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传说

空中小姐  作者:小米

21:40

我匆匆忙忙地骑着车子狂奔在放学路上。

“从本质上来说,人的精神生活由三个简单部分组成:觊觎未来,诅咒当下,怀恋过去。”不知道胡丽娘先生为什么要在她的考古论文集里讨论精神生活这种永远无法入土为安的东西,不过她敢于下定义的勇气还是很令人敬佩。

我的确十分怀恋自己的校园生活,虽然谈不上轰轰烈烈,但仍让人觉得那是人生中最美好的日子。一群心智与身体皆已熟至通透的少年男女,为了同一个模糊不清的目标长久地厮守在一起,这本该是个软情色题材的电影剧本。熟落的樱花长久地盘旋在划满红线的书页上空,这个意象在我眼前出现了太多次,已经分不清来自记忆还是想象。

眼前这座公办小学从我记事时起就是这个样子,粗大的石柱有点哥特遗风,属于典型的殖民时期建筑物。长日留痕,十几年前我在楼里蹿上蹿下时地板发出的吱呀响声,墙壁上写意的斑驳色泽,漆成暗绿色的木窗和护栏,铁质的灯罩和黄色的灯泡,一切都没什么变化。

其实我早已经没有放学路可走,却死赖着不愿错过每个月几次从学校夜归的机会。我也想学着书中“守夜人”的样子,一直站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护卫最珍贵的东西。然而事实是,我又迟到了。她看上去已经等了很久。

“老白。”

这么称呼一个女学生乍听上去相当别扭,可谁让她每次来上课总是穿着哲瑞·雷恩最新款的白连衣裙,透着傻气。也许,这几天对她也同样重要?

“对不起对不起,堵车!等很久了吧?”

“还好。”她没理会我蹩脚的解释,脸上一如湖水般清冷平静,伸手摘下眼镜小心地放进镜盒里,眼睛似乎一下子有些不适应,不自觉地眯起来,头左右摇晃着,像《灯塔》中飘在夜海里的雪白浮标。

我只得扭头不语。车子震了一下,我跨上去慢慢骑行,同时感受着身后传来的重量和发香。木莲花的香气。她跟宁用的是同一种牌子的洗发水。也许我一生喜欢的所有女人都用同一种牌子的洗发水,或者我只能从这家洗发水厂寻觅到一生所爱。

我知道这沉默持续不了多久,果然,她主动开口了。

“阿玲和肥婆又来找我的晦气。我不明白,全班这么多人,为什么她们非要盯着我不放。”

《泛白联盟实录》里曾经用大量的篇幅展示了近年有组织校园暴力的发展史,罗列出一堆触目惊心的数据,不过作者从头到尾也没说清楚何谓“暴力社团”,何谓“不良少年”。目前的趋势是,越来越多人在踏入社会后便自动洗白,暴力往事仿佛只是一点增添酒局余味的谈资。

我继续沉默,把讲话的机会都留给她。

“我已经解释过,我的名牌都是A货,她们喜欢尽可以随便拿去,可她们根本不想听解释。被这样的女人动手动脚,真让人恶心到想吐!”

明知会招惹是非还穿成这样?我忍着没说,倒是想起看过的一系列地下电影,每集的情节都是衣着时尚暴露的女郎在C国边境被扣下“单独审查”,搜查到毒品后都会被安插上一个罪名,然后才是影片的主体部分,十八般刑具和毫无人性的玩弄。我苦笑着思考她们穿成那样去贩毒的理由。电影编剧经常会走进死胡同,如此逻辑不通的成品简直就是拿着职业生涯做成的鞋底啪啪打脸。

许多报名参加这种流动式课程的学生都并非自愿而来,他们通过正规教育可能无法毕业,甚至已经退学或被开除,只有这样能换取一次参加统一考试拿到文凭的机会。这种学生里鱼龙混杂的程度可想而知。

“贱人,贱人!”她似乎在无意识地咒骂。我咳嗽了一声。

“啊,不好意思。我不应该这样。你知道吗,那个D一直缠着我不放,这让我如何能够安心学习?”

D是她的授课老师,豆芽菜一样的小白脸,我见过一两次,月光下脸色阴晴不定,笑得阴森奸邪,总是被一帮苍蝇般的女生嗡嗡包围。

“他一直提那些不三不四的要求,可耻!就是他,我知道就是他,阿玲和肥婆那帮人就是他的传声筒!怎么说,我也曾经是希里希亚的公主,今天虽然落难至此,也不该受此羞辱。”

我扭过头去,她侧坐着仰脸望天,头发遮住了大半边面孔,让我想起《萤火虫》里那个每夜努力给将死的弟弟编造美丽故事的女孩。

我继续沉默骑行。几乎每次,我都要忍受她荒诞不经的诉说,忍受着她从仙界龙女到外星王妃再到古国公主的转变。我不知道她的故事会不会有无法维系的一天,但我会一直做一个聆听者。

在这个疯人院一样的世界里,我没法确定谁是病人。

听老白讲话的一大好处是完全不用“捧哏”,她在现实世界中活得束手束脚,在虚构的世界里反倒如鱼得水。

“西里西亚的原野多美啊,月光下纵马飞驰、白面朱唇,香气弥漫的木棺,小村中的美味……再看看我现在这个样子,那些绝美的滋味几乎已经忘光了!都是他,是她们,这群戴着红死魔面具的恶魔,在那个墓石一样的城堡中逼近我的灵魂离开不死的、青春的身体……”

不必回头,我可以想象她的“赫眼”正闪烁着虚幻的银白色光芒。

好吧,就算《惊情四百年》的记载都是天才的杜撰,但奥古斯丁·卡尔梅特神甫那两大卷专著店里还是收藏了三个版本。我对它印象深刻是因为中文译名实在相当触目,叫作《论幽灵、魔鬼和妖精的出现以及匈牙利、波希米亚、摩拉维亚和西里西亚的鬼魂和吸血鬼》,只看书名便值得珍藏,因为估计这种奇葩出版物根本没什么广泛流传的机会,存世量一定不大。书中似乎完全没有老白说的那些“浪漫”经历,跟爱伦·坡笔下的红死魔假面更是没什么联系。

“我知道会有那么一天,我的苦难终将结束。”她的自述已经跨至文艺复兴阶段,“我知道伤害我的人,终将得到报应。如果他们死得太早,我会用牙齿将他们复活。这世上不存在死无报应的便宜事情。”从抒情到把牙齿磨得嚯嚯作响,她的转变毫无征兆,这到底是精神错乱还是本性使然 ?

我倒是挺喜欢茂瑙镜头下的诺斯费拉图,既不浪漫也没有锋芒,带着苍白的神秘和漆黑的忧郁兀自晃来晃去,那才是一个优秀的吸血鬼应该具备的自我修养。相比之下,马里昂在《鲜血就是生命》里那段著名的描写虽然精细,却终究太过老套:“时隐时现的手提灯光映着另一张边吸吮边抬起的面孔,映着两只幽深却视物如常的死人眼睛,映着红艳胜过生前的微启的双唇,映着正滑落下一滴鲜血的森白牙齿。”不过那个女吸血鬼被人们用山楂树桩插入心脏身亡的桥段让我在多年后观看纯情电影《山楂树之恋》时从头走神到尾,随时准备有妖物侵袭。

“没有人注意到我的血统,我是族群里的辛迪瑞拉,找不到高贵的脖子,血亲,空洞的鲜血,没有王子,没有王子为我证明。”

车子经过一个稍急的转弯,她完全失控的呓语终于停下来,手轻轻搭上我肩头保持平衡。

我已经能够适应她语言中的另一个世界。

她曾经是某国王妃,乘坐私人飞机在空中追猎传说中的动物。

还曾是富可敌国的匪首,带着队伍在林海雪原里杀人夺金。

又曾是舞台明星,与狮虎豹熊和畸形的橡皮头一起周游世界。

每个宁静的放学之夜,最适合编织一些温暖经历共享的时刻,她嘴里总会冒出无比阴冷的故事。我始终是个敏感生物,相信平行世界和奇迹的存在,强迫自己麻醉在她的讲述里,不去做庸常的分析。

一个真实的人一生坚持虚伪的生活,待迎来真实的死亡后回顾真实的一生,其中究竟有多少可以算作虚伪的成分?

这话出自《生之无欲与死之无法不朽》第二版第七十三页,书名很别嘴,可很难忘记。

她降低了音量,却提高了语速,“远离鲜血导致生命力枯竭,放纵自己又是对永生的磨耗”之类戏剧化的句子成串冒出来,还夹杂着从未听到过的古怪语言。

若我是个奇幻小说作家,大概会掏出笔来留下这难得的素材。作为书贩子,对于吸血鬼这个物种眼下的处境还是心知肚明,这里没有它流传的传统和土壤,她即使不是在编造故事,也没选对投胎的种群,毫无发展前途。

何谓前途?黄舟子说:“驴子的前途是自己的屁股,马的前途是远方的尘土,鬼怪的前途是修炼成人,人的前途是在烟尘中踢开鬼怪的屁股。”

伦敦出版的一本叫作《中国鬼怪》的书里稍微涉及了吸血鬼与中土的联系。东方信仰中的灵魂有两种,高级的善灵为“魂”,低等的恶灵为“魄”,后者在满足一定条件的时候可以依附肉身成为僵尸,而僵尸补充精力折腾活人的重要方法就是吸血。另有叫作《东方宗教体系》的理论著作提出,中国僵尸与西方吸血鬼在眼睛、指爪、牙齿甚至某些超凡能力上相通之处颇多,但亦有其特质,比如浑身长满白色或绿色的毛,这极有可能来源于东方人着棉布寿衣下葬的传统,还未及行至彼岸便已成为霉菌滋生的土壤。这真是妖怪学中极有见地的成果之一,因为我在乡下暂居时的确曾体验过这种霉菌带来的恐怖。

虽然土产僵尸的确与吸血鬼有某些极其相似的特征,比如日落而作日出而息的习性,但实在检索不出什么传统能跟老白不东不西的“身份”相对应。笔记里倒是有几则沾边的记载。有篇写旧时信差常魁夜宿林中野店的故事,说是在他晚到的六个时辰之中,被一个年轻姑娘邀入帏帐共度春宵,后来在官方的主持下挖开了当地一具坟墓,只见几年前一个在林中上吊的妓女尸体仍丰满红润,直至将其火化后,闹鬼事件方息。这则故事里的女鬼更像在采阴补阳,并未有明确的吸血描写。其他故事大同小异,但即使情节中大卸八块剜眼断手凄惨异常,也少有吸食活人血液的叙述。估计旧官僚敲骨吸髓的功夫本就极强,人民群众基本上已经皮包骨头,作为另类反抗形象出现的鬼怪们自然不愿意重复体制内的寻常道路。

老白还在喋喋不休,她在精神层面一定出了什么问题,某些时候已经无力分辨真实与虚假。不过我没有资格诊断,一个脑袋里不受控制地堆叠进大量抽象文本的家伙,又能比她正常多少。

偶尔,我会觉得“脑兄”的存在意义非凡。它不只是一册容量巨大的“照相本子”,还有着人工智能所不具备的跨界联想功能,遇到“非常之事”和“刺激之物”时比搜索引擎和图书索引更起作用。无比热血的 《七岛英雄传》里写道:“真正的英雄不在江湖表面兴风作浪,他们潜在水底,你看清他们掏出兵刃暗器的时候,就已经是死人了。”对无序信息直接进行类似“连连看”的操作,恰如武侠小说中“无招胜有招”的通达境界。

《欧瓦姆伯兰的国家、人民和教会》里记录过非洲奥瓦姆伯部族的习俗与信仰,那里的人们相信人死后留下的幻影可以左右生者,控制疾病、福祸甚至年景(与暴发户“密纹会”的某些教义正好相反)。而身怀法术之人死后极度危险,必须立刻将其四肢、舌头与身体分开,这样其幻影就既不能动亦不能言。这种习俗被认为极有可能是一个传统观点的来源,即通过斩断头颅便可剥夺吸血鬼的法力与生命。

说起“斩首”,西南边陲曾经流行过一个传说。一个学习了蛊术的人在谋害同村人时被当场抓住处死,三日后竟重返阳间骚扰邻里,全村人合力将其淹死在大河之中,结果又三日后他以更残暴的姿态出现并杀死更多的村人。如此重复几次,村人将其击毙后分尸,头与身体相隔一座大山分别深埋。然而此次他归来的时间更短,也变得更加嗜血更为疯狂,人们注意到他脖子上有一圈血红的细纹。这个传说到此便戛然而止,编造者真是十分没有节操,但这两段关于头颈部的传说却让我猛然想起飞机上那具魔术师的尸体。

比起人类,动物的吸血行为显得更加符合天性。我们从没有在拍死一只蚊子的时候怀疑它是微缩版的吸血恶魔,Desmodus rufus和Diphylla ecaudata也早已作为最常见的两种吸血蝙蝠而被人们熟悉和接受,尽管它们昼伏夜出的习性、来去如风的行动和剃刀般的牙齿极有可能正是吸血鬼传说的渊源,但在理论著作和传说中,与吸血鬼更为贴近的动物竟是乌鸦!

城郊曾经举办过一场婚礼,新娘由花轿抬至新郎家的路上经过一座古墓,突遇疾风耽搁许久。至新郎家后,竟有两位模样与服饰均相同的新娘自轿中走出。“三人婚礼”很无奈地举行完毕后,新婚之夜的洞房内传来凄厉的惨叫,人们破门而入时发现新郎昏死在床头,新娘双眼被挖去,鲜血淌了一床一地,而另一位“新娘”却失踪了。后来举着灯笼火把的搜索者在房梁上发现了一只凶恶的黑色大鸟,在他们意图捕杀它时振翅起飞,穿过房门消失在黑夜中,只留下一串粗哑的笑声。后来苏醒的新郎说当夜屋中一阵烟尘升腾后,新娘之一突然从吉服中伸出鸟爪般的手戳向他的眼睛,大家这才发现,他的一双眼窝中已经空洞无物。这段漏洞百出的记录常常被学者引用,推断出那只鸟就是被东方人视为不祥之物的乌鸦。而它运用烟尘显形并嗜血尖啸的方式与斯拉夫地区吸血鬼的烟雾传送术极为类似,只不过在西方化身乌鸦的通常是女巫。

思维有时候奇妙无比,在骑着破自行车送她回家的漆黑夜路上,居然把吸血鬼、割喉魔和乌鸦用虚幻的巨签穿成一体。

你是地下涌上来的鬼魂,

还是没有睡床的幽灵,

是死时未被采摘的处女,

还是心智未开的少年,

是渴死沙漠之人,

或是废墟中无头的英雄,

是鱼腹中的君王,

或是冷宫中无酒无食的妃子,

是洁白的妓女,

或是肮脏的婴孩,

是与我同食之辈,

还是与我共饮之人,

远离,远离,

莫让我看见,

莫让我听见,

莫让我抚摸,

莫要纠缠

……

我轻声哼唱出诡异的旋律,后座的老白竟能随声附和。可这段调子明明是我用《沙漠教宗》中收集到的驱魔咒语胡乱改编而成,她如何能够哼唱出来?

这世上果然无不可能发生之事,无不可相知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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