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书店

空中小姐  作者:小米

23:00

刚迈进书店大门,一阵寒意便从头顶直冲脚底,我猛抬头,发现玫瑰在二楼举着一套精装本《摩诃婆罗多》作势欲砸,看清是我后才气喘吁吁地放下。

“你干什么?我又不是高宠,挑不动纸滑车!”

“这么晚你还来,吓死人了!”

“这么晚你还在,吓死人了!”

怎么有点金莲杆砸西门庆前的香艳气氛?整个空气中飘荡着一种荷尔蒙的新鲜味道。

可能入夜后的玫瑰本就是这种气味。也好,这也是我不想回家的原因,书和漂亮姑娘都能让人从振幅过大的现实中摆脱出来。

“玫瑰。”我边上楼边叫她。

“哎,老……哥?”她还处于被我禁止叫“老板”后的适应期。

“我早说过你不适合穿这种又松又短的衣服。”

“可是很凉快啊!”

“那你至少不要在二楼做这种举手动作。”

“怎么了?”

我用双手比出了一个大方框镜头,“囗”中央是两道美妙的半圆形阴影。我咕咚咽了一口唾沫,心想男人和女人混日子的资本果然大不相同,至少这两颗天然存在的乳白星球是男人从口欲期到生殖期都无法亲身拥有的。

“啊!”玫瑰尖叫一声缩手护胸,那套精装带盒套的《摩诃婆罗多》朝着我面门飞来。

为什么最近总是遭遇飞来横祸?

千钧一发之际我的脑袋本能地稍微一偏,书的硬壳尖角正好扎在颈侧纱布包裹的位置。伴随着一种崭新的、带有撕裂效果的剧痛,我大张着嘴从刚踏上几步的楼梯上摔落地面,一堆还没上架的旧书倒塌下来几乎把我埋住。

玫瑰再次尖叫着冲下楼来,随便扒拉开旧书堆,抓起一盒纸巾往我的脖子上边按边带着哭腔说:“我不是故意的,都怪它太沉啦!”

虽然脖子火辣辣地疼,我还是咧着嘴挤出笑容说:“没关系,先别管我,快把这些书收拾好!”

比起伤口撕裂,我更担心自己的血弄脏了书。这批书是一个老教授为了买房散出的四十几年旧藏,取书那天他一本本地拆掉过去亲手包裹的牛皮纸书衣,用苍白的老手一一抚平书角的折痕。我整整蹲着看了一下午,时间把地上的一摞摞旧书从阳光下推移到阴影里,再被我请进箱子。付钱出门的那一刻,老人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怪响,我紧走几步逃下楼,感觉自己像一个时间劫匪。虽然对于一个职业书贩子来说,这些书只是商品,是将来必定要转手的货物,但我仍然希望它们能够被识货的买家整体搬走,也算是对前主人的一点安慰。我可不希望它们找到新主人之前被我的鲜血染成废纸。

“没那么严重啦!”玫瑰搬出一堆瓶瓶罐罐为我止血和重新包扎。如果告诉她这是子弹的擦伤她会不会紧张?估计不会。手枪造成的极致惨烈效果她刚刚见识过,心理阴影面积应该不小。我劝她找个地方休养一阵,她却说书店就是她最好的疗养院。

她跪在冰凉的地上为我包扎,手法熟练,怪不得她拒绝去医院治伤。她柔软的胸口无意间蹭过我的锁骨和鬓角,一股淡淡的香气充盈鼻腔。不同于木莲花清淡的味道,这是一种微带甜味的花香。我忽然想起在医院与宁那段似幻似真的重逢,心被撩拨得一阵麻痒,不自觉地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她的脸贴过来,细长美目中眼波流转。

偶然间人似缱,在梅村边。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根相见。

在我难以自持,要把她涂成淡粉色的樱唇一口吞下的刹那,她手里的镊子“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我一惊起身,脑袋撞上了她的额头,“咚”一声巨响,缱绻之意全消。

我沿着楼梯蹿上二楼,尴尬发问:“刚刚……在看什么书?”

玫瑰跟着我上来,揉着脑袋眼泪汪汪地说:“没什么啦,业务书!你别……”

业务书?难道在看于知小那本没节操的《书店店员的自我修养》?

我从帐篷边的小桌上抓起反扣着的厚书一看,还是竖排全彩精印本,书名《日日好体位Ⅻ》。再看内容,估计前十一册已经穷尽了人间的做爱姿势,这一本居然拿神佛开涮,观音韦驮八部天龙一个都不缺,每页还随附原型释义,宗教界人士看过绝对会精血逆行,加速涅槃兵解飞升,尽早逃离这花花世界。

正看得入神,冷不防书一下子被抽走,回头只见玫瑰红着脸把书抱在胸口,腮气得鼓起来。我心头又是一荡,赶紧把目光移开,指着那本书说:“我早想告诉你……”

她后退了两步,眯眼望着我,似乎要把我打入万劫不复的臭男人阵列。

“我早就想告诉你,书别扣着放。不职业。”

在深夜的书堆里跟妹子聊一些纯洁话题,这可能是上天赏赐给穷书贩子的唯一福利。珍妮、宁、玫瑰。这一生不知能遇到几个可以彻夜交谈却不偏离主题的女人,她们一个个贴近又远离,没有可以翻转重淌的“时之砂”能够让昨日重现。

毫无睡意的玫瑰给我讲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下午她一个人看店,一个梳背头戴墨镜的大哥带着两个小弟溜达进来。玫瑰正埋头研究体位,只抬头瞥了一眼,没打算招呼他们。

不料一个杀马特小弟上来叩叩桌子说:“我们想买点东西。”

玫瑰朝他笑笑:“找姑娘去对门瑜伽馆,打长途到隔壁烘焙店,理发上天台,买军火下楼找保安老黑。”

小弟当场语塞。另一个光头小弟一把推开他说:“笨、笨、笨蛋,连、连个话都说、说、说,啊就说不清楚!”

玫瑰扑哧一笑,来了兴致,故意用最糯最甜的声音问他需要什么,光头小弟当场有点把持不住,鸡蛋形状的脑袋一下子从白煮变成了茶腌,嘴张了半晌才发出声来:“当、当、当然是要——书,要、要书!”

背头大哥掏出根烟,杀马特小弟马上双手递上火机。玫瑰刚要制止,那大哥面对书架自己歪头想了想,把烟别在了小弟耳朵上,不抽了。

男人玫瑰见得太多,这么别致的倒是头一枚。

“要大、大、大套的,很、很多本的那种!”光头小弟继续跟自己的嘴较劲。

玫瑰一指身后书架,整套新版的《二十五史》和打折的缩印版《大不列颠百科全书》,绝对成套,册数也够多。

“不、不、不是这种!”光头的天灵盖上咝咝冒着热气,惹得玫瑰直想把这个蛋壳脑袋放进冷水盆里拔拔再剥皮。

“要厚、厚厚的,重重、重的!”

“那更好办,二楼有《中药材大典》,门口这是原版精装打折的‘有病得治’皮箱典藏版,够你们抬呢!”

光头仍然在晃,晃得玫瑰眼晕。背头老大有些不耐烦,转过身去,皮鞋跟在地上响亮地磕了一下,杀马特会意,上去就是一脚,把光头蹬到了墙角没拆包的书堆后面。玫瑰忍着笑,捂着嘴假意尖叫了一声。书堆后面隐约传过来絮絮叨叨的声音:“你就不、不、不能斯、斯斯斯、斯文一点,这可是在、啊就在书——书——书店……”

杀马特小弟转身朝玫瑰挤出个笑容,比下“挣”了的饺子还难看。他说话倒是利索:“我们老大要装修书房,你给找点合适的书,内容随便,最好是他妈的旧书,厚重点的,一看就是翻过一百多次的那种。”

玫瑰心说,这就是书店七大不可思议传说中的那种花钱买一溜书脊糊墙的大款吧?总算见到活的了!虽然浑身的伤痕仍旧很疼,但她还是鼓足精神爬进楼梯间隔成的库房,把书店开张以来收下的各种破烂拖出来,放在那里黄黄的一堆,因为收废纸的家伙非要收一斤两毛的搬垃圾费所以一直坚持着没扔,没想到此刻派上了用场。两个小弟怪叫一声,仿佛海贼见了宝箱,扑上去乱翻乱找,玫瑰惊讶地看着那些她原本以为永远卖不出去的废纸被扔到桌上,越摞越高。《已废止法律全编》《国宴酒菜单合订》《后院炼钢指南》《如何捕鲸》《采花五高士》《夫妻双修功》……反正他们的标准就是厚、旧、黄得有范儿,完全不理会内容。

“就、就、就这些吧!多、多——多少钱?”

玫瑰从高高的书堆后面伸出两个指头。

她本想报个两块钱一斤的纸价,又怕莫林回来骂她丢了书店的份儿,那就两块一本吧,这二百多本废纸居然能卖出好几百块钱,她琢磨着是不是应该瞒着莫林扣下一半。

“这么便、便宜……”光头话说到一半就被推到了一边,杀马特毕恭毕敬地在老大耳边嘀咕着,老大牙缝里“哧”一声,背头往反方向侧去,尽量躲避着小弟的嘴巴,似乎很反感有人离他这么近说话。杀马特赶紧哈腰退开,朝着玫瑰说:“这价还算公道,比他妈新书便宜好几倍!不过你得给我们打起包来,这又散又脏没法往车上拿。”说着随手从后兜里掏出一摞百元大钞,点了二十张扔下。

玫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如果每个买书人都愿意付出十倍的价钱,莫林就不必挖空心思四处去收书,她也不必整日冒着风险四处敛财了,这才真叫“书中自有黄金屋”哪!

当然她还是从心底里瞧不起这些假装有文化的家伙。一个混黑道的(或者做官的、经商的、“职业”搞文艺的,没什么区别)居然会想出用旧书彰显品位这种歪点子,当真辱没斯文。

她边熟练地打包边斜眼看那背头老大,他始终背对她装模作样地欣赏莫林用来糊墙的旧柯罗版《寒食帖》,一副不懂装懂的架势。忽听他低低地吟了一句:“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她手一抖,整个人的动作都冰在原地。《寒食帖》的内容她背不过,但《临江仙》她却很熟悉,虽然同出一人之手同写黄州之事,但绝非帖上字句。

她想起在杂志《Moving Finger》上读到过一篇小文,说是写《寒食帖》和《临江仙》的这位大咖因言获罪,谪居黄州,那年月信息闭塞,也没有搜索引擎这种先进玩意儿,荒野渔村里没人认得他这种“败犬”,喝醉了推搡对骂却完全不是莽汉的对手。他也羞怯抑郁过,但转念一想,大家都不知道自己是那个名满天下的大学士有什么不好啊,不然还不得被灼热的目光烧死!想开了,索性“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那文章的结尾很有意思:“等哪天咱出了名,也去找个鱼贩子打一架,满头是血地躺在地上大笑,心想这厮居然不认得我!很好,很好!虽然眼肿成缝,也算离‘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近了一步!”作者的名字更有意思,叫作归海丹心,让人想起各种慷慨赴死的场面。

长恨此身非我有,

何时忘却营营。

夜阑风静彀纹平,

小舟从此逝,

江海寄余生。

她痛过很多次也醉过很多次,但从未曾体会过足以逼退悲伤的安定。

这些字词故事她每次看着读着就想落泪,那种冲破字纸的天真之气像是儿时的玩具和亲人的影像,被囚禁在一个释放无望的地方。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喂!”玫瑰伸手晃了晃我的肩膀,腻腻歪歪地嗔怪道,“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嘛!”

我赶紧从对于神佛体位的发散性联想中回过神来,用手背抹去嘴角挂着的口水说:“玫瑰啊,你不去当声优真是屈才!”

伪装的文化人早晚身与名俱丧,给自己贴上的金箔越厚,朽坏得就越快。不过那个削尖脑袋扎根文盲世界的大背头似乎不太一样,不,是很不一样。

我与玫瑰都有种奇怪的预感,却并不知道将与此人在余生产生无穷麻烦的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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