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卜城

空中小姐  作者:小米

亲爱的N:

没想到我会在这样一个地方给你写第九十九封信。

东洋人玩“百物语”游戏总是在进行到第九十九个故事时停住,等待黎明前发生奇迹。写完这封信时天也该亮了,我想你会回来,哪怕只是某一部分也好。

在一起时你特喜欢听我编故事,我不像他读过那么多的杂书,就只能给小时候看得烂熟的童话上加一个黑色的罩子,你吓得发抖却支起耳朵拼命想听清楚的样子让我特开心。不过自你走后,我就很少再编故事了,从第十二封信起,我讲的都是亲身经历。

记者是人间最古怪也最危险的职业,起码对我来说是这样。

那天我接到委托电话后就动身前往一个叫作“卜城村”的小地方——小到地图上没有标注,用手机也无法定位。长途车的颠簸几乎让我把本就补丁摞补丁的胃从嘴里吐出来。

不过很快我就得到了补偿。卜城村地处偏远,但那巨大的圆形土楼着实壮观。四层楼高的庞然大物仿佛是自天空落下的泥指环,深深地嵌入地下。我捏着地址呆立在巨大的门廊下,仿佛一只见到了蚁后的迷路小蚂蚁。

连说带比画之后,警惕的守门人终于带我进村。站在土楼内院中抬眼望去,整个建筑如水波般圈圈漾出,每一层都密密地排列着几十上百间住房,我跟随着守门人旋转上行,逐渐失去了方向感,仿佛在一步步贴近太阳。

我要找的人看上去与当地人相貌不同,她皮肤白嫩,眼角虽爬着几道细纹,但美目朱唇,风韵动人。她自称盈盈,这与信息上有些出入,不过我倒是丝毫不担心找错人,因为跟她同居的人特点太过明显,整个村子里恐怕找不出第二个。那人瘦小的身躯蜷缩在藤椅上,一双眼睛似闭似睁,鸡爪般的双手和麻秆样的双腿都标明了他“废人”的身份。他的一头稀疏而花白的头发留成前朝的发辫式样,松垮垮地搭在肩上。她称呼他“高爷爷”。

我写得太详细了。给你写信我总是恨不得榨光脑汁。我是你的眼,但愿你也是我的。

天色已晚,我并没有表明来意,只按计划说明了自己从那家经常给她汇款的书店来。盈盈很默契地没有追问。楼下“波纹”中心的院落或广场上,村人不知道在搞什么庆典,火把通明,歌舞阵阵。从十几米高的三层望下去,一座类似祠堂或者祖庙的建筑在火光中半隐半现,看来这里的居民喜欢与先人的灵魂同乐。

盈盈帮我找出一身当地服装裹在身上,一起下到院中。我这才发现,当地人虽皮肤黝黑但却并不瘦小,个个拥有令城市上班族羡慕的健美身材。盈盈话很少,我跟当地人语言不通,始终搞不清楚这是个什么庆典,但是桌上地上摆着不少好酒好肉,大家又热情地端来焦香的竹筒饭和诱人的肉丸,我虽脾胃一向糟糕,也忍不住吃下不少。

接着是一种看上去很激烈的集体舞,舞者恨不得用尽全身力气上天入地,配着时而沙哑时而嘹亮的歌声(其实更像喊叫),连躲在后排的我都有种灵魂出窍的感觉。

借着火把的光亮离开人群回屋时,我问盈盈这究竟是什么节日,她很平静地说不是节日,是村里的一位长老去世了。我当时想,这风俗大概与客家“丧儿贺”之类相仿的吧。

进屋后盈盈没有点灯,高爷爷似乎坐在那里没有移动过。她用手帕擦了擦老人的嘴角,优美的侧脸被窗外透进的微光勾出亮边,她说她知道我有很多问题想问她,就像此前来过的许多人一样,但我找错了人。她的双胞胎妹妹小青已经失踪了十年,而她自己,只是个“没有身份的人”。这些年收到的汇款她都存了下来,如果需要可以交给我替她交还店里。

我沉默了一会儿对她说,她在说谎,她没有双胞胎妹妹,她就是小青。

她离开了老人的身边,双手扶住灶台(这个房间的布局古怪,老人的卧榻面朝灶台与厨具,而她的小床则摆在里屋)说,其实错的是我,她真的有一个妹妹。

那她一定早死了。我斩钉截铁地打断了她有些颤抖的声音。

更长久的沉默,除了窗外渐转苍凉的歌声和高爷爷的鼾声,我们两个静默如尸体和它的影子。

终于,她长叹一声说好吧,我可以问她任何问题,只要我保证自己不是警察。

我松了一口气,掏出记者证给她看。我有九成把握判断她刚才在说谎,因为她脸上的肌肉群有着说谎者特有的轻微抽动,搞推理侦破我不在行,但行为分析能力还有一点。

无论如何,我们在那间漆黑的小屋里对谈了一个通宵,她讲述的阴冷往事让两张被手机屏幕映亮的脸庞显得无比惨白。

“这些记忆还活着,我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打完这几个字,我关上手机,窗外似明未明。

盈盈要我最好早点动身,赶唯一一趟经过村口的早班长途离开,我却对这个带着神秘感的村子产生了浓厚兴趣,故意打着呵欠趴倒在桌上。朦胧中我听到一声轻叹,接着是房门被带上的声音。她在廊下和一些村人用当地话对谈了一阵,我实在听不明白,不一会儿竟真的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鼻子被一阵没法形容的味道唤醒。

接下来的早餐只是一些粗粮制品,却让我感觉吃到了人间至珍的美味。你要相信,烹饪绝对是件能够逆转人生的事情,那一瞬间我甚至生出了求她收留、隐居此地的念头,只为了能天天吃到这样的食物。我那个所谓的“家”里也有一个“厨房怪物”,想起来就让人胃疼。

那个高爷爷在盈盈喂他吃东西时一改老痴相,变得聚精会神,尝到一口粥时忽然脸色铁青,一张口吐了盈盈满身。盈盈皱着眉自己尝了尝,两颊飞红,露出惭愧之色,大概是一夜未睡精力不济,配料有半分偏差(我猜的)。

饭后盈盈正色叮嘱我,随着她在外围廊间转转可以,但正逢长老祭祀,规矩多不及叙,她虽已向村人解释过我是她的表妹,但终究是外人,不可擅入土楼的内圈和广场。我嘴上答应,心里却奇怪,为何昨日欢庆场面任意出入,今天却添了这么多规矩?

一圈走下来,听了不少解说,我已经被这种独特民居中凝聚着的民间智慧深深打动。一米多厚的土墙下厚上薄,全部自当地取材,没有钢筋混凝土,只有石子石灰和糯米红糖,加树木枝条和竹片反复夯筑,历经数月甚至数年方才有此规模。楼内各处不但装饰华丽,结构也极精巧。全院白发垂髫共居,鸡犬相闻,住处冬暖夏凉,通风、采光、防火、防盗措施完备,战争时又是极好的御敌堡垒(上面这一段抄自我发给社里的稿子,这一趟顺便也完成了民俗考察专题任务)。当然这土楼还有更厉害之处,后面会说给你听。

午餐前看盈盈煮竹筒饭。她用了一截看上去极不寻常的黑底金丝竹筒,将几种色彩的米粒按精确的比例混合,又放入几块看上去很像蘑菇的东西,再巧妙地自竹节疤痢处捅开一个小孔将材料全数放入,倒上罐中存着的山泉水,封好后埋入门口的“灰堆”里,铺上薄土后在上面支柴生火,适时转动竹筒,不久后就闻到了淡淡的香气。至火熄后取出竹筒,表皮不糊不焦,金丝如被油浸般闪闪发亮。直到用刀剖开竹节捅破竹膜,一般甜美芳香之气方才涌出。这与街边叫卖的粗硬竹筒饭真有天壤之别。具体滋味,有机会你一试便知。

午饭吃的极晚却极多,极困,我就合衣缩在她的小床上打盹。不知胃中又有什么不合意的东西,一直进行着非暴力抵抗运动,拒不消化。我和家里那个警察的胃动力区别就像针眼与垃圾筒一样巨大。

我挣扎着爬起来欲寻呕吐之处时发现屋子里一团漆黑,摸索到屋门推了推,不动。我一惊,再也憋不住,哇一声吐在了地上,昏沉沉的头脑也清明了一点。门被反锁了?我掏出内兜里的手机看看,向来入眠困难的我居然一下子睡了几个钟头?里屋没有窗,盈盈想关我禁闭吗?我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没有声音。

开锁居然用了十二秒钟,看来我的反应的确迟缓了许多。

我把金丝绑回头发中,蹑手蹑脚地走向外屋。忽然,一阵惊心动魄的香气迫入我的鼻孔。是一种独特的……肉香。我并不是个嗜肉如命的人,但我敢肯定,自己在过去二十年中从未闻到过如此动人的肉香味。

我收起手机,几秒钟后,眼睛适应了屋里的黑暗,借着窗口漫入的一丝晃动的微光,准确辨认出了灶台的方向。我扑过去用手一摸,冰凉,揭开锅盖一捞,空的。

“离开吧,离开。”一个苍老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我猛回头,只看到一双鹰鹫般的眼睛。是高爷爷,原来他的口齿仍旧如此清楚。我一惊,倒退着出了房门,整个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笼天盖地的香气,原来刚才在屋中闻到的只是其中一缕。

我转过身扶着廊边下望,几乎全村老少都在院内的空地中跳着集体舞蹈,只是这次没有歌声,只有一面巨大的皮鼓被擂得震天动地,鼓点听似杂乱,却一下下敲在心跳的间歇,让人撕肝裂胆般地难受。

院中央立着两个赤裸上身的男人,手拿明晃晃的刀具劈剁着什么东西,割下后旁边的几个女人用双手接过,放到熊熊燃烧的篝火架上炙烤,同时向上面泼洒着各种各样的液体和粉末。我隐约看到了盈盈的身影。

这是村子里的烤肉节吗?她为什么要把我药翻还反锁屋内不让出来?还有高爷爷的话……我把两个耳环摘下来拼插成微型望远镜贴在眼睛上,下面的场景一下子被拉近了。我看清了盈盈接在手里的东西——一截大腿,苍白的、僵硬的、人类的大腿。

我承认这几年的采访经历让我的意志坚强了不少,这一点你从信里也看得出来。可是我的胃并没有随着强硬起来,在看到村人们沉默而有秩序地上前领取从火堆上割取下来的、冒着腾腾热气的熟肉时,我跪在地上把一天来的素食吐得干干净净。

原谅我把这件事情叙述得如此阴暗,夸大其词、贴金抹黑都是记者改不掉的习惯。事实上当时的场景是明亮而温暖的,火光中长老的残躯随着刀光摇曳在夏夜的微风里,祖堂的墙壁上映出“它”一点点缩小的影子,仿佛在族人舌头的护佑下踏上了天路远行。

但是无论如何,我永远、永远、永远不会再碰任何肉类食品了,永远。

我愣了一阵,直到有人指着我的方向大叫时才感到情况不妙。

下层很快传来密集的脚步声,这座城堡样的建筑原本就是窃贼与强盗的噩梦,看上去四通八达的环型路径其实很容易封锁,妄图脱逃的人就像墨比乌斯圈上的蚂蚁一样无助。

我选择了向上逃。感谢平日锻炼出的腹肌,让我能够迅速翻上圆楼最高层的屋脊顶端。我稳住重心站起来,呆住了。

你永远无法想象那一刻的情景多么奇妙:俯瞰灯火通明香气四溢的院落,一场宏大的有节奏的集体舞蹈和分尸仪式正在同时进行,脚下不远处有携刀带棒的壮汉如鼓胀的热潮般拼命上涌,身侧却吹来了只有站上绝顶才能体会到的极度清凉的晚风。我化身末路豪侠,立在上苍的杯沿,头枕着巨大的月亮笑出声来。

我想起刚入行时听一位前辈说起过最刺激的一次采访经历。他一个人在食人部落里居住了整整一周,发现当地的这种恐怖习俗居然是一种情感的表达方式,因为他们笃信只有通过分食肉体,死者的灵魂才会永伴自身。但是他们的仪式最忌被外族人看到,那样他们会被“活魔”附体,而解决的方法就是将窥视者抓住生食。我很配合地听讲点头,心里却认为他不过是个靠编故事讨女孩欢心的登徒子。可直到此时我才明白,他也许没有说谎,他匪夷所思的考察报告结尾是那一族人中的一支乘着大船流落到了遥远的东方。这次我在村里的经历可以给他的调查报告添个续编了。

虽然不能肯定会命丧于此,但撞破了这种极度隐秘的仪式,我大概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盈盈是个不能依靠的女人,至于高爷爷,我怀疑自己被捉后会变成他的食材。

故事讲到这里基本上就结束了。

你一定想问我是如何脱身的。

说来怪异,就在那一刻,那鼓声忽然好似被放大了千万倍,一种巨兽哀鸣般的异响仿佛自深渊涌出,整个土楼开始震动,不,是整个大地在波动,而土楼只是波峰上的一只小船。剧烈晃动中,村人伏地祈天,认为是仪式感动了上苍,我却借着这晃动,用腰带里快要被遗忘掉的那件速降小工具从高处滑落地面。

我心里一点死里逃生的感觉都没有,只是在棉花堆一样难以借力的起伏地面上手脚并用艰难前行着。卜城村离我越来越远,恢复了泥指环的模样。

第九十九个故事结束,天亮了,亲爱的N,你该回来了。

我知道,他也很想你,不过我一点也不嫉妒。

因为他和我一样爱你。

---林莫失

---X年X月X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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