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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狂骨之梦 作者:京极夏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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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人对伊佐间一成的评价,充其量说他是个“麻烦的男人”。 嗜酒如命、在赌桌上一掷千金、性好渔色等,此人和这些恶评沾不上边。 话是这么说,要说他品行端正、过着图画书里的市井小民生活,却也并非如此。 非假日大清早,在人迹罕至的海岸垂钓,从他那一副姜太公钓鱼的模样,可知他并非勤劳认真的人。 但,说是这么说,也不觉得他是个常人无法理解的大器之人——所谓的大人物。不会大模大样地嘲笑凡夫俗子,也不是能以天纵英才完成丰功伟业的那种人物。当然,也不是坏蛋。 人非常好,看不出实际年龄已到而立之年,给人好好先生的印象。 似乎是个少根筋的男人。 衣着打扮也不怎么样。 到现在还戴着土耳其人才会戴的无帽缘怪帽,穿着俄国人才会穿的毛皮领御寒衣。鬓角和脖子后的发际都剃得很短,再加上一脸络腮胡,乍看之下,看不出他的国籍。然而,长相本身却仿若古时候日本的上流阶级,也就是俗称的公家脸。细长的单眼皮加上修长的鼻梁,两颗稍大的门牙。如果让他把那顶土耳其帽改成乌纱帽,就完全一副要下场踢鞠球[7]的模样了。 身材高但有点驼背,所以看起来比实际稍矮。动作干脆利落。如果挺直背脊,神采奕奕地行动的话,一定是个有气质的美男子吧,但像现在这样,顶多只能称他为古怪的年轻隐士。 认识伊佐间的人一致认为,他如果改变待人接物的态度,人生必然也会有所改变。但是,很不巧的,伊佐间的耳朵并没有听进朋友们的忠告。 伊佐间家在町田町经营一家叫作“旅庄伊佐间屋”的旅店。 战前,作为一家拥有大型海产水池的日本料理旅馆,生意还算兴隆,但如今已无昔日光景。 战争爆发后,海产水池就被禁了。想想当时的局势,要说理所当然也是很理所当然的结果。身为长男的一成出征,当战局变得不乐观,伊佐间家族便暂时关闭旅店,到乡下避难。 避难时间好像只历时半年左右。结果伊佐间一家很幸运地无人受到战祸,迎接了战争的结束。但听说回到町田一看,最重要的建筑物已毁于战火,那间“伊佐间屋”付之一炬。废墟里只剩巨大的海产水池,残留着满池的浊水。 很蠢的光景。 柜台没了,当然鱼也没了,好了,该怎么办呢?一家考虑后,决定将海产水池改建为钓鱼池。之后,旅馆大约花了一年的时间改建,但钓鱼池没改回海产水池,继续留做钓鱼池。然后,刚好退伍回乡,闲着没事的长男一成,被任命负责管理钓鱼池。 此后,伊佐间一直担任钓鱼池的老板,至今已经五年了。 去年父亲过世,旅馆由姐姐和姐夫继承。 伊佐间似乎对旅馆经营完全没兴趣。 或许他真的比较适合管理钓鱼池。 虽不富裕但有空闲,也不愁吃穿。可以说这样的生活方式,令他看起来更为老成吧。 伊佐间本来想当技师。 只是,虽对专业工匠习艺的修业不以为苦,但因不懂所谓工作的本质,所以不适合做生意。 伊佐间认为动手动脑做事本身就是一种工作。然而实际上,那只不过是一种行为,那行为本身必须能换成金钱,才是工作的本质。 他并非没有经济概念,也不是不懂经济原理,也不能说他欠缺作为资本主义社会一员的自觉。总之,伊佐间与这样的世界格格不入。比起精细地设计、制造正确的零件,小心地组合,用更好的技术制作更好的东西,不如不间断地在同一时间出勤,服从前辈,取悦金主,不忘保持脸上虚伪的笑容,才会受到尊重。这样的社会,总令他觉得难以忍受。 虽然这些都是做了就会的事情。 即使如此,一直到二十岁左右,伊佐间也曾认真地烦恼过,必须将自己不适合社会的个性好好纠正过来。 战后,那烦恼烟消云散。战争给了伊佐间往后的人生某种暗示。本来军队生活或是黑暗时代本身,对伊佐间而言并没有太大的意义,服兵役时也没空想太多事。如果伊佐间受到了什么影响,那大约是浓缩在经由战争所带来的一个巧遇,和一次体验里吧。 伊佐间在战争中,认识了一位名为榎木津礼二郎、特立独行的青年将校。说是认识,其实是因为榎木津礼二郎是伊佐间的部队长,这样形容虽然有点奇怪,但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总之兵役期间,榎木津是一个很难与之维系所谓长官与部下关系的男人。 榎木津出身于昔日华族[明治以后,将旧有的武士阶级重编为华族、士族与卒族。华族为旧有公卿、大名之阶层。于一九四七年新宪法实行的同时废止。]的非常家庭,好像是学徒出兵组的预备士官。说好像,是因为不太确定,榎木津当时似乎在帝大法学部还是什么部里留有学籍,但伊佐间至今未曾从他本人口中听说有关母校的事。关于这点,虽然后来曾再次询问,却仍无解答。他似乎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忘了自己的经历。但是,不论他的出身如何,榎木津曾是个优秀的军人,这是毋庸置疑的。榎木津少尉拥有极佳的判断力与正确的领导力,常以奇特的想法和如电光石火般的行动力,英勇地完成任务,所以上面也看重他。从他端正如人偶的外貌轮廓,实在难以想象,他是个绰号为“剃刀”的敏锐男子。 虽说听起来很好听,但那仅限于军务上的事。伊佐间对榎木津的感想,只不过一句怪异而已。离开军务,榎木津的言行简直就像乱七八糟的涂鸦。 榎木津第一次见到伊佐间,就突然大叫:“这男人真像个老头!” 伊佐间顿时不知所措,当时他只有二十出头吧,自己完全没想到看起来会很老,更何况,比发言者榎木津的年纪还小一点。不过,一旦被如此断言,的确,和其他年轻士兵比起来,伊佐间是很老。但并不是指态度,而是感觉。伊佐间不知所措,一个不小心,回答:“嗯……” 回答后才想到,啊!要被揍了。 不论被如何责骂,对长官都不能用“嗯”回话。 然而,榎木津非但没有揍他,还说:“你的回答方式也很老成耶。”连续笑了五分钟。 看来,榎木津对看穿伊佐间老成的本性非常高兴。之后,榎木津好像就很喜欢伊佐间,退伍后直到现在,两人仍维持着友谊。 战后,榎木津将大家庭的身份和经历全抛弃了,从双亲那里得到的财产也像扔进水沟一般,过着自由而荒唐的生活。 他并非不认真,本人经常是极为认真的。在无论什么事都要做到超乎常人的怪癖上、在一点用处也没有的地方上,倾注大量心血。从大材小用的层面而言,说夸张点,可说是社会的一种损失。 顺带一提,榎木津现在的职业是私家侦探。 相较之下,经营钓鱼池的老板,还算是比较认真的吧。 所以,虽然是很厉害的家伙,但也不能说他不是个笨蛋。说是价值观不同啦,或是说天才与什么只在一线之间啦,这些普普通通的比喻也无法正确形容榎木津。从被评为“麻烦的男人”的伊佐间来看,也是个十分麻烦的男人。因为与这麻烦男人的相遇,伊佐间又陷入步上麻烦之道的困境,这么想也许有几分是事实。 还有一件事,在左右伊佐间对人生意义的看法上,是无法遗忘的体验。 伊佐间很幸运地没受到重伤,四肢健全地听着天皇的玉音放送[“二战”末期,日本昭和天皇于一九四五年八月十四日亲自录制无条件投降的诏书,并于次日通过电台广播,这是日本民众首次听见天皇的声音。天皇的声音敬称“玉音”,“放送”是日语广播的意思,故称“玉音放送”。]。这怪人随同幸运的兵连返乡,竟蠢到在返乡船上差点送命。 刚开始以为是贫血,但之后发烧攀升至近四十度,全身打着寒战。原来罹患了疟疾。可能是因为普世太平了,于是让病魔侵入了放松后的身体里;或者本来身体就那么衰弱也说不定。 把潜伏期算进去的话,应该是在搭船前或搭船后没多久就感染上了。伊佐间持续发着高烧。 运送船的船舱,与其说是房间,简直与仓库没两样。虽说比战地医院好,但同样也无法接受良好的治疗。伊佐间日渐衰竭。 第二次发高烧时,屁股被施以大针筒。 到此为止了。 之后意识加速模糊,连这位少根筋的人也朦胧地觉悟死期到了。不过,不知为何,并不感到害怕,很平静,就连故乡在眼前消逝的那种不甘心也没有。 之后的事情,伊佐间记得清清楚楚。 仿佛涂上墨水般完全黑暗。 无法判断是在走还是在飞。应该说,不知道是在移动还是静止的。 像是直往下坠落,又像载浮载沉地前进。 那种感觉很难明确地表达。持续很长的时间吗?还是没有?这也想不起来。 只一刹那吧? 我该往那里去吧——伊佐间散漫地这么想。不,或许只是因为朝向那边移动,所以才这么感觉也说不定。伊佐间认为,所谓人的意志,并不是那么明确的。 不知是自己在移动,还是周遭在移动。总之到底是不是真的用自己的意志力在移动,都很令人怀疑。 不知不觉,啪一声穿出了黑暗。 穿过之后,地上铺满了小石子。说是小石子,不如说是沙粒比较贴切。只有这点能确定,但却不知道是明亮或黑暗。前进着,但依旧毫无行走的感觉。 见到一座厅堂,进去看看。没什么东西。伊佐间在那儿休息了一下。 好像公交车的候车室般,一座木造小厅堂。伊佐间简直像被供奉的地藏王菩萨般,待在那里,总算环顾了四周。 花开了。 虽不明亮也看得见吗?还是已经亮了也说不定。 总之,放眼尽是盛开的花。丹菊和金菊,小菊和非洲菊,抱茎籁箫[抱茎籁箫,Anaphalis margaritacea,野菊的一种,冬枯多年生草本植物。]和大朵的白菊。色彩缤纷,总之全是菊花。 有水声,说不定有河。把身子挺出去一看,果然是一条河。 出了厅堂走向河川。 如果自己已经死了,这就是传说中的三途之河[三途之河,传说死后第七天将会在前往冥间的路上渡过三途之河,水流速度依罪孽深浅而不同。]吗? 那么过了这条河就是终点了。 伊佐间这么想。 对岸是地狱还是极乐世界? 没有什么宗教信仰的伊佐间,对于自己究竟会到哪儿去,感到兴趣十足。在这种时候,真是冷静啊。甚至于自我告诫,冷静的同时少不得也要沉稳一点啊。 虽然并非连日来已有觉悟,不过在此应该有必要觉悟吧。伊佐间记得觉悟是写成觉醒顿悟。精神并非一直很亢奋,但也没有沉重萎靡。真是十分符合觉悟的心情。 如此看开后,不可思议地心情变得极好。 河川的另一头有令人怀念的人。 已经去世的祖母、祖父、大伯…… 原来如此,是那个世界。 然而,如果要问只有死人吗?也很奇怪。父母或姐姐、朋友,甚至邻居们好像也在。那么,如果混杂了生者,那么以为对岸是不是那个世界还言之过早。 然而,若说是幻影也太鲜明,大家的真实感都与活着时分毫不差。伊佐间觉得并没有过去或未来或现在的感觉。虽然说没有,但时间本身也不是不存在,如此体验过后,一定已经过了些什么时间,在这点上是矛盾的。当然,这只是后来的分析,当时并没有想到这一点。既然在以后的时间里,使用了当时这种表达方式,时间大约是流动的吧。 无论如何,河的对岸包覆了一层回忆与现在、希望与怀旧掺杂在一起的奇妙陶醉感。也好似乡愁。 亲朋好友们都挥着手。 难以判别那动作是表示,过来这边,或表示,赶快过去。 大家都微笑着。 变得非常明亮。 伊佐间眼看着被闪光笼罩。所谓的闪光,原本应是瞬间发光的东西,怎么感觉徐徐缓缓的。即便如此,伊佐间仍知道那是闪光。 然后,伊佐间回到这世界来了。 据说昏睡状态持续了四天。 仿佛刚洗完澡般,清清爽爽的心情。 回到内地后,住院住了一个多月,但未曾再发作。 因为这个经验,伊佐间不再介意琐碎事。要说是心胸变得宽大,还是去了棱角变圆滑了,又与这不同。依旧少根筋。不如说比以前更淡然不问世事,比较正确。 没有所谓深度信仰。严格说来,是从无宗教信仰转为多宗教信仰。战前的伊佐间对神明对佛陀对小鱼头,都漠不关心。若是当时的伊佐间,即使神佛掉在地上,也会一个不注意从上面踩过去吧。但是战后,在旅途中发现了寺庙,就供奉香油钱。过年时拜拜,中元节扫墓,也从不缺席。灌佛会[灌佛会,农历四月八日,释迦牟尼佛诞辰所举行的法会。]庆祝,圣诞节也庆祝,虽然宗教信仰乱七八糟,但却十分虔诚,不觉得相互矛盾——他变成了这种人。 他的改变,不能断言全起因于那次体验。现今的日本人几乎都是如此吧,因此也教人不禁认为伊佐间是仿效大众。只不过,伊佐间算是自发性的行为,考虑到这一点,又难说毫无关系。 这在他对宗教以外的思想哲学态度上,也忠实呈现。只要理解便感佩倾倒,但也不至于奉为圭臬,不断地重复接受与拒绝,因此自然被认为是个胸无大志的男人。但也并非真的毫无志向,只能说伊佐间就是伊佐间。在这一方面,也受到榎木津的影响。 就这样,不成毒也不成药——看似如此——一个少根筋的人就此成形。 不过,伊佐间并不对世人吹嘘那次神秘的体验。因为依据伊佐间的理性判断,无法轻易断言那就是死后的世界。 因为在对岸的亲朋好友们不仅只有亡者——但也不能随便就说那是错的。比如,假设那个世界里没有时间,而未来将亡之人也在那里的话,这么想也是有可能的吧。因为凡人必死,也就是说,在那个世界的,是除了自己以外所有的人。 本来那种想法不过是无聊的歪理,伊佐间并未极力主张,被反驳了也不打算回嘴。那是因为,只能说,虽无法断言伊佐间所见到的是那个世界的光景,然而也无法作为否定的证明。 换言之,那种无聊的歪理根本无所谓。 原本伊佐间的体验——即便再怎么酷似传说故事,或和尚法语里会出现的那个世界的模样——也只是伊佐间的个人体验。因此,无论如何苦思恶想都不可能客观证明。也正因如此,伊佐间认为无法轻易断言。或许未濒临死亡就无法经历相同的体验,那么,说不定那只是自己在脑髓中所创造出的世界。 然而,伊佐间体验过了,这是明明白白的事实,伊佐间对自己没有丝毫怀疑。因为他毫不怀疑,自己的人生观或个性因此有了些许转变。 所以,伊佐间鲜少提及那次体验。因为无论被肯定或被否定,被附加艰涩的理论说明,或是被当做布教的手段,都只是徒增旁人困扰而已。 总而言之,那个体验出乎意料地,竟成为伊佐间淡然人生的后援。结果,伊佐间返乡后不曾就职,而选择了所谓钓鱼池老板的闲差。 伊佐间丝毫不因为那闲差而有罪恶感,也不与他人比较。 原本钓鱼池就不是赚钱轻松的生意。“钓鱼池伊佐间屋”作为海产水池的话太大,但作为钓鱼池的话稍稍嫌小,所以更难以谋利,大家都认为能维持个两年就不错了。顺便也开始卖些钓具,只不过是聊胜于无,生意丝毫也没有起色。但是,因为有常客,所以也不会倒闭。这是一门杀生的生意。 再加上这生意很闲。 因为是钓鱼池,客人本来就是来钓鱼的,大半天都持续钓着鱼。看店的人也必须一直静静地待在那里,所以如果客人寥寥无几,看店的老板更是闲得像鬼一样无事可做。 然而,伊佐间不做那种游手好闲、虚掷光阴的事,他有很多兴趣。 首先是笛子。战前纯粹只是聆赏,但现在从尺八[尺八,一种竹制的吹奏乐器。]到银笛、横笛之类的,都吹得熟极而流。当然,钓鱼池的客人大概都听过老板吹奏的各种音色。 每当笛声歇息时,便是老板创作欲望来临的讯号。 伊佐间从各处找来废弃材料,又加工又焊接的,着实巧手制作了精细得不可思议的成品体。那些作品展示在钓鱼池一角,或是旅馆那边——也许是放置——形成一种异样的空间,那已臻于结构艺术之境界。不过,当事人为何而做则不得而知。 当听不见笛声,也没有焊接声时,钓鱼池几乎可说都是关闭的。 这时候,是老板自己外出钓鱼了。 伊佐间受命接管钓鱼池时认为,首先必须了解钓鱼这档事。然后,从海钓到溪钓,都学了一遭。并且不只是竿钓,从诱钓到挂钓、绳钓、手钓、单饵钓,最后连投网法都学会了。钓鱼池老板根本无须通晓此道。有那种闲工夫的话,还是学学经营方法比较能明哲保身,但他似乎不作此想。 因此,结论是,他迷上了钓鱼。 钓鱼池这种生意,关门一星期还是休息一个月,对社会也不会造成任何困扰。营业三天还是营业两天,收入也不会有太大的差别。所以即使关门,赚的钱也不会有什么变化。勤奋经营也是损益平衡,不营业也不会有所损失。只要鱼不死掉就好了。 伊佐间的钓鱼池上个月休息了近一个月,去山阴[山阴,靠日本海的地方,包括鸟取县、岛根县、山口县北部。]巡回。其间遇到可钓鱼时就钓,虽然几乎一无所获,但是快乐无比。 旅程归来,吹了两个星期的笛子过活,但总觉得不来劲,于是又决定到附近,居无定所地展开随兴之旅。 要去哪儿呢?虽然有些犹豫不决,但最后决定去逗子[逗子,神奈川县东南部。湘南,神奈川县东南方相模湾一带。]。对伊佐间而言,湘南一带只有逗子未曾造访。 昨天进入镰仓[镰仓,在神奈川县东南方的湘南。],在车站前的自炊旅店过了一夜。然后,因为好奇,伊佐间从镰仓穿过名越的山道,走到逗子。 虽说是一时兴起的行动,但其实非常难走。 首先,很冷。街上还好,但没有街灯的山路极险峻,又没有详细地图,所以不太清楚路径,也不知道花了多久的时间。 不过,凌晨三点离开旅店,五点前就到海岸了。 然后,在狂乱的寒风中,麻烦的男人今天又垂起钓线。过了六点,鱼篓中仍空空如也。 霜月[霜月,农历十一月。]的黎明来得迟。天空依然灰蒙蒙的,不知会放晴还是阴天。如果下了雨就没辙了,假使钓到了鱼,万一感冒了也教人受不了。 鱼线绷紧,是小鱼的触感。 果然是只小河豚,但是河豚可没办法处理。伊佐间将一脸怨恨的小鱼从鱼针上拔下来,投放到海里,同时小声地说:“河豚再见。” 这个发言没有任何意义几乎是可确定的。绝不是在海明威的小说与现在恍惚的状况间,发现了什么关联。况且没有听众,因此也不是幽默或玩笑,也非同音异义的语言游戏。 听到的只有海。 ——换个地方吧。 虽然有人说钓鱼钓不到才好,但伊佐间并不这么认为。钓不到也没关系,但因为是来钓鱼的,所以能钓到最好。 这附近都是富豪的别墅,说不定不适合钓鱼。虽然对工具和技术十分娴熟,但这季节在哪里可以钓到什么,伊佐间不太明了。 沙岸连续不断地绵延着。一进入逗子湾,就只有海水浴场了。 太阳升起。 山岚渗入朱红,海面染成金黄。 日出不像日落那么夸张,却极具戏剧性。 夕阳落日太花时间了。朝阳只要能等上一等,一升起,便瞬间高挂天际。周围随即变亮。比起黄昏的拖拖拉拉,黎明前这段时间短到令人傻眼。 伊佐间喜欢这种几近扫兴的感觉。 然后,现在,伊佐间正身处那宝贵的黎明时刻。 夕阳将一切染红,而朝日则对褪色的世界灌注颜色。 眼前,黑白风景慢慢取回色彩。 海岸的中间地带有人。 奇妙的光景。 那是个女人。 女人身穿暗红色,有着细密纹路的绢织品,披着黑色披风。右手提着桶子,拖着应该是穿在脚上的木屐,桶子里插着菊花。 左手拿着水勺。 怎么看都像是要去扫墓。 女人背对着海,只有脖子转过来回头看,仿佛等待如来佛的接迎,眯起眼睛,伫立在浪潮消尽处。看起来像失了魂,又像愉悦的表情。披散的黑发被海风卷起,飒飒地飘荡。 海浪冲刷女人双脚,湿漉漉地直到足踝。浪潮每次打上来,裙摆都稍稍翻起,白皙的小腿微微泛着红晕。很冷吧。 然而,似乎素颜的脸看起来也很红润,与其说是因为冷,不如说是因为旭日的映照。 或许有些动心了。 很漂亮的脸。 女人发现伊佐间后,轻轻地笑了。 她是个具有魔性的人。 伊佐间直觉地这么想。 然而,听说日轮如照魔镜,能对抗所有妖魔。不知道如果是逢魔刻和丑三刻[逢魔刻为傍晚夕阳时分,容易引发大灾难的时刻。丑三刻为深夜两点到两点半左右。]的话会怎么样,但是会有在无上尊贵的金轮照耀下仍不显真面目的魔吗? 更何况,这魔性之女笑了。 伊佐间不知不觉停下脚步,看着女人入神。不,或许是被魅惑了也说不定。 女人说:“这位哥哥,钓鱼啊……” 非常融入潮骚的声音。“在这寒天里真是异常的举动啊。” “姐姐才是呢,在不是扫墓的季节里扫墓啊。还弄得又湿又冷。” “一点也不冷,哥哥才鼻头通红呢。不要勉强忍耐对身体比较好喔。” 伊佐间慌忙地拿下手套,擦擦鼻头。 像冰一样地冷。 打了个寒战,感冒了吗? 伊佐间自从患过疟疾后,就很害怕发烧。轻微的发热也看得很严重。 明明如此——今晨勉强出门实在太有勇无谋了啊。 “嗯,好像的确是有点冷。我就接受你的忠告吧,这附近有没有可以休息的地方呢?” 女人发出高亢的声音笑了。“真是没面子的姜太公啊。要找休憩所,这时间也都还没开呀。” 女人终于将身体转向伊佐间。“对了,哥哥有火柴吗?” 女人一边问,一边用拿着水勺的手灵巧地从怀中拿出小火柴盒,“如果有的话,可以借我一点吗?因为受潮不能用了。” 说完,把火柴盒丢到海里。 伊佐间不抽烟,但随身携带火柴,因为经常可以派上用场。 伊佐间靠近女人,动作极不自然地从口袋掏出火柴,默默地递出去。 “哎呀,真高兴。” 女人笑嘻嘻地收下,将水桶和勺子搁在沙滩上,冷不防地蹲下去。 因为在浪潮消尽处,女人的下半身很快就浸在海水里了。 然而女人仿佛对此一点也不在意,从袖袋里拿出整束的香,点火柴。无论怎么点,都被海风瞬间吹熄,无法点燃。 一根,两根。到第三根,伊佐间看不下去,伸出了手。女人的手指比伊佐间的鼻头更冰冷。伊佐间从那冰冷的手指上拿过火柴和香,点着了香,还给她。 女人很高兴地看着,接过香,说:“谢谢。” 女人一股劲地迅速站起来。 伊佐间冻极的鼻头上留着线香的香味。 “嘿。” 女人将线香朝向水平线,远远地丢过去。 接着,从水桶里拿起菊花,丢掉。说是丢,其实更像撒,菊花马上乘着浪又回到女人脚边。 “哎呀,执念太深。” 女人捡起几株,又丢回海中。 然后用勺子舀起水桶里的水,洒向海中。 “这是如假包换的水喔,海水太咸不好。” 伊佐间蹲着不动,只是看着她的动作。 不知不觉间,周遭已经完全转换成早上的景色。女人洒完水时,天色全亮了,海滨变得很明亮,与白天没有两样。女人一副放下重担似的表情转过头来。“什么嘛,一脸见到鬼的样子。” 伊佐间愣住了,凝视着女人。 “啊啊,今天是先夫的月忌日[月忌日,每个月亡者过世的那个日期。]。哥哥,谢谢您的体贴。”女人说,回看着伊佐间。 被直盯着的伊佐间更加说不出话来。沾湿了似的黑色长睫毛,勾画出妖媚的双眸。小巧的脸,形状美好的唇,纤细的下巴线条还很天真无邪的感觉。女人拨起头发,说:“必须跟您道谢呢。如果哥哥方便的话,请到我家吧,请您喝杯热茶。” 伊佐间晕眩了,因为发烧。 女人家在台地上。 虽说是台地,离海岸并不远。这一带到处都是丘陵和小山,所以道路一下子就到尽头。要直走的话,就必须穿过这些丘陵才能铺设道路,那便是山道。山道平常只是运输道路,一旦有事,便成为军事防卫的要冲。因为要封锁道路很简单,要从两侧攻击也很容易。进入镰仓的山道有七条,伊佐间今晨走过来的名越山道,就是所谓的镰仓七口之一。 名越的名称由来,据说是“难越”[日文中“难”与“名”同音。]。如果没有山道,伊佐间是没办法来到这里的。 去女人家也走山道,当然,是条无名的山道。左右两侧耸立着火山岩岩壁,路况很差,坡道相当陡峭,伊佐间走得气喘吁吁。不过,如果不走山道,那就更辛苦了。 女人大概已经习惯了吧,一路爬上去不曾休息。距离渐渐拉开。 ——这女人恐怕真是魔性之女吧。 伊佐间这么想。 道路在途中分为两条岔路。 低着头爬上来的伊佐间在岔路口发现跟丢了,便停下来。 眼底有点痛,果然发烧了。 “这边走。路不好走,很辛苦吧。” 听见女人的声音。 女人站在左侧道路前方。 女人身后,坡道的顶端可以看到像是住处的建筑物,是将古老的日本房舍改建成现代风格的吧。入口处有点洋风的味道,墙壁是石灰岩。不过,屋顶怎么看都是和风建筑,感觉非常不协调。靠近看,才知道那建筑远比想象的更老旧。改建顶多大正时代[大正时代,一九一二~一九二六年。]左右也说不定。虽然感觉真的很不协调,但仔细看,又仿佛非现代风。 门上没有挂门牌。 走过玄关。 和想象中一样,是很古老的房子。与左右宽幅比起来,房子算建得很深,感觉像是嵌在山谷间。 当伊佐间弯下腰准备脱鞋时,背脊上传来一阵感冒特有的说不出的倦怠感。 好像真的感冒了。 毫无人声的房子里似乎也没有用火的痕迹,整间房子冷得好沉。当然,伊佐间的身体也冷得冰凉。并且,女人的心,应该也是冰凉透底。 伊佐间被带到客房。虽然有火炉,但杯水车薪,无法使整个房间暖和起来。女人走向厨房,伊佐间穿着御寒衣抱着火炉取暖。但是再怎么说,闯进素昧平生的女人家里,总不好跨在火炉上吧。 双掌和脸颊慢慢暖和起来。只有皮肤温度灼热起来,骨子里却依旧冰冷。 更教人直打哆嗦。伊佐间抬起头环顾房间,八张榻榻米大小的和室,家具只有一个年代久远的茶具柜。纹路稀疏的榻榻米,被阳光晒得很干燥。拉门的中间部分嵌着玻璃,可以看见似乎是中庭的景色。 “您身体似乎不太好。” 脖子后面传来声音,不知不觉间,女人似乎来到了背后。 “想给您泡茶,但想说这个比较能取暖吧。” 托盘上放着茶杯,酒香飘散。 “啊,谢谢你的好意。可是,酒啊……” 伊佐间不太喝酒。 “您在说什么啊?不,这不是什么美味的醇酿,只是蛋酒罢了。已经煮开了,所以酒精都蒸发了。因为我看您好像在发烧,这对祛寒很有效喔。” 女人说着把托盘放下,快速地端出茶杯。伊佐间不是酒量不好,那么是讨厌喝酒吗,其实也不是。伊佐间是一喝酒就会立刻醉了想睡觉的体质。特别是温热过的酒,症状来得更快。这种情况下,万一犯下错误可就麻烦了。 不过,的确如女人所言,或许冰冷的身体从外面取暖,不如从里面温热比较好。扑鼻的芳香,诱惑着伊佐间。 “如果您不满意,对了,我准备点什么能够填饱肚子的东西吧。” “不,不麻烦了。我喝。” 碰到茶杯的手指几乎要煮熟了般,茶杯的边缘好烫。伊佐间把背拱起来,伸长脖子,一点点地冷却灼热的液体,让它流进喉咙深处。胃的附近好热。 真的,身体暖和起来了。对于饥饿的肚子,这一点点酒精也非常有效。 脸红了。感觉很舒服但却沉不住气,心跳加速。 “哎呀,怎么越来越糟的样子。哥哥,稍微躺一下吧。我完全不介意喔。” “不不,再怎么样,也不能这么厚脸皮。” “可是走走跌倒了,可不是开玩笑的,我还想积点阴德。我到别的房间准备床,请休息一下再走。” 一副看不下去了的样子,女人皱皱眉站起来。对伊佐间而言,并非可以随便就说,好,这样啊。看来看去,女人好像是独居,如果就这样借了棉被睡了——伊佐间再怎么少根筋,厚脸皮也该有限度吧。然而,另一方面,身体已经极力要求休息了。判断力急剧下降。 接着,酒气冲上脑髓。 “啊,那个,我没有让素不相识的夫人如此亲切对待的理由呢。那就失敬了……” “什么话,您为我点了香,连同那边丈夫的份也要一起感谢。” 只有女人回答的声音。 喉咙极为干渴的伊佐间醒了,流了好多汗。枕边放着方才的托盘,上面有水瓶和杯子。 伊佐间翻个身趴着,盖着棉被喝了一杯水,冰冰凉凉的很好喝。 我这人果真是没有常识。 伊佐间再次这么想。 难道说道德心敌不过微恙的身体吗?这种情况下,若是有人恶意推测怀有不良企图,就算有借口也百分之九十九说不通吧。本来,伊佐间就像留了胡子、穿着衣服的不知人情世故之人,着实从一开始就没有不良企图。只要是认识伊佐间的人都能理解吧。只不过,对不认识他的人而言,就完全无法认同了。 女人很周到地连浴衣都准备了。 伊佐间记得多少也曾争论了要不要穿,但到底是被强迫的,还是自己屈服了,他不记得了。 伊佐间睡的房间好像是佛堂,摆着看似老旧的唐木佛坛。非常气派,做得很坚固,材质似乎是黑檀木,所以光看就知道应该价值不菲吧。不过,里面空荡荡的,没有本尊,没有题字也没有遗照。烛台上没有蜡烛,花瓶里也没有花。念经用的铜铃和铃棒随意搁置,反射着从梁上窗棂照射进来的西晒阳光,闪闪发光。 ——她好像说今天是丈夫的忌日。 这样子简直毫无供养的痕迹。 面向大海做了那么奇怪的供养仪式,看看佛坛却丝毫没有祭祀的痕迹。首先,就没有摆设供养的对象。这么说,伊佐间今晨所见,都是幻觉吗? 好像真是如此。 脚边有个脚炉,佛堂内的温度升得颇高,已经不冷了。甩了两三次头,肩颈还是好痛。不过,烧好像退了。 “哎呀,您醒啦。” 又没发现。 什么时候开了?门无声无息地开了,女人站在那里。 冷风灌进来。 伊佐间慌忙坐起身来。 “啊,多谢你的照顾。我……” “请不要动。脸色还没恢复正常呢,不要起来比较好喔。” “可是……” “感冒是病,根治最重要吧。我带来了替换的浴衣,请换衣服。我现在去把粥端过来。” 女人把干净浴衣放在脚炉旁,在伊佐间回话前就走出去了。 的确是发了汗,眼前放着刚洗好的干净浴衣。 肚子也饿了。 不,应该饿了。 一不做二不休。这是用在这种时候的谚语吗?很不幸,伊佐间并不懂巧妙形容心境的话语。 结果,伊佐间吃了粥。半天之前压根儿想象不到,自己会披着宽袖上衣在床上饮食的样子。粥上有梅干和卤海菜。 女人用一种害羞的声音说:“没什么好东西,就把现成的盛上了,请见谅。” “不瞒你说,海菜是我最喜欢的食物。不过,每次这么说都被笑是老人家。” 伊佐间说的是真心话,但女人解释成玩笑话,或者她真的觉得伊佐间很老气?女人大笑出声。伊佐间苦笑,转移话题报上早该说出的姓名。 女人说她叫朱美。 “写成朱色的朱和美丽的美,我不太喜欢这名字。” “为什么?很好的名字啊。” “哎呀,真讨厌。名字第一次被人称赞呢,真是意外,您的嘴很甜哟。”朱美十分亲切地说,“即使这样,我还是讨厌这名字。”声音为之一沉。 伊佐间敏感察觉,立刻改变话题。“这一带好像是鬼门耶。我等了那么久,连一条鱼也钓不到。又遭遇这种灾难,再加上带给你很大的麻烦。唔,我实在太过打扰了,还是早早告辞吧。” “哎呀,都这时候了,您要回家吗?您又不是本地人,有办法回家吗?还是已经决定住城里的旅店了?” “不,我什么都还没决定,只是不能再麻烦你了。如果有钓到鱼还另当别论,我这样子也没什么能向你致谢的。” 朱美露出一脸落寞的表情。 伊佐间有些吃惊。 朱美用更害羞的声音说:“如果想向我道谢,请您再休息一会儿再走吧。过夜也行,没什么能招待的就是了。” 伊佐间更加吃惊。说实话,接下来的发展不难想象,但在这勾搭也太露骨了。伊佐间没那意思。 看到伊佐间泄气的表情,朱美笑了。“您又一副见到鬼的表情,我不会拿您什么来吃啦。还是,哥哥,您误会了什么吗?” “误会?” 停了一会儿,伊佐间立刻把话吞回去。“嗯……是啊,我不太懂你在想什么。同样地,你也不认识我吧?我是不是可信任的人,那可不知道啊。” “我就是知道!” 朱美笑得更愉悦了。“别看我这样,我可是有识人的眼光喔。哥哥是不是危险人物,这点小事,我看得清清楚楚。” 伊佐间觉得更加泄气。 “有那意思的男人,看女人的眼睛不一样。从一开始就会出现那种眼神嘛。这一点,哥哥——伊佐间先生,自从在海边相遇,您从未出现有色眼光,是跟风花雪月无缘的人。不是这样的话,我不会随便开口跟您说话。如果只因为跟您说话了,就被误会成我有那种意思,那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你全看透啦,可是,我可是男人啊。这样一来真是被看轻了。” 伊佐间重新审视了一般人对自己的评价,自己看起来这么稳重吗? “但是,即使我真是像枯木般坐怀不乱的男人,住在初次见面且一人独居的女性家里,还是会觉得自己很糟糕。” “所以才拜托您呀,而且我也不是独居。” “您跟哪位家人同住?” “嗯,跟丈夫。” “那更糟了,不是吗?” 伊佐间慌了。这样的话,也不知道主人何时回来,一回来自己肯定就会被冠上奸夫的罪名。 等等。 ——今天是先夫的月忌日喔。 “你说丈夫,我记得你的丈夫……” 毛骨悚然。 不会吧。 这个自称朱美的女人该不会是要说和死人一起生活吧? 难道亡者将回到这个家中吗? 很像是这女人会说的话。 朱美眯起眼睛微笑。然后,说:“那是前夫。……我再怎么样,也不会和过世的人生活啦。” 原来如此,似乎有颇为复杂的内情。 想想,这里若是女人一人独居,这么巧有男人的浴衣也太奇怪了。 也就是说,伊佐间现在穿的是主人的浴衣,这要被误会是奸夫也是早晚的问题了。 他可不想变成这样。 朱美似乎看透了伊佐间的心思,眼睛带着笑意。 “但是啊,丈夫暂时不在家,今天不会回来了,所以今天晚上只有我一个人。最近,又是婴儿在哪儿被杀了,还有连续杀人分尸案等等,治安很差,不是吗?我总是女人家,很不安心。这附近一到晚上,真的是毫无人迹。又靠近海,所以海涛声音越听越烦,一个人心情变得很糟。” “啊,最近的确常听说那类骇人的案件,真不敢相信是发生在这个世界的事。但是……这么说,我是护卫吗?……” 伊佐间本来想说些笑话什么的,还没想到就被取笑了。 “呵呵,我不觉得您有那么可靠,并不期待喔。说实话,我是想要一个说话的对象。两三天没跟人说话了,老实说闷得发慌。” “虽然你这么说,哎,我……那个,是完全无所谓啦,嗯……” “真是小心谨慎的人。您大约也觉得我这来历不明的女人很可疑吧。但是,不管怎么说,您是男人。一旦发生什么事,总还是有些用处的。现在,请您先保重身体比较好。” 正如朱美所言,现在进城去找旅店有点累人。回到町田也很麻烦,当然如果是走到镰仓又另当别论。 “请决定吧。要再来一碗粥吗?” 朱美把粥倒进碗里。“可是啊,伊佐间先生觉得我很可疑,也是很正常的事。” 然后朱美一脸认真地说:“我杀过人。” “哦。” 毫无感情的回答。但伊佐间并非处之泰然,他其实十分震惊。这若是事实,那可是很严重的告白,若是玩笑,也必须回应相当等级的笑点。或者是某种比喻也说不定。然而,若是事实就是事实,伊佐间慌张诘问也说不过去,如果有悲伤的内情,回应不当可能会伤害到对方。因为在脑里略加思考这些事,结果就回答了“哦”。只不过,内心如此纠结,却一点也没让对方察觉,真不愧是少根筋的人。 “我是杀人犯喔。瞒着这事的话,我觉得对不起伊佐间先生。如果这样也无所谓的话,请住下来。不勉强您。” “嗯。” 先说治安不好一个人睡会害怕,话声刚落又说自己是杀人犯。 伊佐间对这奇妙的女人产生了兴趣。 “那就麻烦你,让我打扰一晚吧。” 朱美准备了酒,说是自己要喝,端上下酒菜,却吞吞吐吐地开始诉说自己的身世。 朱美出生在信浓[信浓,信州,日本长野县一带。]。 她说是叫作盐田平的地方。 伊佐间说不知道这地方,朱美回答,在上田和松元之间。这么说伊佐间还是不知道。他一回答,朱美又说,在别所温泉附近。如果是那温泉,虽然印象很模糊,但曾听过。 据她说,实际上出生的地方不是盐田平,而是称为独钴山的山腰小村落,但在朱美还不懂事时便从那里搬走了。 那山里的村落,不知道是废村还是合并,现在好像已经不存在了。 娘家是小作农家,家中人口多,生活似乎很困苦。 也因为有这样的内情吧,听说朱美在十三岁时便外出工作了。 不过,工作地点离娘家近,做了三年也得了信任,主人允许她回家过夜,所以好像也没有被卖掉或被抛弃的感觉。 “又不是演古装剧,没有地方那么严格的啦。那叫作春节返乡,是吧?在那之外也经常回家。所以,那天的前一天也回家,住了一晚。” 所谓那天,指的是发生火灾那天。 依据朱美所说,十七岁时,娘家遭到原因不明的祝融侵袭,一家人都烧死了。朱美因为外出工作,逃过一劫。 朱美笑说:“人真的不知道什么才是幸福。”又说:“我也一起死去比较好吧。” 一个人活了下来的朱美,说是十八岁的时候,亲切的主人让她从东家出嫁。真是奇怪了,就那样嫁出去直到现在的话,应该不至于说出在火灾时一起死了就好了,这种不适当的发言吧。 她说没那么顺遂。 嫁过去没几天,丈夫就接到征兵令了。 “一个星期左右吧,夫妻生活。还在附近举行了那个,叫作荣征会吗?为了国家光荣征战廉洁死去,耆老们大义凛然地这么说呢。对我而言,这可不是在开玩笑的。因为这种事而变成寡妇,真是会叫人欲哭无泪。不过,表面上当然说不出口。” “战败后过了七年,的确能体会那种心情,那是非常自然的感情。然而,反观七八年前,抱持那种想法的人,会被视为公敌、叛国贼,而遭到被逮捕的下场。那种落差,真是没道理啊。” “夫家还有个生病的公公,患了不治之症。不,现在的话可以治愈吧,不可以说不治吧,但当时没钱,也没想过那种病能治好。丈夫真是孝顺的人,现在想想,甚至有点病态。他非常仔细地看护父亲,因此,父亲总算是活了下来。” 朱美公公的病是麻风病,现在好像叫韩森氏病。 听说看护这种病非常辛苦,当然病患本人的痛苦也非比寻常。依据伊佐间的认知,当时的治愈率应该并不高。 “看护的工作全落到我身上,我一点抱怨的念头都没有,但我觉得这也不是可喜可贺的事。” 朱美在此大大地叹了口气,一口气干掉一杯酒。 伊佐间只附和着吃点海菜。 外面已经很暗了。 如今更不能说要回家了。 伊佐间决定静下心,听朱美渐入佳境的半生故事。即使被诱惑了,即使主人回来发怒、发狂了,到时候再说。伊佐间的好奇心诱使他非继续听下去不可。 烧好像也退了。 朱美继续说:“但是,我那丈夫啊,其实是个知人知面不知心的人。唔,长相就像画中人物一样……”朱美一副随口说出的语气,轻咬了一下嘴唇。 是有些醉了吧。不,不像是醉了。 “他有女人,而且还是和我同一个东家,一样在当用人的女孩。不,打从婚前,两人就在一起很久了,我也不怨恨。” 朱美这么说,有点无精打采,眼神游移地瞪着伊佐间。 “她叫作民江,有点呆呆的。跟我同年,看起来很晚熟、很朴素的女孩。想不到她有男人,我死也不能理解那情夫竟是我结婚的对象。虽然就算我知道,我的身份也不能回绝婚事。哎,那是结婚前的事,我不知道的事,也没什么原谅不原谅的。” “跟你在一起之后,也那个……” “嗯,没断。不,是丈夫放弃了我,选了那女人。” “选?” “逃了,两人携手逃亡。” “逃?从哪里?从你身边吗?” “害怕去服兵役吧。” “啊。” 再怎么说也是国家总动员,一出动就是一亿人口[一亿,当时日本国民大约一亿人口。],虽说日本全国上下斗志昂扬,但像这样的破绽偶尔也会出现。在征兵检查前动些逃避兵役的手脚,或是一收到征兵令就逃逸无踪,据说一亿人里也有相当的数量。 伊佐间也是,如果叫他再去一次,也不肯吧。谁也不想死,那是身而为人极其自然的感情,可是就像方才朱美所吐露的心声,在某个时期,光是在脑袋里想也是一种罪愆。 “在荣征会之后吗?” “对,听说要视死如归,所以逃走了。真没志气,那个申义。” 她丈夫的名字好像叫申义。 “并且,如果说跟正室跑了还好,他是跟情妇啊。还把生病的父亲丢给我。明明以前一副孝子模样。如果一个人跑了还值得同情,不是吗?” 朱美与其说在生气,不如说是一脸嘲讽的表情。那是自嘲,抑或是对怯懦丈夫的嘲笑,伊佐间无法判断。 “特高警察[“特别高等警察”的简称。特别高等警察为日本“二战”前为维护社会治安,扫除社会主义、共产主义之蔓延而成立的秘密警察。于幸德秋水暗杀明治天皇事件后成立,战后废止。]啦、宪兵啦,说什么我是一伙的。” 被盘问也是正常的吧。据说起初无法确认是和那个叫民江的女孩。家人首先被怀疑,被诘问。 “那是没关系啦。他们也是在工作,因为是逃跑的丈夫不好。比起那个,哎,村民们态度的转变啊……” 遭到村民制裁的恐惧、惨痛、悲伤,伊佐间无法理解。生活艰困的社会、不当的正义感、对死亡的恐惧、没有可反抗对象的反抗。这样的破绽,很容易成为那些欲望无法满足者的发泄出口吧。那是很单纯的集体精神病,是一种欺凌。在以大义为借口的大旗下,光明正大地做,结果更是凄惨。 ——哎呀哎呀,真是平凡的分析啊。 伊佐间想到这里,厌烦了起来。说不定事实真相并非如此,但即使如此也无法怪罪谁,也无法改变朱美的想法。 要恨的话只能恨她丈夫了。 新婚不久丈夫就跑了,最教人吃惊的是留下重病的公公,再加上世人的苛责,因此朱美难以承受吧。 “真的是无法承受啊。” 伊佐间觉得内心好像被偷窥了,吓了一跳。 “然后,你的丈夫——前夫,后来呢?” “嗯,失踪了一星期左右。你如果要问我怎么了,我也不知道,所以无法回答。真是托他的福,我被欺负得很惨。然后,第七天的晚上,他静悄悄地回来了。” “回来了?” “当然是偷偷摸摸的,我吃了一惊。” “然后呢?” “那个……” 朱美被叫去盘问,听说一直被诘问到半夜。她说她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一看,可吓坏了,申义竟然好端端地在家。 似乎已说不出话来。朱美说,想抱怨,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了。 “还没共同生活到一般夫妻的程度吧,那也是正常的吧……” 反而是朱美被责骂了。 因为丢下卧病在床的公公不管,这么晚才回家。据说也不给辩解的机会,情绪突然激愤起来。真是没道理。 朱美心里虽然期待公公缓颊,但那是不可能的。公公只剩一口气,几乎口不能言,心智状态也早已无法判断与思考了。 听说申义在逃走前,还与老人不断地亲密对话,所以,还能和公公心意相通——但这是朱美的误解。那与父亲的对话,是申义一个人的独角戏。事实上,公公的病已经到了无法动弹的地步了。 朱美知道这事,当然是在申义离家之后。 申义好像是为了给父亲喂药才回来的,朱美说她无法理解那种想法。这是当然的吧。朱美断断续续地辩解并说明状况,质问丈夫缺乏常识的行为与胆量。刚开始什么也听不进去的申义,听说在朱美狠狠责骂后,总算从激愤的情绪中清醒,终于了解自己当前的处境。至少在朱美看来是这样的。 听说申义诚恳地道歉了。“对不起,苦了你。” 然后作了以下的辩解。“对我而言那比兵役更重要。” 意义不明,朱美好像也不太懂。 “虽然不断道歉,说总之虽有缘分却变成这样很抱歉,又说我也是选了这条路,到底在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懂。忽然就变得那么软弱。怎么这样,被征召,跑了,只是这样是解决不了事情的,这种事三岁小孩也知道吧。难道真的不知道事情会这么严重吗?既然如此应该有心理准备了吧,我这么想,便追根究底地问了。” 对于朱美的询问,申义的回答似乎越来越难以理解。 “我吗?逃兵?不对啊,你要相信我。 “我没想到要花这么久的时间! “我没想过出兵还回得来。 “入营之前,无论如何,就这件事…… “啊,说给你听也不会懂的。 “如果更早知道的话…… 的确简直是不得要领,朱美都不懂的事,伊佐间也不可能懂。 申义又继续说:“我现在要开始逃了。” 他这么说了。 朱美满脑子都是:你从一开始就在逃了。当时更像是听了无法理解的外国话一样。 然后,申义最后留下一句:“父亲就拜托你了,除了你,没有可依靠的人了。” 又离家出走了。 真是任性到骨子里的故事。 “然后呢?又让他逃走了?”好像在说自己钓到鱼似的问法,伊佐间心想。 “嗯,让他逃了,他说不能去送死。但我后来就后悔了。那个男人所选择的道路,也就是跟民江远走高飞。比起服兵役,情妇比较重要,是这个意思吧?所谓要花时间,什么要花时间,忘记去服兵役,沉溺在温柔乡了吧。真是连当笑话都不够格。” 说完,朱美高声地笑了。“后来才知道,我丈夫啊,一直跟民江在一起。民江在我丈夫逃跑后,就从东家消失了……” “但是,国家、生病的父亲和新婚的妻子,全袖手不管,那叫民江的女人真有如此魅力吗?父亲也就算了,如果是我,不会背叛国家,若是有像你这样的老婆,也不会抛弃的。” 伊佐间用一种非客套也不认真的飘飘然的语气说。 朱美说:“哎呀,真是体贴。”笑了。 “之后,哎,生活真是悲惨呢。公公不到五天就过世了,葬礼也没办。不过有位好心的神主,偷偷帮我祈祷。” “神主?不是和尚啊?” “嗯。” 伊佐间没见过神道仪式的葬礼,也不认为神主会念经,但这或许只是伊佐间孤陋寡闻。应该也有神道仪式的葬礼吧。 朱美仿佛再度察知伊佐间内心似的,说:“我也不知道啊。对了对了,伊佐间先生知道吗?” 朱美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抬起头看着伊佐间。伊佐间有点害羞,抓了抓脸。 “那个,神社里……” 还以为要说什么呢。 “神社里所祭祀的那个,叫‘神体’是吗,那到底是祭祀什么啊?” “啊?” 这次的“啊”,并非深思远虑之后的“啊”,是单纯被对方气势所吞没的“啊”。不过,乍听之下,和方才的“哦”比起来,没什么两样。 “依神社不同有各式物品吧,像玉佩啦、镜子啦。不,要说那是什么,并非祭祀的东西本身,那本来就是叫什么什么尊,什么什么大神的。” 说话时,伊佐间想起一位姓中禅寺的朋友。中禅寺经营旧书店,一方面也担任神职工作——说不定是反过来——他很精通这方面的事。朱美有气无力地回了一句“这样啊……”,又一脸认真的表情,说:“我想啊,那个大概全是骷髅吧。” 真是个令人不解的女人。 “骷髅?你是说那个骨骸的骷髅头吗?” “对,那个舍利头。” 不可否认的,感觉非常支离破碎,但是朱美会这么想其来有自。 朱美的家,听说以前被称为“头家”。 当然,那是已经废村的独钴山里村落的事。 “一直……我一直以为那是我的姓。”朱美说。她说娘家的姓氏并非如此。 那是家名还是什么的,一问之下也说不是。朱美的娘家搬到下町村里后,听说还因为没有家名而感到有点丢脸,但那村落并没有互相称呼家名的习惯。 朱美一直不知道理由,非姓也非家名,自己却被如此称呼。 所谓头家,是寄放神明的家庭——好像是这样。 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的,朱美说她也不清楚。 似乎并非有人告知,而是在不知不觉间知道了。 朱美家在很久很久以前,曾是有头有脸的家庭——听说朱美的父亲每次喝醉就会叨念抱怨。“在山里面啊,代代住着只有几户人家的村落里,说是有头有脸也不过像蜂窝头那样吧。可是啊……” “有证据喔。”朱美说。 所谓的证据,是一个用绢布包起来的大桐木箱,据说如传家宝般受到重视。每年好几次,点灯、备神酒、念祝祷词。朱美和母亲别说看箱子里的东西了,连打开、触摸,甚至直呼其名都被禁止。她从小就被教导,如果女人不小心碰了,便会发生严重的大事。 持有那桐箱正是有阶级的家世证明,拥有那东西的家庭才能称为头家,朱美似乎一直到十岁左右才终于想通了。 “真的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没想过有所关联。那个箱子——我以为是到处都有的神像。父亲的愚昧、不能叫名字什么的,那些全都太过理所当然了。” 习惯,有时候也会制造出那样的陷阱。 伊佐间心想,把一般人认为是缺乏常识的事,当做理所当然的事来教导,是常有的事,这时候,当察觉了,即使察觉了,要消除这想法还是很难吧。而朱美家里,一副理所当然似的坐镇箱中的东西,被称为MINAKATA大人。 “大人——是人吗?” 有敬称词,这意思是说那东西被认为是有人格——不,神格的喽? 里面是什么? 朱美一副看透的眼神看着伊佐间,小声地说:“在外出工作前,我看到了喔。里面。” “啊?那……” “所以啦,就是骷髅嘛!” 朱美垂下眼。 “……骷髅是传家宝?” “教人发毛吧。说到骷髅就想到骨头,说到骨头就想到尸体,不是吗?我家祖先代代祭拜着人头呢。”朱美说。 “但是,那,哎呀,虽然说不定是这样的,但……” 话是这么说,伊佐间感到很困惑。 “那是特例吧,特例。” 再怎么说,也不可能把这当做一般事件吧。 “我当然也是这么想的。但,因为看了里面东西这事是秘密,所以无法去质问父亲。不过,我牢记在眼底了。那骷髅,异常地大……” “不是福助[福助,头大、身小、童颜,正襟危坐的男性招福玩偶。]的骷髅吧,如果是的话,就谢天谢地了。” 虽然是开玩笑,但朱美毫无笑意。伊佐间也反省自己太无聊了。 “在东家,每次想起来都去问人家。大概是因为不想认为只有我家才拜那种阴阳怪气的东西,一定是这样的。” “那你知道了吗?” “不知道啊。不过老板跟我说,那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没那回事吧。以伊佐间的常识标准来看,已经是十二分稀奇的案例了。 “嗯。这么对我说的,也只有东家而已。啊,对了,我想起来了。我好像也问了民江吧——那时候那个女孩——咦?她是怎么回答的?” 朱美抬眼向上看了一会儿。 “然后,哎,后来就忘了这件事了。家也烧掉了,不是吗?那个也烧掉了吧。” 草草收尾,但好像很怀念的样子。 “但是,”伊佐间说,“……但是,如果是骨头的话,应该还在吧?” “咦?” 这么一说,朱美立刻一脸极为不安的表情。“如果是骨头……火烧也会留下来吗?” “会留下来吧。” “但是,小幺弟的骨头好像烧光了呀。” “小孩子的骨头比较脆弱。” 伊佐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那么在意骨头焚烧后会留下来。但是,他就是觉得会留下来。警察或消防队在现场勘验时,如果只有头部多了一个会很伤脑筋吧,根本的问题是,这是愚蠢的想法。 朱美皱眉,耸肩,惊讶地盯着伊佐间。 伊佐间对于自己带有些微加害性的发言感到可耻。 “不,那个……真正的情况我并不清楚。如果是那么古老的神代骨头,干燥之后说不定就好烧了。” 才没有那种蠢事,这简直荒唐至极,我还硬说。 连朱美也笑了。 “总之,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不见了。那就算了,我要把话题转回刚才那里。” 刚才那里到底是哪里?伊佐间这个疑问又被察觉了。 “所谓的刚才,是指公公葬礼啦。那个神主,不知道是从哪儿听到消息,突然跑来,说了些很特别的事,说是生前受到公公的照顾,又说了解一切事情。恭恭敬敬地为我们办了后事。然后啊,就在那之后……” “之后?” “他问家里有没有什么祭祀的箱子。我说,不知道啊,我刚嫁过来,不太清楚。他又说如果有的话,不可以放着不管,会遭到报应,还说必须仔细找找,好好祭拜。但是,说要找,也不知道长什么样子。于是仔细一问……” “唔。” “他说,大概装着骷髅吧。” “原来……” 原来如此,伊佐间懂了。 于是,在朱美的想法里,那特殊的案例一举升格为一般事件了。 如果这个家——夫家也有骷髅的话,那可是最佳证据,夫家和朱美家一样有祭拜骷髅的习惯。和朱美娘家一点关系也没有的夫家和神主都祭拜骷髅的话,也就是说那并非朱美家的奇特习俗了,不是吗?…… 不…… 不会是习俗吧。光靠这一点,要导出朱美的结论——一般神体骷髅论,太牵强了。那实在太幼稚、太随便了。 关于这点,伊佐间这么认为—— 朱美在那位神主说明之前,有关夫家和娘家流传着相同的怪异习俗这件事,应该是毫不相关、毫不知情才对。如果家中某处真有骷髅的话,公公和丈夫会刻意隐瞒朱美吗? 伊佐间认为,这才是重点。 也就是说,朱美是这么想的:不公开崇拜骷髅,并非因为那很稀奇,而是因为没有对任何人说…… 成为丈夫的男人,有意对妻子朱美隐瞒这件事。对,这件事一定是即使自己人也不能公然说出口的禁忌。本来在朱美的娘家,也将这件事视为秘密,不是吗? 娘家的神体真面目是骷髅这件事,朱美会知道,是因为她偶然偷看了箱子,本来朱美应该不知道那是什么才对。即使是作为确实敬畏骷髅的家中一员的朱美也是,更不可能让社会大众得知。 于是,朱美是这么想的吧—— 与其如此,不如认为这是世上常有的事吧…… 事实上,即使家里有骷髅,如果丈夫事先对朱美透露,我家传有这种奇怪习俗等等,无论如何凑巧,朱美也会单纯地认为是少见的偶然吧。然而,那消息并非经由家人告知朱美,而是在家人去世后通过第三者得知。 托这位神主的福,神秘的偶然,将被隐藏的、普遍的、稀奇的山村秘宝,转变为神社一般祭祀的神体了。这件事的始末就是如此。 不过,对伊佐间而言,即使祭拜骷髅者成群出现,那也只不过是特殊案例成群出现罢了。然而,伊佐间并无意把朱美的思考一脚踢到问题之外。 抱持着这样的顾虑,结果,伊佐间问:“然后呢?” 朱美再度用一副无所谓的眼神看着远方。“我和那位神主彻头彻尾地找了。” 在服丧中的家里和神主一起找骷髅——真是奇妙的光景啊。 “那,找到了吗?” “没,什么也没有。” 真是简单扼要的回答。 朱美随即离席。 伊佐间被技巧地闪避,仿佛输了相扑的河童[河童,日本传说中的水陆两栖生物,对相扑非常拿手。],一脸失意,独自被留在座位上。 ——唉呀呀。 感觉有点不快,于是偷喝了一口朱美留在酒瓶里的酒。 ——连小鱼头这种无聊的东西都有人拜了,拜骷髅头也不足为奇。 再怎么说,那也还像个人的头。 伊佐间一边将酒瓶放在托盘上,一边这么想着。 朱美是离席去准备餐点了。 是火锅,用很多酒和味噌炖煮的蛤蜊锅。 虽然伊佐间不知道这叫什么锅,也没有特别询问。 “什么也没准备,只有粗茶淡饭。若能合您胃口就好了。” 朱美虽然这么说,但对初次见面男人的招待已经让人觉得十分周到了。 就像渗透到整个空腹里,非常的美味,对治疗感冒好像也很有效。 但是,伊佐间的感想却是:“嗯。”语尾音阶上扬的无意义感叹词,以及“味噌”。 不知是说明还是感动的台词。 不过,他的心意十足十地传达了出来。那是伊佐间特有的高效率说话方式。 朱美又用一种害羞的说话方式,说了无伤大雅的话。 那其中隐含了要伊佐间赶快询问的态度。 当然,这是伊佐间个人的想法。 “那么,那个,你丈夫后来……” 结果,伊佐间果然很想继续问下去。 因为朱美的心境叙述,还未到核心部分。 如果她那告白是事实,她所叙述的半生终究会到达那里吧。抑或是假装让我这么想,但却不打算说明那部分呢? ——我杀过人。 这可不是简简单单就可以说出口的内容吧? 然而,若不打算触及核心,为何打住,又为何诉说那些事,令人无法理解。依旧无法掌握她真正的心意,但即使是伊佐间,也没兴趣就此闲聊人间八卦。 朱美瞬间露出虚无的笑容。“哎呀,真高兴。还要问下去吗?只有我一个人说些无聊的话,总觉得很不好意思,很丢脸。” “哪里,你对我如此亲切,不好意思的是我。但是,如果不想跟素不相识的我谈这么私人的问题……” “没那回事。虽然您说素不相识,但我们不是已经这样认识了吗?” 朱美微微眯起眼睛。“我丈夫在公公过世仅三天后,变成一具尸体回来了。” “那是……” “不,那不是我杀的。是曝尸乡野。” “曝尸乡野?” “哎,在乡野死了,所以叫曝尸乡野,不是吗?虽然发现得晚,但实际上,好像是在回了家再次逃走后,一两天内就死了。” 也就是说比父亲更早死了。 “那是……衰竭而死吗?饿死吗?” “被杀掉的,凶手大概是那女人。” “有外伤吗?” 朱美凝视着锅子的视线,迅速地移到伊佐间身上。然后,湿润的眼睛缓缓地看了看伊佐间,说:“没什么外伤,只是我丈夫没有首级。” “无头尸。” “对,真是悲惨的死法啊。要说自作自受也莫过如此了,不过……” 唉,真是华丽的死法啊。伊佐间对这种断头啦、缺脚啦的残忍话题招架不住。这与伊佐间的个性不合。 “那是……为什么会变成那样?” “不知道,一定有什么想要拿走头的理由吧。啊……好恐怖。” “有什么理由啊……” 伊佐间想到了。 那会不会是爱国者的私刑呢?再怎么说,被害者是离弃天下国家的叛国贼。对坚信此事的人而言,即使判这些暴徒极刑也不为过吧。也就是说,申义被斩首示众了。不这么想的话,应该也不会用这种砍头的愚蠢杀人方法吧。 “那是不是叫‘天诛’啊?就用这种斩首的方式,惩处令他们不满的逃脱者。” 朱美说:“哎呀,真有趣。”笑了,“哪有这种事,又不是讲古或拍古装剧照,不是吧。再说,如果是斩首示众,也会将头挂在某处警示大众吧。” “没有吗?” “当然没有,好恶心。而且警察说,头是死掉之后才被砍下的。” 死后分尸不算斩首。 如果是为了制裁而砍的,砍了又不示众也很奇怪。 伊佐间只想到一个问题。“那个尸体啊,那个,真的是……” “您想说是不是我丈夫吗?” “是,对。” “不会错,是我丈夫申义的身体。” 朱美口气很坚定,用一种异常冶艳的眼神看着伊佐间。伊佐间慌忙地将视线移到锅子里的东西上,已经几乎没有蛤蜊了。 “没有头也能确定吗?” “当然可以,即使只有短短的缘分,毕竟我是他老婆。” 然而,说是夫妻,也仅仅一星期。这样的话,和外人没有两样,不是吗?这样也能确定吗? 朱美像个小恶魔似的,扬起嘴角笑了。 “呵呵呵,您一脸‘真的确定吗?’的表情。我可以确定喔,申义的这里,大腿内侧附近……” 朱美白皙细长的手指,指着自己的大腿。 伊佐间的指尖,想起了今晨触摸时那手指冰冷的触感。 “……有很大的疤喔,很奇怪的形状。那是不会忘记的,我没看错。” 伊佐间总觉得听到了太真实的告白,有点害羞。为了遮掩害羞,他从放蛤蜊壳的碗里,拿起一个壳,用两手把玩着。 “我还是不能理解,你刚刚提到了那女人……那是指民江吗?” “嗯,凶手是民江。” 一开始,朱美被列为嫌疑犯。 降临于朱美身上的不幸灾难,全是申义当时任性、毫无常识的举动所引起的。所以朱美杀害申义的动机应该比任何人都更强烈才对——这似乎是包括警察在内的普遍判断。尤其她的不幸虽说起因于申义的行径,但大多数人——实际上包括警察,都说那是朱美带来的。 “我再度受到严厉盘问。先是骂我丈夫逃跑了,他是叛国贼,我也同罪,然后又说因为想置他于死地的心态,于是我杀了他。但就算人是我杀的,因为死掉的是叛国贼,不是应该受到褒奖吗?更何况,这事我压根儿不知道。这,不是很可笑吗?” 朱美没多久就被释放了。 那时,申义死亡已六天了。而六天前,申义推定遇害日前后三天,朱美几乎是在软禁状态下接受宪兵队的调查。那次的调查,是申义一度返家时,目击他行踪的附近居民通报的结果。讽刺的是,当时宪兵队的调查正是证明朱美清白的铁证。她可说有最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不过,如果再附加说明的话,那次调查是引起她公公提早过世的原因之一,这似乎是不争的事实。 于是…… 接着,被列为调查目标的便是民江。 “一开始,听到申义和民江在一起,我还不相信。然后,过了一阵子才恍然大悟。” 听说打从朱美婚事确定后,民江的样子就很怪异。整天抑郁不乐,也不说话。当然连一句恭喜也没有,甚至于对朱美横眉竖眼。 “她是妒火中烧吧。虽然不知道那女孩和申义的关系有多深,如果早就在一起了,当然会忌妒。但我不解的是申义的心情,既然选了民江,那又为什么要娶我呢?所谓的大男人就是这样吗?” 有些失魂落魄的伊佐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慌慌张张地想从朋友的行为里寻求解答,搜寻了一轮之后,从榎木津开始,不幸的是,想不起任何一位可以套用一般论的普通朋友。 “哎,也有一生热衷闺房之事的家伙嘛。还有男人发愿,在死之前要尽可能跟很多女人同床共枕,而日夜勤奋不懈。” 这是事实,榎木津的朋友里就有一位这种男人。虽非一般,但是一例吧。 “如果从这个例子来想,脚踏两条船、三条船,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吧。不,也许事实上,你丈夫对那个民江,对那个人已经腻了,所以换一条船到你这边。” 朱美一副可恨的眼神瞪着伊佐间:“哎呀,真是坏心眼。那不就成了,结果换了船,但船上的我太无聊,又回头找前爱人了。” 的确如此。 伊佐间正左思右想辩解之道时,朱美渐渐转成小孩似的眼神,说:“事实就是那样吧。当时我是个瘦巴巴的小女孩,但民江跟我不同,年轻时身材就长得很好,对,男人会喜欢那种早熟的女孩。” “你刚刚说过她晚熟。” “身体和个性是不同的吧。身体成熟,也不一定就是大人吧。即使是伊佐间先生,到底是几岁,光用肉眼判断也完全分不清吧。” 非常易懂的比喻。 也就是说,伊佐间与他的外貌不符,意外地年轻,那个叫民江的女孩,则是年纪小身体却成熟。相反的,伊佐间的个性比实际年龄老成,比起伊佐间,民江依她那年龄来看,心理却未成熟。可以这么说吧。不,只是看起来是那样,而实际上并非如此。 “她老是在发呆,一点忙也帮不上。为什么没有被开除,才教人觉得不可思议呢。但是,我们同年,她又是很和善的女孩,我俩其实很要好。不过,我也是后来才想起来,那女孩经常半夜溜出房间不知道到哪儿去。她跟我不同,老家很远,过年过节也不回家。应该是去幽会了吧。” “幽会。” “所以啊……说不定她对于那档事已经很熟练了。而我那时,根本还是个不懂事的处女呢。” 民江在申义失踪后,立刻从东家逃跑了。 把这两桩失踪事件联想在一起的是东家,主人心里好像一直觉得很不对劲。 “觉得不对劲?那东家不是撮合你和丈夫婚事的人吗?” “是啊。” “那不就说不过去了吗?觉得不对劲,又那个……把你们凑在一起,怎么这样?” “民江被通缉时,东家偷偷来道歉了。说:‘我看走眼了,如果知道是那种男人,也不会让你嫁给他。民江也是,我们长年看着她,完全没想到会是那种女孩,真对不起。’” 听说从其他方面也得到民江和申义似乎共同行动的目击证词。因为是战争期间,不确定搜查工作进行到什么样的程度,但结果朱美被释放,民江以杀人罪嫌疑遭到通缉。 话虽如此,洗清杀人罪嫌的朱美,境遇似乎没有太大的变化。的确,即使本人已经死了,叛国贼家人的污名也不是那么简单就能洗刷的。因为连处理公公的尸骸都很伤脑筋了,所以应该很严重吧。 她说公公的遗体虽然行了葬礼,但却无法埋葬。如果就那样放着,会日渐腐败,那样的话就无法在家里生活了。朱美不得已,只好独力将那飘散腐臭的尸体,暂时埋在院子里。 朱美诚实地说,好恶心。“很伤脑筋吧。”伊佐间随口回应,也不打算再问下去。 “当然很伤脑筋喽。那个,所谓的大难之后必有后福,那东家……” “啊。” “东家说,本来想再照顾你,但时局不允许,至少让我补偿过去的罪孽,我来善后吧。” “喔。” “又说,所以你到别处去生活吧。” “别处?” “嗯,他这么说,还包了点钱给我。可是,虽然他那么说,但也想不出什么好方法,我也非常犹豫,再说,有点,那个……” 朱美在此打住,盯着伊佐间的胸前。然后说:“是还有点依恋吧。” 依恋什么呢?住惯了的土地?还是住惯了的家?不……大概是丈夫吧。依恋着与无法厮守的丈夫之间仅存的回忆。 她的表情如此诉说。 “但是,想想我一个人也无法在被村民仇视的土地生活吧。所以,那个,叫什么来着,过河的……” “船。” “对,于是我当晚就离开村落了。” “目的地呢?” 当然,孤独浪迹天涯的朱美不可能有那种东西。 朱美只是偷偷地离开,踏上毫无目标的未知旅程。 然而,伊佐间认为,只要朱美不是嫌犯,那就是被害者的家属。唯一的关系人不知事件解决的结果,就出奔异乡,难道真能如此平静吗?并且,那亲切的东家,是怎么收拾善后的呢?总觉得无法理解,但又觉得或许那真的是没办法的事。 听说朱美先到上田,再越过碓冰崖。 正好是沿着镰仓街道逃亡的路线。当然,对没有地理概念的伊佐间而言,这么解释,他也听不懂。 “在途中,好几次想一死百了。好笑吧,看到现在的我,一点也不像弱女子吧。不,那时候也不是弱女子喔。可是,一旦被人穷追猛打的时候,人也是会变的。悲伤寂寞得失去理性,所有人看起来都像鬼一样。加上时局又坏,当时整个国家杀气腾腾,是十九二十岁的少女最不安的时代。身上的旅费一天天减少,虽说如此也没有赚钱的方法。心想可以卖身,但有钱买的男人都被抓到军队里去了。” 据说,走着走着,朱美走到了本庄儿玉[本庄儿玉,埼玉县北部。]。那到底是离家后的第几天,如今也无法确定了。 然后,终于山穷水尽了。朱美说,钱花光了,身心也消磨殆尽了吧。于是朱美…… 看破世间无常,自杀了。 “家人被烧死时,十分悲伤。因为丈夫的所作所为受到世人苛责时,也很痛苦。但是,无论如何悲痛,终究没想到要自杀。明明如此,那时是被什么诱惑了呢?是怎么样的心情呢?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昏昏沉沉的……” 好像是跳进利根川了。 但是…… 朱美无法就此死去。 那时,所谓命运的怪兽,用一种所谓偶然的方式,露出它丑陋的身影。并且,那偶然,似乎不断地翻弄着这不幸寡妇的人生。 “她在那里。” “她?” “她在那里。那女人,民江。” “啊?” 朱美在那里遇到了民江。 也就是说,拐了人家的丈夫,最后又把他杀掉的宿敌,在朱美决心寻死后突然出现了。伊佐间只觉得这个故事巧合太多,不过如果是事实也没办法。 或许也会有那种事吧。 朱美似乎没有想到要去报警。 尽管民江是通缉犯,却不掩面也不胆怯,毫无防备,一个人神采奕奕地走在川边。 她说当时民江拿着一个刚好装得下人头的包包。 ——那是丈夫,申义的头。 朱美直觉如此认为。 ——那女人,一直都和那个人在一起。 ——我却是孤独一人。 这么一想,便毫无理性地生起气来。 然后伊佐间开始想象,想象那从未去过的利根川边。 一片芒草摇曳的川原,昏昏暗暗的。川面早已变得黝黑,只剩水流动时的点点闪光偶尔映入眼帘,只有水声不曾停歇。景色已是黄昏。令人不安的、随处可见的风景。 然后……那是伊佐间的随意想象。 朱美像是要阻挡去路般,站在民江前面。 民江提着包包,慢慢走近。 朦胧的影子,轮廓渐渐清晰,直到可确认那的确是民江。褪色上衣加工作裤的决战服,等待着的朱美也是同样的装扮。当时战争中的女性全是那种打扮,这也没办法。 不过,只有脸是模糊的,完全无法判别。 这是当然的,伊佐间不知道民江的长相。 但不是无眼无鼻的脸。想象中的民江,是一个毫无个性的普通女子,有眼有口有鼻。虽然五官俱全,但也不是任何一人的脸。 朱美和民江的距离渐渐缩短,到对峙距离时,民江停下脚步。 “民江。” 明明看见了,长相却模糊的民江,挑起不是任何人的,同时又是任何人的眉毛,回答:“哪一位?” “当时民江不知道是我。”朱美说。 “不知道吗?” “不知道。” “太暗了吗?” “不。” “太远了?” “就在眼前。” “那是故意装作不认识。” “没那回事。” “那就是你看错了吧。” “我才没有看错呢。” “那为什么?” “我想民江已经忘记我的长相了。不,不对。与其说已经忘记我这个人了……对,那时候她的精神状态说不定已经不正常了。” 的确,被通缉还毫无警戒地到处乱晃,应该是精神状态出了问题。即便如此,如果包包里的东西真的是申义的头,那又另当别论了。 “那是,那个……那是你丈夫死后多久的事?” 朱美抬眼看了一会儿,看似在计算,“对,公公过世,发现申义的尸体——结果调查还是什么的花了一星期左右,所以……嗯,过了将近一个月吧。”朱美说。 “一个月。” 这么说,这一个月的时间,民江一直拿着人头逃亡? 异常。 尸体的一部分,犯罪的最佳证据,也不处理掉就这样拿着走,绝非正常的行为。即使没有犯罪,也一定会遭到盘查。没有比这更危险的行动了。 不。 ——如果处理掉了,就没必要砍下来。 原来如此,伊佐间想。 民江是为了带着走才砍下的。 砍下尸体头颅的理由,并非制裁也不是为了隐藏身份,而是因为想在一起,是这样吗? 因为不能搬运整具尸体行动,所以只拿了头。 和所谓“天诛”什么的,正好相反,不是吗? 伊佐间思考至此。 或许那是男人很难达到的境界吧。 如果民江能背着尸体逃亡,说不定她真的会那么做。失去理智的罪行,毁损尸体等等,大概不是那种程度的问题吧。虽然怀疑手无缚鸡之力的女性能够砍掉人的头吗?但那是完全相反的,也就是说,正因为软弱无力才要将它砍掉。 因为想永远在一起,所以杀掉他。 因为不能全部带走,所以拿走一部分。 乍听之下好像是反论,但那想法并不矛盾吧。不过如果从文字上来看,“想要在一起”的“在”这个字,就失去意义了。不,甚至于更随心所欲。人,和,东西,之间已经没有区别了。 再说,全体、灵魂,甚至连生前的记忆,都寄托在“部分”里——或说浓缩——不,是象征吧? 如此一来,砍下“部分”带着走,才能与“在一起”这件事具有相同意义。 伊佐间在此想起了阿部定[日本女子阿部定于一九三六年杀害同居人并割下其下体,是日本第一桩割下体杀人事件。]。砍下的部位虽然不同,但她们的理由不是一样的吗?只是象征对方的“部分”不同而已。定是那话儿,民江是头…… ——不是这样吧,完全还没到那境界。 伊佐间停止思考。 因为虽然模糊不定,但觉得不对。反正自己没有处在同样的状况下,是不会了解的。不,即使在同样的状况下,伊佐间也不会是民江。总之,无论如何,伊佐间是不会了解民江的心情的。 ——再想也没有用。 这种时候,应该只把问题放在事件已经发生,而与事件为何发生无关才对吧。 说不定只是想砍就砍下来了。 说不定只是想带走就带走了。 不知道民江与申义之间起了什么争执。 朱美继续说:“民江啊,一点也不害怕,不吃惊。也不逃跑。反而是我退缩了。” “民江只是发呆吗?” “不,她说,不知道您是哪一位,但我在赶路,请让开。” “赶路,她要去哪里啊?” “那个啊,她说必须到逗子去。” “逗子?” 那是伊佐间现在所在的,这个地点。 “请让开。” “民江,你拿着什么?” “不能告诉你。” “可以给我看一眼吗?” “不给不认识的人看。” “别装傻!那是我的东西!” “虽然一时退缩,但我随即怒气冲天。当我说,那是我的东西,那女人想起我是谁了。” “你是,朱美?” “民江,那个头还我!” “不要!怎么可以还给你!” “你说什么!” “因为她的态度,我更确信那一定是那个人的头。确信之后,我突然火冒三丈。为了夺回丈夫的头,我上前抓住民江。现在想起来是很愚蠢的事,夺回那种东西,一点也不值钱。但那时候,情绪变得很激动,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结果两个人纠缠在一起摔落川里了。” “摔下去了?” “我不知道后来发生什么事,我开始觉得头的事情也无所谓了,我想,我用双手,像这样紧紧掐住了民江的脖子。” 据说,朱美不知道后来发生的事,她失去理智地掐住民江的脖子,民江也连抓带咬地抵抗。 被村民当做对国家的不满发泄出口的扫把星,累积许久的不幸,一口气全在眼前的女人身上释放了吧。丈夫被横刀夺爱,死于非命等等,那种事似乎都已经不重要了。 “是叫作杀意吗?当然有,充盈得很呢。不,我的身体里,只剩那个了吧。去死吧!去死吧!” 两人不断纠缠又分开地沉入水中。 “我杀了民江。” 伊佐间无言以对。 可以有各式各样的想象和解释吧。但对朱美而言,让她知道这些也没有意义。就像伊佐间对那体验的社会观感或反应,对伊佐间自身而言也只是徒增困扰,是一样的意思。 今天的告白全部都是。 朱美看着自己的手。“然后……” 然后,她第一次露出悲伤的眼神。 “我也死过一次。” 伊佐间直到现在,才觉得好像理解了自己为什么被这女人所吸引。 朱美也见过那光景吧。 很想问。 “哦。” “讨厌,又是那种表情。” 朱美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笑得更空虚了。 “我不是怪物啦。说死过一次,只是一种比喻。真的死了,现在也不能跟伊佐间先生共饮交谈啊。” 朱美拿起酒杯举起来。 “啊,当然如此。嗯,事实上……” “呵呵呵,这样一来,不成了我在赛河原[赛河原,三途之河的河边,小孩死后所到之处。传说小孩为了供养父母而堆积小石头,但屡屡被鬼弄倒,于是地藏菩萨出现解救。]被鬼追着跑回来,很好笑吧。” “你是说……” “讨厌,没那回事啦,又不是讲古。只是很痛苦很痛苦,几乎失去意识,只是那样而已啦。憎恨、不甘心,要杀掉你,那种丑恶的情绪凝结在一起,然后就溺水了。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很黯淡呢。我被好心的人救了,保住一命,然后附在身上的魔物也被除掉了。” 伊佐间终究没能说出自己那次体验。 ——算了。 伊佐间认为这是不相干的话题,只是想强求朱美和自己之间的接点罢了。擅自主张的妄想。 “然后,那个……” “嗯,活过来后就后悔了。真的对民江做了坏事——我得救之后这么想。我完全不知道她后来怎么样了。我是持枪的加害者,所以也不想知道。但我不认为她还活着,可是也没人追究,过了好几年,尸体都没浮上来,又是战后混乱时期。我真是罪孽深重的女人啊,放着那件事,就这样,八年的时间优哉游哉地过来了。我忘记了,很久。” 伊佐间依旧无法做出明确的回应,在脑海里搜寻单字。结果选到的不过就是,嗯,哦,之类的。 朱美到底也醉了。 朱美保持看着下方的姿势,发出“嗯——”的声音伸伸懒腰。 因为领子微敞,露出了白皙的领口和纤细的脖子。 很瘦,几乎到了颈骨清晰可见的程度。 “颈首。”伊佐间不经意地说出口。 “啊,头啊……” 朱美似乎只有这次没看出伊佐间内心的想法。 “流走了。为什么呢?我只记得这个。因为我死命地掐着民江的脖子,所以应该没看见才对。而且掉进了水里,连眼睛有没有张开也不记得——丈夫的头载浮载沉地流向远方的样子,我不可思议地记得很清楚喔。” 朱美仿佛追着那流逝的头,视线瞟向远方。 丈夫的头顺着利根川流去,最后流到了海,说不定朱美是这么想的。所以才会说“海水太咸不好”。 ——她怪异的行径,是向被不知何处的大海所吞噬的丈夫的头……饯别。 又不是遭遇海难,被河水流走的话,祭拜河川就好了。可是,若是溺死在河里也就算了,是头在河里流走了。该拜哪儿才好也不确定,于是朱美就到海边去了吧。除此之外,难以想象其他对着海祭拜的理由了。 朱美就此沉默。 然后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朱美的肤色很白,不论怎么喝,肌肤一点也没泛红。要染红朱美的肌肤,冰冷的水似乎比酒有效。今晨在海边所见那泛红的小腿,伊佐间还历历在目。 隆隆、隆隆的,听见海的声音。 “喂。”朱美依旧看着远方说道,“伊佐间先生,您刚刚说骨头焚烧后还会留着,是吧?” 极为融入潮骚的声音。 “那是真的吗?” “因为火葬也会留下骨头啊。不管在战场或在内地,之前战争的时候,尸骨不是随处散落吗?” 朱美好似听进去了又好像没有,有气无力地回答:“啊,这样啊。但是……这样的话,不管是浸在水里,或是埋在土里,骨头会万劫不灭吗?” “因为听说根据万物之本,也出现过几千年或几万年前的骨头啊。” “即使被风吹,被雨淋?” “对,即使被风吹,被雨淋。” “不论几年、几百年、几千年?” “对。不论几万年、几百万年。” “那么,那个人的头也是?” “头?” 伊佐间转眼过去看她,朱美缠绵悱恻的妖魅视线等待着。 仿佛正要倾诉什么,仿佛哀求着什么。 “人的……” “咦?” “人的皮肤会破,头发会掉,肉和内脏也会腐烂消逝吧。” “的确如此。” “那么,人,人的本性,会寄宿在骨头里吗?还是会随着肉和内脏一起腐败消逝呢?” “啊?” 朱美哭了。 伊佐间的心不露痕迹地纠结了起来。 “人的情绪,人的心,不,人的灵魂,我以为死了就一了百了了,但如果那些寄宿在骨头里,那么就会跟着骨头永远留下来吗?我小小的妄想和执念,也会永远留下来吗?” 伊佐间没有回答。 朱美的姿势由端正转为放松,她白皙的手放在伊佐间手上。 冰冷得令人毛骨悚然。 明明喝了这么多酒。 简直与今晨没两样,如冰似的冷。 裙子乱了。伊佐间的视线不知该放在哪里,往下一看,朱美转过身子,背部倒也似的靠向伊佐间。 伊佐间心想不能打翻锅子,慌忙抱住朱美。右手挂在伊佐间盘着腿的左腿上,朱美的背靠向伊佐间。 一只酒瓶团团转了两三圈,倒了。 朱美的头发散发着海草香。 “啊,所谓缘分真是可怕的东西呀。” 朱美那与潮骚相应和的声音,并非沿着空气的振动,而是沿着身体的振动传过来。 隆隆、隆隆的海声响起。 “她在呢,那女人。” “咦?” “民江在。” 隆隆,隆隆。 “还……活着吗?” “不知道是本来就活着了,还是从那世界回来的,我不知道。” “如果活着,你就不是杀人犯了啊。” “我是杀人犯。即使世人忘记了,我从那天起,一直都是杀人犯。因为我想杀她,也动手了,所以不论活着还是死了,都一样啊。” 朱美的身体好冷。 伊佐间觉得自己温暖的身子逐渐变冷。 “那女人……” 不自然地弯曲的颈子。 “说不定还拿着那个人的头。” 从微微敞开的领口看到了锁骨。 “已经完全变成骷髅了吧。” 什么嘛,还想要吗? 执念太深。 伊佐间把视线移向佛坛。 ——原来如此,所以是空的。 那佛坛空荡荡的,是为了供奉丈夫的头颅吧。 一定是那样的。 伊佐间确信。 “哥哥。” 昏昏沉沉的,又发烧了啊。 “伊佐间先生……”害羞的声音,“跟那个人很像。” 伊佐间再度发烧,看见自己首级的幻影出现在佛坛。 当然,那泛着光泽的表面上,映着自己看惯了的脸,只是瞬间闪过,仅只如此而已…… 听见海涛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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