呢? “你大爹家的娃娃得病,去了省城都看不好,他们请我明天去庙里,你也顺便一起去了。”吉妈毕摩自顾自地说,往地上敲了敲水烟筒,起身离开。 留下一句:“北京太远了,走那么远魂会掉。” 竹梦憋着气,第二天一早扒了早饭就出门。神庙是村里前几年重新修葺的,之前在风波中被砸掉的神像头,重新镀了金,又给装回去,更添几分庄严。竹梦脱掉鞋,光着脚跟着父亲踩了十几级台阶,进了大殿。不到四十平米的空地上,稀稀疏疏就坐了五六个人,大爹抱着孩子跪坐在正中央。 “吉妈毕摩。”大爹喊,声音闷闷的。 吉妈毕摩在佛前跪下,拜了三拜,拿出毕摩尔布(法帽)、毕摩特依(经书)、毕句(神铃)、吾土(签筒)等一众法器,面向几人盘坐。 “吉妈毕摩。”大爹再请。 吉妈毕摩用树枝在地上插出一个小小的图谱,开始念诵音韵繁复的经文。 签筒咚咚咚响了几下,大爹一家的哭声低低地传来。 “各有各的命啊。”吉妈毕摩说完,走到竹梦面前坐下,口念经文,舞扇摇铃。铃声在竹梦脑海里不断敲击着,竹梦恍惚了。竹梦突然想起母亲,小时候吉妈毕摩半个月不在家都是常事。家里的活全在母亲一人身上。母亲的腰,总是弓着,直到去世都没直起来。 回到家里,天色已经黑了,吉妈毕摩养成了日落而息的习惯,家里只有牛棚吊着一盏昏暗的灯。 “一头牛,需要什么灯?”竹梦抱起一捆草料,丢进牛棚。忽然又想起小时候铜铃铛指路的事,抱歉似的,把草料拿起来,重新又轻轻放下去。 “牛是大牲,有灯光,就看得见前面要发生的事。” “牛看得见,你点盏灯看不见么?眼睛本来就不好……” “人有时候还不如牛,人能知道自己面前的路该往哪里走吗?各有各的命。” 要在从前,父亲说的这话是顶有趣的,但到如今,竹梦已觉得有些乏味了。“我回来待不了太久,北京一堆事等着我处理。爸,我好好和你说,和我一起回北京。一个人,在这个小地方,谁来照顾你?” 吉妈毕摩叹一口气:“我走了,白云村怎么办?我是村里最后一个毕摩了。” “你也不想想为什么你是最后一个?大家都不傻,爸。”竹梦带着埋怨。 吉妈毕摩看着牛,不说话了。算算日子,大黄牛如今也有二十多岁了,眼神浑浊,仿佛有雾,在牛棚里咯吱咯吱地嚼着干草。 “要去北京也行,但走之前我想你带我去轿子雪山看看。轿子雪山是我们的圣山,我是毕摩,还一次都没有去过……” 四 关于吉妈毕摩要去轿子雪山的事,竹梦怀疑是父亲蓄谋已久的计划。 凌晨五点,白云村的鸡还没醒,吉妈毕摩就爬起来,洗漱打点,一阵叮咣乱响,全不顾竹梦还正在被窝里流口水呢。推开家门,天边竟已经有了一线光亮,屋子里立刻都涂上一层白光。竹梦被闹醒,帮忙收拾,其实索性吉妈毕摩自己动手的好,经书法器乱糟糟塞在一起,哪一件不得吉妈毕摩自己重新动手呢?松香的味道还不时刺激着鼻孔,吉妈毕摩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大捆新鲜苜蓿喂牛,低声哼唱着经文。 当吉妈毕摩拉着牛站在家门口时,竹梦整个人都陷入巨大的困惑之中。 “爸,你这是?” “它也老了,我和你一去北京,它就彻底孤单了。这次,我们也带着它去轿子雪山看看。” “爸,您别开玩笑了,哪有人带着牛去雪山的啊?真是老糊涂了吗?” 吉妈毕摩的态度却异常坚决,听完竹梦的话,他就转身往回走。“我不去了,年纪大了,身上哪点哪点都疼。你回北京吧。” 两人耗着,竹梦在院子里的葫芦秧上抓到了一只蛐蛐,肚子滚圆,她摸了摸它的翅膀,上面绿色的花纹湿漉漉的。 又过了半个钟头,竹梦拿出手机,打了电话:“喂,是李哥吗?我竹梦,吉妈竹梦。我还得麻烦你件事,我不是找你租了辆比亚迪吗?等会儿你开辆小皮卡过来吧,顺便把比亚迪开回去。对,皮卡,对,就是那种……” 对于白云村的人来说,这个早晨可能是他们近些年来度过的最奇特的早晨了。吉妈毕摩一家,坐在一辆皮卡车上向着几百公里外的轿子雪山前进。车厢里面,站着一头为他们付出了二十多年辛劳的大黄牛。每路过一户人家,就停车讨要几捆干草,等出白云村的时候,满满的干草垛已经把大黄牛围住了。 竹梦说:“爸,你说得没错,人是比不上牛。我们在前面开车,它就在后面兜风吃草。这就是各有各的命。” 吉妈毕摩笑了,看着车窗外,他熟悉的村庄一节一节地往后抖落下去。 几乎整个白云村的人,在这个闪着阳光碎金的早晨,都看到了一头大黄牛威风凛凛地站在皮卡车上,晃晃悠悠地离开了村庄。 白云村周边的土地并不十分肥沃,但吉妈毕摩非常喜欢。放眼望去,高原的土地像被火烧得通红。每年六月二十四是火把节,以前在这一天吉妈毕摩就站在村子的空地上,为大家主持祭祀。人们用松木做火把,先在家中照耀,再拿着火把挨户巡走,边走边向火把撒松香,最后会将火把插在村中或村前村后的空旷地带。土地、房屋、天空,都是红彤彤的。 盘山路九曲十八弯,看着山顶近在眼前了,绕着一走,又是半个小时。不着急,要离开了,每个草洼都有看头。路过岔路,吉妈毕摩便下车,摇铃铛唱上一段。第一响是问候山间神灵;第二响是唱给枉死生命,山里的、水里的、路上的,有遭了意外的都得安慰;第三响指明方向,活人走丢听见寻着路,死人徘徊听见去往生。天气热,戴着高高的法笠,纯白羊毛帽套,吉妈毕摩头上的汗一颗颗往下滚。 路上遇着多事的人,按两声喇叭,摇下车窗:“卖牛去啊?多少钱,给我吧。”竹梦踩一脚油门,别着过去:“这牛比你老,你买不起。”皮卡车引擎轰轰响,像是助威。 开出去差不多一百公里的时候,车厢里的黄牛用头顶的角不停地轻轻撞击货厢,脖子上的铃铛颤颤地响。 “大牛怎么了?”竹梦看着后视镜,被牛拱乱的干草在空中飞舞。 “停一停吧。” 竹梦把车靠着应急车道停下,和父亲站在路边吹风。 往前看,大概一百来米的地方,挂着路牌,绿底白字——“阿卓县”。 “好多年没去县城了,进去转转吧。”父亲看着阿卓县的方向,言语中竟有几分憧憬。 “我不去。” 父亲依旧没有将目光收回。“北京太远了,走了之后就不会再回来了。” 竹梦转身回到车上,重重地关上车门,发动了引擎。 一百多米之后,皮卡车下了岔路,驶向阿卓县。 进了阿卓县天气就有些飘雨,云南西边就是这样,十里不同天。黄牛淋了雨水之后变得兴奋起来,吧嗒吧嗒地嚼着草。县城里楼房已经多了起来,犹如一座座水库孤独地矗立着,偶尔黑色的轿车呼啸着从身边蹿过,又消失在雨幕中。多年不见的县城,竹梦已经不认识了,那些间隔闪过的广告牌让她觉得异常陌生。那个人怎样了呢?十七八岁,给她摘了满满一怀山茶花,颤颤地递到跟前,脸一红,转身要跑,被竹梦一把拽住,现在想起来依然觉得有些好笑呢。 皮卡在一家小卖部门前停了,对于这样一辆奇怪的车,女主人显得缺乏热情。她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嘟囔着问:“买什么啊?” “拿几瓶矿泉水。”竹梦说。 “哦。”女店主拢着乱糟糟的头发,起身走到货架后面。 一伸手,竹梦就看见,无名指上套着个翡翠戒指,翠绿色,杂点雪花。想起那个晚上,那人说,一辈子是你的,把戒指塞到竹梦手心里,冰冰凉,和洒在林子里的月光一样。 “这店之前不是陈老板的吗?怎么换人了?”竹梦打开冰柜,小牛奶、绿舌头、绿色心情,还有认不出商标的杂牌货,左挑右选,心不在焉。 听来人问,女店主打量了竹梦一番,才说:“你是他朋友?你还不知道吗?他瘫床上两年了,一直是我在守店,我是他老婆,有事和我说一样的。”女店主把矿泉水放在柜台上。并不忙着结账,城小人少,已经很久没有人再愿意倾听自己的故事,说一句:“命真苦啊!”“命真苦”三个字是勋章,过苦日子并不可怕,如果一直有人授予自己这个光荣的称号的话。如水的回忆淹没了她,自己的那位丈夫总是在夜晚偷偷跑到楼顶,朝着北方眺望。在踩断了顶楼铁梯两根生锈的踏板,终于从五楼坠下,摔在了早点摊的塑料棚子上。没死,高位截瘫,天天在家里哭爹喊娘。自己进货看店,累一天,晚上还得抱着头,哄男人睡觉,吵出精神衰弱。 竹梦主动递过钱,女店主的手有些颤抖,不知是因为悲痛,还是睡眠不足。 女店主邀请:“他就在家,你们去看看他吗?” 吉妈毕摩见过陈江的,那晚救护车尖利地叫一路,把竹梦救了回来。竹梦躺在病床上,换了干净的衣裤,眼泪直往外冒。吉妈毕摩问:“到底是谁啊?你说吧,我不怪他。”竹梦嘴唇动动,吐出两个字:“陈江。”吉妈毕摩带着病历本去了,提着一篮子芒果回来。怎么样?竹梦想问,问不出口。芒果一切两半,吉妈毕摩和女儿一人一半。“好了你就走吧,去坐长火车。”竹梦急了:“我走了,你怎么办?”吉妈毕摩摸摸耳朵:“我刚问了,眼睛做手术马上好,我能照顾自己。” 竹梦又想笑,说出“孩子”两个字时,陈江吓得转身跑,摔了个狗啃泥。他总是跑,能跑到哪里去呢? “去看看他吗?”女店主又问。 竹梦支支吾吾,吉妈毕摩从皮卡车里下来,说:“没啥事,我们就不去了,还得带家里的牛去轿子雪山哪!你回去和他说,吉妈家的今天来看他了,以后就走了,再也不会来了。” 两人上了皮卡车,黄牛不知何时把屁股撅到货厢外面,拉了泡牛粪。 等女店主看见地上的粪便对着皮卡车破口大骂时,竹梦、父亲和他们的大黄牛已经远得只剩下一个圆点了。 阿卓县再出去一百里地,雨就停下来了。一路上大黄牛一声不吭,只在吃草时打两个响鼻。 吉妈毕摩说:“都挺好,各人有各人的命。” 竹梦看着前面的路,平整、笔直,这一段是云南难得的坝子。 吉妈毕摩把头靠着座椅后背,用一种近乎儿童的声音询问道:“梦梦,啥时候才能看到轿子雪山呢?” 拨弄两下导航,液晶显示屏上显示前方有一个叫“白果”的地方。 是个小山洼,石头比树多,大块小块,灰白黑白,到处堆。几片玉米地突然伸出来,故意地绿,杂着几个房子零零星星地散在山坡上。吉梦的母亲就长眠在这里,孤单得很,但也得了长久的安静。吉梦说:“去看看妈吧。”吉妈毕摩直点头:“当然,当然。” 竹梦知道,父亲吉妈毕摩很早就把自己的寿衣置办齐整了。他总是有这个担忧,生怕自己死后别人不能按着毕摩的规矩给他办事。和他争论,把寿衣扔垃圾桶里,吉妈毕摩又捡回来,洗干净,叠好藏在柜子里。吉妈毕摩总说,死亡没什么可忌讳的,早晚有那么一天,他也会穿上这身装扮,埋进地底。来年,坟头会被绿草遮盖,变得生动活泼起来。 吉妈毕摩是对的,至少在母亲坟前是如此。除了绿草,母亲的坟上还开出些野花,蜜蜂在上头嗡嗡地飞,倒还添了点热闹。 竹梦和吉妈毕摩在母亲坟前磕了头,吉妈毕摩说:“对不起你,赤脚走了那么远嫁给我,脚底都磨出了血。去了还要再走几百里山路,在这里一个人孤孤单单的。” 坟头的草晃了晃,回应似的。竹梦想起母亲去世时,头发垂在床边半截,风从窗子缝里钻进来,也是这样地飘。 吉妈毕摩盘腿坐下,开始喃喃地唱起了经文,当年自己也是这样唱着《指路经》送走的妻子。别写错呀,妻子紧紧地交代,有了名字灵魂就不会消散,但一个白云村女人的名字,一生会有几个人叫一叫呢?县里下来人教写字,妻子眼睛闪闪地想去呢。多后悔呀,自己给人作毕,出了远远的门,农活、竹梦、不停上门的乡亲,妻子眼里的光又暗了。最终妻子攥着照片去了,那是她唯一的一张彩色照片,背后用蓝黑色钢笔水写着几个清秀的汉字:诺别沙依。绿线扎七匝,缝一小布袋,篾刺插起放进篾箩,吉妈毕摩悠悠地唱着经,摇起毕摩法铃,丁零丁零,一路沿着先祖迁徙的路线,引着妻子的灵魂回家了。 吉妈毕摩不停地落泪,说:“对不起你,我要和梦梦去北京了,以后离你就更远了,你好好的。” 竹梦把货厢打开,牵着大黄牛走了过来。“妈,今天我们全家都来看你了,老牛也来了。我们一起去轿子雪山,看圣山的神仙。我们可高兴着呢,你也高兴。” 能不高兴吗?母亲坟前的金雀花笑开了。 再上路,离轿子雪山就只剩下几十里地了。在路上远远地望着,云雾腾腾,白色的山峰高高地耸立在湛蓝而沉静的天空中。顶端洒一圈阳光,显得轿子雪山愈发洁白而耀眼。 停车,歇息,大黄牛静静地,朝着轿子雪山的山尖注视着。 突然前腿一屈,倒在车板上,“丁零——丁零”,大黄牛脖子上的铜铃铛清脆、响亮。粗粗地喘最后的几口气,眼睛里盈满了泪水,闭上了。 竹梦和吉妈毕摩合力把它从货厢里弄了下来,放在路边的红土上。 竹梦说:“也许我们就不该带它出来,不然它也不会死。” 吉妈毕摩用打火机烧了一点草木灰撒在黄牛身上,从行李里拿出一根竹根,割取谷粒大小的一粒放入灵桩之中,跪坐在大黄牛身边,吟诵着经文。 吉妈毕摩说:“雪族子孙十二种,我们和牛都是雪的后代。这一世它也值了,死之前看到了一眼圣山,很多人还不如牛啊。” 作毕结束,吉妈毕摩把净灵的法器收好,坐上了皮卡车,说:“我们回去吧,不用再往前走了,我已经看到了。” 五 皮卡车掉了个头,开始返程。竹梦把车窗打开,空气里充斥着庄稼和这片红色土地的味道,吉妈毕摩静静地坐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轿子雪山白色的影子渐渐远去,竹梦觉得自己正变成一只大鸟,她、父亲吉妈毕摩、黄牛、皮卡车,都在轿子雪山的这条路上,开始顺风飞了起来。 吉妈毕摩在返回的途中就去世了,这一天是火把节的第三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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