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丝迷

空中小姐  作者:小米

献给姥姥


我在陆地上等你

空中小姐对我说

但是她没有赴约

——马里奥·贝内德蒂《俳句的角落》


5:50

马特·席恩(Matt Sheen)在他的跨时代作品《丝袜狂迷》中说:“用丝袜蒙头的劫匪是单纯而性感的。”虽然印有这句话的广告曾经一度风行,但没有几个人知道,它其实出自一本印量稀少、传世仅百余本的画册。

我手中的这册珍本得自于朋友兼冤家老罗,他固执地在我家楼上开了一家规模与“莫须有”相当的旧书店,丝毫不顾及市场分配的合理性。当然他进驻二楼的时间要比我的小店开张早上那么十一二年,可那又怎样?

老罗曾经自印过一本叫《二楼更接近天堂》的小册子,看看这名字,多么有挑衅意味!结果这七个字成了谶语。年初他在清理库存时从梯子上摔落,被方形瀑布般倾泻而下的成吨精装图书压成了肉饼。

那天我收书回来得知消息赶去医院时他已经咽气,据说他最后一句表意清晰的遗言是把所有存书交我处理,得款却要寄给他苦恋了二十多年的远方情人。这种事儿当真只有“死”党做得出来。

从那以后,店里的天花板就莫名地吱嘎作响,书架也常常无故移动。正像伟大的曲艺表演艺术家刘三鞭在手稿中写到的:“你这无福的人儿索命的鬼儿,我那裤裆里吓丢的七两两魂儿!”冤孽啊,我索性盘下了飘荡着老罗阴魂的二楼,卸去全部木质楼板,重新用钢架和加厚板材搭起楼梯和地面,还在木板中间夹上了老罗遗物中那位情人的照片,天天在一楼点上盘蚊香供奉着。

从此果然天下太平。

这本《丝袜狂迷》书角被血染透,也许就是它给了老罗致命一击。浸血最厉害的七十三页是张穿着顺滑黑色丝袜的长腿空姐照片。我太爱这张照片以至于自动忽略了那些淋漓的鲜血,结果林莫忘警官看到被抚摩到脱落的这一页时,咬定我就是那个手持凶器预谋杀死竞争对手的屠夫。

清晨五点五十分是残酷的时间,

你撕扯掉残梦奔向洁白的餐桌,

却发现座位掉落在沉睡的中央。

这是诗人托伊莱(Toile)从未发表过的作品,题写在某本旧平装色情小说的中缝里。

我明知道她今天不会出现,还是在这残酷的时间挣扎着向外看了一眼。回到梦里吧,梦里有她高跟鞋敲击道路的脆响,有她拖动行李箱发出的漫长告别,有她被合体制服包裹的肉体,当然还有她的黑色丝袜。每次从窗口目送她逆光远行,那双腿的曲线仿佛淡淡远山,携着一些不可告人的脱俗秘密,撩拨着少年心事。

某年某日,一张旧照片从窗台上的杂志堆里飘落,古戏楼台柱上的字迹勉强可辨:“十万春花如梦里”,从那时起,她就成了我五点五十分的心事。

空中小姐,我的空中小姐。

“咚!咚!咚!”

说不清一个月中有多少天要被这种声音吓醒,像是森田一朗的成名小说《恐怖的清晨》中那个连续敲头犯的锤子不断砸在门上。

我十二万分不情愿地打开门,对门口健硕的身影说:“求求你,我不吃早餐了行不行?”

我的妹妹林莫忘小姐打着呵欠立在门口,身上穿着大概是七八年前买的质地已经接近抹布的浅绿色真丝睡衣,脚上却蹬着单位配发的警用皮靴。我拜托过她很多次不要这样前凸后翘地在家里横行,毕竟我也是个健康正常有性行为(DIY为主……好吧,暂时全靠左手)的单身男性,可除了制服和内衣,她衣橱里相对干净又能穿着下床的衣服大概只有这么一件。

林莫忘晃晃手里的一卷档案样的东西粗声大气地说:“别说我没给你机会!”

她算是摸准了我这个“字纸狂”的脾性,终日拿些无头无尾的案子来诱惑我,仿佛她的脑袋只能用来戴那顶高贵的警官帽,而我的脑袋却要充当多功能免费分析机的角色。

我呵欠连天地跟着这个情趣酒吧女招待一样的高大少女来到饭厅,一路上不自觉地回忆起书中格列佛的种种遭遇。

据说今天会有现成的早餐吃,但最近一个礼拜的经验告诉我,饥饿是上苍赐予善良人类的最大恩典。饿肚子的人不会腹胀、不会呕吐、不会中毒,而且依据《胡马新世纪年度数据》公布的调查结果,去年全市因饥饿毙命的人口只有个位数。

不会腹胀、不会呕吐、不会中毒——多么朴素的要求。然而在家中有早餐吃的日子里,上述情况几乎避无可避。厨房里把锅敲得像《午夜游戏》里那口寺庙大钟一样余韵悠长的那个人,正不遗余力地制造着某种焦煳与浓香之间的气味。我把每个月她张罗早餐的这几天当作一种历练,就像《身体腾空修持密法》里写到的那样:“观如不观,嗅如不嗅,食如不食”,只不过书上修行秘谱里提供的锥锤斧凿不得不换成桌上的杯筷碗碟。

在这场漫长的战前休息中,唯一有趣的事情就是眼前餐桌上这一堆摊开的档案。

林莫忘小姐扭动着她的柳腰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把一份档案拆成了十几堆,还不时俯下身来自以为是地说明几句。她的酥胸几乎要从吊带裙中掉出来,让我想起《亿万富豪》中马克思韦尔第一次进入鹰洲赌场的那个著名情景,在邻座豪乳女郎的挑逗下,他把家产随意抛掷在桌面上,结果因对手起内讧而因祸得福,赢得了亿万财富。稍有偏差的是,我面前的桌子上没有一只筹码,而眼前衣着暴露的美丽女郎不但是个风格强悍的警察,还是我妹妹。

我戴上眼镜,准备独自享受一下窥探陈年旧案的快感——其实我对此并不抱太大希望,因为林警官拿来的案件经常像《大声说》杂志的卷首语一样弱智。

提起《大声说》杂志,最近一期它的卷首语很短,全文如下:

只要你发自内心地呼喊,让这声音在四肢末梢中游走一遍,再从你的嘴巴中段果断喷出,那么请相信,你会成为征服整个世界的君王。

且不说有没有人能搞清楚“四肢末梢”和“嘴巴中段”的具体位置,我倒是真的拿着一本《日日好体位》大声呼喊并畅快喷射了一次,结果隔墙传来了厌恶的敲打声。本以为温暖的洗手间是这个冷漠世界里最后的避难所,看来我错了。

林警官提供过最刺激的档案当属一起七尸八命惨案,惊到我的不是案件血腥的情节,而是当下她所效力的机构搞砸一切的卓越效率。案情很简单:某个夏夜,某单位租住于同一宿舍的七位女职员先后惨遭杀害,其中一名怀胎六个月的孕妇亦未幸免。七人死状各异,有两个交叠着死在床头,还有一个死于远离宿舍一百多米外的公用电话亭。现场极度凌乱,仿佛地狱血池,可怜一屋弱女子竟无一逃出生天。地上布满了赤裸的血脚印,但门卫和监控录像均证明,当日无可疑人员进出的迹象。案发后警方投入了巨大的警力排查线索,无奈七位看似普通的受害女子人际关系居然极为复杂,且大半两性关系混乱,整个侦破工作仿佛猛禽撞入了巨大的捕鸟网,无从发力。

林莫忘同学当时刚从警校毕业,居然也被编入某个小组充数。她凭借健康的身体和大无畏的精神不眠不休地调查着几位受害者的夜生活,出入于城中大小娱乐场所,撞破了三起逼良为娼事件,揭出了一起贩毒大案,全市的夜半球对她真是闻名丧胆,她本人也莫名其妙地屡遭嘉奖。但命案仍然毫无进展。

某日我瞅了瞅她偷偷带回家来的臃肿案卷,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那个门卫的询问笔录在哪里?”

“那个,没有!”林同学很肯定地说。

“至少……提取过他的脚印吧?”

“肯定没有。因为小区出了这么大事儿,一周后连物业都换掉了。他们又不是排查重点!”

但深具坂口动尔所说“闷牛精神”的林同学还是受到我的启发,沿着这条线索追查了下去,最后的结果是,在南部某个山村里找到了躲回家乡的门卫,也就是案件的凶手。

从此林同学正式升级成为林警官,她后来那充满了悲剧性粗暴推理的从业道路基本上全靠我这个“三无”哥哥一次次地挽救,好像《残暴昆虫图鉴》中那些既要提供精子又要伸长脖子甘当营养品的雄螳螂,随时等待着用生命的最后一次高潮喂饱爱人。

可她是我妹妹,连交媾的合理性都不存在……

我的幻想太过投入,林莫忘已经用她的“玉臂末梢”拍打起了桌子。

“我介绍一下这个案子,好好听!”她的眼神变得坚毅起来,仿佛《喀山红宝石》中女主角的那只假眼,幽幽地散发着红光。

我绝望地斜靠在椅背上,听着她自以为是的介绍。

“案子中涉及的人物用字母代替好了。女空乘A……”

我眼前一亮,张大了嘴巴:“空中小姐?”

林莫忘歪歪鼻子:“看你口水都要掉下来的那副德行!就是空中小姐,S航空公司,天天在广告里穿长毛咸菜颜色制服不停鞠躬的那批!是不是很刺激?”

我傻乎乎地点头:“那叫青磁色,你不懂。”

“切,乘务长、空姐和空哥都穿得像条搓澡巾,从胸牌上才能分辨出身份!女空乘A,男乘客B,乘务长C,女空乘D,女空乘E,男空乘F,男乘客G。大致就这么多主要涉案人员。”

“这案子你怎么归类?”我随口一问。

“密室。起飞后的飞机中,有人消失了。”林莫忘扭过脸来,逆着朝阳,看上去俏脸狞狰。

“有点意思。”

“当日,旅客全部登机后……”

“没有迟到的人吗?”

“没有。你能不能别打岔?倒是有九个人始终未到,估计是整体误机。”

“麻烦你把这些关键细节说全。”

“这也算关键细节?当日,除了九个人以外的所有旅客全部登机后……”

“这九个人之间有什么关系吗?”

“没有。但他们订的座位都在整个机舱的最后一排。”

“这种细节对你们没什么用是吧……你随便讲吧!”

“所有旅客登机后,男乘客B从登机口冲来……”

“再等等!你不是说没有人迟到吗?”

“他没迟到啊,他只是回候机区取他忘记的皮箱而已。”

我彻底无语,决定像《贰臣全书》中的周某人一样,在被拷问到意志崩溃的前夕再开口说话。

“B的皮箱甚大,但他坚持不办理托运手续,机场安检情况正常,且并未超出航空公司限制,于是就随他携带上去。B冲上机时皮箱不小心跌落地上,锁扣摔开,不少人目睹了他往里拣拾光鲜亮丽的衣服、各种发套和日常用品。B得意地说:‘见过魔术师的行李没有?今天你们算开眼了!’事后经调查,B的确是一名魔术师,但长期徘徊在国内三线水平,生活清苦。”

我觉得这个案件的开头相当三俗,但努力忍住没说出口。

“飞机正常起飞,一个半小时后到达经停站N市。在发布广播后,乘客陆续离机。据机舱口的女空乘D和E回忆,此时机舱后部传来了一阵争吵声,远远看去是衣着张扬的B与女空乘A爆发了争吵,部分未下机的乘客隔在中间目睹了争吵实况。D将此情况报告给乘务长C,C从人群侧面挤过去迅速处理了问题。

“据C回忆,B坚持要将其巨大的皮箱带下飞机,A告知其仅过半小时就将要登机继续航程,只需将贵重物品随身携带即可,而B却像‘被打了鸡血一样’(C的原话)猛地打开了皮箱,拿出金色曲柄手杖、青铜面罩、貂皮囊等奇怪的物品和几件造型猥琐的成人玩具,表示这都是他作为著名魔术师赖以生存的名贵道具,丢失了哪一件都会‘给魔术界带来不可估量的损失’(B的原话)。在C的协调下,A默默蹲下帮B整理好了箱子。

“B尾随着最后几位好奇的乘客一起下机,据E回忆,B身形高大,提上箱子后即使侧过身都能够将过道全部堵住。他口里一直像在念叨咒语一样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但只能听清‘消失’这个词重复了几次。经过这一阵骚乱,预定的打扫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半,在C的安排下空乘们迅速开展工作,在乘客重新登机前勉强清理完毕。

“半小时停泊时间刚至,乘客便陆续持牌登机。经C确定全员到齐后飞机顺利准时起飞。值得一提的是,这次登机过程中B大踏步冲在队伍前面,整个人看上去放松了不少,面带得意之色。据D回忆,他嘴里还哼着古怪的小曲,像是‘割断喉咙’之类的诡异歌词。”

“有一天我会在墨绿的丛林中间/与那残暴的飞龙作战/若侥幸割断了它的喉咙/夹着尾巴我就上天成了神仙——出自《山民歌谣集》第一百四十七首,《狐狸的战争》。”

“为什么我在网上搜索了好几天都没一点线索的东西你却能脱口而出?你脖子上面这座垃圾站里到底储存了多少乱七八糟的东西?”林莫忘正经说了半天话早已有点绷不住,借机挑衅我一下。

我毫不示弱地说:“你肯定查不着。这是部没出版过的手稿,是大青山班家的后人散出来的孤本,我这里有六册,里面记载了不少所谓的‘山民奇技’。按理说,不应该有人持有复本。”

“你的意思是这个自称魔术师的B与这本手稿有联系?”

“我不是垃圾桶,没那么耿直!我现在能够确定的事情是:这案子无聊得可以。”

“你不觉得这个B的古怪行为很合你胃口吗?”

“不过是个想借机炒作的跳梁小丑罢了。我猜这案子的结局就是他把同伙塞到箱子里,而他化妆后惊呼自己失踪欺骗了满飞机的傻瓜,结果顺利占据了当天报纸娱乐版的头条是吧?”

“算你聪明!不过他占据报纸头条不是靠魔术,而是凄惨无比的死相。”

“啊?他死了?”

“你放明白点,妹妹我可不是片警,经手的都是大案子!”

她忽然蹦过桌子,挥舞着那对一用力便呈现出明朗肌肉线条的“玉臂”掐向我的脖子。“我可是正牌的重案刑警,正牌的!”

她从比我矮半个头时就爱玩这种充满了征服意味的游戏,短短几年时间,她穿上带跟的靴子后个头已经超过我,而我也经历了任她摆布也不痛不痒到不反抗就有被掐死危险的战略性蜕变,亏她还叫嚣着自己是个刑警,真正勒断了人民的脖子看她如何向国家机器交代。

在被她掐得七荤八素的同时,我的脑袋里还是不住地往外蹦跶稀奇古怪的念头,我觉得自己投胎的这个家庭一定有着某种“疯狂基因”。虽然这个名词在比波·芒肯博士的著作《上帝的毒矛》中首次被提出后的百余年间一直遭到口诛笔伐并被官方认定为伪科学,可我却认为书中许多伟大的阐释并非错误,而是超前于时代太多,遭遇了愚蠢的误解。其实换个角度想想,“整个家族中没有一个正常的人”只是我自设的一个待证命题,即使不被证伪,关键变量也不一定就是“疯狂基因”,说不定她们全都站在生物进化史的最前沿呢。

糟糕,这丫头还没松手!

我想给她来个完美的背摔,就像《地下之王》里雅各布王子摔晕美丽的女贼艾丽丝美拉达那样,可事实证明一个书贩子的体力和一个女刑警比起来还是有着不小的差距。

我只得选择下策。

《新唐书》有云:“不计地势,不审攻守,为浪战,最下策也。”面对如此暴力的场景,我也只得“浪”一把了。女人毕竟是女人,体重上总是吃亏不小,当我不计较地形和攻守形式用尽全力向后仰去时,林警官也慌了神,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就像一块肉饼一样被压倒在地板上。

许多发黄的档案纸从空中飘飘荡荡地散落下来,如果它们是花瓣而地面是柔软的床,那该是多么活色生香的场景啊,可当我被身下的她一脚蹬在腰眼儿上时,才发现刚才还一本正经地坐而论案的两个成年人此刻却像两个全情投入干完大架的熊孩子,满头肿包地躺在冰凉的地面,呼哧带喘地坦诚相见。

“哥哥,你弄痛我了!”

“莫忘。”我叫她时努力模仿着马龙·白兰度和梁朝伟的腔调。

“哎?”她显然不适应我这种充满磁性的呼唤,半跪在地上呆傻地回应。

“其实你叫‘哥哥’的时候,也挺可爱的。”

“是吗……”她的脸居然微微一红。

我一直认为《人格的秘密》这本书最大的败笔就在于仅仅归纳出自恋、完美主义和侵略性这些人格类型,太普通了,完全忽略了有一种不知羞耻的“大条人格”存在,具体实例就是眼前的林莫忘警官。

这样一个强悍无脑的家伙在听到“可爱”两个字时居然也会脸红,年龄果然是扼杀一切天性的头号凶手。

“还有,”我用手搔搔颈后,目光落向她起伏的胸口,继续努力颤动声带,“那里真的很软啊……”

啪!一只警用皮靴结结实实地抡到了我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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