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鳄鱼慈悲孔雀菩提 作者:焦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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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全身都清爽,去哪儿都好说,顺着风顺着水,前脚后脚摆两下就到。 六十颗尖牙亮闪闪,溪潭闲游,懒洋洋漂着,也吓得人头毛奓起,脊背发颤。熊猪鹿麋,肥我肚腹,什么好汉显贵,也难与我争风头。 可惜,我顺着水活,俯着地活,我按着老天安排的动物的命活。我贪吃,我凶猛,我也怕死。 终究好像还是愈来愈老,一口牙脱落又长脱落又长,穿起来数一数得有三百余颗。到处都是人,到处都下雨,水里越来越冷。我不得不游,往南游,往太阳成天晒着的地方游,往都是和我一样的老东西的地方游。 不过还是给你一句忠言,不要傻愣愣躺水边望天发呆。抹平水面,我鼻膜一闭就潜到深深处。离你只有一丈远了,你还在那痴人说梦语,想着你的文凭利禄。你再不起身飞跑,我就要一跃而起撕得你四分五裂七魄散尽。你那脂肪肥厚难以吞咽的,我就含在嘴里等它慢慢化为肉糜。 快跑吧! 老池隔三岔五就去趟地质公园,公园在山上,老地质厂改的。说是山,矮矮一座土包,吱吱呀呀,漂了几百年,撞上场雨掉两块石头,碰着次地震塌一片山坡,越来越矮。到最后,道观石头梯子下面就贴着河。冬天刚下过雨,面上蒸一层水雾,有鱼味、草味,还有折戟沉沙的铁剑味。但水干净,不怕冷,扯下衣服就往河里跳,游起来比走快。半天看不见,以为淹着了,路上人正要喊救命,老池头就冒出水,隔老远打招呼。 咿咿呀呀的声音,是小图,在岸上紧紧追着,生怕爷爷被水吃了。满五岁了,还不开口讲话,这年纪实在晚,急得到处跑医院。身体样样都好,哪台仪器都这么说,为什么还不讲话,哪个医生也说不清。“是太聪明了才不讲话哩,等长大点你们就晓得了”,邻居一个个都这么讲,小图咯咯地笑,像是听懂。然而有一个汤老师,年轻时的地质队工友,会手上嘟嘟嘟拉手风琴,嘴里唱《喀秋莎》,因此得一“老师”尊称。时常钓了鱼送来,跟老池说:“娃娃怕是胆子小么不敢讲话,鱼胆汁涂在眼皮上就好了。” 一日又来约钓鱼,拉着拽着一路奔到河中央,脚下踩条细长船,公园里常见到的那种,也不知道汤老师去哪里搞来的。这条河是很熟的,蹉跎河,上面就是地质公园,游过无数回了,哪里有旋哪里有缠脚水草都一清二楚。 钓到中途,汤老师一双眼睛定住,盯着水。几分钟后,抬手一指:“那那那……”声音跟手一起哆嗦。远远一看,一双金灿灿核桃眼,中间一瓣黑洞洞裂缝,盯得人头皮炸裂。崎岖粗糙的身子正缓缓撕开河面。 河里竟然会有鳄鱼?站不稳了,脚下跟着水波一抖,差点没一头栽进水。汤老师一把拉住,把桨塞到手里。“沉着点,你来摇船。” “快跑吧!” “往哪里跑!跳下船更是一条死路。” “使劲划啊!” “这辈子就交待在这儿了。” “河里的鳄鱼!” “河里的鳄鱼!” 河面一点点拉开到近处,鳄鱼背脊一沉,没入水中,进攻的姿势。小船疯狂晃,跟着人一起嚎叫,汤老师哭一声,膝盖软,跪在船上。“鳄鱼神仙欸,今天放过我,再也不钓鱼了。”然后人不动,鳄鱼不动,连风也不动,所有东西都杵在原地,一起静静地发了会儿呆。河面底下一声响,水波朝着对边远远地荡开去。 两人腿抖着站起来,手指甲都全抠破,船舷上刻几点血印子。摇船到岸上,看见躺一条死鱼,肚子被戳几十个尖尖小小的洞,鳄鱼嚼过的。鬼使神差地,二人捡起,一路提回去。收拾一番,鱼胆挤破,手指蘸点,往小图眼皮上少少地抹了。然后小图喊:“爷爷!”好大声,像玻璃一样透亮。 一个好故事。 到处逢人说:“鳄鱼是慈悲哩。” 有人爱听,抱起小图亲两口,学着鳄鱼张开大嘴,不吓人,嘴臭得倒是让人嫌;有人不爱听,嘲两句:“云南的河里都有鳄鱼么,我家床上躺着的怕是玛丽莲·梦露哦。”还有年轻的,有文化,点点头:“鳄鱼的牙齿其实是很低效的捕食工具,牙根牙龈发育不如人类,撕咬猎物时经常脱落……” 其实谁在乎呢?老人老故事都多的是。 但高兴是真的,抱着小图到处跟人说:“鳄鱼有大慈悲哩。” 当然,这些都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现在一夜乱梦,睁眼醒来,就在心里问自己:今天应不应该死了? 云南风和花一样又多又密,一整夜都在吹,吹得空气薄薄一层,地也干干,把自己的好瞌睡也都吹跑了。死——真是一个干巴巴、光秃秃的脆片片,稍微用力一捏就碎了,活着与死好像也就隔着窄窄一个指甲盖的距离。其实谁都想过死这个问题,但原来总以为,灯是一盏一盏灭的,今年眼睛瞎一点,明年耳朵聋一点,像一块老陈皮,慢慢地干死。到自己真正老了才知道不是的,人其实是“啪”一声,所有的灯就关上了。 就像医生说,自己是得了什么肌肉萎缩硬化症,外国话叫欸爱儿爱死,自己也听不懂,什么爱来爱去的。小图倒是哭,医院里巴巴地忍着,一进家门就哭得惊天动地,也真是的,那么大的人了,还趴在爷爷腿边抹眼泪,边抹边说:“爷爷,你放心吧,一定能治好的,我不回上海了,就留在家里陪你。”不回去上班怎么行?没出息的东西,这么多年爷爷咬牙供你上地质大学,也算继承了咱家地质队员的光荣传统。你自己也苦啊,一实习就得上山上工地,鞋里一下雨就灌满水,也舍不得买双新的,爷爷看着都心疼啊。终于熬见点光明了,你就要做逃兵?什么硬化症,什么瘫痪不能自理,都是医生唬人的。不这么说,医院能赚到钱吗?把小图连骂带哄赶走,静静坐在板凳上,舌头在嘴里不受控制地乱跳。老池自己也知道,医生说的是对的,阎王爷已经“呼”的一口,把自己的火都给吹灭了。 现在每天都是这样开始的:五点半,不消人叫,眼睛自己睁开。扶床坐上五分钟,给点时间,让一身迟钝的血,慢慢压到脑袋里。吃药,杯子外面总洒一片水,这双手就是不听使唤,一拿点什么东西,就跟摸着钻机似的,嗡嗡嗡震颤个不停。摸索出几片盐酸二甲双胍,配合胰岛素控制血糖,咽了;再挤出两片硝苯地平缓释片,吃了二十年了,继续咽;最后还有七扭八歪不会读的外国药,贵得很,但医生说,不吃瘫得更快,还是忍痛咽了。 然后是每天第二重要的事,熬米布。白花花的大米,像一碗雪,放太阳下晒。早上是好太阳,温暖不刺激,晒什么都舒服。八分干,正滋润,往研磨机里倒。机器和自己一样老,十年前买的,给小图熬豆浆喝。一插电,研磨机开始破口大骂,比卖腌酸菜的嗓门大。赶紧拿抹布隔着手,按住疯狂的研磨杯。等每一粒米都粉身碎骨凉透了,又往热奶锅里一倒,来回搅个彻底。 腿有点颤,手却不抖了,端了往人家送。得赶快,五六点才是老年人的时间,再过两小时,满天满地都是年轻人,上班的、上学的,一阵阵风。要是被看到自己往人老太太家送东西,不知道被笑成什么样。 老太太的香也正是这个时候点起来:保温饭盒往一楼防盗栏里斜斜一塞,袅袅的烟就从窗户里钻出来,仿佛敲着人鼻子眼睛喊,李老太太起床了!李老太太信道教,那真庆观香火有她几十年功劳。每日清晨三炷香少不了,另还有花、灯、果、水,都拣新鲜干净的供,一整套的讲究。八十七岁,耳清目明,自己独居,事事不靠别人。和老池呢?虽然不是老伴,但过的,谁又说不是一样的日子。就比如现在,清晨念完功课,开窗就把米布拿进去,悠悠地吃了。吃完洗干净,晚上又装进饭菜,还是老地方,等老池取走。谁也不说谢,谁也都说了。八十多岁的人彼此是不需要说话的,叽叽喳喳地交换对世界的看法是年轻人的爱好。只要这样就好了,五点半起床吃药,送去米布,晚上五点半再拿走晚饭。中间必须隔着点距离,是表示客气,也是必须遵守的礼仪,这是老一辈的讲究。 接下来就该去完成自己的养老金认证,半年一次,风雨无阻。认证一次可以领六个月的养老金,算一算,又能给小图攒下点饭钱。小图总说没时间做饭,吃外卖,一顿二三十,贵不说,还不干净,说也不听,只能尽量多支援,吃外卖也吃点好的吧。不过自己已经打算找个时间了结自己,这样再去认证,好像有点欺骗国家的意思。脸红一阵,但想想小图,还是厚着脸皮去吧。 社区办事处,之前去过的,离家五站地。1路转12路,圆通山下,转头再走两百米。不算远,车上有人让座也可以不坐,看人如释重负地又坐回座位上。到公交车站,站定,抬表一看,正好七点半。算着到那边整八点,刚开门上班,人少,心里有点高兴,自己安排得好。直到连续过了五辆6路车,飞过去三十几个黄衣服兔耳朵的外卖员,看表看得胳膊酸成山楂棒,才意识到不对。问一个西装夹皮包,不知道,刚来的;问一个买菜老太太,嘴里吐不出囫囵话;直问到一蓝校服大书包,肩膀歪歪学生,才得知:地铁开了,1路车从此不打这儿过。 那地铁,知道的,没有十年有八年,蓝色围挡到处搭。两条车道变一条,没有事故也堵车。挖挖挖,挖得自己脸上的褶子又深又多才上场。但那学生说:地铁好啊,又快又好看,破公交又挤又臭,每天坐车烦死人。老池问:地铁多少钱?要看去哪儿啊,跟坐公交一样。去圆通山。那顶多两块钱?不过爷爷您打辆出租车吧?坐地铁您这公交卡不能用。打车?那怎么行,上去下来,起步价,车屁股冒不出半米烟,八块钱交出去。还是坐地铁,问着来到地铁口,扶梯一部,往上不往下。只得走楼梯,十六级一组,四组层层叠叠码整齐,大理石台阶闪亮亮滑溜溜,怕摔倒,手扶着栏杆一路搓下去。到了平地已然走出汗,脑门一层湿,鼻子喷着厚厚的气去问路,到圆通山怎么走?二号线转四号线,世博园方向,坐两站,人民医院下,金银殿方向上,再坐两站,白马寺下,到了B口出,出去就是圆通山。 明明白白记住了,买过票,再下楼梯,还是滑溜溜大理石,闪得人眼花,真是浪费,这么好的地,拿来让人随便踩。左边一列,向前开,右边一列,向后开,往哪转,忘记了。赶紧问人。老爷爷您去哪儿?圆通山。密密麻麻站名扫一遍,这没有到圆通山的。刚才人说有,转一次车就到。转几号线啊?又忘了……老池涨红了脸,什么时候这样糊涂了。不敢再问,自己找,好好想想,刚人工作人员说了,金银殿。之前带小图年年去的,十块钱一次撞大钟,边撞旁边老板边念叨:一撞学习进步中状元,二撞家庭和睦有人念,三撞……钟声真好听,嗡隆嗡隆的,拖长长厚厚的音,一只大鸟似的,慢慢往天上飞。小图爱学习,听到状元两字就高兴,自己也高兴啊,兴许将来小图真是状元呢,自己就顺着金沙江一路游过去,告诉所有人,然后呢?然后不能再想了,地下一点阳光也没有,但地板座位车厢却到处亮堂堂,让人眼睛发昏,不认识的字,不认识的人,伸长了脖子什么也看不到,头晕得很,早上没吃降压药吗?双腿有点抖,乘务员过来帮忙了…… 等一双脚踏进社区办事处,心里才真真实实地踏实下来。还是那位女姑娘,带点黄的头发蓬蓬盖住脑袋,白衬衫翻来覆去穿,领子都跟老头子的眼皮似的耷拉下来。脚上也还是那双平底黑皮鞋,接水走路都悄无声息,有公家的庄重。有人往皮椅子上一坐就眉眼一沉,露出标准式样微笑说:您好,请问需要什么帮助吗? 还好,社区办事处还是老样子,老样子是最好的。 “我来签字,养老金那个,每年都要弄的,我一年没落过。” 还是标准式微笑:“爷爷,今年已经改革了,在家里直接用手机认证就可以了,不用像之前那样来现场签字了。” 看出难处,递过来一手机,有婴儿雪花膏的气味,是时髦的手机样式,一个苹果被耗子咬一口,自己没有,街上经常见人拿着的。“爷爷,您没手机用我的吧。” “点开那个,白底绿字的那个图标,人社在线……” 一时间,老池又走丢了。没巴掌大的屏幕隔出四五间大厅,走进去,又破开格局建六间小屋子,全都奇形怪状,漆绿墙铺红毯的。有够曲折隐秘,风水不佳,跟年轻时住的地质队房子没法比,排排过去,几家几户,清白敞亮。而且怪得很,一企鹅冲着人抛媚眼,还有不知品种的白狗,比京巴脸尖点,在那儿扯着脸皮笑。 办事处姑娘说,在第三页。又开一新门,进门两排彩色英文大字,四壁里红橙黄绿待人挑选,有一蓝底白天隔间,隔出一点清凉,忍不住点进去,姑娘忙大惊失色:干吗啊您,这是支付宝,管钱的!忙缩回手,脸上仿佛被人打一巴掌,火烧火燎,别人的钱,真不像话。“微信、淘宝、小红书、知乎、闪耀暖暖……”每个字都认得,连在一起又都不认得。好似一架架中药排过去,满门天兵天将下凡,神态威仪,不晓得名姓但晓得背后有大神威。 “好,眨眼睛。” 两块眼皮死沉死沉,拿一张脸的力气磨开,屏幕亮得很,看着看着眼前一片黑。 “向左转头。” 头动一下,感觉脚底下打滑,快坐都坐不住,好像在蹚水过河,河里全是心惊肉跳的石头。 “爷爷点点头,慢一点。” 老池觉得脚下的河水很深很深,说是河又好像浮在空中,飘飘忽忽的。那手机小小的白光就在下面,跟条缠脚的水草似的,拉着自己往下沉。手机这玩意儿究竟谁发明的?完全害老年人的东西。自从人人拿个手机,出门车也打不到了,大冬天招手招得犯关节炎;买东西也受罪,小摊子不乐意找零钱,翻着眼睛嘟嘟囔囔。自己知道自己老了,早就跟不上时代了,想学也学不会,眼睛看一会儿就花,手指又粗又笨,总戳不到地方。旁人看着着急,自己心里更着急,气得想把手机远远地甩了,甩到西门桥外西山外西天外,谁也捡不回来…… 下面怎么传来小图打喷嚏的声音(鼻炎又发了吗?)、纸张哗啦啦翻页的声音(快十一点了作业还没写完?),还有打电话的声音,很远很远(爷爷,这个假期我不回去了)。一直往下沉啊,跟着手机那白光沉,沉了很久很久才想起来,自己会游泳的啊。双腿使劲蹬,光出力不见动,又一口气憋住了,终于冒出头来。 “爷爷,您没事吧?怎么脸色这么差。” 缓过神来,摇摇头:“没事没事。” “好了,爷爷,这就验证完成了。以后啊,您在家喊您孙子孙女帮你弄,很简单的,他们一看就会了。” 说着好,走出门。必须走路回去,不过几站地,自己走得动。无论如何,大马路是实实在在的,之前往左转,今天总不能往右转吧。走路吧,走路,踏踏实实,身体不会轻飘飘。“康康无糖食品店”还在那儿,改天来买点鸡蛋糕;那个米线店老板还在骂娘,多倒点醋就不高兴,一辈子小生意;小小的文具店拉下了卷帘门,为什么关了?小图放学都会在里面逛一会儿来着,当时不该说孩子的,那没嘴的白兔子橡皮,多买几块怎么了——可是不对,小图读的是二小,这文具店怎么写“实验小学文具部”,总不能连学校也搬走了吧。不对,不对,自己又糊涂了,不该经不住闹,带小图去吃“啃的鸡”,一边炸鸡翅热乎乎,一边可口可乐冰凉凉,回家就又吐又拉,医生说,急性肠胃炎,小孩子不能喝冰的。以后再也不敢啦,但以后,早知道以后小图离自己这么远,当时就放开吃。哎呀,多少次做梦梦到小图在外边出事就吓醒,如果还是小时候,在学校门口,一出来就喊:爷爷!猫似的,两下蹦到三轮车上。就是那个小学,天天在门口接,可是三轮车呢…… 之后是如何倒在地上,又是如何被送医院,不停有蓝口罩凑到眼前问:您家人呢?您子女怎么联系?您这个肌萎缩性脊髓侧索硬化症已经让您出现感觉障碍了啊,再不手术治疗,过几天吞咽和呼吸都困难的啊。赶紧把您家里人叫过来,您这个没人伺候是不行的! 都是些消毒水味,那些苦苦的话,就不提了吧。 只说说回家的事就可以了:开了板板扎扎几十盒药,两塑料袋,一手一个提到家门口。不过三层楼,一双拳头在捶打心脏,左勾拳右勾拳,人老了就是这样,一旦病了就再也好不全乎了。呆站在门口喘粗气,缓过来了就插钥匙开门。怎么捅都捅不进去,你手往左,钥匙孔往右,你往右,它又往左,跟你玩抓鬼游戏。越着急越使劲,越使劲手越僵,最终僵成个鸡爪,彻底拿不住钥匙,乒乓落地。 拿手背敲门,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想等着小图一边喊:来了!一边在家里手忙脚乱地关电视,小孩子把戏。 没人开啊,一遍遍敲。 嗐,没有人,哪里有人呢?1路公交车站没有了,养老金表格也没有了。还真是绳拣细处断。现在自己得这病,过一久瘫了,吃喝拉撒都躺在床上,到时候才真叫一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害了自己,更害了小图。下楼,把两袋药全丢进大垃圾桶里,去你的吧。 老池就是这个时候,决定自己该死了。 两脚的人总说老马识途,其实我们老鳄认路也不差。这片地界,很多年前我也来过的。有一年冬天,太阳像岸边呆羊似的,一口就被阴沉沉的天吞进了肚,个把月都没拉出来。冷啊,冷得我想睡都睡不着。一闭眼,身体里的血就刺刺啦啦地结冰碴。那时候我妈还活着,她告诉我应该赶快睡觉,睡着了就万事大吉等春天。可是血里的冰碴戳得我里里外外都疼,我怕我一睡着就再也睁不开眼了。所以趁着大家没注意我就一只鳄往南游,往每天都是春天的地方游。皇天不负有心鳄,我还真找到了这么一个地方。 暖和啊,在河里睡过整个夜晚。太阳一出来就能划开手脚,抖掉身上的水,整个身子都松松的。名字都不晓得的野植物,铺天盖地长,叶片几十个齿像铁锯,割一下恐怕连我也得掉一层皮。花也凶猛,流石滩处处刀锋,无人同行便滚落而下头破血流。绒蒿偏大束大束,缀满满故意引得生物看,完成无数次诱杀。这样的地方没有人,没有人的地方就是我们鳄鱼的好地方。说来惭愧,那时候我还年轻,很怕人。长长细细的竿子,头部一个套网,上下一挥,就套在我们嘴上,把眼珠子甩出来都甩不掉。然后大棒上身,骨头敲碎在肉里,皮撕下来风干。所以当我听到人的声音时,立刻吓得潜进河里,只敢留一半眼睛在水面上。 一重山,一道沟,不算太宽,但下过雨,满满地给淹了。一个中分头说:“池队,有个样在对面,现在怎办呢?”被叫池队的那个人,腰间摸一把,我怕他又拿出那种神秘发火光盒子,连忙游开几米。但他好像只是摸出什么吃食,往嘴里一塞说:“汤之文,你又想偷懒了?蹚过去呗,还能咋办?”扭过头,又对跟在后面的一男一女说:“李娟、邹海,你们都没问题吧?”一男一女点点头,拉着手一起下了水。泥巴水,浑得很,那几个人一下去,两下淹到他们的胸。老青蛙咕咕噜噜排一串卵,浓稠发腥,又黏又韧,水也冲不开。我看着心烦,轻轻张口把它吞了,无声无息。那些青蛙卵倒是命大,一直顺水漂到那几个人身边。女人脚下一打滑,半个头没进水里,再起来,满脸挂串卵,慢慢往下淌,“哇”的一声就吐了。前面传来那个叫池队的叫喊:“衣服举高点,湿了等会儿可没的换!” 上岸继续拿量尺测,密密麻麻打点,留下密密麻麻的脚印子。有那长的,一连几公里。边打点,那个叫池队的边嘱咐:“邹海,油漆记号可做好啊,明儿别转到别的山沟沟里,我还得去大马蛇肚子里掏你。” 我一路跟他们三座山,真要命,不知道这几个两脚人到底来干什么,这么拼。虫声稠密,炸耳朵,烧柴的栎树龇牙咧嘴长得比他们几个人高。两个人一组抬大箱子,一前一后背抵背,一步步往下蹭。中分头嚷嚷:“咱们这么不要命值吗?最后全凭他们绘图的,手一抖,歪一下,几座山头过去了。算了吧,这条线别追了,填图唬过去。”“那能行?”池队两巴掌拍他脑袋上,“我们地质是良心活,水平咋样心要尽到。”不敢闪躲,中分头涨红着一张脸,手上石头敲得更响。“人家寨子里农民怎么说我们来着?”“远看像逃难的,近看像要饭的。”“别听他们瞎说,我们这是为祖国寻找宝藏!广播里怎么唱的,娟儿?”“是那山谷的风,吹动了我们的红旗,是那狂暴的雨,洗刷了我们的帐篷……背起了我们的行装,攀上了层层的山峰,我们满怀无限的希望,为祖国寻找出富饶的矿藏……唱!”说实在的,那女的歌声实在不咋地,但是她越唱越起劲,越唱越起劲,脸上涨满了红,鼓动得我也忍不住拍了两下水,激起半大不小的两朵水花。那个叫池队的很警觉,立刻往我这边走近了,我急忙潜进水里,飞快地逃走。 几天后的晚上,我晃晃悠悠又游到了那几个两脚人的营地。也许是我心里下意识想靠近他们也说不定,这山里的一切都太自然了,只有他们几个是外来者,带着外面世界某种奇怪的激昂和辽阔气息。两脚人搭的板房娇气又寒酸,不用风吹,自己倒。之前还红着脸唱歌的女人坐在地上一直哭,哭得嗓子哑哑,以后唱歌肯定更不好听了。中分头也在一旁偷偷落泪,手里还拿着个锤子不停倒。那个叫池队的终于低着头(我还以为他像公鸡一样只会抬着脑袋叫呢),对那女人说:“李娟,邹海这事是我对不起你们。如果邹海不是为了来找我,也不会摔下去。你放心,邹海我一定给你找到,我找不到我让我女儿儿子给你找,还找不到我孙女孙子给你找。”哗,这种来大山里吃青蛙卵背大石头的事,竟然还要让自己的后代辈辈儿也来干,这个人真是石头心肠啊。我离家前,我妈就经常跟我讲,下辈子不要做鳄鱼,怎么样得当个天上飞的,自由自在。 不过我不太同意,我现在一只鳄鱼,也挺潇洒的。 下定决心之前,老池已经陆陆续续计划好了,自杀嘛,最重要的是别影响到别人。自己无牵无挂一身肉,上秤称不出几两钱,别人还是要生活的。往大马路上躺,自己咬牙闭眼舒坦了,司机可是要倒霉。也跳楼呢,气喘吁吁爬上去,喊一嗓子蹦下来,谁要是路过真晦气。一摊肉泥在眼前,几个月别想吃饭。思来想去,还是淹死好。 老池爱游泳,野的。以前在地质队出野外学会的技能。新鲜生猛地往脑袋上拍几捧水,冰冰凉,新鲜生猛地脱光光,剩一条裤衩,同样新鲜生猛地往水里一扎,扑哧扑哧换气。花白白头发,松垮垮脸皮,一双瘪水袋垂到肚子,身边划水的,都是同辈老太太老先生。还是新鲜生猛,蛙泳的蹬一次腿漂五秒钟,游得久;自由泳双边换气,一双鞭子腿,游得快;还有“挺尸泳”,软趴趴面朝天,不管不顾随着水漂,有岸上路过的,吓死人,以为是老年人失足落水。老池是其中一条老鱼,资历久,水是自己老伙伴,哪儿深哪儿河面下有旋,都清楚。尘归尘,土归土,老池就在水里走。别人只会说一句:今天怎么这么大意,老池啊,老池,马失前蹄啊。 清清白白,谁也不碍。 到了这一步,关键的关键在于体面。扣上件灯芯绒马甲,乃是针针线线于缝纫机下一双脚不停踩出来的手工品。系那条皮带,丝丝纹理透露着山牛生前的坚韧强壮,放两寸收一寸,围着腰量的,比什么都合适。裤子换三五条,还是这条好,三防斜纹毛涤裤,不太贴身,但挺括。压两条笔直笔直裤线,会见外宾也不过如此。到时脱了整整齐齐叠在岸上,等人捞起自己找到衣服套好,也还是一个体面。 现在就出发,要一切如常,要不动声色。同样熬米布,轰轰嗡嗡杀光一缸米。煮得稠稠的,送到李老太太窗户边。“若此者,了自心一念之诚,出世上三途之苦,履长生之道路,脱苦海之迷津,既无前愆之可忏,也无后过之可悔……”念早课的声音。老池想,有神仙是好,比李老太太头发黑脸盘亮的好多都走了,现在自己也熬不住喽,李老太太因为心里装着个不讲话不露面的神仙,还是能铆足了劲活下去。 转身要走,李老太太开窗叫住脚:慢点走。 第一次透过窗户看里面,清澈透明,几个包鼓鼓囊囊地捆了放地上。 老池问:你这是要出去旅游? 李老太太说:上真庆观,在家修了几十年,现在可以入门了。 摇摇头,不明白:怎么个说法? 招呼老池进屋,拿拖鞋、倒热水,也不嫌烫,用手直接端面前,人老了,手上的皮跟心外面的皮一样,很厚的铠甲。老池接过水,还没吹,李老太太说:“我不想瞒你,赤松子来遇我了。” “赤松子?” 老太太又拿出一块茶饼,敲下些碎茶叶放杯里:“你喝茶吧?水没味。那天我照常点香呢,那火苗却一下子跳起来,不害怕,就小小一个,从火机上跳起来,跳到电视上,跳到柜子上,我怕它把被子给点着了,就到处扑。结果呢?那火苗一下子跳进了我眼睛里。我想着,完了啊,这回眼睛该瞎了。” 老池插嘴:“该去医院看看,你医保那些钱留着干吗?” 李老太太说:“看什么?你看我像瞎了吗?那火苗一跳进我眼睛,我就不在这地方了。到处白茫茫的,有大颗大颗的雨,第一眼以为是玻璃珠子,叮叮当当往下掉。顺着低头一看,整个大地起起伏伏,风一片一片的,甜香松脆。赤松子就在我旁边,金灿灿的,让人看不清。他说,你已经得了。” 老池问:“之后呢?” 李老太太笑了:“得了就是得道了。我第二天就去了真庆观问师父,人说,你来吧,你已经超脱了。” 老池走出楼已经快中午,回头看一眼,楼道口黑洞洞,不停传来一些细碎的声音,像涨潮,不断把这栋楼里深微幽暗的心思往外翻。一直都知道这单位房子里住的都是老人,但到现在才真的知道住的都是老人。 拍拍腿,一路来到地质公园。两排塔柏直直立两旁,修剪得少,不像先前轮廓分明。但也还是直直,绿得灰秃秃,太阳晒着更有一种气节,表示虽老四季犹青。从上次晕倒在大街上后就一直没来,几月不见,这地儿比自己老得还快些。土工布七扭八歪铺一地,秃子头上贴膏药,难看。余下则是空空,片片白石板。 斜行至河岸,山愈矮了些,水沿河岸打个弯,又潺潺流过。一伸脚碰着凉凉河水,扑扑打两下,水这才被搅得活过来。没游两下,换气偏头,看见一人,站岸上手脚伸缩开合,收放来去。游近点一抬头,一张脸,浓眉耷眼皮,不就是汤老师吗?垮着一工作服,裤子缝歪着,脚上一双劳保鞋脏得不像样。 爬上岸,身上水两把抹掉,汤老师说:“吃烟吃烟。”腰间摸一下,啥也没有,还是假装递过来。“下次给你尝好的。” 打火机“咔”地喷火——这是老池拿嘴演的。 汤老师于是拉老池走。“你看看,你看看,他们把雕像都搬走了,明年这就是熊猫馆啦。” 衣服还在岸上,风一吹,直打抖,咬紧了牙听。“人屁股要给熊屁股挪地方啦。” 一句好笑的话,老池笑,汤老师不笑。 大地球模型还立着,扁扁的圆,伸手想转,发现是石头球。怪怪的,总记得这地球仪是动的,大片蓝,大片绿,又是那么圆,转起来呼呼响。 屋里更一眼看得透,仅仅是些玻璃柜,百个洞,千层灰,剩些发锈铁牌牌——三四块又黑又硬枣泥糕,写:柱状节理;大乌鸟巢凹个洞,写:气孔状玄武岩气泡囊;外婆家灶台偷的柴火,写:碳化木——都是些不值钱的,不是自己一锤一凿采样的不在乎,随手就丢了。以前,以前也是有好些宝贝的。碧悠悠祖母绿矿,树干粗;夜光石、夜明珠,粉闪闪黄闪闪;还有一米直径菊花石,三亿年芳龄吓死人。进来就挪不动步,谁能想到黑黢黢的地下有那么多好东西。 正看着,突然来了人,电脑包安全帽。隔段距离,汤老师侧身深藏进小门。等那人路过,伸出拳头抵在那人腰间:“干吗的?!”来人吓得一哆嗦,以为闯了阎王地,嘴里直发抖:“好人,好人,烧热气球的。”“果然是特务!别想在地质公园搞破坏!”特务?啥年代了?转过头来,好嘛,俩老头。立马变张脸,操起马普:“你们干吗的?没事赶紧走!这儿还要搭热气球呢,再不走报警了啊。”老池着急:“小同志,别计较,这就回去。” 老池水里游,汤老师岸上走。水藻连着岸,滑溜溜叫人脚心大腿痒。蹬两下,碰着一凉冰冰直挺挺硬东西。什么玩意儿?闷水伸手一掏,一块好钢整体锻烧,比普通锤头锤柄长一截,抡起来,砸地上,声儿厚重结实。不知道谁新买的就丢了,真是一把好地质锤。 差点呛着水:“汤之文!地质锤!” 汤老师抹抹眼睛。 “嗨呀,真的,能砸花岗岩!” 愣一会儿,汤老师突然大声说:“队长,目标地层已找到!” 以为逗人玩呢。汤老师那边却认真起来。抬腿、伸手,蹲在地上手攥紧,左右交替使劲,做出拉准绳的样子。 老池见了好笑:“汤之文,你演电影呢?” 那边却回:“池队,干活呢,开啥玩笑,绳子我拉好了,你敲样吧。” 这是真疯了?扯两下胳膊:“之文,干吗呢?回家去吧。” 低头,像是听懂,抬头:“回哪儿去?剖面还没测呢。赶着点早干完吧,九个月没回家了,我爹我妈肯定想我呢。” 老池望望人,仿佛多看两眼这就不是汤老师,而是一个莫名其妙疯掉的别的人。 见不说话,汤老师对了老池,两排牙齿笑出来,跟原来十七八岁刚入队时一样:“赶紧的吧,晚上回去抢不到肘子了。” 行,干就干,野外大山大河跑了四十年,今天再跑它一回。但说好,干完咱就回家啊。 爬上岸来,抡起刚捡的地质锤,噗噗噗往地上砸。新东西,是好用,钢的质量也比以前好了。地面几下就一个大坑,扬起的土糊满脸。汤老师一旁越看越高兴,抢过地质锤就往石头上砸。“队长,我今天就让你看看,我才是能文能武,李娟文化比我高,力气没我大,那个什么邹海,大字不识,白使力气……” 老池说:“汤之文,你真的疯了。” 那边回:“队长,你看你大白天光个膀子吊个裤衩,小心告你流氓罪!” 使劲向石头上砸啊!砸水疱、砸骨刺,砸那些年野外得上的关节炎,砸大楼、砸商场,砸被抛弃了的这身臭皮囊,砸光荣砸愤怒,砸爱砸悔,砸他个七荤八素天旋地转廉颇老矣尚能上马收拾旧山河。 砸到满身狼藉再无一丝力气,汤老师彻底老实了。风穿过树,吹得很凉快。脑子好像醒了些,想起打个电话给家里,喊女儿开车来接。老池继续下水,望岸上那车载着汤老师顺畅地滑走,好像又看见云南四千里群山,重重叠叠,奔涌而去。 我是世间心灵最柔软的生物。我是一只鳄鱼。 相比残忍、凶猛、阴险之类的词语,我更建议你们形容我为慈悲。 我是鳄鱼中的异类,因为我这一生游去过太多地方。我见过会被风吹干的鸟,坚定、洁白,越飞越小,直至在空中化为乌有;我海中跳水,“啪”一声,卷起几千公里外的翻滚海浪。虽然之后,我那珍贵又美丽的皮肤被海盐侵蚀得又痛又痒,肠胃也被烧得干瘪发皱。但相比起我的同类,我活得久而又久,一代代的鳄鱼死去,我仍活着。我宽阔,我快活,我无穷无尽。 我对一切身处痛苦之中的生物充满真切的同情:生下来就后肢虚弱,迁徙时被兄弟姐妹踩烂耳朵的角马;年老体衰、被年轻狮子咬破脊背的公狮;被父母像死鱼一样抛来抛去的人类女孩……我不愿意它们死,但我更不愿意它们就这样活。 所以我吞食。我深深地潜在水面之下,靠近它们,观察它们。我出水换一次气就能够潜泳三个小时,这足够我细致地观察。直到它们从肺里叹出一口气,做好告别的决心后,我就一跃而起咬住它们的脖颈。让它们躺在我柔软的舌根之下,走向美好的尽头。世上有不可计数之苦,重若泰山,我吞食一切。 但我同样苦,生在这倒霉的世界上就没有什么东西能逃过苦。我吞得越多,那些苦就越积在我的身体里,像河底的烂泥巴一样,把我压得越来越沉。我累了,我老了,我开始学会了慈悲。你们都知道的,所有东西到了某一天都会学会这个。 那是几年前的一个晚上。一个小孩跑到我的河边哭。说爸妈都离开了,现在是没人要的野孩子。数学成绩也很差,总是考不及格,敲破脑袋都学不会。哭啊哭啊,哭得浑身发烫,把眼泪都蒸成雨雾,捂得我差点喘不过气。我潜到面前,等待那口气从胸腔里探出,就一口咬断那小孩的脖子。但那小孩一直哭啊哭啊,边哭边咒骂大山、石头和桥梁,说一些惊险又庸俗的事。什么喜欢的小爷爷在山里摔得尸骨无存啊,什么妈妈画图画得眼睛瞎了啊,什么爸爸几年不回家,听说早就在外面有了别的小孩啊。我活了太久,吞了太多苦,早已见怪不怪,但我仍旧喜欢听故事。何况那些故事里,好像有一些我曾亲眼见过的。我越游越近,把我的眼睛浅浅地露出来。那小孩很快就发现了我,吓得立刻止住了泪水,肠胃抽搐,打了个嗝。我用尾巴蓄力,准备漂亮一击。那小孩说:“可以不要咬死我吗?爷爷奶奶还在家里等我。现在家里只有我了,爷爷奶奶很可怜的。”很奇怪地,我尾巴突然僵住了,于是我缓缓沉到水下,放那小孩跑走。 过几天那小孩又来了,还拉着两个老人类。我不敢露头,虽然都是老幼,他们毕竟人多势众。那小孩对着空无一物的水面喊:“鳄鱼鳄鱼,我带着爷爷奶奶来看你啦。祝你吃饱、健康、长寿。”声音又大又亮,很快活的样子。两个老人类也笑。 好啊,小孩,我也祝你健康、快乐,比我活得更久,有比我更广阔的自由。从你之后的每个动物,我都会给它们一个机会。 就像我也给了你奶奶一个机会一样。 那之后没两年,你奶奶也来了我的河边。她静静地看我,我也静静地看她。我闻到了她身上疾病的糜烂味和死亡将近的气息,但我还是摆尾示意她可以走。但她步入我的河,慢悠悠地,一摇一摆,她说“我太老了,我活够了,我不能拖累老池和小图”。我用我长长的嘴将她推回岸边,她又晃晃悠悠地走进来。如是三次,我只好温柔地把她拖入水底。 别怪我,小孩。也是从那时候起,我才知道“老”是苦里面最苦的,其他的苦,我给一个机会,也许就会像你一样,隔段日子笑着回来。但老不会,它没有转机和变化,即便我给了机会,明天也不会又大又亮地到来。 所以当我看到你爷爷时,我一点也不意外。我知道,他也只是被“老”给打败了。我轻轻地用我的牙齿向他打招呼,如果他能听懂鳄鱼的语言,他还会听到我对你的问候。 入水。 老池深吸一口气。 最后一次游水了,选个泳姿。蛙泳?自己最熟练的,但不好看,老青蛙似的,不够潇洒。蝶泳?水花哗哗哗的,倒是有气势,但手臂不像年轻时那么有力量了,恐怕划不了几次。还是自由泳吧,名字也吉利,自由自由,死亡可不就是彻彻底底地自由了吗。 胳膊慢慢往胸收,水抱满怀。提肘,看天上有根线,当初专业教练教的,现在看起来,吊着自己真像跳梁小丑。转肩,别跟水较劲,感觉自己是一尾鱼,大波浪往哪边游往哪边。换气别抬头,越拼命往上身子越沉,稍微偏一偏头,半边脸埋在水下,吸饱这一口气,不要管下一口。 这样熟练,这样标准,还是赶不上,好日子落入西山。 光越来越沉,游得太久,老池感觉自己开始忘事。自己为什么要在这里?为什么要游泳?游到哪儿去?能游到哪儿去?汗水颗颗流下,当然,也许只是水珠。 河水顺着往前推,河道整个前后被切开,天空矗立在中间,好像一面透着蓝光的镜子。这就已经游到世界的尽头了,虽然从没见过,但这就到头了。 整个河道变成一个窄窄的斜坡,自己正漂在尖尖上。下面一片茫茫,雾气蒸腾,往下看,透出山的剪影,内部混沌,轮廓分明,隐隐有烟火,好像是真庆观。远远看着李老太太提溜着大包又往外走。“哎呀哎呀,赤松子对不起您啊,这把年纪了我还想着那个老东西,我还不能入门啊。” 谁在山下面等着?好像是小图。站在那里喊:“爷爷,你走得太慢啦!一会儿糕点店就关门啦!”也真是的,这么大了还爱吃那又甜又腻的生日蛋糕,小孩子口味。 也许自己可以再试试?每天努力锻炼,按时吃药,咬咬牙把手术做了,或许真的不会瘫?自己还有那么多技术啊。现在地质队那些小年轻,离了仪器电脑就不会干活。自己得教他们啊。不管那些技术员怎么吹牛,到了野外,最靠得住的还是自己的眼睛和脚。还有李娟,嗨,真对不住你。小图也是,要是爷爷走了,这世上你就一个人了。 老池突然不想再往前游了,转身想回去,身体却不听使唤。肩膀、手臂、大腿的肌肉都在乱跳,手指的僵硬慢慢扩散到全身。 预感到自己即将土崩瓦解,老池努力睁大眼睛,大口大口吸气,呛进肺里好几口水。 那双金灿灿的核桃眼又出现了。水面做了它的布帛,原本平整的河被撕成了条条缕缕。是鳄鱼,河水里的鳄鱼。自己的脚好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剐蹭了一下,痒痒麻麻的,应该是那鳄鱼的骨刺吧。不,也可能就是鳄鱼的牙,那密密麻麻的板牙。 “我想活!”老池在心里喊很大声。 用力划水,比这辈子任何时候都用力。抱水、打腿、抱水、打腿,一次比一次更流畅,一次比一次更结实。 鳄鱼和老池越挨越近,直到每一片鳞片和每一寸皮肤都紧紧相贴,老池闭上了眼。 泳裤骤然崩裂,漂在水里像死去的枯水草。松垮的皮渐渐与鳄鱼的鳞甲融为一体,变得坚硬、有力,带着冷血动物旺盛的冰凉。指甲变长,变滑,变得光泽平坦,终于不用每次剪指甲都锉出血来。被胰岛素注射器刺破几千次的肚皮、被钻机砸断又愈合的腿骨,还有牙齿、舌头、眼珠、喉管、肺叶……甚至连知觉、记忆都全部破裂、融化,然后又重组,凝固成形。 老池睁开眼,松针般的瞳孔已经可以直视太阳。那条鳄鱼不见了。但没关系,老池可以慢慢去找它,或者慢慢去忘记。反正现在尾巴一摆就可以冲刺,反正现在无怨无憎无挂无念对万事万物都慈悲。 反正,老池可以一直游下去,好像从来就是一条鳄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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