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康复的家庭》到《宽松的纽带》

——为文库版写的后记

宽松的纽带  作者:大江健三郎

我从来没有写日记的习惯。年轻的时候回忆刚刚过去的几年,还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可是不知不觉间,想要以稍微长一些的时间段回顾自己和家人的生活时,便会因岁月流逝之快速与复杂而感到茫然了。尤其是,近十年来的生活变化,导致那些不变的东西,和家人谈论起来,好像也抓不到清晰的头绪了。

但是,趁着《宽松的纽带》文库版出版的机会,我重读了原来的版本,顺势又重读了《康复的家庭》,深深感到,书里诚实地记录了我们一家十年来的生活轨迹。

而且我想,我和妻子用各自的文章和绘画完成一本书,这种创作方式不会再有了。尽管以这两本书为契机,我们至今仍在报刊上连载随笔。

说实话,像这样将自己的人生路程切割为一个个阶段来思考,是我从小养成的习惯。但在重新阅读这两本书之后,我觉得我所思考的我和家人的人生节点这个问题,仍然是很特别的东西。

因此,我想到能否把这两本以文库版的形式并入一个套盒里——我并不是想要拜托出版社,只是请妻子帮忙的话,她会马上剪裁厚纸,画上插图,做成私家版的——为此我想要为这套书先写好一篇后记。

我还有一个从小养成的习惯,就是把书当作一个最喜爱的东西。优秀的绘本作家莫里斯·森达克,对来信说把他写的书吃掉了的小读者表达了感谢。对我来说也是如此,书籍不仅仅是阅读的交流工具。尽管如此,我既没有为自己的小说制作过特殊版本,也没有想过要得到喜欢的小说家和诗人的作品的豪华限定版,因为我喜欢那种随处可见的普通版本。

不过我也喜欢刚才提到的像莫里斯·森达克写作的几本小薄书合起来收入套盒那样的东西,我曾多次梦想过,自己为了孩子们写的书可否也做成这样的呢?作为实现这个梦想的一环,我开始考虑将这两本文库版合为一套的形式。

与此同时,正如开头写的那样,即便妻子能够制作出私家版来,自己和妻子合作,再继续制作那样的书,也是不可能的了,这显然是年龄所致。写作了这两本书之后的十年来,我的人生岁月一直处于多事之秋,时过境迁,我终于将目光聚焦到了在那些年月中永远地离开了我——也可以说离开了妻子,离开了光——的重要的朋友们身上。

在这两本书中,我没有正面描写武满彻这位音乐家,不过在有别于光的音乐的意义上,他的音乐一直回响在我的全部生活中。我在《宽松的纽带》的最后,写了我要去普林斯顿旅行开始新生活,在那之后不久,还没有等到我去旅行,武满彻先生就去世了。

这两本书里记录了许多关于广岛的片段。我第一次去广岛,是光刚刚出生的那个夏天,这次旅行对我而言具有深刻的意义。当时跟我同行的大编辑安江良介也去世了。他每天早晨看新闻,不论是国际问题,还是国内问题。看外文书时,他总是把离不开的词典放在身边。我印象中的安江先生就是这样的。他是我终生不渝的朋友……

还有妻子的兄长、我年轻时的朋友伊丹十三,死得令人痛心。大约一周前,我整理书库时,发现了以为早已丢失了的法国信使出版社版的《兰波诗集》。那是十七岁时,伊丹给我的法语学习教材。

比我大两岁的伊丹,是一个使用铅笔写文章的年轻人。他用4B铅笔在《Roman》这首诗的题目上涂上浓重的旁线。我也是从那时开始,总爱在书上写些蝇头小字,用偏硬的铅笔从词典里抄写几行字。

有一次,我读到一位叫作渡边一夫的法国文学研究专家的书,伊丹告诉我这是东大的教授,于是我开始备考东大。经过一年复习备考,拼命苦读,我终于得偿所愿,渡边一夫先生成了我终生的导师。现在回想起来,我只上过先生有关诗歌和小说的主题课。先生留给我的遗物中有中原中也签名的《兰波诗集》,里面的《传奇故事》[兰波诗《Roman》的日文译名。]是这样开头的:

十七岁的年龄,不是石头也不是铁。

一个美好的黄昏,觥筹交错的咖啡屋。

何为啤酒,何为柠檬汁?

人们漫步在绿荫浓郁的菩提树下。

实际上,地方城市的高中生活,啤酒就不用说了,连柠檬汁也是无缘的,但是每当回忆起伊丹十三年轻时的面容,我和妻子总是会心情愉快起来,仿佛环绕着虚拟的“绿荫浓郁的菩提树”转圈似的。

《康复的家庭》的初版一面世,出乎意料地受到读者的欢迎。那里边收入的是相当长一段时期——从第一章里写的光的诞生之日算起,有整整十年——登载在非营利性的季刊杂志上的文章。

虽说这些文章不是随意写就的,但是由于发表在只面向开业医生们的杂志上,又是拖拖拉拉写出来的,所以和我写给文学读者看的全然不同,感觉就像在如实记录每天的感受一般。正因为如此,妻子业余水平的水彩画也得以一起印在上面,而我闲适松弛的心态则非常鲜明地体现在了文章中。我在三十出头时就下定决心,自己的文章要修改到自己满意为止,所以这些文章要是发表在面向一般文学读者的杂志上的话,肯定会反复改写的。

我最初写的东西有其相应的节奏,是很容易阅读的。那么,我又为什么还要执拗地修改呢?为了把文章写得坦诚一些,我不断地修改小说。这一点在写随笔时也是一样,要不断地修改。不过,在追求这个目标的过程中,文章必然会变得复杂起来,就是说,变得难懂了。这就是我的“难懂的文章”变得错综复杂起来的原因。

我并不是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被人说文章难懂,被人看作文章糟糕的代表,我当然不可能高兴。但是,如果不这样的话,自己想要表达的东西就不能正确地传达。因此我是在说服自己,坚持这样才写作到今天的。尽管如此,其实我也向往那种清澈明快而又响亮的音乐般的文章。

由于让《宽松的纽带》以和《康复的家庭》同样的形式登载的季刊杂志已经没有了,这两本书以单行本的形式出版后,我又恢复了以往的写作方法,即集中精力构思一本书。我每写一本新书,就想要在那方面拓展下去,而且写完的原稿,为了让自己满意总是不断地修改。

《宽松的纽带》一出版,我们就收到了——说实在的,有很多人是期待看到里面收入的妻子新画的插图——读者源源不断寄来的明信片。说起来,《康复的家庭》出版时,我也收到了大量热情洋溢的明信片,但是这回还增添了其他的声音。

“为什么这本书这么难懂?”“里面写的虽然还是您日常生活中发生的事,故事围绕着光和夫人,和上一本没有不同。可是,读这本书的时候,为什么会感觉在被您这位作者拒绝呢?”

当然了,给我写来的明信片也不都是批评,有人表示妻子的绘画有了很大提高,对于光的音乐的新拓展也有善意的评价,特别是关于伊丹十三的电影《平静的生活》以及录像带版的光出场的附录,也大多是鼓励的内容。后来得到伊丹去世的噩耗时,妻子不正是依靠这些明信片里的鼓励,才熬过了最痛苦的时期吗?只能眼睁睁地在一旁守着她的我就是这样想的。

写作这两本书期间,在不断涌上心头的情感驱使下,我暂时放下了手头的小说,准备投入以毕生为目标的学习。这一想法产生的过程,重新阅读这两本书时,至少我是非常清楚了。可以说,我把从《康复的家庭》朝着《宽松的纽带》日复一日地度过的这十年来自己内心的种种感受,遵循现实的发展轨迹,毫不走样地书写下来了。

在这个意义上,也正是这十年来,以这样的形式坚持不懈地把每天的感受记录下来——以妻子的绘画作为稳重的旁证——这些文章结集为两本书留下来,对我个人来说是意料之外的宝贵馈赠。

还有一个想法,这一点或许只有我自己最清楚,我在写这两本书期间,考虑到自己必将会迎来与这个世界告别的一天,到了那时候,前面举出的那三个人会和家人一起为我送别,于是我写下了他们的故事。

只是他们三个人在很短的时间内先后去世了。现在的我,觉得这样的书——文章的表面虽然看不到,但光、妻子和我,是生活在这三个人温暖目光的守护下的,我和妻子都是一边感受着这一点一边写文章、画画——自己不会再写了。这也是很自然的事。


---一九九九年夏

上一章:发愿·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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