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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屋  作者:横山秀夫

接下来的三天三夜,冈嶋设计事务所的灯光不曾熄灭一刻。

石卷在地上来回踱步,仿佛出现刻板行为的熊。放着速写簿和资料的竞标专用桌,开着CAD的电脑桌,以及制图桌——大家就生活在这三点连成的三角形中。区域正中放着吃饭用的小桌,拉面馆、荞麦面馆的空碗叠在一处。竹内把每家瓷砖厂商的电话都打了一遍,给出若干种采购数量,缠着对面打听相应的折扣。真由美和西川昨晚从成田出发,这会儿应该已经到巴黎了。

青濑的右脑全力集中在主展厅上。他已构思了三套方案,正准备锁定其中之一。他把三张素描摆在桌上,闭上眼睛,准备抉择。重要的是,画面不能闭上眼睛就消失,而要带着新鲜的惊喜浮现在眼底。这就意味着,青濑的客观要肯定他的主观。只有这样,才算是闯过了获得普遍性的第一关。

留下的果然是这张。这是以日向邸“客厅上段”为灵感的方案。一字摆开的画架与画作延绵数排,仿佛涌向岸边的层层波浪。每上一级台阶,后排的画作便进入视野。第三排,第四排,第五排……最后是一幅大型作品,让访客直面藤宫春子其人。

不过接下来才是难点。现在他还站在布鲁诺·陶特这位巨人的肩膀上。他要起飞,飞向无限拓展的想象世界。

青濑闭上眼。眼睑内侧,是宝冢演员们分散在舞台大台阶上齐步往下走的华丽场景。视角又转到靠近严肃兵马俑队列的相机,反复研究时而重叠时而探头的士兵形象。他俯瞰沙漠风纹一边变形一边移动的景象。又落在渴望鲜血的群众全体起立、举起拳头、把地面跺得直响的角斗场中心。他化为身披铠甲的角斗士,环视全面展开的台阶结构……

青濑抓过纸笔,将脑海中的图像迅速画成素描。将客厅上段的阶梯弯曲,形成近似角斗场的圆形。试着在四个位置插入通道,在中央开辟宽敞的空间。如此一来,层层叠叠的画作便会呈金字塔形。有意思。而且如果有过道,客流量大的时候也能保障访客动线。

“哇!青濑哥,主展厅是圆形的吗?”

还在考虑。

“这可糟了,会跟锯齿形屋顶撞车的。”

不会的啦。

“三道锯齿肯定不行,光线没法照到整间展厅了。”

四道五道也行,要保证光照。

“石卷哥,快点算瓷砖画廊的距离呀!”

“等会儿,我这儿还——”

“片数定不下来,我就没法跟厂商谈价钱了!”

“跟我嚷也没用啊,建筑方案还没定呢。我说青濑哥,五道结构可就复杂了,又要加固又要防漏,经费跟工时都不得了。”

“啊?那可不行,绝对不行!”

又不是降雪量大的地方,别那么神经质。

“其实我想说,锯齿形屋顶跟圆形展厅本来就不搭。只有北侧能采光,不可能照到圆形展厅的每个部分。”

反射就是了。用船帆形的巨型反光板跟特殊涂料。

“不行!没钱搞那种麻烦的小机关!不用自然光也行啊,用照明补充嘛。”

“只要展厅是方的就什么问题都没了,您再考虑下吧!”

就要圆形。展厅里摆满放射状的画架,从上方俯瞰一定很壮观。对哦,这样也很有意思。手已动起来。正中央的空间里,添了一部圆筒形透明玻璃电梯。

“这、这、这是什么啊,青濑哥!根本没考虑结构计算啊!”

“啊啊!您知道这么时髦的电梯要多少钱吗?”

“多谢惠顾来来轩!我来收空碗啦!”

“辛苦了。啊,我能顺便把晚饭点了吗?”

“没问题!”

“那我要浇汁炒饭,大份。”

“我也要,我是中份。青濑哥呢?”

蟹肉蛋盖饭。

“啊!我也要换这个!”

“换成蟹肉蛋盖饭?”

“我也要换!大份蟹肉蛋盖饭!”

算了,没意思。就算靠电梯赚出了高度,也无益于鉴赏画作。橡皮一通乱擦,不小心碰掉了桌子边缘的描图纸。纸张徐徐飘落,贴在地上。透过描图纸,可以隐约看到地面的大理石花纹。忽然想起了冈嶋的奇思妙想。直接把画放在地上。他到底怎么想的呢?藤宫春子画作中,“坐在地上的人”占了很大比例。为了让鉴赏者体会和画家一样的视角……不,不对。这当然也是一方面,但冈嶋真正的意图好像不在于此。

那,是什么?

“啊?什么?”

……

“啊!电梯没了!石卷哥,快看!”

“得救了!真是心惊肉跳。”

嗯?莫非……

“怎么了?”

……

“青濑哥怎么又变回《骷髅13》了?最近明明话很多……”

“啊,不过《骷髅13》一开始台词还挺多的呢。”

“是吗?”

“借你看看吧,我家有全套。”

原来是这样,明白了。不是放在地面,而是连地面都放。你想把地面也用起来,好增加展出的作品,对不对?藤宫春子的作品沉睡了数十年没被任何人看到。即便有了纪念馆,八百多幅作品的大半也会继续沉睡在库房中。你想尽可能减少雪藏的数量,没错吧?你在想办法增加常设展品的基数。好,把你的点子用上。加点仰角怎么样?这样就更容易看到画了。不行,会形成高低差绊倒访客。那换成斜坡?有了,在展厅外侧设一条渐渐升高、通往二楼的斜坡就行了。左右两边装扶手供访客行走,正中央直接放画。稍微嵌进去,用亚克力板盖住。怎么样?这样就等于给每一幅画都加了仰角。入口处的斜坡也这么搞,这样常设展品的数量就相当多了。而且——

库房也可以相应缩减了。

“啊?怎么了?”

……

“青濑哥。”

库房缩减。只要原先的一半,一百个分区就够了。

“啊,哦。石卷哥,听见了没?”

“听是听见了,但甲方的规格是不能动的,否则就失去竞标资格了。”

“啊,也是哦。啊,不过……”

“嗯?”

“这个点子给我用吧。”

“给你?怎么说?”

“一百个分区按高规格做,剩下的一百个搞成规格不那么高的多功能区呀。”

“你想靠这个法子节省成本?”

“对对。”

“真够抠的啊。”

“抠?那您告诉我,要怎么把单价压低五十万?”

“啊啊,行了行了,别嚷了,我的错行吧?”

差点忘了。窗户里要怎么办?对啊,里面啊。那扇窗户只是个道具?那也太扫兴了。你希望它有里面吧?没错,里面是绝对必要的。要在那扇窗户的另一侧,在纪念馆的建筑中,打造“里面”。再现她的公寓内部吧。干脆弄成副展厅好了。用透明的亚克力板围起来,堆成山的画作可以用复制品,但最上面那幅要用真品,供访客欣赏。不光是照片里的房间,只要空间允许,就把其他房间也造出来。没问题的,津村会睁大眼睛看清楚的。先大致画出基本设计,听完她的汇报再充实细节就行了,是吧?

“竹内,这会儿有空吗?”

“怎么啦?啊,这是南侧外立面吧。”

“只有这里,以这为主立面。”

“是哦,胜负就在这儿。”

“你怎么看?”

“这里是不是比所长的草图窄啊?”

“真要建,不可能拉得那么宽、那么优雅。”

“已经够优雅了,也能看出蒙马特山丘的曲线——您不满意?”

“你不觉得建筑整体看着像圣心教堂了吗?山丘就好像被教堂大圆顶占领了似的。”

“您这么一说,好像是有点……那个大圆顶只要看过照片什么的,就再也忘不掉了。”

“是啊。屋顶最高点那个模仿大圆顶的设计,看起来太像大圆顶最高点那个塔楼或者装饰物了,以至于山丘看上去就像大圆顶本身。要是压缩了宽度就更像了……”

不是有没用木框装裱的画吗,数量还不少。

“啊?”

“不用管他,不是跟我们说。呃,是因为大圆顶的设计太大了吗?这样呢……怎么样?”

“唔,这样的话,加不加都没区别了哎。”

“也是啊。”

这可不行,把画做成旗子会被研究员骂的。

“要不别放在正当中?比如往右挪一点?”

“对哦……往这边……这样?”

“哦。”

“哦!”

“不错哎!山丘跟大圆顶能分开了,透视感也很明显!”

“嗯,这样行。谢了,竹内!”

到了第五天,青濑转战制图桌,从平面图画起。画出来一看,放射状的线条犹如万花筒,美极了。下笔如有神助。他确信,这个方案能行。石卷也在第六天进入了用CAD正式绘图的阶段,一鼓作气完成了最关键的立面外观图。但入口所在的东侧让他纠结了好久,他的习惯性动作也从“摸胡子”变成了“揪胡子”。竹内一直在打电话,一放下听筒就对准计算器一通猛敲,仿佛是他的杀父仇人。成本计算表的厚度与日俱增。

十天过去,他们已经昼夜不分了,一如泡沫经济全盛时化作不夜城的那些事务所。累了就挤在沙发和地板上睡,回家也只有青濑两次、石卷跟竹内一次,而且都没过夜,冲个澡、包里塞进换洗衣服就赶回了事务所。展开图费了不少时间。青濑的图纸跟石卷的图纸死活对不上,只能扔了画,画了扔。青濑踹飞了椅子,石卷掀翻了电脑,竹内则砸坏了计算器,发出郊狼远吠般的怪叫。

但青濑并不想早点结束。他置身于一个非常舒服的茧子中。上次这样还是为Y邸绘制图纸。他沉醉了。冈嶋就在他身边。两人一起画线,一起撕掉废图,一起探寻催人落泪的美。

“早啊(法语)!”

第十三天,真由美从巴黎打来电话,说瓷砖画廊的效果图大功告成了。

“早知道就订一间房,反正我每晚都熬夜陪西川先生画图。”

“你可别跟竹内说。赶紧发来!”

青濑守在“1号机”前,蓬头垢面如雄狮的石卷和眼睛都没睁开的竹内也死死扒着桌子。

最先收到的是藤宫春子家窗户的效果图。青濑不禁瞠目结舌。窗户右上方挂着一个半圆形花盆,形似雏菊的白色小花开得几乎要溢出来。不可能是西川的润色。那就是家属拍照时没把花盆收入取景框,要么就是藤宫春子去世后,街坊邻居在那儿挂了花盆。昏暗清冷的窗子仿佛重获新生。青濑只觉得,那是神为潜心作画直到生命最后一刻的藤宫春子送上的祝福。

“就按这个做吧!”睁开一只眼的竹内说。石卷深深点头。

为她奉上花朵。冈嶋泉下有知,定会欣然同意。

光这一张图,他俩去巴黎就绝非无用功。刚想到这儿,第二张效果图就来了,题目是《瓷砖画廊(左面)》。

只要有三人,就能引起轰动。这张效果图就是如此震撼。

巨人的皮鞋与高跟鞋来来往往。大腿对面,映射出电影《天使爱美丽》一般五颜六色的时髦街景。做过变形处理的招牌、信号灯与涂鸦跃然眼前。太阳随着访客前进的脚步徐徐落下,霓虹灯取而代之。旋转木马的灯光照亮了欢声笑语的年轻人,照亮了长椅上并肩而坐的老夫妇和小猫小狗。长了脚的鲜红色口红前方,头顶鲜红色风车的“红磨坊”正抛着媚眼恭候贵宾到来。

竹内的双眼都睁开了,石卷则钦佩地感叹:“西川,真可怕。”青濑有一个小小的发现:旋转木马的马车上,坐着一位手拿画笔的女士。八成是真由美的主意,这一定是藤宫春子。

兴奋尚未降温,电脑便收到了《瓷砖画廊(右面)》。论震撼力,这张图更胜一筹。

这一张几乎没用色彩。破旧的公寓楼,石板路,瓦斯灯,教人产生从灯红酒绿的大马路误入后街的错觉。但并不是没有人。孩子们在小巷中奔跑。一看就很淘气的七八个孩子,带着灿烂的笑容排成一队,像是在玩开火车,又像在玩蜈蚣赛跑。这条巷子,那条巷子,到处都是他们撒欢的身影。从公寓和作坊的窗口伸出大人们的头。每个人都在笑。抱着脏衣篓的大妈喊着:“加油!加油!”牙豁里叼着香烟的老人不住拍手。看来这是小镇上的运动会。走着走着,右面也迎来了黄昏。亮起灯光的窗口中,尽是阖家团圆的喜乐。有的孩子被父亲摸着小脑袋,直夸干得漂亮。也有的孩子跑得太累,在餐桌上打起了瞌睡。

竹内静静地看着。石卷则跟图中的孩子们一样,带着笑容僵住了。青濑还看着图。只有一个不见团圆的窗口。一位半身只有轮廓的青年背对灯光,望向窗外,举起了一只手。根本不需要调出左面的图,青年的对面一定是马车上的藤宫春子。那是游乐场常见的场景。他在向从眼前经过的她挥手。

对了。柳谷来事务所讲藤宫春子的故事时,真由美也在场。死于战争的表哥……淡淡的恋慕……对如今的真由美来说,追慕是多么痛苦的主题啊。是藤宫春子给了她继续思念某人的勇气吧。可以这么理解吗?

电话响了。青濑拦住竹内,拿起听筒。

“哦,阿青呀。怎么样?”虚弱的声音传来。

“眼珠子都掉了。”

“这么糟?”

“正相反。这边的三位,震撼得快晕倒了。”

“是吧!哎呀,我觉得这是我的最高杰作了。因为……”

声音戛然而止。青濑本以为是国际电话的问题,但并不是。

“阿青,对不起。葬礼,真对不起啊。老板那么照顾我……我是想去的,真想去的……”

“您别在意。您都难过得下不了床了,冈嶋知道了一定会很开心的。”

“谢谢你。我这么对不起他,你还送我来巴黎,真的谢谢你。真由美也特别照顾我,工作上也帮了我很多忙。谢谢,真的谢谢。”

“我才该说谢谢。能让津村听一下电话吗?”

“啊,好像不行,她睡着了。”

“啊?刚才不还……”

“一挂电话就一头栽倒在床上睡着了。估计她也是累坏了,每天都在街上到处跑,晚上又要陪着我画图——要叫她吗?”

“不,不用了。让她睡吧。”

“好嘞。得给她找个东西盖盖,不然要感冒啊。”

“可别动手动脚哦。”

“别、别、别瞎说!我可是gentleman[英语,意思是“绅士”]!”

“那也该是monsieur[法语,意思是“先生”]嘛。呃……那就麻烦您带句话给她吧:‘Good Job.’[英语,意思是:“干得好。”]”

“啊,你这不也是英语嘛!”

“哈哈哈,抱歉抱歉。您也赶紧休息吧。多谢您画出这么棒的效果图,看得我们更有斗志了。”

挂了电话,青濑回头望向想必很担心的竹内,谁知他早已背过身去,专心地敲着从真由美桌上借来的计算器。

六天后的深夜,青濑终于完成了主展厅与两间副展厅的图纸。他对成品非常满意,成就感也相当强烈,但同时心中也有一丝落寞。随着方案逐渐成形,依依不舍也与日俱增。终于要分别了,不得不把冈嶋送走了。

而且青濑也不能大肆庆祝图纸完工。石卷还在与CAD进行最后决战。竹内也一样,正拿着计算器跟成堆的计算表近身肉搏。真由美前天回国了,但发了高烧的她没来上班。竞标桌上,资料小山顶上的台历已经翻到了“3”。

青濑注视着完工的图纸,点点头,撕下胶带,从制图板上卸下,卷起来装进画筒。

心口的热气已经消失,而且消失得干干净净。失去热源的身体疲软无比。他说要回家睡一觉,石卷与竹内立刻放下手头的活,站起身来。

“辛苦了!剩下的就交给我们吧!”石卷说道。

青濑只觉得跟自己说话的是《星球大战》里的楚巴卡。他变得更可靠了。青濑心想,将来把事务所交到一创手里的人兴许是他。

“您尽管好好休息,感谢您让我参加这场预赛!”竹内说道。

今晚的他也只睁了一只眼睛。真由美见了一定会笑他胖了,毕竟这阵子总在吃外卖。

“坚持到底啊。”青濑带着哭腔说道。他低下头,逃也似的出了事务所。双膝发抖,下楼都很吃力,开车回家也有些提心吊胆。他都六天没回公寓了。

信箱满满当当,好几张广告耷拉在投递口。他打开包,把信一股脑塞进去,坐电梯上楼,回家开了罐啤酒。他拿出两个杯子与冈嶋干杯,结果半杯不到就睡着了。

所以又过了半天,他才看到——

一个白色信封被各种广告压在包底。那是“吉野陶太”与“北川香里江”寄出的联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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