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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屋  作者:横山秀夫

“不,不止一把。我没说吗?是成套的桌椅,有三四把一样的椅子。”

“到底是三把还是四把?”

“哪能记得那么清楚啊!不过照理说,套组的椅子不会是三把吧?”

“也就是说,原本至少有四把?”

“是啊。哎,不过‘Y邸的椅子出自日向邸’。这推理还真教人好奇心大作。关闭疗养地的时候,肯定也出了不少乱子。”

“如果你看到的是三把,那意味着当时可能已经缺了一把。”

“那把椅子历经波折,来到了信浓追分。这可真让人遐想联翩。不过要是没法通过它找到房主,那查这些也没什么意义。”

青濑到家后没多久,正想给冈嶋打电话,没想到他先打了过来。他收起了早上那种说话不经大脑的口吻,电话那头传来的气氛格外亲切,看来他事后也反省过了。

青濑关上冰箱门,用脖子夹住子机,掰开啤酒罐的拉环。

“喝着呢?”

“就一罐。”

冈嶋笑道:“你喝几罐我都没意见啊。”

“你忘了,当初严肃警告我的可是你啊。”

“看你刚来那会儿的喝法,是个人都要劝的好不好?”

青濑鼻子里一笑,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那你是准备去一趟日向邸喽,跟那个什么记者一起?”

“要是人家联系我的话。不过在那之前,我要确认一下那把椅子上有没有‘陶特井上印’。”

“陶特……井上印?”

“你不知道吗?据说鉴别真假就看有没有印。记者说,有印的就是真品,不过所谓的真品指的是从银座的商店卖出去的商品。如果是商品,就不是日向邸的专用家具了。”

“原来如此。我早就知道银座有专卖店,但印的事还是头一回听说。”

“你也有不知道的啊?”

“天外有天嘛。不过你逮住这个陶特迷记者的时机,倒是刚刚好。”

“是人家逮住了我。”

“不管谁逮住谁,反正你可别让人瞧出端倪。”句尾的几个字沉甸甸的,“什么时候去日向邸?”

“不是说了吗,等人家联系我再说。”

“总之你务必小心,一不留神可就打草惊蛇了,当记者的都是——”

“你还有闲心煲电话粥啊?”

“啊?”

“你不是正忙着争取提名吗?”

短暂的沉默过后。“是西川先生告诉你的?”

“他可高兴了。”

“那就好。”

“纪念馆是个大项目呢。”

“我可不惦记还没到手的鸭子,争取到提名再说。”

“也是。”

青濑主动戳破了窗户纸,冈嶋的真实想法却没有决堤而出。冈嶋脑中只有“和盘托出”与“一字不提”两个选项,可见他的隐秘心事何等重大。

“冈嶋,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哎呀,你就再等两天嘛。”

“你想死在哪里?”

“这是啥问题?”

“就是如果死了,你想回哪里去?”

“喝多了吧?”

“才半罐。”

“当然是回家,是个人都想回家吧?”

“我是问你。”

“回家啊!我想死在榻榻米上,埋进我家祖坟,盂兰盆节魂飞家里,满意了?”

“回哪个家?”

“喂,你是喝了多大罐酒的半罐啊?我家就是我家啊,我爸建的房子,也是我长大的地方。我把那房子彻底装修过了,现在完全成了‘我家’。我对它是有感情的,何况家里还有一创。”

“还有你老婆。”

“嗯,一点儿没错。有家人在的地方就是家。你到底想说什么啊?”

“我就是突然想到,”青濑本想住口,却愣是没刹住,“搞不好你是想死在真由美的公寓里。”

片刻的叹息。

“跟你开玩笑呢。”

“……”

“抱歉,当我什么都没说。今天在寺里看了死亡面具后,我的脑子就不太对。”

“哦,”冈嶋的声音回来了,“陶特的吧?那面具的确很震撼。你听说那是夫人大老远送来的了吗?”

“嗯,不过艾丽卡不是‘夫人’。”

“对,陶特出逃的时候把老婆孩子留在德国了。觉得不厚道吗?可也不算抛妻弃子吧。我感觉他是犹豫到了最后一刻,临走前才决定把家人留在国内,觉得这样对他们更好。”

“那艾丽卡算什么?领航员?还是秘书兼情人?”

“是旅伴吧。”

“哈!你当唱演歌呢?”

“逃离纳粹的旅伴啊!跟同志、战友差不多吧。”

“所以爱得特别热烈?”

“我以前也这么想,觉得艾丽卡特别神秘,我还跑去图书馆查过资料呢。”

“有结论没有?”

“没有。但我能想象,他俩是‘同心梅’的关系。”

“同心梅?”

“一种中国的梅花,一心双花。”

“哦,就是‘一心同体’呗。”

“这么说多俗气啊。同心,就是两个身体一条心。真有这样的人。不用啰啰唆唆说一大堆,就能心有灵犀。”

“是吗?”

“你好像有点误会,我就解释下吧。我跟真由美就是这样的。我在她小时候就认识她了,也知道她父母的建筑公司倒闭后她是怎么堕落的。她脑子里想什么,我都一清二楚,她对我也是一样。我知道同心是什么,所以能觉察陶特和艾丽卡的同心,这跟情爱是两码事。”

跟情爱不一样,这就是你想说的吗?

“好吧。”

“好吧?”冈嶋的重复中多了几分厉色,吸气的声响从电话那头传来。

“那你呢?”意料之中的反问,“你想死在那套租来的房子里吗?你死后想回哪里?既然有种问别人,你自己肯定考虑过吧?”

“考虑过。”

“回哪里?离婚前住的公寓?还是小时候住的某个大坝工棚?”

“没想到什么具体的地方。”

“我猜猜看吧。”

“猜?”

“Y邸。”

青濑只觉得自己使劲踩下的那只脚,被人用两倍的力气狠狠踩住了。

“那是别人家。”

“那不是你的房子吗?”

“少来!”

“告诉你,我们都一样,都想回到自己创造的、附有自己灵魂的房子去。那是意识在快要戴上死亡面具的时候会飘去的地方。你有这样的房子,我没有。就是这么回事。”

噗——电话挂断了。本以为对话会无休止地持续下去,却就此被虚无吞噬。

青濑盯着自己手中的子机。

挂钟的声响传入耳中。平时从不会听到的秒针走动愈发清晰。焦躁感堵在胸口,坐立不安。也不知冈嶋刚才那番话里哪一句对他的心发生了作用。突然,手指在冲动驱使下迅速敲下十个数字,嘟嘟声回响在耳道深处,心跳瞬间加速。

“您好,这里是村上家。”由佳里的声音带着几分戒备。

“是我,青濑。”

“啊,哦。”含糊的回答后是片刻沉默。电视的声音远去,伴随着关门的声响彻底消失。

“怎么了?”

日向子出什么事了吗?提问的语气异于平时,充满困惑。她是完全没料到前夫的来电,还是一接电话就察觉了青濑的异样?窗外的黑暗让青濑回过神来,抬眼望向挂钟,已经八点多了。

“抱歉,这么晚还打电话,日向子呢?”

“在看电视。”

“晚饭吃了吗?”

“怎么了?”

由佳里用重复的提问催促他说正事。即便如此,青濑还是觉得她正在电话那头窥探自己的状态。

“关于日向子,有个事想商量下,所以打给你。倒不是十万火急的事,但也不能一直拖着。日向子已经13岁了,不是小孩子了。就算是小孩子,也是快长大了。所以我想在她问离婚的事前,我们是不是该先想好怎么说?”

青濑连珠炮似的说道。他本不想用这样的口吻的。由佳里沉默不语。是自己的意思没说明白吗?

“这几次见面,感觉她想知道我们为什么离婚,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日向子说什么了吗?”

“什么都没说,可我能感觉到。她肯定想知道。所以我才觉得,我们得做好准备,免得到时候手足无措。我甚至觉得,等时候到了,就算她不问,我们也该主动说。总之,我不想日向子带着这个疙瘩长大。她有一天也会谈恋爱的。要是她脚下的根基,或者说踏板摇摇晃晃的,等她想长大的时候,也许就没法尽情起跳了。”

由佳里轻叹一声。“道理我懂。可你刚才说,要‘准备’?”

“嗯?对,我是这么说的。”

“准备给日向子的解释?”

“没错。”

“可不一定一样啊。”

“啊?”

“我是说,你认定的‘离婚理由’,和我认定的也许不一样。明明不一样,却提前统一口径,我觉得这不对。”

刹那间,思维断了片。

“抱歉,我懂你的意思,也能体谅你担心日向子。但我也在用我的方式面对日向子,也跟她聊过这个话题。”

“这个话题?”

“我跟她说过,用我的方式。”

怎么说的?话已经到了嘴边。

“我们每天都在一起啊,就我们俩。她问过好几次,我也答过好几次。现实就是这样。”

“日向子她……那你是怎么……”

“别担心,我没说过让孩子糟心的话。那种话我不会跟日向子讲的。但是,我不能跟你一起编故事。我不想这么干。”

“好吧,”青濑凝视着虚空,“我明白了。但你别误会。我打这通电话,不是为了跟你对口径。我只是越想越迷茫,不知道就这么拖下去,一直不跟日向子说真话,真的好吗?所以才想征求下你的意见。”

由佳里沉默片刻,用稍显轻松的口吻说道:“‘这年头啊,家长离婚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啦!’”

“日向子说的?”

“嗯,说他们班上有好几个同学跟她一样。她还笑着说,他们几个凑一起讨论谁最不容易,最后发现每个人都过得挺好的。她这么说是想让我麻痹大意。”

“麻痹大意?是不想让你担心吧?”

“是设法营造让我容易谈谈离婚的气氛啊,还摆出一副‘这根本不算啥’的样子。这时候的日向子真叫人心疼,我都不敢正眼瞧她的脸。你说得没错,日向子想知道当年的真相。明明怕得不得了,却很想知道。在我看来,这就像是用指甲抠伤口,想把伤口弄得更深。所以我绝对不会把真相告诉她。我不想再让她受伤了,所以我不说,也希望你别说。好吗?”

青濑垂头丧气,万千思绪漏出变窄的气管。

“我……从没跟日向子道过歉,也没跟你……”

“别这样,”由佳里笑了,“说什么道不道歉的,我们两个都有责任啊。我也一直在心里跟日向子道歉呢。但要真说出口,那孩子一定会哭出来的。”

“是啊,也是。”

“我一直在跟日向子说,‘You are you’。”

“You are……”

“You——‘你是你’。爸爸妈妈都很爱你,你永远是爸爸妈妈的宝贝,但你是你。妈妈会一直守着你的,尽管朝自己心动的方向大步迈进吧!”

青濑从身体深处呼出一口气。这样啊,她是这么说的啊。

“老实说,我最近开始学英语了。日向子不是在学校上英语课嘛,我跟她比赛,看谁进步得快。我还跟她开玩笑,说妈妈以后要去当纽约客呢。”

“好厉害啊,你准备去纽约工作吗?”

“白日梦啦。你呢?工作还顺利吗?”

“勉勉强强吧。”

“是吗?有没有建出让你觉得‘就是它了!’的房子呀?”

“天知道。”

“挺努力的嘛,加油!”

发现对方消沉,就会出言鼓励。这方面由佳里一直都没变,无论对方是谁。

青濑干咳几声。

“还有一件事,也跟日向子有关。”

“什么事?”

“日向子年初的时候跟我说,之前时不时打到家里的电话突然不来了,还说了句:‘这算是彻底结束了吧?’她那口气,有点话里有话的意思,所以我一直惦记着。你有什么头绪没有?”

“……”

“喂?”

“我听着呢。”

重回耳边的声音略显僵硬。

“我想可能不是男生打来的,她有没有跟同学闹不愉快啊?”

“我回头问问,行吗?”

直觉告诉青濑,由佳里是有头绪的。是不能告诉他的事吗?就在他因为费解皱起眉头的刹那,他“啊”地想到了什么。灵光一闪化作微弱的声音,被话筒吸入。

也许电话不是打给日向子,而是打给由佳里的。一定是这样。日向子是在暗示青濑,她察觉到母亲身边有男人的影子,有点担心,于是就——

电话挂断了。他错过了由佳里挂断前的话,是“那就这样”?还是“再见”?

青濑躺到沙发上。

离婚已有八年,由佳里那边什么动静都没有才奇怪呢。可不是么,周围的男人怎么可能对她不理不睬?连青濑都有过几段情。酗酒的时候就不用说了,去冈嶋那边从头开始后他也有过床伴。

“还好没建房子。”

青濑低下头,闭上眼,却看到了死亡面具。

那张脸看起来既像陶特,又像父亲。弥留之际的光景,仿佛西洋的古老画作一般静止不动。青濑浑身一颤。刚才击中胸口的激烈焦躁,定是因为意识到自己终有一天也会迎来死亡。任何结论都没见到,就结束了。一如冈嶋的电话,或者由佳里的电话,说断就断,沉入黑暗。不知道下次联络是什么时候,甚至不知道还有没有下一次。就这么下沉,再下沉。自己还能见到日向子几次呢?在消失之前,他能对日向子传达些什么,又有哪些话没来得及说出口呢?

母亲说,父亲生前希望把自己的骨灰撒在群马山间。青濑照办,去了山间的散骨许可地。父亲的骨灰大多才刚撒下便随风扬起,飞向蓝天,只是土地稍稍变白了一些。母亲笑道,这老头子还是这么倔呀。

两年后,母亲也走了。她的骨灰在地上等了两个小时,等到了风便随父亲去了。

青濑看到了许许多多的脸,听到了许许多多的声音。由佳里的脸离得最近,她的声音也是。

他感觉自己好像能直接进入梦乡。理由显而易见。

这算是彻底结束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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