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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天干空中小姐 作者:小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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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55 啪!一份驴肉火烧被拍在我眼前。 “这就是姐姐你的品味?”我对端着咖啡来回溜达的珍妮说。 “垫垫肚子,别饿坏了。” 我很好奇她如何能够不摘掉口罩就把咖啡喝光。这真是一个充斥着异能者的世界。 “我要回家去吃!” “别傻了。”她鬓角发丝微微拂动。 “这属于非法拘禁!”我边啃驴肉火烧边说。不过这火烧当真好吃,焦香软嫩混合着汁水进入口腔,一股原生的满足感直冲大脑,怪不得史上最长的网络探案小说《搜查令》连载了一千七百多章,女主角一直坚持在各种肮脏的现场大嚼这玩意儿。不舍得吐啊。 那年被她“收留”进来后吃的第一顿饭,就是这驴肉火烧。 她还是不说话,朝着库门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她的手生得很美并且“表情丰富”,让人联想起各种宝相庄严的菩萨,要是能开坛做个“教母”,教些大手印之类的二把刀秘技,愚民效果一定不错。 “有进展吗?”她打断了我的臆想。 “‘那件事’啊?还真有,就是还没机会告诉你。” “你这是要表白吗?”她憋着笑说。 “把我要的给我!” “流氓!”她笑着给了我一张中央图书馆的平面图。 足够了。 珍妮曾经隐约说起过她死赖在这里不走的原因。 她唯一的亲人外公临死前留下一本破书叫作《渊海子平》,大致讲些算命理论之类深不可测的东西。书中夹着一张比书还破烂的字条,上面写着这样几组文字: 三十八三七十三 三十十十五七八 七八十五七八 七八七七八十 甲丙壬戊乙甲丙 己戊癸辛辛己壬 庚丁戊戊壬癸 庚乙癸癸庚戊 据说他死前默然不语,只是用手顺时针画了好些个圈。我把这场景跟范进老爷子死前一幕结合起来,黑色幽默感浓重。她不知道外公的具体意指,只知道除了破书,他的确给她留了一些东西,就存放在图书馆的某处。 从图书馆里寻找东西无异于大海捞针,一张支票或者一个存折夹进几百万藏书中的某一本可能比锁进银行保险柜还要安全。至于为什么要把他的遗物藏在图书馆,对于一个从建馆起就一直在这里工作到死都未曾离开的老馆员来说,可能这就是最自然的选择。 我曾经试着用多年来收集到的各种解密方法冲击纸条上这几组文字,却完全不得要领,直到把它们与那本破烂的《渊海子平》关联起来,才真的有了一点发现。 《渊海子平》号称算命界的祖宗书,其实就是虚托了鬼谷子、徐子平等这些传说中大牛人的名号,系统地整理了纳音论命、财官格局等几种算法,据传为宋代徐大升所编。不过在图书馆里找到的这本从破烂程度看倒像是从唐朝就被卦师揣在袖子里一路用过来的。 我找到了纸条上那一堆杂乱无章数字的出处。 《渊海子平》中有一大段叫作“天干地支暗藏总诀”的东西,具体内容是: 立春念三丙火用,馀日甲木旺提纲。 惊蛰乙木未用事;春分乙未正相当。 清明乙木十日管,后来八日癸水洋; 谷雨前三戊土盛,其中土旺要消详。 立夏又伏戊土取;小满过午丙火光。 芒种己土相当好,中停七日土高张; 夏至阴生阳极利,丙丁火旺有土张。 小暑十日丁火旺,后来三日乙木芳, 己土三日威风盛;大暑己土十日黄。 立秋十日壬水涨;处暑十五庚金良。 白露七日庚金旺,八日辛兮祇独行。 寒露七日辛金管,八日丁火又水降; 霜降己土十五日,其中杂气取无妨。 立冬七日癸水旺,壬水八日更流忙; 小雪七日壬水急,八日甲木又芬芳。 大雪七日壬水管;冬至癸水更潺汪。 小寒七日癸水养,八日辛金丑库藏; 大寒十日己土胜,术者精研仔细详。 这一大段文字看上去含义丰富又意指不明,好在这并不是我的兴趣所在。我惊奇地发觉字条上的那一排数字居然全部出现在这段文字当中,而且排序完全相同! 这倒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发现,毕竟这本书并不稀罕。作为馆员整天跟书泡在一起的珍妮居然连这一点都参详不出来,可见她脑袋里装了太多虚幻的东西,归纳演绎普遍联系这些事情于她重如李元霸的双锤,难以驾驭。 也难怪她总用驴肉火烧贿赂我,原来是想借用“脑兄”。 可是对于如何进一步破解纸条的具体含义,连“脑兄”也找不到头绪。 直到今天,她把所有库门打开的那刻。 多识字、乱翻书的坏处是精力分散,难成大器,而好处是能够把完全不相干的事情联系到一起。 拿着中央图书馆的平面图,我惊奇地发现书库部分的文字和排列方式是如此熟悉。 “甲库”“乙库”……“癸库”,然后又是“甲库”。 我曾经在算命的假道士那里收来了一箱符箓图卷,其中的一张“天干手诀图”上“十天干”在手指关节上的排列方式居然与书库的位置完全一致。怪不得整个中央图书馆的外观如此古怪,原来它看上去颇像一只大香炉。 我叼着火烧开始了疯狂的计算,感觉头皮咝咝作响。珍妮端着咖啡在一边静坐,事不关己地品尝着人体艺术画册上古铜色肉体的美好味道。 不去管她。大胆推测一下:纸条上的两排四组文字与“天干地支暗藏总诀”有着一一对应的关系。 用总诀中含有数字的句子中干支字样与第二排文字相对应,与书中相同的仅有四句,恰好一组一句,分别是: 谷雨前三戊土盛 己土三日威风盛 八日丁火又水降 小寒七日癸水养 而珍妮外公死前顺时针画圈的行为被我武断地认定为一种暗示性的动作,是解开“密码信息”的关键。 “臆想是种植真相的温床”,《广场》里给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这一句。 我开始把这种臆想落实在推理过程中。 要搞清一本书在书库中的位置,最简单的步骤是:确定书库名,弄清所处排数或列数,锁定具体书架,找到所处位置。这是《图书馆攻略》中总结出的“四步寻书法”,我原本对其嗤之以鼻,没想到这会儿起到了巨大的作用。用这四个步骤去对应被选出来的四句诗,还真的得到了具体线索。这本撰者不详的图书馆指南难道正是珍妮外公他老人家所编? “谷雨前三戊土盛”,对应的应该是“戊”和“三”。“戊”自然是指“戊库”,那么“三”呢? 画圈,顺时针。 根据密码学的惯例,移动解谜时应当将起点包含进去。这个惯例其实无处可考,完全来自我自负的推断。其实在法律条文当中,倒是常有起始日被刨除的情形。这就是一场赌博,在寻幽探密中你赌错了方向就可能终其一生得不到结果,而在事关生死的事情上仍然如此豪赌,结局也许逃不过一死。不久后,一个女人给我上了生动的一课。 自平面图上的“戊库”顺时针转动,目标直指目前我们所处的“庚库”。好省力,连跑路都免掉了。专藏本城各种新旧资料的“庚库”显得最为杂乱无章,也最像是适合藏宝的地方。 继续破解第二句“己土三日威风盛”。 库名既已定下,似乎不必再纠缠于书库的位置,而应该回到天干本身。 画圈,顺时针。 按照这一“死规则”和我自定的“包含自身”的规则,“己”的位置恰在“庚”之前相邻的一位,也就是“倒二”。 再退回“四步寻书法”的第二步“确定所处排数或列数”,目标应该在“庚库”的“倒数第二排”(因为列是无所谓倒正的)。 是不是有点太过顺利了? 我捏着一堆纸片站起身,走向倒数第二排书柜群。 珍妮也跟着晃过来,不冷不热地问了句:“想到什么了?” 我顾不得跟她闲扯,低头紧盯着手里的东西,边思索下一步的选择边敷衍她:“你见过边卖力表演边揭穿自己诡计的魔术师吗?” “哦?可你是魔术师吗?” 我突然想起了那个还未了结的旧案子。魔术师之死。 “不,我是只老狐狸。” 依照前面的推理法则,接下来最后两句“八日丁火又水降”和“小寒七日癸水养”分别表示正数第四个柜(因为“丁”顺移三位是“庚”)和正数第八排架子(因为“癸”顺移七位是“庚”)。 也就是说,珍妮外公留下的东西就在——“庚库”倒数第二排柜群正数第四个柜的正数第八排架子上。 余下唯一的问题就是——她要找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我们立在目标书架之前,仿佛两个人分别穿越了层层幻境,终于在最后的屏障叹息之墙前相遇。 “就这些吗?我从头开始仔细查找吧,估计几天就能摸出头绪。” 她还真是个对书十分不敏感的人,除了人体画册。 “可能不需要了。”我死死地盯着手中的平面图。 “为什么?” “这一架上的旧书旧纸看似凌乱,其实大都关于已经被拆除多年的老城墙,从建制、形貌到拆除的历史无所不收,专家看到一定会说上几段‘消失的城墙借文字复生’之类无聊的话。” “这和要找的东西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你当然可以一页一页去搜寻你外公留下的那张‘无限透支额度钻石卡’,但我只听到他在隔空吆喝着‘墙’。” “你听到?” “城墙。这里,整个中央图书馆书库,厚度抵得上城墙的墙壁,从图上看只有这里。” 还未等我的手指向平面图上“甲库”与“癸库”之间的空白位置,珍妮手中的咖啡杯咣当落地。她转身猛地跑起来,扎得松松垮垮的卷发扬在空中。我目送她穿过“辛库”消失在“壬库”尽头。我从未见过移动如此迅捷的女人,仿佛一部节奏迟缓的电影突然以倍速播放,搅得人目眩神迷。 我决定端坐在“庚库”里等她,因为她没有壬癸两库间那第八道门的钥匙,自然进不了“癸库”,也靠近不了那面墙壁。然而数分钟过去,她依然全无声息,我起身沿着她跑过的线路穿过“辛库”和“壬库”,来到库门紧锁的“癸库”前。 没有人。她消失了。 几分钟后,当珍妮突然出现在我背后时,我才发现自己同时犯下两大错误: 第一,她靠近那堵墙壁不必非得进入深锁的“癸库”,墙的另一面就是随意出入的“甲库”。 第二,她根本没有“消失”,而只是在“癸库”待了一会儿后通过未锁的通道进入了书库的中央大厅,再从大厅进入“丙库”经“乙库”绕回“甲库”,而我居然傻到认为她只能原路返回来到我面前(这种很难了解真实意图的结构设计在后来的“中央图书馆杀人案件”中倒是被发挥到了极致)。 “如果人世间只有顺时针和逆时针两种选择,生活会变得很简单。可惜我们拥有太多可以到达目的地的方法,于是迷失在纵横交错的捷径里。”桐岛寿棺在《如蜘蛛飞行》序言里的话一针见血。 “找到了吗?” “找什么?” “我也不知道。” “莫林。” “哎?”她从来没有叫我名字的习惯,这应该是头一回。 “你真的相信这么多年以来,这些书柜、书架和书都没有挪动过位置?” “我手脚儿不知高下,身肢儿没处顿放,空教我腹热肠慌。” 我很想哼出《救孝子》里的这一句。 时间总是喜欢把纸上谈兵的家伙玩弄于股掌。 “也许……” “也许,这些年来,真的没有人愿意像你这样,认真地整理它们一次。” 她笑着递过一本快要散架的册子。这大概就是她外公留下的那本《渊海子平》,居然比馆藏的这本还要破烂三分,怪不得她轻易不拿出来翻看。 “我实在看不来这些竖排繁写的旧书,不如你帮我收着。” 我本想说这可是老爷子的唯一遗物哪能说散就散,何况里面还藏着宝贝,可手却不自觉地翻到了“天干地支暗藏总诀”那几页。 对文字的敏感让我迅速产生了不适。 我抓过馆藏的另外那个版本对照了一下,居然真的发现了四处不同: “其中火旺要消详”中的“火”原为“土”; “或停七日土高张”中的“或”原为“中”; “处暑十五庚水良”中的“水”原为“金”; “八日辛金丑库放”中的“放”原为“藏”。 火——或——水——放,没什么意义。 珍妮俯身看着我在纸上涂着这些看上去全无意义的文字组合。 土——中——金——藏。 土中金藏? 外公留下谜题的答案难道如此直白?一个油尽灯枯的老人在临死前居然留下一个包含了至繁和至简推理过程的双面谜题,确实让人惊叹,然而却没有什么意义。当然,也许一切都是巧合,包括他在空中画的那些圆圈,也许只是告诉外孙女有生之年要多圈下几个靠谱男人? 我感到有一双晶亮的眼睛盯着我,猛抬头时,珍妮已经背转过身,墨镜和口罩都扔在了桌上。 “你要去哪儿?” “去我来的地方。” “你……从哪来?” “从我来的地方来。” “哎?子宫?没人回得去啊!”我嬉皮笑脸地悄悄逼近她,想窥探一下“假面”之下她的真正样子。 “我得了绝症。”她语气似乎不同于平常的直率。 “啊?”我想说这台词儿编得太烂了,从刚会上网那年小说的男女主角就不这么对话了。 “他们说,如果我离过敏源远些,最长只能活三十年。”她幽幽地说。 “三十年?”那叫什么绝症,开玩笑吧。 “那时我忽然发现,每个人都是把无法医治的病症压在心底的病人。” “心病?”我笑着走上前去。 “算了,再见吧。” “再见?” “也许。” 我呆呆看着她向来路走去,回过神来之后紧跑几步,却只见长长的走廊空荡寂寥。这次,她是真的消失在了空气里。 也许她施了某种法术,让我得上了时序混乱症,就像《红楼梦》里的男男女女,有的在加速朽烂,有的却永远如玉初琢。 在这个天空冷成一片青磁色的孤绝夏日傍晚,有什么不会发生呢? 这是我最后一次在中央图书馆里见到珍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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