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团圆

空中小姐  作者:小米

20:35

成功有两条路:

一是你不断坚持失败的东西,直到某天它终于变成了正确的;

二是你不断剔除掉失败的东西,直到最后只剩下正确的。

我并不因为这一段话的庸俗就否定编造出它的人具有睿智的头脑,关键是小有哲理的鸡汤千万不能端错地方。当我从那本旷世奇书《彩票必中法》(据说最终卖掉了二十多万册,读过的人里只有作者中过奖)的序言中读到这段话时,差点儿没忍住纵横的老泪。

在思考问题时我一直坚持着上面的第二条路,减除掉错误和多余的,剩下就是真相。但在生活中我又不得不绕行到第一条路上,因为每天涌进头脑的大量信息和细节让“减法”成为一件苦差,我只能保存记忆,假装遗忘,不停地积累着各种失意的感觉,等待有一天自己蜡炬成灰。

当然蜡烛在某些时候代表的不只是光明,还有自虐的痛苦。

我满头是包地走上楼梯时,楼下传来了一阵科幻片配音中才会出现的激斗声,最终两只花盆和四双筷子阵亡。

“咣当”,门活页不知道第几次被搞烂,整扇房门直接拍了进来。家里真应该雇个“看门”人,不然总有一天会被人把摇摇晃晃的家门卸下来偷走。

她们出生时手脚纠缠,好不容易双双保住了性命,却从幼年时就不停地互相伤害,有意或者无意,渐渐地,打击对方成了本能。一个要向西,那么即使西面有暗恋了许久的王子骑了白马前来迎候,另一个也会断然朝东绝尘而去。是啊,最多不过绕地球一圈罢了,何苦跑到情人面前动刀动枪!她们长久地分离,却时不时假装偶然相遇,似乎没有了这避无可避的一场场争执甚至打斗,就无法确定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真相。她们就是双生子,各自捕猎又互相排挤,但根却始终连在一起,分开即亡。

准言情小说《双生》里的这一大段描述一定是作者偷窥了我家这两姐妹后写出来的。

记忆中林莫失和林莫忘从来没有和睦相处过,从儿时起就总是一个朝东一个朝西,一个洗澡一个玩泥。后来两个人干脆借着上学和就业的机会各自离家,林莫失基本上很少回她的屋子来住,偶尔回来还是为了取武器或者工具,那里与其说是闺房不如说是军火库。而林莫忘不加班的时候也屈指可数,卧室对她来说基本就是张板床。

她们甚至没有就姐妹称号的划分达成协议。林莫忘认为虽然她晚出生一会儿,可却是先懂事的,所以林莫失才会被她一脚蹬出母体。林莫失懒得和她争执,她本来就懒得认这个妹妹。

今天明明四个人都在家,可却硬生生错过了饭点,林阿姨难得想用晚餐制造出一点“小团圆”的气氛,却被两位大小姐搞得硝烟弥漫。

我正在读的《奇特之家》里那个叫小麦的家伙有句口头禅:“这种情况,习惯习惯就习惯了。”

至少林莫忘很能习惯。她原本就是个大条女,无论打人还是被打,打过就忘。现在她光着脚蹲在椅子上,长腿抵在胸前,大敞着的制服衬衫领口里被挤得波涛汹涌,看得我差一点直接飙出鼻血。可是肚子太饿,我还是扭过脸朝向餐桌。

“活的”林莫失还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要是知道不久后我们会在那个地方悲惨地相见,我可能会出门追上她面对面说上几句话。

林莫忘正在用不锈钢筷子扒冷米饭,竹筷刚才已经在两大高手过招时全数夭折。她一定是个没有长胃的人,就像《仙境缘》里的托米星人那样,区别是人家的饭直接吃进了“智慧器官”,变成了思想,而她的直接吃进了肠道,变成了,呃,天然肥料。在如同轧铁蚕豆般的清脆吃饭声中,我从她的筷底抢出了几碟菜放进了微波炉。

“嗵!”

微波炉里升起了蘑菇云。我赶紧拉开炉门。

林阿姨穿着肥大的家居服冲过来,推推眼镜,惊讶地盯着我看了又看。

此刻我唯一想确定的事情就是自己的腮帮和头发上沾满的这些焦煳的黑色细小颗粒是不是火药。

林莫忘咯咯地笑出了声音,用筷子“当当当”敲着手边的空碗说:“老实跟我吃碗冷饭吧,至少出不了人命!”

我意识恍惚地晃悠过去坐下,她又补充了一句:“顺便说说你对那个‘准密室摔猪案’的看法!”

冰蓝大厦案发现场那个巨大的“人肉馅饼”马上占据了大脑,虽然我的神经算得上强劲,但这一刻的感觉,套用诗人小村的句子:“不是酒。是夜涌上来,让呕吐战胜了饥饿。”

酥胸半露的高大制服女郎林莫忘盘腿坐在我的床上,对面是收不到节目无助闪烁中的电视机和更加无助的我。

如果她不是我妹妹,如果这里不是我的卧室,如果她来这里不是要谈什么该死的案子,这该是个多么有诱惑力的场景,让人想起“体液系列”的第……算了,书名略去。

“说吧。”她一副提审犯人的严肃模样让人很不爽。

“说什么?”

“刚才说的那个案子,你怎么看?”

“据我调查,教徒都认为他是个半人半神的‘教祖’。一个半仙儿,要在屋里自杀,你还妄想弄清楚来龙去脉?”

“你废话真多!要不要听听我的高见?”

“但说无妨!”我苦笑着挥挥手。

“我记得小时候咱们一起看过一张盗版VCD,外国侦破片,画质很糟,但内容至今难忘。其中有一段是讲一头巨熊被猎杀在一座小木屋当中,而屋子的狭窄门窗却根本无法让体形超级庞大的熊通过,整个屋子也没有被拆卸或破坏的痕迹。”

“咱俩一起?”

“是啊,在一间小黑屋里,好些小朋友挤在一块儿。”

“哦,没印象了。”若不是了解她的说话方式,我可能会觉得她是在故意挑逗我回忆那些前青春期的秘密体验。

“电视上的各路神经质人马给出了种种解答,全都把事件引入更加复杂奇怪的境地,我记得你那时只说了一句‘不就是把笼子里的小鸟喂成飞不起来的肉鸡嘛’,直接点破了答案。”

“我?”

“不是你难道是我?”

“嗯。”我还真想起些东西,不过不是那次观影经历,而是不久前在一本WPBO印刷并且免费散发的名叫《Wail》的小册子,那上面是一个观察员讲述亲身体验养熊行业的文字与照片,几乎没有什么修饰性语言,却惨烈到让人不忍卒读。养熊者为了获取贩售黑熊胆汁所带来的巨大利益,将熊禁锢在牢笼中,在熊胆上破开永不闭合的伤口,插上管子,定期采集胆汁。黑熊为此经历着非人的痛苦,伤口溃烂,脓血四溢,肿瘤丛生。为了防止自杀,人们又给它们穿上铁制的“盔甲”,锁上锁链。有的熊以这样一个求死不能的姿势维持生命长达二十几年,在日日哀号声中,皮毛内脏与铁笼都黏成了一体。我虽然是个因见闻太过庞杂而神经麻木、经常需要在恐怖电影里寻找刺激的人,可在看到母熊为了使爱子免遭同样的虐待而一掌将小熊拍死一节时,还是禁不住用发麻的双手合上了册子。

按照惯常思维,这样的事情一经曝光,即使无法直接追究两手沾满血腥的人类元凶的责任,也该立刻将熊胆交易之类罪恶的源头堵塞,可结果却是观察员以莫须有的罪名被诉最终锒铛入狱,《Wail》也作为“非法印刷品”被查禁,并且大部分作为废纸被销毁,仅余数册被我收购回来塞进店里的书架底层。

“喂,你听到我问话没有!”

我把“脑兄”从悲惨的回忆中硬生生拔出来:“哦,喂大后被杀的熊。”

“我问你同不同意我的看法!”

“什么看法?”

“敢情你一句都没听着啊!我认为——那个像熊一样庞大的人是在屋中被养肥后变成尸体的——有没有道理?”

“是”或者“不是”,而非“可能是”。我开始喜欢她这种无比直接的说话方式,虽然有时候更凸显她胸大无脑的特质,但总强过我的脑细胞那天马行空无休无止的窜行状态。

“非常有道理。”

“真的?”

“不过有几点小问题。”

“什么?”

“他虽然是‘半仙之体’,但毕竟是人不是熊。你真的相信在短期内能够让一个人增重几倍以至于挤不出门?”

“说不定他一直待在里面!”

“一直?待在一个五面透明四面透风每天都有工作人员进进出出的阳光大花房里不被发现?四百多斤的格里芬?”

“那……”

“并且呈曲线在屋中盘旋飞行一百米后摔落地面以便制造炫目的肉酱效果?”

“好吧好吧,可我还有第二种解释!”

换了别的小姑娘,自己的思考成果被我这一阵抢白完全否定估计会委屈得眼泪汪汪,可眼前这家伙居然毫不在意,摇头晃脑,鼻头汗珠晶亮,胸前高耸双峰的侵略性姿态迫使我把座位向后溜出一大截。

“这个人死掉以后,有人在尸体周围建起了花房。”林警官继续着难得的推理。

“有创意!可是这与你们的调查结果不符吧?”

“是啊,那花房老早就竖在那里了……不过凶手也可以先拆房再杀人再建房!”

“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在阳光下的楼顶上?你以为凶手是游戏里的工兵吗?”

“操作起来有难度,但你不是总爱说‘世界上没有不可能之事’嘛!”

我是这么说的吗?

“的确不是没有可能,比如从直升机上把人定点投掷下来摔死后再建墙——让我想起了《黑民俗》里烙人肉饼那一段……”

“真该给你的脑子安个闸口!”她打断了我的新一轮臆想。

“其实,你思考能力的进步已经让我感到震惊了。”我正色望向她。她那顶在下巴上的修长大白腿看上去可不那么正经。

“难道我还没有猜中真相?”

“真相就在那里,不用猜。”

“告诉我!”

“还没想清楚。”

“你!”

“但可以简单启发你一下。封闭屋子中的高空坠亡——你难道没有出过电梯事故的现场?”

“可这是……”

“花房,而且是玻璃的。但如果连你那耗时数年的培养拆建计划都有可能完成,连屋带人从天而降似乎也没什么不可以,《血地狱》中就有过一个采取拉拽措施使高速坠落的透明房屋不受损伤,而困锁其中的生物因为惯性和碰撞惨死的章节。至于它是否插入楼面、插入是否牢固这些事情估计你们的勘验部门也没有调查。”

“难道……”

“这只是小说中的假设而已,我可以信,读者可以信,但你一个警察居然也相信,说明你的脑子虽然灵光了一点,也只是从腰带上移了半尺而已。”我只是随口打个比方,林莫忘却很认真地用手比量了一下,还按了按丰满的胸口,好像能挤出脑浆来一样。

我继续说下去:“其实可能性更大的假设是凶手破坏门窗或墙壁进入现场,布置好一切后再修缮如旧。也就是说这花房并非第一现场。但在这个案子里,全玻璃制造的一体化墙壁是个巨大的障碍,而门窗根本不上锁,拆卸下来毫无意义,它们的面积如此狭窄,也完全无法令被害人或其尸体完整通行。所以——”

“所以,凶手是怎么做到的?”

“所以,这个方案可以PASS掉。”

“说点有用的!”她急火火的样子让我看得很惬意。

“如果继续做我的‘现场减法’,那还余一种可能。”

“快说啊!”

“刚才说过了,如果能够相信你们勘验人员的水平,那么首先,花房内铁定不是第一现场,因为那里没有那么大的空间跨度让受害人表演‘花式高台跳水’;第二,受害人的确是摔落在陈尸现场的,因为脑浆和喷溅痕迹这种东西很难伪装;第三,他或者他的尸体必须需要通过‘某种方法’弄进这个屋顶上的大‘玻璃盒子’里。”

“这些我也了解,可你刚才不是说过,不能拆屋、不能穿墙、尸体又没被切块,怎么能做到?”

“你忘记了一件简单的事情。”

“什么?”

“地板上没有向下的通道口之类的设施吗?”

“都查过了,连个缝都没有!”

“尸体下方呢?”

“血都没地方可渗!”她嘴一撇,那意思是好歹她也是经历过一系列大案要案的人,怎会被这种老套的手段蒙住。

“那么——头顶呢?”

“查过了,支撑用的钢梁,玻璃的接合处都很牢固,缝隙顶多能透点雨水进去。”

“嗯。”

“怎么,你怀疑我们的勘验人员有问题?”

“没有。”

“可是,真相呢?你还没告诉我真相!”

“说不准。”我故意长叹一声。

她作势欲扑,我知道如果不及时采取措施,又是一场恶斗。她的精力真是旺盛得像是打了鸡血,连警局的健身男陪练都望风而逃,我这小体格还是智取为妙。

“可是……”我提高了声音,空气中有一股难以言说的味道传来。再野蛮的少女也有体香啊,我抽动了一下鼻子。“刚才电视提供了一条关键线索。”

她瞅了瞅终于接收到信号的电视,屏幕上两支不知名的足球队正在激烈搏杀。白队壮汉边锋正发边线球,镜头切换成仰拍视角,巨大的球场顶棚因为突降暴雨正渐渐合拢。

她满脸疑惑地转头看我,显然未得要领。

“如果不下雨,没有人会注意到球场的顶棚还有关闭功能。”

她看上去若有所思,估计脑袋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我把桌上那本《丝袜狂迷》翻开,小心地摊在她眼前。

她看着上面美丽的黑丝空姐不明所以,两条长腿用一个高难度的姿势交叉着分开。《帕尔玛拉特岛生存报告》中有一句很脱离中心思想的话:“女人扭成一棵枯树或者像海龟一样仰躺都可以带来美感,而再优雅的男人摆出同样的姿势都可能变得丑陋无比。”

她显然被我语焉不详的态度搞得十分烦躁,“啪啪啪”地拍着书页。

我回过神来,咽了口唾沫,一把抢回书说:“别弄坏了!你看这页!”

“我对制服美腿之类完全没有兴趣!”

“没让你看她们!你看这页的背景图!”

那是为了配合前景的空姐照片胡乱选择的一幅航拍城市风光照,恰好截取了本市一段最繁华区域,当时还崭新的冰蓝大厦从空中看去显得十分触目,更加显眼的是它楼顶的一处玻璃建筑,屋顶张开,仿佛伸出双瓣拥抱天空的透明花朵。

“没有不能打开的东西。”情色小说《书生》如是说。

“没有纯粹的密闭空间。”推理小说《魔方》如是说。

“没有机械到达不了的地方。”科幻小说《翻转》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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