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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屋  作者:横山秀夫

雪铁龙引擎的老毛病犯了,发出阵阵喘息。

青濑小心控制着踩油门的力度和节奏,沿着17号国道一路北上。车已驶入高崎市内。此行的目的地“洗心亭”,位于号称“祈福不倒翁”的少林山达摩寺院内,它是亡命日本的陶特和伴侣艾丽卡居住了两年有余的家。昨晚青濑通过书本和网络做了不少功课,据说寺内设有“陶特展厅”,能看到陶特设计的椅子。

明明没有邀请冈嶋,他却遗憾地表示:“我今天实在是去不了啊。”他还问到了田端的情况,青濑本想长话短说,结果一聊就聊了很久。冈嶋大吃一惊,不过忙着争取提名的头脑似乎运转状态正佳,于是毫不费力地对“感情没破裂却分居的理由”做出了推断。

“是不是为了方便孩子上学啊?说不定学校在吉野太太娘家那边呢!”

“你怎么会想到这个?”

“你不是说吉野家的小儿子可能被同学欺负了吗?估计大人帮他转学了呗。”

“那两个姐姐呢?”

“她们大概住出租屋吧,只是因为社团什么的回家晚,所以没碰到过你。要么就是夫妻俩真的感情破裂分居过,三个孩子都转学了。后来大人重归于好,但孩子们想留在现在的学校,所以房主一个人住。你觉得怎么样?”

“那红脸男人又是怎么回事?”

“可能是高个女人的老公吧。”冈嶋马上答道。

冈嶋的推理的确都点到了某种可能性,但“说话不经大脑”的语气还是让人颇感不爽。于是青濑撂下一句“你先忙你的吧”,就为谈话画上句号,离开了事务所。

车载导航暂时无声。

青濑的想象还纠结在“吉野在工作中遇到纠纷”和“红脸男人”上。昨天告别出租屋老人后,青濑又去了一趟房东家。果然,鲜红的宝马和它的主人都消失不见了,好在房东太太正在玄关口扫地。青濑和她聊了几句,得知红脸男人年初也来过房东家,当时接待他的正是房东太太。她用略带愤慨的口吻回忆道:那人好像很生气,看着挺吓人。说话有一点口音,但听不出是哪里的。问他叫什么名字吧,他也不说。青濑又问了老太太买桌椅的事,房东太太表示不知道是从吉野那买的,只知道是全新的北欧货,那应该跟陶特无关了。而且买家具的话题还炸出了房东太太的怨气,青濑只得耐着性子听她抱怨:婆婆总是这样,什么都不跟我说,病了以后还说什么我盯上了出租屋的租金和她的存款……

“是不是为了方便孩子上学啊?”

青濑也想顺从冈嶋的乐观,也希望事实果真如此。然而这恐怕是奢望。直到现在都没有吉野的电话。他有不能联系自己的苦衷。很久以前,吉野夫妇就遇到了不能告诉别人的难题,深陷不得不分居的窘境。这种情况下,他们却决定建新房,找到了青濑。

这正是最大的未解之谜。

难道是隐居?他们是打算从东京搬到遥远的信浓追分避避风头吧。抑或是预计事态很快会好转,问题会在竣工前解决,一家五口可以在新房开启新生活。然而——

越想越乱。

“请您建一栋自己想住的房子吧!”

这句话和青濑想到的所有情况都没有交集。莫非它不是魔咒,而是祈祷?莫非他们把建新房当成了一种占卜,决定将全家的命运赌在无名建筑师勾勒的未来蓝图上?

导航发出指示:“往左前方行驶。”

青濑喃喃:“收到。”随即打了方向盘。才开了三分钟不到,穿过碓冰川上的桥,少林山的山门便映入眼帘。

一下车,寂静将他笼罩。仰望通向寺院的石阶,只见石阶位于杉树林荫之下,级数相当多。石阶远处的天空显得如此狭小,堪称透视法的范例。石阶尽头处有一间跨越参道的架空小屋,许是钟楼。

根据导览图,爬到“大石阶”十分之七的位置,便能看到一条左拐的小路,沿着小路往前走便是“洗心亭”了。导览图旁边还架着一块写有“陶特思惟小径”的指示牌,标出了以“洗心亭”为中心的散步路线,据说陶特当年就爱这么走。

此行的目的,是找寺里的人了解情况,寻找陶特椅和吉野的联系。不过建筑大师与古寺的奇缘着实动人,青濑的注意力也略有分散。

走上石阶,静谧一词出现在脑海中。青濑爬了百来级,开始埋怨慢下来的双脚不争气时,终于看到了小路入口。弯进去没多久,葱郁树林中的视野瞬间大开,连绵群山的优雅棱线尽收眼底的全景图铺展在眼前,其中恐怕还有赤城山、榛名山这等名山。青濑不禁停下脚步。不过百来级的石阶,竟能带来如此震撼的景致,这着实令他惊讶。

小路是一条缓坡。青濑抬眼望去,一间黑瓦屋顶的小屋探出头来。那就是传说中的“洗心亭”吗?看上去不过是间狭小寒酸的山野小屋,称为“房子”似乎都嫌勉强。

然而步步走近的过程中,小屋给他的印象发生了骤变。寒酸变成了楚楚,狭小转化为恭谦。那分明是一栋遵循传统日式房屋样式的住宅,古朴却独具风韵。窗户和拉门都敞着,许是有人正在屋里打扫。小屋貌似有两个房间,设有环绕型外走廊,紧贴着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的两条边,呈L字形。房间里设有壁龛,里屋中央的凹陷大概是地炉。

青濑忽然意识到,眼前景象渐渐抚平了他的心绪。如果用一个词来概括现在的感觉,那就是“怀念”吧。坐上Y邸的陶特椅时,涌上心头的也是类似的感觉。设计Y邸时的种种记忆,仿佛被激活了一般接踵而来。同时苏醒的,还有想到模仿环绕型外走廊做木板露台时的晴朗心情。

青濑绕着小屋缓缓迈步。

曾经,20世纪最具代表性的建筑家就住在这栋单门独户的小屋里。充满意外的历史片段,自然让人心生独特的感慨。可即便是不了解来龙去脉的人,这间凛然的小屋也能让人觉察到它的渊源。另一方面,小屋也散发出失去主人、远离日常的住宅所共有的哀伤。青濑眼前浮现出零星分布在大坝工地路旁的栋栋空屋。说不定Y邸也会走上同一条路。他用暗影笼罩的心再度审视小屋,只觉得被古旧的外壁环绕、仅由两个房间组成的昏暗空间,仿佛某种光怪陆离的魔术箱,装着吉野家上上下下所有谜团。

然而,私情并未掀起过度的波澜。

此处是陶特的圣地,这点毋庸置疑。

不远处有块石碑,上面用德语刻着陶特的名言。青濑看过相关的书籍,记得那句话的直译。

“我爱日本文化。”

“命运多舛”是对陶特的一生最精辟的形容。时代引导这位生于德国的建筑家来到此地,又让他留下了这样一句话。彼时正是二战前夜,距今已有七十多年,希特勒率领的纳粹日渐得势……思想镇压……陶特是德国建筑界的领军人物之一,不时发表针对军国主义倾向的批判性言论,因此登上黑名单,失去了地位与名誉。据说他当年要是再晚出国几天,怕是就要身陷囹圄了。走投无路的陶特凭借日本国际建筑会发出的邀请函,携伴侣艾丽卡·维蒂希亡命异乡。

“不好意思,请问……”

客气的声音传来。青濑回头,只见稍远处站着一位身材高瘦、穿着夹克的男子。看年纪大概三十五六,肩上挂着一个看起来很重的黑包。

青濑一露出愿意交谈的神色,他便换上了亲切的笑容走了过来。

“请问您是从哪里过来的呀?”

他的衣着打扮并不像寺院的工作人员,语气倒是很像。

“所泽。”

“这样啊!看到陶特爱好者大老远从外县过来,我真是太高兴了!”

男子笑得更欢了,还从包侧边的口袋掏出了名片夹。

J新闻文化部记者,池园孝浩。他说自己是本地报社的记者,长年专注于布鲁诺·陶特的报道。

“我们社近期要搞一个陶特特辑,所以我正在搜集爱好者的感言呢,”池园在胸前翻开尺寸偏大的笔记本,“方便透露一下您的姓名和年龄吗?”

青濑一时语塞。他接受过几次建筑类报刊的采访,可这种情况还是头一遭。

“对不起,我并不是陶特爱好者。”

青濑试图婉拒,谁知池园反问道:“那您为什么会来这儿啊?”

“我是想调查一件事,所以过来看看。”

话音刚落,池园便两眼放光。青濑意识到刚才的回答大意了。

“调查?和陶特有关吗?”

“嗯,差不多吧。”

“我应该能提供一些线索。您不介意的话,可以尽管问我。”

不过青濑也有种欲渡船来、正中下怀的感觉。这位本地记者好像很了解陶特,向他询问Y邸陶特椅的出处与真伪,也许能当场收获答案。话虽如此,青濑却并不能提及吉野一家失踪的事,毕竟这种事情万万不能让报社记者知道。

“要不我干脆把您引荐给住持吧?他对陶特的了解是我的好几倍呢。”

池园爽快地说。他说约了摄影师在这边碰头,等摄影师来了就带青濑去见住持。

没道理拒绝。此行的目的,正是找寺院的人了解情况。

“请问您怎么称呼?”

“敝姓青濑。”

“请问您是做什么工作的?”

事已至此,无路可逃。青濑彻底死心,递上名片。

“哇!原来您是建筑家呀!”

“不敢当不敢当。”

“哎呀,钓到大鱼了。”池园喜上眉梢,顿时热络起来,“快告诉我,活跃在一线的建筑家到底在调查陶特的什么呀?”

“我在查他的椅子。”

青濑答道。再支支吾吾下去,对方定会生疑。况且“能说的”和“不能说的”,在自己脑中已经有了清晰的界限。

“椅子?”池园略显意外,大概是因为青濑调查的并非建筑,“您在研究陶特的椅子?”

“不不。是这样的,我有个熟人在家里留下了一把椅子,那椅子的设计很像我在书刊杂志上见过的陶特椅——”

“所以您想查查椅子的来历?”

“嗯,差不多吧。我有点好奇那把椅子的出处。”

“唔。”池园沉吟道,“这事可能不好办,毕竟陶特旅日期间设计了大量家具和工艺品。椅子当然也没少碰。是什么样的椅子?您手头有照片吧?”

青濑回答说有,池园便说:“坐下来慢慢聊吧。”并示意青濑去小屋的外走廊。并排坐下之后,青濑从包里掏出让真由美打印的椅子照片。照片共有两张,分别是正面和侧面。

池园看了看两张照片:“还真是一看就很陶特呢。”

“您觉得是真品吗?”

“这……光看照片不太好判断。而且椅子不比绘画,本身不是孤品,所以用‘真品’‘赝品’的说法不太恰当。陶特的作品是先在工业试验厂试做,然后在高崎周边小村镇的手工业者间传播,产生了大量产品。过了很久很久,人们才在当时的厂长家发现陶特画的椅子的素描和设计图什么的。总之,陶特的设计没有严格管理,而且从一开始就不是作为商品销售。说白了,任何时代的任何人,都有可能制作出以陶特椅为模本的椅子,您说是不是?”

池园先是等待青濑的同意,随后又忽地凝视半空轻喊一声。

“啊!不过那些作品应该称得上‘真品’吧?”

“哪些作品?”

“青濑先生,您有没有查看椅子的背面?如果背面有‘陶特井上印’,那就是所谓的‘真品’了。有那个印记,说明椅子诞生于高崎,是在陶特的指导下做的。”

“陶特井上?”

“当时高崎这边有个叫井上房一郎的人很照顾陶特。他在银座经营一家叫‘米拉特斯’的店,店里就卖陶特设计的家具和工艺品。只要是交给那家店销售的商品,都盖了根据两人的名字设计的印章。”

“原来是这样啊,我倒是没注意。改天我再去看一下。”

青濑掩饰着心中的失望,如此回答。陶特井上印着实耐人寻味,可就算确认Y邸的椅子是当时制作的“真品”,那也是面向大众的店卖出去的商品,怕是很难追查到买家。

“池园先生,先不管这椅子真假,您有没有在别的地方见过一样的椅子?它这设计还挺独特的不是吗?座面稍有些弯曲,而且座面和主体结构没有用螺丝固定,我觉得特征还挺明显的。”

池园重新研究起眼前的照片。

“嗯,我好像见过类似的椅子,但您问设计是不是一样,我就不太有把握了。”

“我同事说,他在热海的疗养地见过类似的椅子。”

“啊,是日向邸吧。”

那是日本现存唯一由陶特操刀的建筑物。说得再准确些,陶特设计的是原有宅邸的地下室部分。不过要是没有陶特的设计,日向邸怕是不会留名后世,也就不会成为冈嶋口中的“那座著名的日向邸”。因所有权已转让,如今人们称其为“旧日向邸”。青濑一边翻阅建筑史书籍,一边奇怪自己怎么会忘了这么基础的知识。无论是上高中的时候,还是念大学那几年,他都不记得自己听说过“日向邸”三字。诚然,每位老师对著名建筑家的热衷程度各不相同,中途辍学也多多少少会造成知识偏倚与缺漏,然而在朝着建筑家梦想不懈努力的那段并不算短的岁月中,自己竟一直对陶特视而不见,这让青濑深感莫名。

“青濑先生,您去过吗?”

“没有呢。实不相瞒,其实我之前对陶特不是很感兴趣。”

“这样啊。哎呀,真没想到。那,您是说日向邸有这种椅子?”

“我同事是这么说的,他还说他坐过呢。”

池园捧起胳膊,歪着脑袋说:“日向邸我也只去过一次,这种款式的……”

“没有吗?”

“地下室还有大堆没整理过的家具和工艺品,所以……哎,不过这椅子要真是从日向邸出来的,搞不好是孤品呢。因为陶特当时不光设计了建筑,还设计了专用的家具和器物。”

陶特设计了日向邸专用的家具,冈嶋貌似也提过一嘴。

“孤品归孤品,可是看这椅子的形状,应该有一套吧?”

“确实。”青濑点点头。也就是说,这把椅子很有可能出自桌椅套组,只是其中一把椅子因缘际会离开了原来的所在地,被人搬进了Y邸。这倒不是天方夜谭。

“陶特当年收的一位徒弟还在世,问问他应该就能知道这把椅子原来是放在哪儿了。或者您直接去一趟日向邸,亲眼瞧瞧也是个办法。”

青濑还真想去看看。要是真有和Y邸一样的椅子,就能明确椅子的来处了,而且在那边说不定还能打听出独椅外流的始末。当然他还有另一种心思,就是想亲眼看看陶特打造的作品,虽然比别人慢了好几拍。

“对了,要不一起去吧?日向邸前些年一直是企业的疗养地,但已经闭门谢客好久了。有消息说所有人有意转让,热海当地也在讨论怎么保存它才好。据说T大正在考察建筑物的历史价值和艺术价值呢。我打算近期去采访一下,要是您有兴趣,我去之前联系您好了。”

思索片刻后,青濑说:我等您联系。事关历史建筑的保存问题,恐怕不是搬出建筑师身份就能入内的。

“池园先生,我听说这座寺院的展厅里也有陶特椅?”

“有是有,不过是另一种款式,跟照片上的完全不一样,等下也带您去看看好了。”

池园看了看表,起身朝小路张望,嘟囔道:“摄影师怎么搞的啊?”他说想要几张洗心亭内部的细节照,所以特地让寺院工作人员先开了门锁。

“青濑先生,您不赶时间吧?见过住持再走吧。”

“嗯。”青濑模棱两可地点头。

如果展厅里的椅子是完全不同的款式,那就意味着这座寺院和吉野陶太并无交集。但他并不觉得自己白跑了一趟。脸颊上感到拂过的风,同时产生了某种印象失焦的感觉。天空是那么广阔。遥望远方,从农田起飞的白鹭在上州的苍劲群山牵出条条白线。他只觉得自己如此渺小。尘世的种种邪恶,仿佛都被来时走过的大石阶隔绝在外。在这片追思陶特的净土,连流淌的时光好像都得到了净化。

洗涤心灵的房子……

“洗心亭是为陶特建的吗?”

问题脱口而出。

池园摇头:“不是的。”接着便坐回了走廊。他说,洗心亭原是为担任农业指导员的大学校长建的房子,井上房一郎听说它空着没人住,便恳请上上任住持给陶特使用。

“陶特原本只打算小住百来天,结果最后住了足足两年零两个月。毕竟他总共只在日本旅居了三年半,住这儿的时间还是相当长的。在受土耳其政府邀请担任建筑技术最高顾问之前,他一直都住在洗心亭,连临走前的送别会都是在这儿办的呢。”

“这说明他很喜欢这里吗?”

“他当时毕竟是亡命海外嘛,心里肯定有各种各样的想法,不过根据他留下的日记和其他资料,我觉得他是真的很喜欢这里的生活。”

青濑心想:那真是陶特的肺腑之言吗?

他们这些缅怀陶特的后人姑且不论,陶特本人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走上大石阶的呢?

“站在建筑家的角度看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这座洗心亭啊,请发表一下您的感想吧!”

“嗯……简单朴素,讨人喜欢。有环绕型外走廊,还有壁龛和地炉什么的,有限的空间中凝聚了日本传统住宅的各种巧思。只不过……”

“只不过?”

“对外国的夫妇来说,这房子是不是小了点?住得肯定很憋屈吧。”

晚年被迫逃离祖国,千里迢迢来到日本,却被带到了这样一间孤零零的小屋。当年的建筑大师是不是也曾为自己的境遇而哀叹呢?

“哦。但陶特好像不怎么介意。虽然多多少少发过几句牢骚,但他对洗心亭的整体评价还是很高的,就是艾丽卡好像被虫子折腾得不轻。”

“他们不是正式夫妻吧?或者说,艾丽卡不是陶特法律意义上的妻子吧?”

“对,不过大多数人都当她是陶特夫人。听说他们相识于德国的勃兰登堡。陶特在火药工厂当监工逃避兵役的时候,他们走到了一起,之后就再也没分开过,直到陶特在土耳其去世。”

青濑心中一荡。

池园的意思是,陶特有幸收获了爱情?

“池园先生。”

“嗯?”

“除了日向邸外,陶特旅居日本期间,几乎没有设计过建筑是吧?”

“对,陶特自己也说那段日子是‘建筑家的假期’。”

“是受到了当时日德关系的影响吗?毕竟两国最终缔结了军事同盟。”

池园皱着眉点头道:“要是让陶特在日本高调从事建筑方面的工作,那就是驳了希特勒的面子,当时的日本政府肯定是这么考虑的。所以他们不给陶特任何公职,心想:‘你可以待在日本,但一定要老老实实。’”

“要杀要剐都不给个痛快的啊。”

“这话没错。不过,”池园把双膝转向青濑,“对日本来说,倒也许是不幸中的万幸。”

“哦?”

“这么说可能不太恰当。不过正因为无法在建筑领域大展拳脚,陶特才会专注于指导工艺运动。”

池田称,陶特想要的,不是农民业余制作的民俗手工艺品。他想将扎根于本地的传统工艺文化拉高到国际水准,广泛普及“只有专业工匠才能实现的工艺品制作”。

“所以陶特不光设计了家具这种大件,还涉足了竹篓、伞柄、纽扣、带扣等小物件的工艺设计。他对日本近代工艺的影响和功绩简直不可估量。与此同时,他还走访日本各地,重新发现了桂离宫、伊势神宫、白川乡等地的日本美,并将其传播到西欧各国。不仅如此,他还留下了详细的日记,以及《日本文化私观》《日本的房屋与生活》等著作。如果他当时专注于设计建筑,这些事都是不可能实现的。所以我一直很庆幸陶特在日本休了‘建筑家的假期’。”

池园稍稍呛了一下。

“不好意思。说报恩也许不太贴切,但我觉得,这回该轮到日本重新发现陶特了。全国各地有许多研究陶特的人,在高崎、热海、仙台等地,也一直有追思陶特、向陶特学习的市民活动传统。但是放眼全国,陶特的知名度并不算高。人们把他彻底遗忘了,几乎不知道他的伟大和留下的成绩。原因当然是他没在日本留下受人瞩目的建筑作品。可就算撇开建筑家身份不谈,陶特也是位稀世罕见的思想家,杰出的画家。我个人认为,他还是一位出类拔萃的记者。因为他写下的所有东西,包括日记和著作,都是高水平的纪实作品。他对日本文化的洞察比日本人还要深刻,种种观点都教人震撼。重新发现、重新评价布鲁诺·陶特,其实就等于重新审视日本啊。”

池园的感言好像发表完了。

“能得到这样的赞誉,陶特九泉之下一定会很欣慰的。”

青濑这话里有半分慰劳,谁知对方立刻反问:“我倒想问问您,为什么这些年一直躲着陶特呢?”

“抱歉抱歉。”一个提着相机包的年轻人大声喊着朝他们跑来。池园起身说道:“怎么才来啊!”

两人讨论起了拍摄的细节。

躲着陶特?

青濑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却有种被人说中心事的感觉,只得坐在走廊上独自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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