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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屋  作者:横山秀夫

天气阴沉。

青濑驾车沿关越道北上,在高崎立交桥驶入北关东高速公路,到终点伊势崎出口下高速,继续开往桐生市。

约在“桐生川大坝”见面是青濑的主意。因为那是父亲去世的地方,也是吉野陶太出生长大的地方。

想必您觉得莫名其妙吧?毕竟好不容易给我们建了信浓追分的新房,我们却丢下房子失踪了。最关键的是,我们委托您建房时隐瞒了许多实情,实在是非常抱歉。

那是一封很长的信。冈嶋葬礼那天,由佳里给吉野的手机留了言。据说吉野听到留言,意识到瞒不住了,才放弃挣扎,提笔写信。信的内容可以总结成两个词:坦白与赔罪。

首先,并不存在什么“吉野夫妇”。吉野陶太是吉野伊佐久的长子,香里江则是长女。青濑之前只觉得“夫妻相伴日久会有夫妻相”,原来他们竟是亲兄妹。“三个孩子”都是香里江和丈夫北川所生。吉野与妻子也有两个孩子,但妻子带着孩子们回了长野市内的娘家,据说兄妹俩造访事务所时,他们正在协议离婚。

这封信让青濑的心被“果然”与“竟然”填满。

因母亲过世,16岁的吉野伊佐久千里迢迢来到桐生,投靠在纺织厂工作的姐姐。工厂老板很同情他,允许他跟姐姐一起住三张榻榻米大的宿舍。小木匠伊佐久一边在纺织厂打杂,一边自学木工技术,不到20岁就在家具厂找到了工作。他在三十五六岁时自立门户,40多岁才迟迟成家。他与妻子育有一子二女,在桐生北部的梅田地区开了作坊。那正是后来建桐生川大坝的地方。

那时生活很贫苦,我跟香里江从小就要天天打水拾柴。父亲作为纯粹的手艺人,对工作决不妥协,每件作品都要精心打磨到极致。可默默无闻的父亲打造的桌椅,又有谁愿意出大价钱购买呢?

雪铁龙驶过了架在渡良濑川上的桥,再往前开就是桐生市中心了。

母亲因胰腺癌去世后,父亲酒量大增。他很懊恼没能给母亲更好的治疗。当时还是初中生的我,对父亲“子承父业,理所当然”的想法很是抗拒。我想读高中。现在写出来还挺不好意思的,但我当年想当的是医生。跟我差很多岁的小妹体弱多病,每次感冒都会发展成肺炎,我好怕她跟母亲一样说走就走,却毫无办法。那天也是一样。小妹发了高烧,卧床不起。傍晚,父亲从院子里回来,竟抱着一只黑色的鸟。那是只鹩哥。它特别亲人,不停地说话。小妹高兴坏了,当然我跟香里江也是。第二天早上,小妹奇迹般地退烧了。父亲说要给鹩哥打个鸟笼,小妹开心得手舞足蹈,家中洋溢着欢声笑语。母亲走后,家里从没这么欢乐过。谁知——

三天后的晚上,青濑的父亲现身了。他念叨着:“小稔要难过死的。”到处寻找“小黑”。

一个穿工装的男人,透过我家窗口看到了屋里的鹩哥,立刻大喊:“找到了!找到了!太好了!终于找到了!”说完便冲了进来。他真的很兴奋,从鼓鼓囊囊的钱包里掏出一张五千块的钞票,递给父亲说:“谢谢你帮我抓住它,这是一点心意。”对当时的我们来说,五千块简直是天文数字。父亲没收,只说了句:“行了把鸟带走吧。”他喝了很多酒,他是那种喝得越多越沉默的人。男人刚捧着鹩哥出去,小妹就号啕大哭起来,简直跟惨叫一样。“小九!小九!”名字都起好了。香里江也哭了。父亲大概也很揪心吧,他晃晃悠悠站起来,对小妹说:“别哭了,别哭了。”我看着特别难受,什么都做不了的父亲虚弱得仿佛要消失一样。小妹还是哭个不停。父亲看了一圈屋里的东西,长叹一声,撂下一句:“我拿椅子跟他换。”就出门去了。因为男人对泥地间的椅子赞不绝口,所以父亲才想到用椅子换鸟吧。那是父亲的得意之作,一得闲就要擦擦弄弄。据说他住仙台的时候,布鲁诺·陶特给过他一张设计图,椅子就是根据那打造的。照理说那也不是什么能换钱的东西,奈何家里当时再也找不出值五千块的东西了。

绿灯亮了,青濑发动车。已经进了桐生市的闹市区,视野一角掠过锯齿形屋顶的建筑,让他一惊。这片土地上,温柔的北光也照亮着工匠们的双手,默默支持着细腻的桐生织物。冈嶋留下的锯齿形屋顶草图浮现在眼前,让他不由得感叹,缘真是妙不可言。

一个多小时后,父亲回来了,没带着鹩哥,只是气喘吁吁。他背对着我们,又一言不发地喝起了酒。我问:“鸟呢?”平时我是不会问的,因为我的习惯是什么都轻易放弃。但那天我问了。因为父亲说要用椅子换鸟的时候,我吃了一惊,甚至欣喜若狂。父亲视椅子为珍宝,却肯为了小妹送人,这份心让我由衷高兴。奈何天不遂人愿,我大失所望,极其懊恼。我问:“鸟呢?”父亲闭口不答。我问了一遍又一遍,可父亲就是不吭声。最后我大喊:“鸟呢!”扑向父亲,使劲摇他的身子,边哭边摇。可父亲终究还是一句话都没说。他紧闭双眼,任我随便折腾。小妹一直在哭,香里江一边抱着她一边轻抚她的头。家里没订报纸,电视也常收不到信号,所以我跟香里江长大成人前,都不知道那个男人死在了那天晚上。

车穿过市区,路一直通向桐生川大坝。路边的民宅变得稀疏。新绿刺眼的山出现在正前方。车缓缓爬坡。

小妹没上初中就走了。鹩哥就此化作悲伤的回忆,我跟香里江从来不提,甚至有些希望抹去这段记忆。直到三年前,我们才知道了真相。父亲脑中风进了医院,几乎瘫痪了,身子也非常虚弱。于是他把我跟香里江叫去,说有件事一定要交代清楚。

据说吉野伊佐久在山路上追上了青濑的父亲,求他收下椅子,把鹩哥让给自己。青濑父亲说这是儿子心爱的鸟,不肯答应。见伊佐久苦苦哀求,他再次打开钱包,抽出一张万元大钞说:你用这些钱另外买只鹩哥吧。也许是酒精作祟,伊佐久热血上涌,反驳道:我不是要饭的!心里则骂:修大坝的混账。他大声怒骂:我是正经手艺人,还没落魄到要求修大坝的施舍!既然你那么有钱,你另外买只鹩哥打发你儿子不行吗?青濑父亲一脸为难,提议用一万块买下那把椅子。不料火上浇油。“你这种人不配坐那把椅子!”青濑父亲在伊佐久的回答中嗅到了侮辱的味道。对工作深感自豪的模具工勃然大怒。两人大声争吵,扭打起来。论体格,本该是伊佐久跌落悬崖。但是扭打中,小黑钻出父亲双臂飞了起来。父亲下意识伸手去抓,转身去追飞往脑后的鸟。之后,他便从伊佐久的视野中消失了。

父亲是这么说的:“我没有推他下去。但我的手的确抓住他的胸口,用力按了一下又一下。”

伊佐久立刻离开现场,一路跑回家。他害怕变成罪犯。因父亲偷大米家庭分崩离析的噩梦浮现在眼前。要是自己进了监狱,孩子们可怎么办啊。

父亲噙着泪水说:“所以我逃了,没去救那个人,也不敢喊人帮忙。我造了多大的孽啊。他也有个儿子啊。要是我立刻找人帮忙,也许他就不会死了……”

然后伊佐久握住吉野和香里江的手,求他们找到那个人的儿子,替自己赎罪。他们知道那儿子叫什么名字,因为鹩哥在吉野家的时候喊过好几次。

“喂,青濑稔。”

吉野与香里江一筹莫展。要找四分之一个世纪前在大坝工地上工作过的人已是很难,要找那个人的儿子更是难于登天。而且就算找到了,他们也不知道该如何赎罪。更重要的是畏缩。虽然已过去多年,可自家父亲毕竟与对方父亲的死直接相关,光是想象坦白的场面就要打退堂鼓了。香里江的婆家因为怕闲话,连祖姑母去精神病院的事都要拼命隐瞒。所以切身感觉到北川家忌讳的香里江,很怕父亲的坦白传进丈夫与公婆的耳朵。而吉野当时也很艰难,夫妻关系急剧恶化,每天都惴惴不安。相较于过去,现在总归更要紧,每个人都是如此。

每次去探病,伊佐久都再三恳求:“求你们了,求你们了。”吉野和香里江实在于心不忍,便开始撒谎逃避。“正在找呢。”“已经请侦探了。”“马上就找到了。”拖着拖着,伊佐久的身体越来越衰弱。转去养老机构后,神志不清的时间越来越长。又过了半年,话都说不出了。兄妹俩对自己说,就这样吧,这样就能平静地送父亲走了。

那之后,伊佐久撑了一年多。当两兄妹接到病危通知赶到养老机构时,伊佐久已在弥留之际。最终,他在子女的守护下咽了气。然而——

父亲在弥留之际急喘了一阵,然后用吐出的气说了一句:“对不起啊。”我吃了一惊,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但香里江也听见了。主治医生告诉我们,“那是病人的残语”。因为脑栓塞等无法开口的患者,在死前常会说出简短的话。一般是生病前挂在嘴边的话,或是一直在心里念叨的话。听到这儿,我就没法只哀悼完父亲的死就算了。在那瘫痪的病床上,在长达一年多的日子里,他每天每天,直到离世前最后一刻,都在心里默念:“对不起啊。”父亲竟如此痛苦,如此懊悔。香里江哭得像小妹去世时一样。我什么都没为他做。要是认真点就好了。当天晚上,我痛下决心,一定要找到您,“青濑稔”。那是去年的1月30日。

信里讲述了吉野委托征信所调查青濑,反复接触由佳里的经过。吉野将伊佐久渴望的“赎罪”替换成“报恩”,而且想在青濑没察觉的情况下把事情办妥。吉野说,这是他们当时唯一的选择。

但我们错了。我们应该先把父亲讲的一切都告诉您,向您道歉,然后再开始。可我们虽下了决心,却还是害怕。不知道您是什么样的人,不知道您知道了真相会怎么反应,就这么一直害怕着。到头来,还是选了极不负责任的法子——在不影响自己的生活和父亲名誉的前提下,做一件有益于您的事。为了圆一个不可能说通的故事,我们一次次撒谎,一直欺骗您。

吉野尤其后悔假扮妻儿蒙骗青濑这事,在信里反复道歉。他说当时满脑子只想着怎么不露马脚。他对香里江的两个女儿强调这是在帮别人,逼她们陪自己演戏。至于“小儿子”,他什么都没说,无论是破土仪式那天,还是交房那天,他都只吩咐孩子紧跟着母亲,别走远。

虽然当时不顾一切,但我真的犯了不可原谅的错。我不光对不起您,更对不起香里江的孩子们。

“全家失踪”不过是青濑眼中的假象。香里江和三个孩子都在北川家住着,一切如常。销声匿迹的唯有吉野。至于失踪的理由,是他跟“真正”的家人突然爆发了矛盾。

您给我打了很多电话,可我没法回电。您要问为什么不搬去Y邸,全家五口去了哪里,我也答不上来。因为要认真回答,就得把一切交代清楚,包括虚假家人和真正家人的事。打电话去Y邸试探情况的时候,您居然接了电话,还说很担心我们,我听了心都碎了,可就是不敢开口。我越想越觉得对不起您,这辈子都没脸见您。

吉野也对青濑的姐姐们表示了歉意。他通过征信所得知青濑还有两个姐姐,却实在没有心力了。他一心只想完成父亲的遗愿,找到“青濑稔”赎罪。

车穿过绿树。正面左面右面,到处都是村庄后山一样的小巧青山。青濑记挂着雪铁龙脆弱的悬挂,拐过平缓的弯角,大坝堰堤便映入眼帘。马上就到了。就要和吉野重逢了。

青濑梳理起自己的心绪。

父亲没有被推下山崖。

那是意外。父亲是死于意外。

最后那一刻,父亲只是想抓小黑。为了儿子,他不想让小黑逃走。

幸好知道了真相。幸好知道了可敬的父亲的最后时刻。

车停在了大坝管理事务所的停车场。约定的时间还早。他下了车,走向通往大坝顶端的路。

风很大。左手边是巨大的水坝湖,远远可以看到桥。桥跟前的湖面上,许多橙色浮标连成一线,串起两侧的湖岸。“那叫拦河网,可以挡住漂进大坝湖的枯木,不让它们流进水闸。”父亲真的什么都教给他。

他感到了大坝的引力。要是不反抗,心就会被吸走。

——青濑稔。

好像有人叫他。青濑回过头去。

是吉野陶太。

他像根棍子似的直立不动。身旁是北川香里江。她深深鞠躬,几乎能看到后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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