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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屋  作者:横山秀夫

当晚,青濑深陷梦魇。

掀被坐起时已是凌晨三点。气喘吁吁,背上尽是冷汗。

他梦见了陶特。

陶特竟十分激动,脸涨得通红。不对,他的脸分明是红褐色的。眼镜起了雾,宽大的额头有热气飘摇升起。双脚青筋暴起,十根脚趾猛抓洗心亭的榻榻米。他起身弯腰,将几乎要头碰天花板的身子向前倾,伸出食指激烈挥动,用野兽般的嘶吼叱责着谁。青濑不知道是谁碰触了他的逆鳞。那人被纸门挡住了,看不分明。肯定不是艾丽卡。她身在洗心亭外盯着陶特。那张脸跟照片中的一样,读不出丝毫表情。

是德语?俄语?英语?还是日语?陶特的话与咆哮声混杂,听不清楚。唯一确定的是,陶特很愤怒。愤怒犹如火山喷发,发出的吼叫好似火山口喷射的渣石。他就这么毫不留情地、持续不断地、无休无止地责骂着纸门后的某个人。

好可怕的梦。即便青濑已经醒来,已经意识到那是一场梦,那种不肯释放五感的余音依然让他心惊胆寒。在毗邻自己的另一个世界,陶特的愤怒仍在继续,一如无间地狱,没有尽头。

青濑在床上发了好一会儿呆。他试图诠释这个梦,奈何梦的内容实在离奇,难以跟现实挂钩。今晚,他没有看陶特的书就关了灯。之所以跳过就寝前的仪式,是因为他想在黑暗中勾勒“藤宫春子纪念馆”的轮廓。可冈嶋总要跳出来碍事。争取到竞标提名后,冈嶋的言行反复无常,分去了青濑更多注意力。总之,他没有心情沉醉于陶特的高迈建筑论。三天后,他将前往“旧日向邸”。要是问梦见陶特的契机,他恐怕只能抛出这个答案。

可又不是盼着春游的小学生。

青濑离开卧室,撩起贴在身上的睡衣,走向浴室。如果梦见的是由佳里,倒还顺理成章。因为快睡着的时候,他想到了能势。他重新思考,觉得关于假想敌的情报还是越少越好。什么都不知道的话,就不至于变成真的敌人。能势夸奖了Y邸,跟没领证的对象分手,在银座挥金如土——对现在的青濑而言,这些信息都毫无意义。可一旦扯上由佳里,它们就有了意义。

青濑冲了个澡,闭目沉思。闭眼的时间比平时更久。

一切始于建筑界大佬的古稀寿宴会场。当身着晚礼服的由佳里从青濑眼前走过,青濑身边就站着能势。那一刻,两人同时动了心。正因为完全同时,才没有某一方主动退让的可能。现在回想,在两个男人同时发动的热烈追求下,由佳里也有些忘乎所以。据说能势每晚都给她打电话,而青濑也收到过“单独见面可能不太方便”的答复。本着吴越同舟的精神,他跟能势杀进了设计圈餐会。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们成功打入了一个定期聚餐的年轻设计师圈。两人虽有君子协定,但能势每次跟由佳里交谈的时间都比青濑多一倍。“刚才能势先生跟我说……”每当听到由佳里这么说,青濑的体温都会迅速飙升。他感觉形势对自己非常不利。当年事务所老板经常开玩笑说,他俩跟“双胞胎”似的,可见两人在外貌上并没有太大的差距。虽然负责的领域不同,但无论是工作能力还是品味,青濑都不认为自己比能势逊色。可不同于青濑的是,能势开朗阳光,是那种积极向上的性格。年纪轻轻却博学多识,说话也很有技巧。建筑自不用论,商业设计、电影话剧、古典音乐乃至漫画、灵异等次文化,他都能如数家珍。最关键的是,他对由佳里一往情深。知道她喜欢织毛线,能势就买了一堆书回来做功课。前脚刚打听出她爱吃什么,后脚就不远万里买来豆大福奉上。形势不利恐怕不是错觉。他的确曾一度感觉到,由佳里心中的天平在朝能势倾斜。

所以他对由佳里讲了“迁徙”的往事,那是青濑仅剩的王牌。踏入社会后,他总觉得自己的成长史带来的只有自卑。但那个时候,他将过去变成了打倒能势的武器,变成了蛊惑由佳里的幻想。过去就是为此而存在的。他决定用那个与电影、话剧、古典乐无缘的时代,用那段与山川、森林、花鸟为伴的悠长旅程,换取眼前的一个女人。其实重要的场面都仿佛被迷雾笼罩了一般,记不清了。是由佳里问起他的出身,于是他便说了?还是他主动提起的?本该记得的,却总也想不起来。看来应该是后一种情况。由佳里跟日向子一样,没有插嘴问一个问题,专心听青濑讲漫长的故事。

风向变了。那之后没多久,青濑得偿所愿,和由佳里进行了第一次约会。由佳里发明了“鸟儿”这个词的新用法,例如:“你是鸟儿,所以你大概不会懂的。”“呵,原来鸟儿是这么想的啊。”这是一种羞涩的掩饰,暗示了由佳里希望眼前这人变得特别的心情,所以两人迅速靠近。现在青濑已经非常清楚。怀揣着“木屋”种子的由佳里是做了一场梦,她相信两人的世界是有交集的,于是飞身投入了青濑怀中。

然而能势还没有放弃。

由佳里不接电话,他就写信。演唱会、音乐剧的票,一买就是两张。大伙一起聚餐时,他削尖脑袋也要钻到由佳里旁的位置。他笑着把排了两小时的队才买到的蛋糕卷切开递给她,说:“你就爱这个,对吧?”他的脸上写满了反败为胜的自信。以一缕希望为撬棍,锁定乾坤。无论公事私事,这都是能势的行为准则。所以青濑为了斩断那最后一缕希望,急着把结婚提上日程。当时他和由佳里已经是常去对方住处的关系了,可由佳里时刻都想着设计,青濑不确定她脑子里有没有“结婚”二字。“我们结婚吧?”并肩洗碗的时候,青濑不看她的脸,直接抛出了这句话。由佳里的双手停住了。“啊?”“我说,我们结婚吧。”“这算求婚吗?”“算啊。”“我是人类哎,你不介意吗?”他这辈子从没如此开怀大笑过。由佳里却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那也是他第一次看到哭得如此开心的人类。

青濑走到阳台。

手里拿着一罐啤酒。已经过零点了所以没关系。将夜变为夜景的灯火早已不见。天空挂着几片薄云。是黎明将至,还是长夜漫漫?夜空仿佛被人一通乱擦的黑板,找不到任何线索。

“Congratulations[英语,意思是“恭喜”]!”能势爽快地说道,主动与青濑握手。青濑用笑容回应,表情却差点因为能势格外用力的手僵住。他甚至不记得能势当时的表情了。是胜者的仁慈让他没有直视对方?还是像对由佳里讲“迁徙”故事时一样,因为伴随着愧疚,所以记忆被抹去了?能势的脸上应该写着:“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输的。”他怕是做梦也想象不出情敌化身为“鸟儿”,按由佳里的愿望振翅飞翔的光景。“能势先生肯定永远都听不到小鸟的歌声吧。”正因为心中有愧,青濑才无法放下能势。正因为深知此人出色,青濑才一直记着他。得知青濑和由佳里离婚时,能势到底怎么想?由佳里离婚后有没有见过他?

青濑躺回床上,却无法入眠。

即使能制造更胜夜空的黑暗,它却没法变成能安心藏身的小窝。陶特在身边骂个不停的感觉不仅没有退去,反而带着更鲜明的细节卷土重来。这不可能是对自己忽视陶特的惩罚。但他越想越觉得,身在纸门背后的肯定是自己。莫非公寓中的这间屋子,就是永无止境的无间地狱?他只得独自一人,在这里熬过无限重复的无为之夜。因为他犯下了化身为鸟的罪孽,却又舍弃了难得的幸福。

“还好没建房子。”

青濑紧闭双眼。

陶特的激愤始终没有平息。他只能向艾丽卡求助。明明没人教过他,可他却知道,那是唯一可能对抗陶特怒火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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