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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长谈空中小姐 作者:小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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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45 老白从我身边走过,微一颔首,黑衣飘飘,很有点大佬遗孀的劲头。 我一愣神间,她已经出门远去。我注意到她浑身笼着一层水汽,想必是被黑暗中的等待和漫长的询问耗尽了力气。 我想去追她,林莫忘却“啪”的一声抬脚蹬住教室门框,皮靴足足钉入朽木两三厘米,结实浑圆的长腿如拦腰玉带般挡住去路。 “你干吗?破坏现场?”我模仿着警察的声口。 “跟我到局里走一趟!” “喂,她已经走了!” “她,当然可以走,可你不行。” 我就这样牵着老二,或者说被老二拖着,随她到了局里。 虽然经常被林莫忘强拉着卷入各种怪异案件,但是她的老巢我来得极少,她的各种领导同事也只认识几个,顶多算是点头之交。我这个非正式顾问基本是为她私人专设的。 我抬头看看夜幕下警局的正脸,大到有些过分的数字“4”衬着绿色的徽志,把低矮的大门压得抬不起头。眼前夜色中的门廊上方似乎正蹲着无数冤魂,仿佛《旧岛风物志》收录的黑白照片中踞坐飞檐面貌狰狞的神兽,希望在进进出出的掌权者中认出仇人,讨还公道。 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扭脸看看林莫忘。她边走边用左手指甲掐着大腿外侧被蚊子叮出的红包,本就不长的制服裙子大有翻卷走光的危险,她却浑然未觉。 市一级的政府机构向来以组织架构错综复杂著称,其中警局系统尤为混乱。我详细阅读过一本油印的小册子,取材自刑警手册,内容是以章回小说的口吻简述了市内警局系统百年沿革史,从殖民时期翻到当代,分分合合跌宕起伏,简直比武侠说部还要精彩。 话说建市伊始,全城警局按照某种规则划分为二十一个分局,统归市局管辖。怪异的是这座城市从没被划分为二十一个区,这二十一个分局的辖区亦不按地理区域分割。 早期空缺的分局编号是十一、十三、十七、十九,空缺的原因据传是当时负责全城区划和道路机构命名的领导出身数学世家,患有一种罕见的“质数恐惧症”,宴请都要避开二三五楼。当然这只是乡野传闻,因为二、三、五分局还都在正常运作。后来市里搞区划改革,第一、七、十四分局因为种种原因取消,所以目前实际存在的分局只有十四个。然而这批坚持“开门接客”的幸存者,也几乎个个都拥有传奇的血泪史。 比如二分局,它是现存最早投入运行的单位,辖区最小排名却最靠前,全城的行政要害部门基本都集中在它周边。自成立以来,二分局领导个个非死即伤,无一“善终”,最幸运的也被调离降职,搞得这个最为要害的位置却如烫手山芋般无人愿意接手。市局干脆渐渐收权,把这里当作“干部坟场”,专门流放需要整治之辈,歪打正着,效果显著。因此二分局在民间的有个“乌鸦”的绰号,大概源于它们同属不祥之兆的隐喻。 而六分局和二十一分局的辖区分别为跨海大桥沿线和对岸的蓝岛,双方“势力范围”多有交叉,并且选址恰好分处于对方辖区边沿,早期两家单位经常因为利益冲突而相互掣肘,后来发展到如同抢夺武林盟主位置的两大门派,虽然身披同样的制服,一见面却直接红眼,恨不得拔枪对射。后来在某次缉私行动中,双方为“抢夺”一艘走私文物的渔船而大打出手,虽然没有真正伤亡,但居然任由残破的渔船晃晃悠悠驶入公海脱逃,影响极为恶劣。上峰大为光火,将两局中层以上的领导全数撤换干净了事。 仅此一瞥就能看得出各分局间关系的错综复杂程度。小册子的作者模仿其亲手操办过的一个黑帮首脑人物口吻大吐苦水,说最令全城黑道头皮发麻的不是定期的火拼或者警官们的战斗力,而是负责“公关”的人员理不清头绪,经常发生“上贡”无门甚至送错保护费的情事。最夸张的一次是因为信息不畅,某次禁毒行动卷入了四个帮派三个分局以及不少平民,经过四十余小时漫长的明争暗斗,伤亡数人,至少有三百余名在编警察牵涉其中,然而买卖双方主脑居然全身而退。官方封锁消息几天之后表示各区运行正常,事态已经平息,并且很不明智地顺便发布了招聘信息,欲从社会招募大量临时协警填补“战后”空缺。此事在短时间内引发无数猜测,各社交网络平台掀起一场八卦狂欢,事件被添油加醋传为都市奇谈。没想到几天后,官方的虚与委蛇和疯狂删除信息的强硬做法点燃了群众的不满情绪,兼之无辜受害的平民家属抬棺游行被暴力阻拦,竟酿成了三十年来全城规模最大的民暴运动。其时恰逢史上最大的浓雾沿海岸线侵袭陆地,眼前一片奶白,分不清是硝烟还是海雾,持械喊杀的暴徒和头破血流的民众不断涌出,一时间烽火连城。此次事件后来被称为“雾月黑潮”,几乎每个市民回顾起来都有各自不堪回首的恐怖记忆。事件造成的影响广泛而深远,以警局系统为例,八分局瘫痪两年后才重新“开张”,九分局、十六分局被捣毁后基本上人室两空,市局借随后机构精简之机干脆直接取消了这两个分局的建制。无论如何,此种啼笑皆非的结果令民间流言疯传,把本市的警局比作游戏中的堡垒,只有让平民英雄亲手攻破并且摧毁它才能达到整肃的目的。 小册子中涉及四分局的记载不长,也没什么噱头,但丝毫不影响它作为一个孤傲而独立的个体真实存在。四分局如今成为市重案组据点的最大原因是现任组长曾经在这里工作过很长一段时间,那是一段说不清算是辉煌还是黯淡的历史。组长——也就是四分局的前局长——是一个绝对铁腕的人物,他的强悍使辖区内上至团伙头领下至街头混混都感到生存艰难,最终一个个选择“迁出”,连累得周边地区冲突丛生,兄弟分局叫苦连天,送他了个诨号曰“文曲星”,听上去很文艺,实则取古诗“问渠哪得清如许”之意,讽刺他把这一湾子水搞得又活又清,却把污泥烂藻全数赶到了隔壁。后来上峰顶不住各方面压力,只得将他调离。然而其任内成绩太过出色,只能“上调”,任命为全市重案组的负责人。说到重案组的建制,更是混乱到够写一本单独的小册子,不再深扒了,总之林莫忘就是这尴尬组织里的尴尬人才之一。不过像她这样的大嗓门都对与“文曲星”有关的一切讳莫如深,足见其铁腕治下的威力。 不管怎么说,作为一个没有完全撇清犯罪嫌疑的人,能够被允许坐在杂乱而宽敞的办公室里吹着冷气喝上热咖啡,我应该感谢政府,起码得感谢他们收编了林莫忘这匹脱缰烈马并且利用至今。 她把两条长腿弯曲着搭在椅子扶手上,制服裙子卷到了让人能看清整条大腿的位置,一手扶额,一手拿着铅笔在眼前斜搁着的一厚叠纸上写写画画。 闷了一会儿,我憋不住主动开口:“做笔录?” 她不作声,继续跟铅笔较劲。 “姓名——莫林,性别……” 吧嗒,铅笔头断了,我犹如突然落入“虚穴”般无助,她写下的每一个字都会随着“虚穴”的扩大和串联而踏上错误的旅程,真相在看似沉寂的黑暗中滑向不可知的深渊。 “哥,”她像被姥姥扼住脖子的聂小倩一样艰难而嘶哑地发出声音,“跟我保证,你和这几个案子没有关系。”我惊得一口咖啡全喷出来,混合着空调吹出的凛冽冷风,冰雹一般纷纷掉落在面前的杯子里。 “你怀疑我?” “比起证据,我更相信直觉。”她继续低垂着脑袋,用断了头的铅笔在纸上乱画。她小时候受了委屈从来不愿意向别人求助,就喜欢这样在纸上乱写乱画,她的小书桌上伤痕累累,承载了成吨的怨气。也许正因为这样,她才会彻底蜕变成一个看上去什么都不在乎的暴走萝莉。 “那我是不是可以申请你回避?” “回避?”她猛地抬起头来,马尾巴像魔鬼的尖角一样竖起,“爹不一样,妈不一样,连姓都不一样,凭什么叫我回避?” 我歪头看着她,终于找到了一点林阿姨的影子。她们终究是母女,静默时样貌大不相同,各有撩人心魄的美(只不过都比较另类),可暴怒起来面孔纠结的样子竟如出一辙。不过她们在家里发怒的模样已经有好多年没有见识过了,时间吞没物体的方式毕竟与“虚穴”不同,一次争吵、一场大火或者仅仅是一道天边的虹都没有任何重现的机会。 我笑了,她的面孔也松弛下来,血红的眼睛恢复成黝黑的深潭。 “说真的,依你们的水平,即使把整座楼搬回来也不一定查得出真相。” 她摇摇头:“你不知道我们把本部建在四分局的原因。” “难道是因为伙食好?” 她继续摇头,冷冷地说:“那次事件之后,很多受到牵连或者害怕受牵连的人选择了转行。不过也有例外。有的人天生就是警察,脱下这身皮就只能去大街上裸奔了。” “什么意思?” “听说过‘蚂蟥’吗?” “见过,不吸饱血死不松口的那种小畜生。” “我是说我们绰号‘蚂蟥’的同事,四分局最老的科级干部。” “不认识。名字倒很别致。” “其实他姓班,大家平日里叫他‘班头’。” “难道姓卜的就叫‘捕头’?姓桂的……” 她没理我,继续叨咕:“你没见识过他的手段,否则就没心思开玩笑了。” “难不成他真像蚂蟥一样,见着人就扒上去吸血?”“脑兄”自动调出一堆喉破血流的画面。 “他不吸血,他动家伙。” “十八般刑具?那些都是你们的标准配置吧。” “不是。他习惯自己动手造。” “他是铁匠出身?” “不是。” “那是学机械的?” “也不是。他是化学博士。” 我仿佛听到门外走廊尽头传过来悠长不绝的惨叫声,那是一种硫酸到脸、箭毒到肉、砒霜到胃的绝望呼号。当然这些应该都是错觉。警局又不是旧日的天牢,清平世界哪能容许如此高调的虐待和拷问。 我拿着保温杯去走廊尽头的水房打水,一个矮小干瘦的警察端着杯子迎面走来。他拖着一条瘸腿走得极慢,一张憨厚的黑脸皱纹交错,挂着谦卑的笑容。擦身而过时我出于礼貌冲他笑了笑,他没说话,表情也没有变化,一跛一跛地直直离开。 刚回到办公室就听到林莫忘说:“这下你见过他了。” “刚才那个瘸老头?他就是‘蚂蟥’?” “你得庆幸你是我哥,要不然跟他就不是在走廊里见面了,他会边给你全身松骨边重复他的口头禅。” “口头禅?是‘你从不从’吗?” “呸!”她咳嗽一声,压低喉咙黑着脸模仿“蚂蟥”的样子说,“守规矩,真的很难吗?” 一阵寒意袭来。在漆黑的刑房里听刚才那个怪老头不停重复这句话(也许手里还拿着针管之类),一定非常销魂。 “守规矩,真的很难吗?” 这个普通问句从一个满手鲜血的暴力刑警嘴里冒出来本身就制造了一种困局。用违法的手段为守法清障,这是历史的常态,也是“法”一次次被逼入窘境的表面原因。不知名思想家扈子曾经说过:“恶法亦可守,良法犹可违”,虽然其原意与法学家们的解析大相径庭,但后世一次次所谓的偶发事件证实了其眼光的狠辣。其实如今谈之色变的“雾月黑潮”正是一群“顺民”暴起争取一个遵守“恶法”的机会。 “魂兮归来!” 一团纸朝我面门直直飞来,我一把抄住,展开,上面没写一个字,倒是用简笔画出了我双手抱头仰面朝天的样子,只不过屁股下不是警局这又旧又硬的破椅子,而是同样又旧又硬的书堆。我不得不偶尔佩服一下林莫忘这个家伙,没学过一天画的她却有着“一笔入神”的本事。不同于严格训练出来的写实本领,她笔下潦草的画像带着独有的“神”,仿佛描绘对象的一部分灵魂被她窃走,压扁后铺展在纸上。 纸上的我卷发蓬乱,目光呆滞,很有诗人派头,不过显然已经跟干涸的灵感搏斗了许久。这确实是专属于我的一种状态,一种逼迫自己无限贴近真相的状态。“难得糊涂”这四个字一直被误读,它的第二字该读轻声,是指人被纠结无趣的生活困扰到昏迷不醒,这不是我想要的状态。生命的真相不远,人们却情愿把求真之路走得迂回曲折,直到陷入万劫不复之境。真相与死亡有时互为表里。 “魂兮归来!鬼来啦鬼来啦!” 又一团纸飞来。这妮子从小就喜欢把各种东西扔到我头上,没轻没重。可能正是有了如此优秀的免费移动靶子,她后来才能耍得一手好枪。 “又魇住了,老痴前兆明显,早点去医院看看吧!”她用笔隔空虚点我的鼻子,随即话锋一转,“你觉得班头审不出什么东西是吧?” “正相反。他一定能得到所有他想要的。” “你在说反话?” “他如果真如你所说的那么‘敬业’,那付出的代价与微薄的回报根本不成正比。和平年代的案件侦破往往只要用上‘疲劳’二字就能达成效果,劳心劳力的拷问是战争的附属物,速效却准确率不高,双方都消耗巨大,在今天还坚持用这套手段只会让自己成为舆论的靶子。没有人生来就是魔鬼,成为合格的魔鬼继承者与成为圣人门徒一样条件严苛。”说到这我想起了刚才走廊里那个瘦小歪斜的身影,舌底涌出一股异味。 “他这样做全是出自私心。” “你是指……”林莫忘手托下巴做放弃思考状。 “对手艺人来说,在热爱的事物面前问答无用。” 她晃晃脑袋,放弃把对话继续推向幽深谷底的努力。 我得亲自推她一把。 “你刚才说他姓‘班’?” “是。” “记得《山民歌谣集》吗?” “什么鬼?哦,想起来了,你说过飞机密室旧案子里受害人哼的怪歌就写在那书里!” “哟,脑袋灵光了不少啊。是不是最近周期不太正常?” “滚!” “谢谢啊。”我起身就走。 “别急别急,滚回来!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个?” “那可是一份从没出版过的手稿。” “这个你也告诉过我,而且你手里还有六册‘独本’对不对?” “是孤本。我只是推测这玩意儿在世间不会留有副本。” “这跟班头有什么关系?” “你忘了,我讲过这书的来历。” “我查查。”她把手伸进胸前制服衬衣的兜子,使劲往外掏着东西,衬衣的第二只纽扣在长期绷挺之下本来就脆弱,经她这一番拉扯蹂躏终于突然脱线,朝我弹射而来! 跟(无论哪一个不省心的)妹妹单独待在一起是件危险差事,随时要应对各种暗器的袭击,纸张、纽扣、飞刀,甚至子弹。 好在我眼疾手快,一把抄住空中的纽扣,气氛为之一滞,怪书《费米游戏中本宇宙的躲藏命运》中的古怪插图忽然浮现眼前——一颗平淡无奇的星球挣脱了无形的束缚,丢失了质量,塌缩中的宇宙突然找到了出口,猛地膨胀溢出。我死死盯着以类似形式冲破被缚状态获得解放的洁白球体,不得不感叹女人和宇宙的命运相似,一旦滑入了无限膨胀的轨道,便能同时嗅到毁灭与重生的味道,怪不得先贤们总把潘多拉潘金莲莎乐美奥菲利娅克里奥帕特拉这些一言不合就宽衣解带的尤物们与死亡紧紧相连。 我正认真打通着生物学与天文学的界限,忽然小腿一疼,林莫忘从桌底伸脚用力一勾,我整个人便连带椅子一起仰躺在地上,她顺势从桌洞钻过来,抬肘压住了我的脖子,我右膝一挺,勉强抵住她胸口的同时暂缓了接下来的连环攻势,没想到却把丰满的双峰挤到了眼前,偏偏此刻这敏感部位没了衬衣遮挡,只剩下半片晃眼的白,我只得尽量扬起下巴,避免尴尬地陷入灼热的温柔乡里。 “老流氓!”她咬牙切齿地低声咕哝着。 冤枉!我心里大声辩白着,嘴里却吐不出半个字。 不知是巧合还是听到动静特意赶来,老赵带着一个满脸粉刺的实习警员急匆匆冲进屋来。他一见屋内的情形险些歪倒,身后那熊孩子倒是一脸兴奋,嘴里不断叨叨着刺激刺激真刺激。还好老赵反应迅速,仔细一看被压倒在地的男人原来是我,这个老格斗迷赶紧干笑两声说:“姐儿俩玩Capoeira啊!新潮,新潮!继续,继续!”我们赶紧分头鱼跃跳开,林莫忘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大敞着胸口面不改色,我的脸却已经烧得火红。 “兄妹,是兄妹俩!”我无力地纠正着老赵的错误,他边哂笑边拉着咕咚咕咚直咽口水的兴奋青年退下了。 林莫忘找了三个大别针胡乱扎住了前胸的衣服,开始翻看几乎引发桃色乱伦新闻的黑皮刑警手册。她的奇葩手册我见过几次,里面爬满了速写和符号,只有她自己看得懂。也许每个人都有过这样一个专属于自己经营的“壶中仙境”,只是年龄渐长,自以为通晓了世事,就把真正的宝贝扔掉了。 “找到了!”她兴奋地叫了一声,“是‘大青山班家’的后人卖给你的,记载了好多古怪的……咦,班家?” “对,班家。这个姓在这边可不怎么常见。这个‘班头’是南方人吧?” “听口音应该是绯海一带人。” “绯海旁的蓝岭山脉旧称就是大青山。” “你怀疑他也是班家后人?” “大青山班家传下的六册手抄本中,《山民奇术集》共分四编,收录了各种罕见行当和江湖秘术,除了你知道的丙编第四篇《腹语》,还有题为《研梅》的丁编末篇,估计这一篇也是令此册书被代代禁绝不得广泛流传的最大原因。” “什么意思?” “《研梅》的开篇引了旧人文字:‘梅花固清香,非置于钵内仔细研之碾之,其馥郁不发。’” “这讲的是泡花茶还是做月饼?” “都不是。这篇《研梅》专讲‘刑讯之术’。” “刑讯?啊,倒是跟班头专业对口。”她居然还笑得出来。 “而且对象都是女犯。此篇至末节残页处共记载三十三种刑法,文字简洁,配图残酷,倒是很符合现在二次元圈里大行其道的RYONA风格。” “那是你的恶趣味吧!”她下意识摸着下巴,似乎再用力一些就能摸出胡茬儿,弥补雄性激素的缺乏。 “不过我还是没搞明白,”她接着说,“这书与案子有什么关系?” 我看着她圆溜溜的大黑眼珠,心想你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所以天生劳力不劳心。你不知道我手里那份记录的男主角恰好也姓班,你还不知道这份东西是林莫失从诡异的地方拼了性命换回来的。 林莫失。 想到她我打了个激灵,一种类似挽歌的宏大旋律在脑中轰然作响。有时候这世界看上去太过糟糕,充斥着凶杀、虐待、肉欲、贫困、谎言、矫饰、极端自我和彼此不信任的气息,常有种徘徊在浓雾中迷失方向的错觉。我是个过度善良的人。我曾经相信自己这种滥好人多一些,世界就会腐烂得稍慢一点,但事实上,我也披着带刺的盔甲,提着自制的刀枪,随时等待屠杀雾中冒出的异类。我在惶恐和疑惑中变得犬儒却内藏凶暴,但我始终没忘记这世界上有种对自由和光明的单纯向往。 林莫失身上就贮满了这种东西。她与我始终保持着距离,她有一份自制的孤绝,但她的坚持和追寻自由的坚决态度一直提醒着我,世界不一定只有眼前这副糟糕的模样,末日来临前不必对任何东西失望,包括自己。虽然现在她孤独地躺在冷清的病房里,不说不动,也许永远不会再站起来,我也不相信坟墓是她的归宿。她的生命跟我应该是联结在一起的。虽然林莫忘说过,我们没有共同的父母,没有骨血关系,但母亲的子宫不过是一间临时公寓,我们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相遇相识共生共死,都是三生石上的旧精魂,刻意疏远也无法扯断彼此间的联系。 我不止一次地想把自己脑袋里涌出的这一团一团古今交错不知所属的东西记录下来,也许比自己费神费力编造了十几年还没编圆满的那个长篇悬疑幻想穿越情色故事要精彩不少,可是谁会有兴趣阅读这些垃圾信息?也许只有宁愿意。那个第一次骗到稿费的清晨是永恒的美好记忆。 我恢复了清醒。 《五岛仙玄录》有云:“脑中三千日,世上一弹指。”林莫忘还在等我的回答。她最近耐心大涨,也许是接触血腥诡奇事件过多磨耗掉不少斗志,怪不得法力强大的神婆和驱魔人平日里看上去总是恹恹不振。 “你拿来的案卷记载涉及《山民歌谣集》里的古怪歌词,所以那个惨死的魔术师也许跟班家有直接关系。其实还有一件小事情,原本以为只是巧合,现在看来……” “什么事?” “案卷材料中有些附带着承办警员的签名,我记得里面有个人恰好姓班。” “姓班?你是说……” “班头,或者‘蚂蟥’,他混进警察圈子不止十三年了吧?” “起码二十年。” “二十年啊。”我忽然有了一个疯狂的想法。 不知道卜城村的那个女人当年被侵犯后有没有报案,明目张胆的加害者居然没有得到任何惩罚实在有些古怪。会不会当年受理她们控诉的正是这个老警察(从地理位置上来看这也不一定是空想)?或者,也许,他根本就是罪行的直接参与者。 “哦,刚才碰到他时想起件事儿。” “说。” “你知道Dionysus这个词的由来吗?” “不怎么想听!不就是那个酒神的名字吗?” “他生下来之前被缝在宙斯大腿里,导致那么大的主神走起路来歪歪扭扭,所以给他取名‘瘸腿人’。” “莫忘,有时候我在想,‘每个人心底都埋着个疯狂的秘密,日日被它熬煎,终致形销骨立,然而一旦这个秘密被揭发,被传播,被晒到毒辣的阳光下,体无完肤的仍旧是秘密的主人。人在本质上就是种靠秘密维系基本关系甚至汲取成长能量的动物’。” “听上去不错,可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话是《疯狂搏动的秘密心脏》里说的,意思就是——你可不可以多用点心思把自己打扮一下?不要整天像屠户一样袒胸露乳,一副没事儿找碴的架势!” 她一愣,下意识地把手里的咖啡杯塞进嘴里,没有立刻反驳。过了好一阵,她才重新开口:“你究竟读过多少书?” “最多万八千册吧。” “是不是每个书贩子都像你一样因为无聊而疯狂啃书?” “正相反。通常来说,博览群书对一个书贩子是致命的。一个洗浴中心经理只要知道自己手底下的姑娘们各自的特点和活儿如何就够了,没必要一个个查清户口再亲自临幸一番。” “好恶心的比喻!” “这可是大教授林枫在守夜者沙龙里的原话。” “就是那个被称作‘玉树临风三十年,少妇杀手美男子’的家伙?” “正是。” “我这样基本不读书的人都被迫瞅过他写的歌词和‘箴言集’什么的,感觉就是个伪清高、假雅致,想让人揍出点鼻血给他添点男人味儿的主,没想到还会说粗话!” “清高雅致?当年黑潮运动中爬上你们警局大门往下扔汽油瓶的头号明星就是他。” “果然也有黑历史啊。读书多的人果然八卦也多!你说我是不是该像你一样多读点书?听说读哲学能迅速提升智慧,我是不是该从你那儿的哲学书架开啃?” 看着她不藏心事的大眼睛,我没发现任何洞悉人世秘密的迹象,倒有种猎物被鹰隼盯上一般的危机感。不得不说某些人天生血液里充满了不安分因子,枯燥的阅读和严刑拷打都不可能使其归于平静。 “还是算了。哲学只是为走投无路和别有用心的家伙准备的一套说辞。”其实我是心疼那些辛苦收来的书。 “那我读点搞政治的书会不会变得有内涵一点?” “更用不着。你只要记着一句‘据说一切主权者都有双重能力,即作为人的自然能力和作为国王的政治能力’就够了。” “有点深奥。” “就是说上司对你发号施令或者想入非非的时候你要把他当成一个可以痛扁的普通人看待,而一旦他们俯身作亲近状,你切不可忘记他们高高在上的身份。” “什么乱七八糟的。那我总可以搞搞数学研究之类,记得小时候很崇拜那个用麻袋装演算纸的数学家。” “在这个数字信息时代那简直就是一种浪费森林资源的犯罪!数学?你能说清今晚案发现场有几扇窗,每扇窗装着多少根铁围挡吗?” “没注意。那有什么意义?” “没什么,只是考验一下你对数字的敏感度而已。” 一只苍蝇从空中飞过。不知是因为天太热还是空调冷气开得太足,它的飞行动作显得别扭而迟缓。 我们的目光同时投射到它身上,随着它探索新空间的轨迹一点点扭动脖子。它越过门口有些枯败的巴西木,越过两大排被纸张和线索淹没的办公桌,越过艰难摆动的老式落地座钟和满墙来路不明的锦旗,越过铁皮文件柜和耷拉下来的浅色墙纸,世界在它眼里也许就是一个像素化的丛林,每一格都暗藏杀机。 林莫忘用修长的手指狠掐着大腿上凸出的粉红色肿块,它衬着微汗如润泽白玉的皮肤,仿佛一块待挖掘的宝石。蚊子只管一瞬间的叮包吸血,却要受害人自己忍着痛痒耐心善后。摊上她这种急脾气,这肿块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彻底消解。 “莫林,我们有多久没有对坐着胡侃些对方听不懂的东西了?” “除了你扔过来的案子,我们还正经聊过别的?” “小时候我们常常盘腿对坐着讲故事,我的总是又短又没悬念,你却能说个没完,害得我只好把心思全挪到拳脚上。” “怪我喽?我可记得你那时候是个安静的小孩,现在怎么废话连篇?” “你还不是一样!其实你和我都不怎么安分,只是各自有一摊子的心事,根本没在意对方说什么。” “每个人都是一个月亮。” 我听到走廊里传过来一种“音团”,混合着暴躁的开门声、杂乱的脚步声、抽泣声、鸣冤声,仿佛有形质的物体一般充满了闷热的空间。瘦小的跛脚身影如幽灵般掠过门口。 刑讯结束了,估计毫无结果。 我看看座钟,它的三个指针正别扭地摆出一个“丫”字般的投降姿势。我们两个的谈话居然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如果把它们写进小说里,也许最忠实的读者都会选择打开电视投入肥皂剧的怀抱。 我知道,即使头脑懒惰如林莫忘也已经注意到了几件怪异案件之间的关联。我们纠缠于分析特殊的行凶手段、割喉的象征意义、神秘失踪的凶器,却始终回避与嫌疑人的直接交锋。“躲闪造成的伤害数倍于正面迎击”,正气道散发的学员手册封面上就印着这句话。 林莫忘起身走向门口,我跟了上去,浑身的关节因久坐而咔咔作响。 “莫林,”她背对我扔过来一句话,“我们,究竟是怎样的人呢……” “这世界上没有‘怎样的人’这种东西,只有死去的人和将要死去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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