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演说家吴赌

空响炮  作者:王占黑

伊这个人啊,我真的是不想讲,讲一讲是要气死的。晓得高血压,也向来没好好看牢过自己这条命,要么不吃药,要么乱吃,不死掉倒稀奇了。我们心里都清楚,早晚出事。投币箱旁边靠着一个烫头发的女人,看起来四十多岁,一手拎着马甲袋,芹菜太长从里面探了出来,往地上直滴水,另一手叉腰,没好气地朝驾驶员说话。

我们都以为死了倒省心了,结果呢,别人都是留遗产,伊死留下一屁股烂债。有些我们晓得的,有些我们从来听也没听过。现在人一没,私人的、公家的、赌场的……能找上门都找上来了,家里出这么个破罐头,前世作的孽。车停靠站,前车门上来几个乘客,女人换了一只手拎袋子,给他们让出一条勉强刷卡的窄路。

不过这倒和我没大关系,就是我们阿宝啊,这生这世都要给伊拖死了。不过我们阿宝……等乘客都走进去了,她重新没骨头似的靠着投币箱,继续说。你也知道的,蟑螂配灶鸡,和那个要死的吴赌噢,两个人一副德行,只顾今天吃穿不管明天死活,哭了几天骂了几日,还是照常打牌照常出来玩,这个钱是不知道要还到哪一年哪一月去了。我也不想多说,说出来就是丢丑。好,走了,回头空了说。

终于挨到下一站,女人的身体像触电一样飞快地弹开投币箱,从前门上车的乘客中钻出去,芹菜叶子滴下来的水已经在地上淌成了好几条分支,有一条因为靠站急刹车的原因,正朝后向我渗过来。

吴赌死了吗?我脑子里印出了那个身材高瘦的、脸颊凹陷的中年男人的模样。拎着一个红瓶蓝盖子的热水壶,也是没骨头似的靠在投币箱旁边,眉飞色舞地对着一车人发表演讲。他真的死了?我总感觉,前一阵还在公交车上见过他和驾驶员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死啦,坐在我前面的司机转过头来,就上个礼拜的事,说是脑溢血,一下子回去了。前天阿宝过来,哭得要死,一边哭一边骂,说银行里欠了一大笔。刚才阿宝她妹,你看看也是骂个没完。这个人也是稀奇,活着做不出市面,死了还要拖累人。

哦……我看了一下手表,已经十点多了。如果现在是九点,车上那群认识吴赌或阿宝的人一定会炸开了锅,没完没了地谈论起这条新闻,以及吴赌这个人。

九点是个很不错的时间,过了上班高峰,从小区门口的公交站上车,里面很空,见到的常是几个固定的熟面孔,买好菜的老太婆,锻炼完身体的老头子,还有就是我和吴赌这样的闲人。有时大家不自觉地搭起话来,有些则静坐着竖起耳朵听闲话,暗地里囤积和家人的饭桌谈资。我喜欢坐在驾驶员后面的横排座位上,吴赌则喜欢不扔钱直接上车。

吴赌有这个本事。似乎他以前开过车,和一两个驾驶员认识,一上车就生猛地打个招呼,哟,今天是你啊!十分随意地跳过投币这件事。要是碰上不认识的驾驶员,他也能化不熟为熟人,轻易转移投币环节。

哎,今天阿三怎么没上班啊?

哦,阿三在我后面一班车。

唔,我们以前一起开长途,那是开得远了,一直要开到……

长久下来,这一路的驾驶员他基本上都认识了,而他也从和驾驶员们的搭话中获得了更多其他驾驶员的信息,方便他在乘坐任何一路公交车时都能使用熟人策略蒙混过去。他对各类消息的无所不知甚至让人误以为他也是某条线路的司机,然而被戳穿之后,碰到某个伸张公义的乘客看不过去,要求他去补投币,这时他便理直气壮 地说:

我们失业工人不扔个一块两块钱怎么了!要你来多管闲事了!凹陷的脸颊上双目怒立,尽显暴民风范。

我没钱!你有钱你帮我投了那么!讲文明讲秩序的乘客最怕遭遇破罐子破摔的人,吓得也不敢多说什么。

然而吴赌并不是失业工人,他陆陆续续干过些临时的工作,只是常常被辞退,理由当然和他名字里的爱好有关——吴赌是他的诨名,所有认识他的人都这么叫。他总是出去赌博,有时夜里赌了白天起不来干活,有时干着活赌瘾上来了,索性大白天旷了工去赌。他还开过长途货运,到点换班了人还在打牌。又跟着家里亲戚做买卖,还是不行,人懒得要死,胆子又小,赚了小钱马上拿去赌,亏了就跑,有债主追到亲戚家里,吓得以后都没有人愿意和他搭上生意关系。似乎最近的一份工作是某个单位的传达室里值值班,白天看看门,晚上出去赌。也估计是这样缺少休息,才会突发身亡。我还记得他自己拍着胸脯,自我陶醉地说:

我吴某,别的都好,就是好赌这件事自己管不住。除去赌,我吴某也算是条好汉了!车里的人都捂着嘴笑,吴赌也站在车头傻笑。

关于吴赌的这点破事,坐九点公交的人都会有所耳闻。作为投币箱边的演讲家,吴赌从来都是话题的引导者,他一般只讲两个主题——揭别人的丑,吹自己的牛。这让我刚开始真的以为他是个成功然而空闲的生意人。至于真实情况,多是之后陆续经由吴赌的家里人和乘客们之间相互告知的。得知了这些,再听吴赌洋洋得意地讲故事,又多了一重看西洋镜的娱乐趣味。

吴赌乘公交车从来不坐,整个人懒散地靠在投币箱旁边。红蓝热水壶拎在手里,或者放在驾驶员旁边,不断地找人说话,说到终点站再下去。似乎他竟不是来乘车的,纯是为了闲聊。站在车头当然先冲着驾驶员说话,有的驾驶员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有的则专心开车不和他啰嗦。一感到无趣,他就转过来和后面的乘客说话,有那么几个老太婆愿意和他搭话,正好因为他讲的事情里牵涉到了她们的熟人,或因为他帮她们中的某一个抢到了座位。有时没人理他,他倒自言自语起来。运气不好再碰到一个性急暴躁的男乘客,会大声呵斥他闭嘴,那么他只好再侧过身,小心翼翼地重新和驾驶员说话。

吴赌讲话特别大声,最后一排乘客也能听得到。他最喜欢把坊间秘闻讲给一车的人听,巅峰的时候,正巧乘客里有认识故事主人公的,被吊得胃口十足。见有人插嘴提问,吴赌就更加兴起了,一手向后撑着车头的扶手,一手伸出一根手指,眉飞色舞地把个中缘由一桩一件道来。

那个镇长,你是不知道他有多少花头,我们当时去竞标……像旅游大巴里调节气氛的带队导游一样,吴赌把全车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那一根挥来挥去的手指上——只有即将上车的乘客,会因为他站的地方正好挡住了投币箱和刷卡机而投去愠怒的目光。那么他瘦长的身体会朝驾驶座附近挤一挤,待乘客们都走到后面去了,他又继续讲起来:这个角色了不得的,在大人面前装矮人,在我们面前装地主,我最看不起他了……人特别多的时候,后座的乘客看不到他的脸,只听得人群中隔着一个兴奋的声音还在说个不休:

不瞒你说,我完全可以告发他,我手上证据多了……我就是太善良了啊……

碰到兴起的几次,吴赌也会讲自己的故事。当然他只挑好的讲。比如自己事业上多么辉煌,我当年生意做得远了,那是现在这种小老板不好比的……比如自己年轻时有多英俊,开车最远开到哪里哪里。还有就是展现自己全方位的包打听能力:这种内幕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奸佞的乘客们哪里要听这些高话,直喊着:那你也说说自己的丑事!你上个月不敢出来是逃追债的是不是!车里的人哈哈大笑,吴赌手扶着投币箱,凹陷的脸憋成了一个倒三角——

去!别乱讲!

怎么不是,阿宝上次和我们说了……

伊么,伊么,就会拆我的墙!阿宝说话都添油加醋的,哪里能信啦!吴赌笑嘻嘻地站在前面,司机都笑了起来。吴赌只好立刻扯开去,重新扯到别人的话题上去。

阿宝就是吴赌的老婆,也是个奇怪的人。吴赌,阿宝,阿宝的妹妹,似乎他们一家门都是软骨病不能坐下的,永远站在投币箱的旁边,靠和人讲话打发时间。吴赌只讲别人的丑事,至于自己,总挑些体面的讲。那些不体面的,都由阿宝讲给乘客听。阿宝只讲吴赌的不好,来衬托自己有多么好,至于她的不体面,又是刚才别的熟人那里听来了一些。大家得知吴赌不是生意人,也是阿宝拆穿的。

那时候吴赌老在车里吹自己生意做得远,就有乘客问是做什么买卖的,没想到阿宝笑得前仰后合,伸出一根手指,指着不知道哪个方向。

伊也会做生意,屁都能炒来吃了!

我先是一愣,自己竟然也信了吴赌的鬼话,下一秒发现阿宝的会话能力实在是厉害。

伊做什么生意!伊做的全是亏本生意!输了不知道多少钱,啥时候能填平就不错了。这个家啊,里里外外还不是靠我撑着。大家起初都觉得吴赌是个大骗子,阿宝是个可怜又坚强的妻子。可是没多久,又听吴赌的亲戚说:

阿宝哪里是个省油的灯,夫妻俩一个在赌场,一个在棋牌室,各玩各的,小孩都扔给爷爷奶奶带,你听得他们俩中间谁的一句话么,咸菜罐头里都会出虫了!一位自称是吴赌表叔的老头这么说,没记错的话,当时他也就站在驾驶员旁边,表情十分夸张的面朝着几个买菜回来的老太婆。

然而有一点是双方口径一致且几方一致公认的,就是吴赌和阿宝从来感情都特别好。不管他们一个人怎么赌怎么吹牛怎么没出息,另一个人如何乱花钱如何不顾家如何当着面贬低对方,他们始终过得异常和睦。有一件人尽皆知的事。

有一年除夕,这两个宝货分头出去赌,天亮回家一算,一夜天输了快十万!两个人就商量着大年初一一道去跳河里不出来了。手拉手走到河边总觉得舍不得自己这条命,才又走回家了呢!

吴赌的亲戚说起这件事时,一车人都睁大了眼睛。可是吴赌和阿宝才不会承认这些,他们最爱回忆的是彼此年轻时的姣好容貌。我那时候皮肤好啊,白的白,红的红,比现在的小姑娘好看太多,别人都叫我小白妹!好多男的追求我,我谁都不理,偏偏就跟这个扶不起的阿斗一路跑。阿宝当着一车人的面夸自己年轻时这么说道:

没办法,长得好看一定得找个长得好看的配啊,伊又高又瘦,头倒是很大的,眉毛煞浓,眼睛煞大……你看看我们儿子,就是集合了我们的优点……对此,吴赌也供认不讳,不过他的描述更夸张,我不光身材魁梧,还有气质,关键是有气质,他们都说我和电影明星很像的。而且我穿着品位也好,最时髦的衣服我家里都有的……你看看我现在五十多岁,形象比起小伙子一点都不差的那是……然而他们从来没有一起坐过公交车,至少我没有碰到过。想想也觉得不可行,一个投币箱旁边只能倚靠一个人,若是这两人一道站在前面,还叫后面的乘客怎么上车啊。而且我也不知道要听谁讲话好了。

看吴赌的长相,基本能相信他年轻时不差。高高瘦瘦,凹陷的国字脸上眉毛有型,眼睛有神,属于上世纪顶受欢迎的男性长相类型。然而他的穿着常常让人感到困惑。有一阵他西装笔挺,头发梳得光亮,腋下像模像样地夹着一个公文包,顶着一副上世纪九十年代成功人士的装扮,昂首挺胸地站在投币箱旁边,自由开始演讲。有时却异常悲惨地披着一件发黄的军大衣就出来了。军大衣旧到没有纽扣,吴赌十分寒酸地在腰间扎了一根同样泛黄的白布带子,手里还拖着一个蛇皮袋子。与之前简直判若两人,问他怎么了,也不说,就是弓着身子缩在投币箱边上,朝车里的人看一看,似乎发现了车内异样的目光似的,底气不足地说道:看什么看什么看,没见过穷人啊。待到下一次穿着西装上来,有人问他怎么差别这么大,他十分骄傲地说:

我本来就长得神气,就是不打扮而已,你看看我一打扮,又是电影明星一个!

不管穿西装还是军大衣,吴赌常年携带一个热水壶在身边。他在终点站下车,汽车调度室里有热水给驾驶员灌,吴赌每次都去蹭一满壶。一边灌水,一边和调度室里的工作人员聊天。说是聊天,其实也就是把他的驾驶员人脉说一遍来套个近乎:

这几天,又来了一个新的驾驶员噢……对对对,就是那条线路上调过来的,也是老司机了……

然而来的时间长了,又常常听驾驶员说起过,大家也都明白了有这么个带热水壶来蹭水的瘦高个子,不再有什么异样的眼神了。至于他灌完水是去上班,去喝茶,还是去赌,驾驶员们好像都不太清楚,至少在这个问题上,他们没有和我说起过,而我也没有趁吴赌的亲戚们站在投币箱旁边演讲时问起过这件事。

吴赌虽然逃票,蹭水喝,严重破坏一部分乘客对车厢内保持安静的需求,然而他也有受乘客和驾驶员欢迎的时候。比如遇到老太婆没有座位时,吴赌就会跑过去骂占着爱心专座的年轻人,凭着一张嘴直骂到他们站起来让座为止。碰到上错车问路的乘客,吴赌会急忙按住投币箱的口子,要去哪里哪里啊,那你不要上来,你乘那辆车,到哪站哪站下……防止他们白白扔错了钱。有时碰到脾气火爆的乘客骂驾驶员,吴赌会像被侵犯了自家人一样,跳起来和乘客对骂,你以为我们好欺负啊,要下车就下,没人拦着你!为驾驶员挽回尊严,大概也因此,驾驶员们都默许他逃票了。车里很拥挤的时候,大家都挤在前面一处,外面的乘客上不来,吴赌又担任起售票员的职责,用他标志性的大嗓门指挥大家:

往里面挤,再往里面挤,你们几个刷好卡往后门进!

凡有不配合的乘客,一定会被吴赌劈头盖脸骂一顿,一旦他们想要回嘴,又会被他那机关枪一样的话语强制镇压下去。有几次我甚至觉得,人多的时候,公交车上是很需要这样一个野蛮粗暴的指挥员。而人少的时候,乘客们也需要一个靠着投币箱讲坊间丑闻的多嘴演讲家。

终点站的前一站,正好碰到吴赌的老婆上车,她戴着墨镜,穿着时髦而且看得出廉价的媚俗衣服,她不认识我,也没注意我。

这个吴有财啊,我真是被伊气死……

还没上车她就开始朝着驾驶员大声埋怨,我并不知道她到底打算向驾驶员诉苦,还是对着全车人诉苦,或许她正在寻找以前那几个眼熟的老听众,她急切地需要给他们讲一讲丈夫死后自己悲惨的日子。总之她像连珠炮一样边发着牢骚边上车,和吴赌一样不投币不刷卡。在她后面排队上车的人显得十分不耐烦,这个女人不仅逃票,还站在门口只顾着说话,碍着大家的路。

我看了一下手表,十点半,她的老听众都不在,或许,她的听众会越来越少吧。吴赌死了,他再也不会站在投币箱前面发表演讲,或者为没有座位的老太婆打抱不平了。想起这一点,我竟然有点难过,吴赌的红蓝热水壶也好像就在眼前似的。至于吴赌的妻子以后能讲的故事,也会越来越不受欢迎吧,毕竟比起各种坊间传闻,人们可并不爱听一个寡妇对还债生活的抱怨。调度室里的人想必也不会因为不见了一个来蹭热水喝的闲人而感到疑心。然而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不过是坐着竖起耳朵听闲话的乘客之一。对我来说,唯一的好处是知道了吴赌的真名,这对我的故事的真实性有一定的佐助。可是对于别人来说,知道吴赌的真名叫吴有财能有什么用呢。人们知道他叫吴赌就够了,没有人关心他在身份证上叫什么。

不过现在好了,身份证也注销了,真名在坟上刻下,他的家人也不必记得什么真名诨名了。至于阿宝,我想她也不用记得了,她只要还债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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