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魔术

空中小姐  作者:小米

19:50

“一寸一寸,退向生活最后的山谷。”诗人戈麦在《岁末十四行(二)》的最后一句中,用伪装成逃避的坚毅态度预告了一种圆满的结局,他因死亡而永远年轻。

这句诗挺适合我的大妹妹林莫失。

我通常不把“妹妹”这个称号与她的名字联系起来,因为相较于那个嘴巴和身手上从不示弱,但内心其实对我无限依赖的林莫忘,林莫失更像是手机里一个符号学上的存在。

我们很少碰面,日常联络的内容基本上是我请求她在某事上帮忙,而她则像游戏里的赏金猎人一样根据事情的难易程度列出报酬,通常是刀枪剑戟之类凶猛的装备,偶尔也列出一张长长的书单。相比之下我还是喜欢前者,更符合她大侠附体的本性。

我对她总是培养不出家人的感觉,我们的接触仿佛军团司令与雇佣军队长,出生入死并肩作战后就要结清账目,抹着匕首上的鲜血提醒彼此只是互相利用的关系。

她对所谓的家庭有着属于自己的恐惧与阴影,我了解。

我总是自以为从书中了解了所有事情,所以经常在现实世界中有口难言。

林莫失就是个“退向生活最后山谷”的人,她拥有着正常的美貌,非正常的“全金属外壳”,还有着一个BKP记者的身份,常常主动将自己置于死地。

边骑车往家狂奔边盯着手机屏幕按键盘的确是项高难度作业。

可我实在是急于知道结果,只好一次次在路口的电子眼监视下表演卓越的单手盲骑技能。也许在技术方面一直持极端保守主义态度的我也该换一只有语音识别功能的手机了。

林莫失:@莫林 我已按你提供的汇款地址找到H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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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林 找到“老情人”没有?(2分钟前)

林莫失 她的“双胞胎姐姐”称她已经失踪十年,并称谢谢 @老罗 坚持寄钱过来。(2分钟前)

莫林 老罗人都死了就别@他了!哦,不要告诉她老罗死了。(2分钟前)

林莫失 她姐姐自称是“没有身份的人”。(2分钟前)

莫林 她一个人住在村里?(2分钟前)

林莫失 她和瘫痪在床的 @高爷爷 同住。(2分钟前)

莫林 瘫痪在床也用微博? @高爷爷 是谁?好耳熟……(1分钟前)

林莫失 我问她要了一个故事。(1分钟前)

莫林 关于“她妹妹”的?(1分钟前)

林莫失 是。(1分钟前)

莫林 她肯说?(1分钟前)

林莫失 我自有办法。(1分钟前)

莫林 传到我手机上。这次要什么?(1分钟前)

林莫失 装备。(30秒前)

莫林 说!(30秒前)

林莫失 Chris Reeve KATHATHU(20秒前)

莫林 @林莫失 太狠了!(20秒前)

林莫失 那个过年再说。@South Ord——M4000 High Yield Lock Pick Set吧,我那套丢了。(10秒前)

莫林 好。记录传来!(5秒前)

一份无头无尾的口述整理文字

林莫失手机录入

发生了“那件事”以后,我和黛就离开了杂技团。

我们没有钱,没有住处,每天都心惊胆战浑浑噩噩的,只有浑身的老伤和被糟蹋过的身子带来的疼痛感觉最为真实。这种不知年月纯混日子的生活不知道过了多久。

后来,Ban居然重新出现在我们眼前。黛始终不理他,甚至不愿意与他碰面,而我试着向他提出一些生活上的要求,他都一一满足了。他没有为“那件事”开口道过歉,我也没有再提。大家心照不宣。

只是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独特味道让我在恍惚中一次次回到那天,失去意识之前的最后记忆就是这种味道。我不记得究竟有几只雄性生物猥琐地趴在我身上,也不记得喝下了迷药还是毒酒,但忘不了的就只有这种味道。嗅觉的记忆持久得可怕。

我把这味道和Ban联系在一起,不管他愿不愿意,我的身体自发地愿意。我注定不是个纯洁的女人,一些杂乱的回想就能让身体发生变化,而这种味道就像是效果猛烈的催化剂,我没法不喜欢它。

带着橘子花香气的南方男孩。忘了从什么地方得来的这个说法,但我很愿意用它来形容我的男人。Ban是我的男人,自从他占有我的那天,我的身体我的灵魂就都全都寄存在他山一样的身体里面。

不过我和黛相处时从来不敢提起他的名字,“那件事”对我来说只是死心塌地随他而去的引子,可对她来说却是一场人生惨剧。我常常看到她独自一人坐在窗台上抽烟,眼里的火焰比烟头烧得还要猛烈。

其实我的文字能力也不错,小时候还曾经做过作家梦,后来双亲亡故被送到杂技团也就把笔纸扔下了。如果真的有地狱,那段练功的日子大概很接近那个地方,那种筋断骨折般的痛苦你们没经历过,没法了解。幸好我和黛对待自己从来都足够心狠,这才坚持着活到今天。

人生像个很深的罐子,不可能全被苦水盛满。

我和黛这两个无依无靠的苦命孩子居然也迎来了一个小小的春天。我们误打误撞去参加了S航空公司在T市举办的招聘会,经过层层选拔,居然双双被录用为空乘人员。这种小概率事件的发生可能也得感谢从小以来的肢体训练,虽然内伤无数,但我们拥有相似的修长柔软的身体和高挑的身材,加上精心修饰后从舞台下方看上去很完美的皮肤,在严苛的选拔中竟然脱颖而出。

我们抱在一起流下了眼泪,然后奔去街边吃了一顿奢侈的火锅。我们穿上领到的浅色制服在镜前站到深夜。我们第一次飞上云端。我们领到第一笔在当时看来如同天文数字的薪水。我们就像两个从来没有被生活严刑拷打过的女孩。我们好像摸到了幸福生活的尾巴。

我买了人生中第一部手机,并且很快学会了用它给Ban发短信。那时他的魔术表演事业稍有起色,终日忙着在全国巡回演出。后来我才知道,他在绝大多数时候都只是个垫场的小角色,因为身强力壮还经常被大咖们当作牛马一样使唤,在寒冷的室外布景,独自搬动沉重的道具,冒充无知的观众,甚至在别人的演出中扮演不会说话的尸体。

我和黛干得不错,工作都进入了正轨。我们始终未曾分开,一起享受着交班后身着制服在街上行走的短暂时间里四周艳羡的目光。我没有搬出去住,Ban回来的时候极少,这城市的旅馆又多到吓人,没有必要像蜗牛般背上一座沉重的水泥壳一样的房子。

Ban虽然不说,但他眼中却十分明显地流露出抑郁和消沉的情绪。他一向是个不怎么会掩饰自己的人,这也许是他成不了一流魔术师的原因所在。在极少数心情好的时候,他曾经即兴表演过一些他家传的魔术和其他技巧,那些场景让人觉得这世上真的有神魔存在,可是他的观众却只有我一个人。这世界上也许没有一座能让你随心所欲发挥才能的舞台,即使你是一个魔术师。

其实我的男人对我并不太好,更多的时候我像是他泄欲和泄愤的工具。我们总是聚少离多,而在有限的同居日子里他总是把我弄得伤痕累累。好在我们总是聚少离多。是啊,聚少离多。

不过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像一只水母一样倔强地生存,却没本事改变水流的方向,只能随波旅行。水母一样的女人,多好的比喻,这是黛指着她吐出的一片好看的云朵状烟圈对我说起的。

那时我已经认识黛十年之久,几乎超过半生的时间了。她是个漂亮、开朗、极有主见、善于表达的女人。但是从“那件事”之后,她变了。大多数时间里,她像戴着人皮面具一样喜怒不形于色,她的冷静几乎要升级为冷酷,每件事情都算计得极其清楚,从来不随意表露真实想法。我们的关系仍旧很好,只是交谈少了许多,也再回不到小时候做游戏般互相抚摸的美好时光中去。那时候对刚刚发育的少女身体充满好奇和欲望,现在只剩下具皮囊而已。那时我们是喜欢彼此的,后来,我不确定了。

黛的这种变化看上去对她自身倒是有益无害。做了几年之后,我已经是个业务精熟的合格空姐,而她虽然年龄小些,倒已经升为了乘务长。我一点也不嫉妒,她得到的东西是我努力也无法获得的,她失去的某些东西我们倒是共同失去着。

有一天Ban回来找到我,表情异乎寻常地兴奋。

他说他想到了一个如同世界知名的大魔术师令火车凭空消失一般宏大的真人魔术秀,具体细节很多,但核心就是策划一场从飞行中的飞机上脱逃的表演,机上的乘务员和乘客——也许还有警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充当现实版的观众。他相信这个魔术如果完成,肯定会产生轰动效应,他在魔术界的地位必然一跃千里,大红大紫。他的脸因兴奋而涨得通红,我接不上什么话,只有听他解析具体行动步骤。

让我感到意外的是,扮演“脱逃者”的不是他,而是身为空中小姐的我。

他的计划其实很简单:买断当天客舱的最后一排座位作为“舞台”,他作为普通乘客假意与我争吵引起机上人员的注意,并顺便表露出魔术师身份。在经停中转站全体下机等候时,他拖延到最后下机并再次与我发生争吵,同时将作为道具的大皮箱打开,其中物品虽多但其实空间很大,我利用曾经在杂技团练就的软功迅速团身藏匿其中,由其携带下机。我自中转站出箱,换下制服离开,他携空箱重新登机。此时需要作为乘务长的黛掩藏我未登机的事实,她负责清点人数,应当容易配合着做到,而忙碌着的其他人不会注意到每个同事的去向。飞机重新起飞后由黛佩戴我的胸牌为某些乘客提供服务,由于灯光昏暗身形相似,再加以适当的掩饰或化妆,应该很容易混淆。接下来他运用他的腹语术在后舱再模拟一场与我的争吵,然后留下我的制服。采取适当的方式使我的“失踪”引起机上人员的注意,最好能够惊动警方。在落地后这个“空中消失事件”必然成为头条话题,他再择机向媒体表明这次飞行失踪事件其实只是个魔术表演。代价当然会有一些,比如被警方拘禁个几天,但与取得的轰动效应相比,这点牺牲可以忽略不计。

我听着这个幼稚到难以置信的计划,渐渐明白了成功与否的关键其实只有一点,就是黛是否能够配合。从另一种角度来讲,这也是她的一场魔术秀。这场秀的顺利进行虽对Ban有着很大好处,但黛如果被人识破,说不定要丢掉饭碗。更何况,Ban当年策划的“那件事”是她一生也愈合不了的巨大伤痕,她不去找他寻仇已经是种巨大的克制,要她配合计划那是万不可能。

我把这种担心对Ban说了,他的脸上忽然闪过一种淫邪的表情。他给我展示了一些扫描在电脑中的照片,我从场景和拍摄时间隐约能看出是“那件事”发生的晚上所拍,我和黛被摆出种种不堪入目的姿态,从各个角度“留念”。隔着屏幕我几乎能听到拍摄者们疯狂的淫笑声。我猛关掉屏幕,捂住眼睛。为什么我爱他他却这样对我?如果当时我就看到这些照片,会不会也有勇气像黛一样,不再饶恕这个伤害过我的男人?可能还是不会。我大概天生就是一个离开男人没法独活的女人,哪怕自己只被他当作牛马骑在身下,也愿意盲目相信性与爱必然相互关联。

Ban兴奋地一罐接一罐喝着冰啤酒,我在一边默默相陪,咽下去的泪水和啤酒一样凉,一样苦。

Ban和黛的重逢只持续了短短几分钟。我坐在屋外,没有听到预期中的争吵。黛默默走出,没有表情。Ban说早就知道她是个通情达理的女人,虽然肉体关系不再,但她一样可以作为伟大魔术师的助手而流芳百世。

我注意到黛听到“肉体”这个词时浑身一震,嘴角挂着冰冷的微笑。我心中一凛,她怒极时就是这个表情。我走过去想拉住她的手,却被她用力甩开。她用中指扶扶眼镜,主动要求Ban把整个计划完整详细地告诉她,她同意配合。

就这样,我忐忑地迎来了宿命中的那一天。

黛一如往常与我同去上班,她换了一个清爽的新发型和一副新眼镜,更显得楚楚动人,只是变得更加沉默。其实她要伪装成我真的不难,因为很少有人看到过她摘下眼镜的模样,而我们俩的眉眼本来就有几分相似,化妆后更难分辨。

事情发生那天的情况你应该了解过了,不得不说那时的飞行管理制度还是有一定的漏洞,S公司又一向主打环境宽松和亲和力的宣传牌,各个环节能省则省,有些制度贯彻得并不太严格,我居然真的被Ban顺利地用箱子“提”到了陌生的城市。在黑暗的箱子里,我回想自己的一生,从母亲黑暗的子宫到这个同样黑暗的狭窄空间,我居然把自己活成了一个“箱女”。

重见光明脱下制服后,Ban对我说,你很快就用不到这个了,你会作为我的黄金美女搭档出现在各种舞台上耀眼的灯光下。我感觉自己像在梦里游泳,有些窒息。“快来接我!”我只说了这四个字他就转身离开。

我按照计划离开中转机场来到了H村老家,把自己弄成村姑模样,对村里的老人们报上另一个名字。他们都知道这个名字,它属于我的双胞胎姐姐,但他们不知道二十年前离开村子后的不久,她和我的父母就共同消失于一场意外。没有人去办任何手续,严格来讲,我以她的身份生存下去不会存在法律或其他方面的障碍。

一个女人想延缓衰老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但想要扮老扮丑却有着各种简便的方法。我住进高爷爷家后来过无数人,有他的各路关系人马,还有各种打探消息的别有用心之人,但无论如何,没有人把现在的我与那个穿着青磁色制服曲线玲珑的空中小姐等同起来。唯一令我困惑的是,Ban一直没有消息。这个魔术秀需要潜伏几个月才公布结果吗?这可不符合他计划的初衷啊。

我等得心焦,直到半年后忍不住潜回一趟T城才打听到了让我震惊的消息。他永远不会再来接我返回阳光下了。

我变得出奇地安静,就仿佛下半生时间已经浓缩成水流淌过脑髓。我没有拿走电脑、手机等一切旧物,只买了高爷爷要的厨具和食材,坐上叮叮当当的长途汽车回到了H村。

接下来的十年间,我在烟熏火燎的厨房中寻找着慰藉。高爷爷始终不承认我是他的女徒弟,因为他的手艺传男不传女。他也不愿认我做干女儿之类。我们彼此都不问问题。

我只给某个人写过一封信,我知道他嘴上不说,心里一直记挂着我。过去那些Ban不在的日子我常到他的小书店里看书,只看不买,可他从来没有赶我走。我写给他的那封信里没有文字,只有我的一张旧照片和一张缺了一角的五分钱纸币。几个月以后,开始有钱汇过来。他是个聪明人,不会来找我,但明白了我的意思。一个半毛钱都没有的女人正在无耻地向他乞讨。

就是这样。

这些记忆还活着,我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林莫失发来的口述记录到此结束。

其实我讨厌用如此高级的手机(居然还能上网收发微博!玫瑰第一次教我用时可把我唬得不轻),不过手里这部是林莫失大小姐上次提供消息后索取的报酬。她要了一对功能强大的情侣手机,把女生喜爱的瘦长款回赠给了我,她拿了另一部又厚又大的,说是关键时刻能充当板砖防身。

她说送我手机没别的意思,就是实在受不了我打字的速度,不如直接用这部带语音功能的编写信息。可是我的嘴巴似乎永远也达不到语音软件那字正腔圆的要求,想试着发条“饮水思源,当一生铭记”的吉祥话,显示出来的却是“淫秽色情,等以身相许”,气得我三尸神暴跳五灵神出位,对着屏幕一阵怒吼,结果它又极其智能地拨打了报警电话,大概是做出了主人有被抢劫奸杀危险的英明判断。

莫林:@林莫失 案情我猜到大概,目的也有了。莱茵黄金的指环完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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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莫失 这里是个见鬼的地方。(5分钟前)

莫林 H村?(5分钟前)

林莫失 GOGO Maps查不到,地图上也没有标注。(4分30秒前)

莫林 村名?(4分30秒前)

林莫失 卜城村。(4分钟前)

莫林 不祥之地,速归!(3分钟前)

林莫失 还有问题没?(2分钟前)

莫林 她详细描述过那些照片上的情形吗?(1分30秒前)

林莫失 干吗?(1分30秒前)

莫林 有没有提到QJ她的男人戴着面具?(1分钟前)

林莫失 报告里没写吗?(1分钟前)

莫林 没有。(30秒前)

林莫失 漏记了。是的,都戴着面具。(20秒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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