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回家

空中小姐  作者:小米

人物

林黛 母亲

林莫失林黛的女儿

莫林 林黛的继子

场景

林宅一楼餐厅。晚六点半左右。

天色尚未转暗,林家住宅的一楼餐厅。

台后部是两扇挂着暗绿色布帘的双门。靠右的一扇连着昏暗的通道,可能通向大厅或卧室。另外一扇通向厨房。厨房微暗,与餐厅之间的隔墙上有一扇大窗。两扇双门中间有一只细而高的亚麻色CD架子,堆满了书籍,被压得有些变形。书籍仅按开本分类,古旧的精装地图册和大开本的城市年鉴压在底部,中间有精装的《尤金·奥尼尔文集》、初版本《手塚治虫漫画全集》,缝隙中竖着塞满文库本,看不清书脊,顶部叠放着线装的古琴谱、半函艳情小说和小林多喜二作品译本。

左边墙上有三扇并排的大窗,从窗口可以望见房前小院的景致。靠近篱墙处斜倚着一部自行车,稍显破旧并且车身显然屡经整修,但流畅的线条仍给人一种视觉上的冲击力。院中隐约可见一张磨盘做成的石桌和五只石凳,但都已暗生绿苔,显然很久没有人坐过。通向院子的门显得十分破旧,似乎修补过许多次。

餐厅宽敞明亮,右边有直通向二楼的楼梯。每一级楼梯隔板下均做成可以置物的空间,塞满了看不清名字的各种颜色的小开本书籍。楼梯侧面是一面巨大书墙,书格造型是奇特的直角三角形。此处的书按类别排列整齐,多为大部头套书,有二十册《宗教百科全书》、三十三册《世界文学集成》、九册《罗马帝国兴衰史》、洛布古典、日知古典等。套书中的绝大部分书脊破旧,看上去都被反复翻阅过。

地板是带纹理的石制品,色泽明亮温暖,却散发着冰冷的气息。屋子正中是一张硬木餐桌,两边各摆着两把高靠背椅,看上去价值不菲,但与整个房间的装修风格并不协调。

幕启时莫林与林莫忘分别倚在厨房门框的两侧等待端菜。

莫林看上去二十多岁,中等身材,卷曲的乱发和微圆的面庞让他显得比实际年龄更年轻一些。他的面孔微有一点白中泛红,眼圈由于睡眠不足而发黑,眼睛却相当明亮,与整个人散发出的慵懒气质十分不协调。他上身穿一件白色T恤,眼镜挂在领口,下身穿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怀抱胸前的双手骨节突出,色泽黝黑,显得粗糙有力,跟不怎么健康的脸色形成鲜明对比。

林莫忘二十出头,身材高挑,乌黑的头发随意扎在脑后,面孔泛着小麦色的健康光芒,瓜子脸型,双眼比莫林还要大上一圈,炯炯有神,精光四射。她的脸部线条因为常常摆出严肃表情而稍显冷硬,细看鼻子高挺,双唇丰腴红润,是标准的美人胚子。她上身穿着深开领的竹青色衬衣,丰满的胸部凸成优美的曲线,下衿随意打了个结,纤腰微露,紧致的皮肤和结实的肌肉若隐若现。她双手随意插在紧身黑牛仔裤的兜内,双腿显得十分修长。

他们正面对面低声交谈着什么。

随着一阵微波炉发出的清脆响声和杂乱的盆碗碰撞声,窗口人影闪动,林黛端着巨大的汤盆从厨房走出来。她的实际年龄大约四十多岁,看上去却相当年轻。她个头颇高,脸上未施脂粉却仍然细嫩少皱,面色十分苍白。她的脸型与林莫忘相似,但线条更为柔和,细看上去楚楚动人。她的额头十分光洁,浓密的头发盘在头顶,微有点蓬乱。她穿着肥大的家居裙服,腰上围着式样朴素的围裙,看不出实际体形,但裙下裸露的小腿雪白结实,丝毫没有皮肤松弛的迹象。

给人印象最深的是她的双眼,在苍白面孔的衬托下晶亮如宝石,硕大美丽,瞳仁微带奇异的浅绿色,透过蒙着薄雾的银框眼镜散发着妖异的光。她弯曲墨黑的眉毛和上翘的嘴角使整个人显得精力超常。她的嘴巴比林莫忘小很多,但双唇更为红艳,此刻正圆张着吹散眼前汤盆内散发出的蒸汽,显得神秘而风情万种,但细看去嘴角微微有点神经质的抽动。

她说话声音不大,清晰而富于节奏,透露出一种来自于良好教养和广博见识的坚定,但飘忽的尾音暴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不安和恍惚。

当她端着汤从台后慢慢走来的时候,莫林和林莫忘的谈话被迫中断。莫林匆匆补讲了几句,而林莫忘已经迈开了步子。

莫林 我有一个怀疑。

林莫失 (微一偏头)快说!她过来了。

莫林 “饕餮”的那双手,回想起来,好像有点熟悉。

林莫失 在哪见过?

莫林 (摸着下巴努力思考状)洁白、柔软,细看却生着暗茧……

停顿,随着一阵被放大的缓慢的脚步声,林黛端着汤盆从暗处走上。两个人同时伸手欲接,却将门堵住双双动弹不得。林黛小心翼翼地收住步子。

林黛 你们两个让一让!(继续向前走,高声带笑地)当年的你们那么小,我们三个并排都能走进来,现在——简直像两座堵门的大山!

林莫忘 (跳到桌边拖出椅子盘着腿坐上去)这才叫“开门见山”嘛。

莫林 是“愚公移山”才对。

林黛 (小心地把汤盆放到餐桌上,夸张地吹着烫红的双手,语带温柔地)坐没个坐相!(转向莫林,带笑地)快尝尝我新学的菜!

莫林 这个(皱眉,犹豫地)“好闻”的味道是什么?

林黛 (得意地)“0记厨房”十周年特别节目上教做的“红火百果羹”!

莫林 这里面……都是水果?

林黛 是啊,有西瓜、火龙果、百合、苹果……

莫林 可是,闻上去有点腥啊……

林黛 (面不改色地)哦,有一味山楂糕家里没有了,我就用血豆腐代替了。反正样子差不多。

莫林惊恐地看看桌上的汤。林莫忘已经给自己盛了一大碗,正用手端着往嘴里猛扒,吃得津津有味。

莫林 (手指自己的右边嘴角)这里……

林黛 (惊喜地)还要一碗?妈……啊,阿姨给你盛!

莫林 (惊恐地)不,不用不用!(指向林黛唇边)是这里的口红有一点……

林黛 (面色泛红,在围裙前袋中摸索半天才拿出一只古铜色化妆镜,打开后用左手拿着迎向下巴,手有些微颤)啊真是的,第一次用这种复古款的“致命诱惑”就没涂利索。

林黛用小指搓揉了几下嘴角,然后急匆匆地离开餐厅。

莫林 这位厨师将只烹调辛辣的菜肴……

林莫失 (抬头无表情地看了一下林黛的背影,嘴里咬着上层塌陷底部焦煳的地瓜糕,口齿不太清楚地)其实那天在学校我也有些怀疑,只不过因为你东拉西扯罗列证据,抓不住她什么把柄。

莫林 (凝视着手中的地瓜糕,愁容满面地)她可是你亲妈……你就那么恨她?

林莫失 (狠狠地吞下手中的东西,鼓着腮帮,口齿不清地)我只系(是)受够了跟一个神神秘秘的虾夷饭(嫌疑犯)生活在一起!

莫林 那你怎么不像莫失一样干脆躲开(猛然一顿,声音放低),彻底搬出去住?

林莫失 在这件私(事)情上我倒是不嫁银(介意)跟她保持一致。

莫林 你能不能先把嘴里的砖末子都咽下去!你是说——搬出去自己住?

林莫失 (猛地干咽了一口糕)我是说受够了疑云重重的生活。我们又不是小说里的人物,把全天下的怪事都往自己身上揽!

莫林 (自言自语)生活不是小说,命运不是辘轳……

林莫忘学校的案子性质太恶劣,虽然那个老师可能真是只死有余辜的禽兽——你别那样瞪我,我是警察,掌握的线索比你想象到的多——可是这种当众行凶的恶性案件,你知道,我们都像扛着座五指山在办,有时候被那些鼻子比狗还灵的媒体压上一根稻草就整个崩溃了。

莫林 其实我提示过你了。

林莫失 提示什么了?

莫林 你能说清案发现场有几扇窗,每扇窗装着多少铁围挡吗?

林莫失 (抓起最后一块地瓜糕)那有什么意义?

莫林 (叹气)你上次也这样回答。

林莫失 你是说装着铁围挡的窗户上有机关?

莫林 那倒没有。但那种旧围挡很多看似结实,其实用手晃晃就能完整拿下来,我上学那阵还发生过学生偷拆下来卖废铁的事件呢。

林莫失 就算能拆,凶手又不是壁虎,难道能从四层楼贴着墙游走?何况当时虽然突然停电,但全教室的人包括你在内不都亲眼看到凶手从前门冲出去了?对了,那两个追出去的家伙完全没有嫌疑,你一句话把她们送到了老班头手里,估计这辈子再也不敢出头逞能了(毫不在乎地将手中最后一块已经凉透的地瓜糕塞进嘴里咀嚼)。

莫林 (冷笑一声)原来“蚂蟥”不只叮有罪的人。

林莫失 (换了个盘坐的姿势,边揉脚边说)难道那人是蜘蛛侠,从楼顶倒挂下来再从拆掉铁围挡的窗户上悠进黑漆漆的教室里,潜伏在你身边?

莫林 虽不中亦不远矣。

林莫失 (鼻子抽动了几下,朝厨房方向努努嘴)大餐在路上了,快说。

莫林 只需要事先用一根长绳连接楼顶的固定物和窗外某根结实的铁围挡,凶手就可以轻松地在制造跳楼假象后沿绳索回到教室内,再将拆下的铁围挡装回,关窗,简单的密室就做成了。至于必需的黑暗环境,那个老式供电盒你们肯定调查过了,制造一场短路几乎不需要任何道具。

林莫失 可是没有人能像蜘蛛侠那样随意把系紧的绳索收回胳膊里吧?

莫林 简单的绳圈把戏而已。一根长绳绕过固定点再头尾系紧,攀爬者只要同时抓住两股绳照样可以上下自如,回收时只要解开接头或随便剪断,嗖!(用手夸张地向怀中拉动)比蜘蛛侠回收蛛丝还方便。

林莫失 (不自觉地爬上椅子歪坐在椅背上,两条长腿垂下,口中自语)不,普通人不可能完成难度这么大的动作……

莫林 你一定忘记了从小听过的那些杂技团的故事。

林莫失 (哼唱起熟悉的歌曲,腔调怪异)“走钢索的人,不害怕牺牲……”

莫林 你这是卷带了吗?话说回来,我们小时候一起听故事卡带的机器早就找不到了。没人需要这种东西了。

林黛重新出现在餐厅,嘴上的口红全部擦去,双手各端着一只式样古怪的碟子。她脸上仍挂着笑,但有些勉强。三个人重新坐定,林莫忘自顾自夹菜盛饭,林黛给莫林盛上一碗泛着蓝光的主食,莫林看着碗发呆。

莫林 这又是什么?

林黛 (语带自豪地)“最接近天空心脏的梦之地带大饭团”。

林莫失 (喷出一口紫色的酱汁)好可怕的名字!

莫林 还不错,不错……

林黛 (微一犹豫后开口)难得一起坐下,我得宣布一个消息。(其他两个人都不吭声,埋头喝汤,她只得自行继续)我要提前退休了。

莫林 退休?(语气转冷)从哪里?

林黛 (微微皱眉,但马上挤出笑容)当然是从公司。我想留更多的时间给家里,还要去医院……

林莫失 (冷冷地)你做的这些东西她吃不下。

林黛 (尴尬地)我只是……那我起码可以……多陪陪她。

林莫忘她需要吗?

莫林 莫忘!(拿起一只油炸香蕉递过去,林莫忘气哼哼地塞进嘴里。转向林黛)退了也好,有许多事情等着你收场。

林黛抬手轻扶太阳穴做痛苦状。一阵铿锵有力的乐声响起,林莫忘一抹嘴上五色斑斓的饭渣,边掏手机边跑出餐厅。

林黛 汤凉了,我去热热。

莫林 等一下,阿姨。(叹口气)算了,这称呼太不习惯,还是直呼你我吧。十几年前飞机上的那个案子,虽然你从来没说起过,但我已经摸清了大概。“空中密室”啊(摸鼻子),多么拉风的手段,可以载入犯罪史册了。

林黛 那是个偶然……

莫林 (突然低头,双手握拳抵住桌面,语速加快)偶然?偶然,一切都是偶然!父亲的死是偶然,一场接一场的凶杀是偶然,将来莫失、莫忘和我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也是偶然!都是偶然,偶然!

林黛 (脸色微变)我只是……

莫林 你不要说你也是偶然被卷入的!你根本就是个傀儡师,故作神秘、戴着假面具不敢见光的傀儡师!(起身走向书架,左手扶住一排书脊,右手握拳抵住额头,语速恢复正常)其实我只想知道原因。

林黛 (抬起右手优雅地遮住镜框反射出的一缕阳光,咬牙下决心状)我每天扔垃圾的时候都会想,有些东西比它们更不应该留在世界上。

莫林 蹩脚的魔术师?

林黛 是男人。

莫林 我不明白。

林黛 你从小就是这样,了解别人的程度远远超过了解自己。你没见过真正的我。早在你认识我之前她已经死在了一堆男人身子底下。

莫林 (缓缓转身)我知道那件事情。它就埋在林莫失拼了命换回来的故事里。

林黛若有所思,沉默不语。

莫林 我的最后一个疑问就是那件东西。(用手指在喉头横向一划)凶器到底在哪里?

林黛仍不回答,盛了一小碗饭慢慢吃着。林莫忘歪着脑袋走进来,眉头紧锁,突然手机铃声又响起,她保持着进来时的僵硬姿势边接听边转身向外走,隐约能听到“密纹会”“毒品”等零碎词语。

莫林 (用火柴点燃了黑汤罐底下的酒精)多漂亮的火苗。

林黛 (脸上掠过一丝阴影,不安地重复)是啊,多漂亮。

莫林 可我讨厌火。(凝视着林黛)它会让我想起……一些事情。(突然发问)那个“乌鸦”不是男人,为什么也要被“清理”掉?

林黛 (继续缓慢地吃饭,边用筷子夹菜边说)你吃得太少了。(充满自责地)我总是摸不准你们的口味。

莫林 (沉浸在自己的叙述中)“乌鸦”之死从表面上看很难确定是他杀,所谓的“地下密室”状态可能只不过是因为建筑上层的古老机关偶然被触动(将两根筷子交叉立起,用手举起一只小茶杯贴在横向的一根上,再将杯子翻倒拿开,松手使竖立的筷子落下),立柱落下将原本是巨型推拉门的地下室墙壁牢牢固定(竖起一片面包,用落下的筷子费力地插入面包右侧顶端,又拿起另一根筷子想插入左侧,因为面包太硬而放弃),一个“意外的密室”形成了。再加上“烛芯效应”,一场普通杀戮后的毁尸行为就变成了密室自燃事件。

林黛 (微微摇头)你总是喜欢揪住这些古怪的东西不放。

莫林 我说得如此详细是因为这件事情让我想起当年的那场大火。(身体前倾,将脸凑近林黛伸出来给他盛汤的手)对我来说,这世界上发生过的最古怪、最恐怖、最没法从这有病的脑子里抠出去的事情(弯曲着手指用力敲着太阳穴)就是看着自己的爸爸在反锁的屋子里被烧成灰烬!

林黛 (手一抖,汤勺掉在桌上,暗红色的汤溅出来,像一团血渍般沿着桌面摊开。不自信地低语)不,不要说这些,被宽恕的人会重生……

莫林 (下定决心)那场大火,是我点着的对吗?

林黛 (吃惊地迅速回答)不!不……你们只是在做游戏!

莫林 (无力地靠向椅背)原来那不是梦,真的是我……(哼唱)“敢不敢,敢不敢,敢不敢划着火柴,点着妹妹手?敢不敢,敢不敢,敢不敢举着黑黑手,爬上黑屋头……”

林黛 (缓缓站起来,无力地)我去做甜品,“珊瑚田埋珍珠土”,电视上教的,你们没吃过,一定没吃过的。

林莫忘匆匆走进来,与慢慢走向厨房的林黛擦身而过,仿佛没看到彼此。她来到饭桌边,双手撑住桌沿面对着莫林。

林莫失 刚才局里来电,明天开始“屠龙”行动,拔除“密纹会”在市里的所有主要窝点。

莫林 终于被定性成邪教组织了?

林莫失 不是。靠着上次广场“吞龙”行动(稍一停顿)带来的连锁信息,已经确定“密纹会”与全市三分之二以上的大宗毒品交易关系密切,前几年捣毁的那条贩毒网络基本上被他们全数接收并且“满血复活”。也许……(她一甩头,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晕点着了马尾辫的尖端)不,他肯定不会白白牺牲。

莫林 (扬起下巴朝厨房的方向点了两下)那她怎么办?

林莫失 (迟疑了一下)暂时没有直接证据能证明她与贩毒案件有牵连,倒是那个所谓的“教主”死法太诡异,恐怕与她有关。

莫林 我还以为上次你就明白了。书上那张从空中俯拍冰蓝大厦的照片已经给出答案了。(拿起两片长方形的烤饼,将长边贴紧呈“人”字形搭在左手食指上,用右手捏住结合处)假设这饼是玻璃花房的“人”字形房顶,这根手指是钢梁,只要把它翻转过来变成“V”字形(把烤饼沿手指向上翻转成“V”字形),密闭的花房就成了巨莲式的开放花盆。

林莫失 可现场并没有发现能控制屋顶翻转的电动装置。

莫林 你确定你们彻底搜查过了吗?利用两个小天窗应该可以不必借助直升机或者更夸张的工具实现坠落的效果(将一只烤饼挖了一个小洞,搁上一颗体积比洞口大得多的、颜色可疑的葡萄,然后将烧饼倾斜,葡萄掉进了下方的汤碗,几滴汤溅出来),大致是这样。

林莫失 (用勺子执着地捞着坠落进汤碗里的葡萄)六米的高度能把人摔得稀烂?

莫林 办法有很多,最简单的就是伪造现场,找个冷僻的制高点把人摔死,再用簸箕扫点血沫肉渣撤在尸体旁边。反正你们那帮傻透了的鉴识人员会像推土机一样把“违和”处全抹掉。

林莫失 你……(使劲摇头)杀个人何必搞得如此麻烦!

莫林 在杀人这件事情上,最费劲的方法往往最有快感,顺便,还能制造出仪式般的神秘感蛊惑教众。(用嘴嘬了一口汤,表情狰狞地把勺子扔起碗里,伸手虚指厨房方向)我真受够了这汤!那本书……虽然有点耍小聪明,可特别适合用来愚弄天生的笨蛋。

林莫失 (右手捏住左拳,关节微响,语带威胁地)我一向信奉最简单有效的解决问题方式。

莫林 (意兴阑珊状)没说你笨。我向来对一眼就能看明白的事情不感兴趣。“宗教,这是希望与恐惧的女儿,它向无知者解释不可知事物的本质。”

林莫失 什么意思?

莫林 有件事情你应该知道。

林莫失 什么事?

莫林 他早就死了。

林黛端着一盘甜点再次出现在厨房门口,脚步虚浮,脸色苍白,嘴角有些抽动。隐约可见盘中的甜点材质相同但形状大小各异,有几个已经碎裂。她靠在门框上闭眼皱眉休息了片刻,睁开眼睛继续向餐桌走来。林莫失向莫林说了句什么,没有得到回应。

林黛 (停住脚步,语气严厉地)你说什么?

林莫失 (冷漠地)我说他才是笨蛋。

林黛 (努力提高声调)你怎么能这样跟哥哥说话?

林莫失 他刚才说我爸早就死了。

林黛手中的盘子掉落地面摔得粉碎,发出清脆的响声,甜点四处滚动。她整个人挣扎着瘫坐在离她最近的椅子中。

林莫失 我不是笨蛋,我知道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情都跟你有关,可是我不能多想你知道吗。我不愿意相信我的——母亲,(她指向林黛的脸。林黛摘下眼镜放在桌上,用双手揉搓着眼眶)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疯子!垃圾魔术师、邪教教主、禽兽老师,也许还有另外一堆渣男,他们根本都是渣滓,活着简直就是世界的耻辱,可审判他们的应该是律法!他们是人,不是祭品台上的牲口!

林黛 (慌乱地)母亲?你还知道我是你妈?(神经质地冷笑)呵,呵呵!

莫林 (垂着头低声自语,仿佛在念一本无形的书)凶手总是喜欢,回到他亲手炮制的现场。

林莫失 我也很想回到过去,回到有(停顿,用力强调)“家的味道”的过去,可现在……(连续摇头)好吧,这些都是废话。现在我只想知道,他们当中,哪个是我的爸爸?

林黛 (侧过脸,喉咙深处发出雌兽哀鸣般的声音)我不知道……

林莫失 完全不相像的双胞胎,莫失莫忘……(她捏碎了手中的杯子,被破碎的玻璃割伤了手指,血滴到餐桌上仍浑然不觉)没有男人的世界……

莫林 (从阴影中直起身子低沉地向林黛发问)“那件事情”里的男人,已经“清理完毕”了吗?

林黛 (浑身颤抖,勉强站起身子抱着双臂转身走向楼梯)已经,没有了,都没有了……(扶额)啊,什么声音?好响!不,为什么听不见声音?药,我的药呢?药在楼上,我该吃药去了,上楼,吃药……

林莫失 (走上前)什么药,我去拿下来。

林黛 (反应激烈地推开林莫忘)不!不用!(小声嘟囔)他们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她蹒跚着,摇晃着,一步步挪上楼梯,脚步声时响时无。莫林直挺着腰,拼命用指关节叩着额头。林莫忘弓腰扶着餐桌边沿站立,脸上恢复了一种与年龄相符的伤心和茫然,然而只持续了几秒种就站直了身子望向窗外。窗外,最后一抹亮色逝去,餐厅里的两个人成了黯淡的深灰色剪影。

楼上传来隐约的流水声。莫林拉亮了餐厅的灯,林莫忘把地上的甜点一一捡起来放进盘子,拿起一个想了一下,又默默地放下,把它们倒进大汤盆,将碗盘胡乱堆在一起,端着走向厨房。莫林从书架上随便抽出一本书,居然是《俄狄浦斯王》,翻了几页更加心烦意乱,干脆合上,用鼻子嗅闻着泛黄的书口。他的两只眼睛瞪得很大,双瞳却焦点全失,额头似乎浮现出隐形的皱纹。流水声渐渐消失。

微波炉响。几秒钟后林莫忘双手托着一只黑乎乎的地瓜出现在餐厅,因为太烫,双手交替抛着,嘴用力向地瓜吹着气。

林莫失 (顽皮而语带威胁地)敢不敢共享一下我的“作品”?

莫林 (缓慢地把眼神收回来,看到地瓜吃了一惊)这当口还有吃的劲头,你的神经比猪腿还粗吧?

林莫失 生活总要继续!你小时候玩游戏一输就爱说这句。(掰开地瓜扔给莫林一半)有本杂志上写着,把搞不定的事情都交给胃液处理!

莫林干呕了一声,接过地瓜,烫得一咧嘴,只得把它扔到桌子上。

林莫失 (气愤地伸手从桌上捡回地瓜,吹了吹就往嘴里塞)你不吃正好,反正我正饿着!

莫林 (望向楼梯,表情复杂而痛苦地)我的天!“如白色幽灵淌过这黑色长河……”

林莫失 (回头望向楼梯,满嘴地瓜口齿不清地)寂寞(怎么)了?

林黛从楼梯上走下来。她洗过的头发梳成形状复杂的辫子盘在头上,如一条乌黑的蜈蚣,脸上妆容简单却显得水润而光滑,与平日素面朝天的形象大相径庭。她光洁的额头,苍白的面庞和红艳的双唇托起一双浅绿色圆形宝石般巨大的双眼,在灯光的映照下闪烁着光晕,更加难以清晰判断她的年龄。她的双颊微红,带着兴奋的情绪,眼神却游移不定,并且不自觉地随着某种神秘的节奏轻轻点头。

她身上穿着一件老式的短款白色婚纱,修身的剪裁和恰到好处的花边将她微微丰腴却毫不肥胖的体态衬托得极为完美,然而仔细观察能够发现婚纱上布满泛黄的折痕,显然已经搁置了很久。她的酥胸半露,右胸口上有一个古怪的水母状浅淡印记,很明显并非文身,而是某种临时的印花装饰。

她没有穿鞋,整条雪白的小腿和赤裸的双脚暴露在灯光下,虽是夏日仍让人觉得凉气上行。她每下一步楼梯都要用掉很长时间,表情不停地变幻,时而微笑时而蹙眉,时而傲慢时而卑微,仿佛一个正在演练用何种台词去游说父母的孩子。

莫林和林莫忘一动不动地坐着,目瞪口呆。

灯光渐暗,最终只余一束投射在餐桌边沿。一只银框眼镜反射出冰冷的光,异常锋利的镜片边缘已被血渍污染。

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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