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愿 · 发心

宽松的纽带  作者:大江健三郎

1

我在纽约接受了埃利·威塞尔的一个访谈,下面这些话是没有写进公开发表的谈话记录里的内容。我对埃利·威塞尔说:“基督教在日本绝不是一个大宗教。”(言外之意是,犹太教、伊斯兰教也是如此)他立刻说:“日本有神道吧。”说到神道,天皇家族举办各种活动时的确都举行神道仪式,每次新内阁诞生时,大臣们也都去伊势神宫参拜。晚年的野上弥生子(这位女士的晚年很长,而且一直保持着创造力和批判的态度),对前一年当上文部大臣的那位曾长期在美国接受教育的学者(大概他们互相认识)叹息道:“竟然连N先生也在正月去伊势参拜了!”

我这样回答威塞尔:“神道虽然是我国的宗教之一,但把日本拖进那场悲惨战争的战前、战时的军国主义教育的核心内容是至高无上的天皇制和神道,天皇被称为‘现人神’。因此,领导战后的日本走向民主化道路的美国占领军,极力要把政治体制从神道中分离出来。”

他问道:“那么,现在日本最深入人心的宗教是什么呢?”我回答说:“是佛教。”因为我国大部分家庭的葬礼都是按照佛教的方式举行。另外,从日本文化这个角度来看,佛教语言已无孔不入地渗透到我们生活的各个方面,只是我们很少能够真正意识到而已。不久前我在北海道的小樽参加学术研讨会,到会的荣格派心理学家河合隼雄在会上举实例证明,在我国,就连天主教的神甫也使用佛教语言布道。他的发言引起听众的热烈反响。

我作为作家,一直有个习惯,就是要确切了解词语的含义,一旦发现用词有误,立刻彻底纠正。根据这些经验,那些语言本应具有极其严格的含义,但宗教语言在被人们模棱两可地使用的过程中,逐渐变成了我们的日常生活用语。从日语的历史来看,最广泛最深入地渗透进我们生活里的,无疑是佛教语言。

于是,每当我在文学作品中看到佛教用语时,总要停下来琢磨一番。这也是我从自己经常犯的错误中得来的带着苦涩经验的习惯。即使是读夏目漱石[夏目漱石(1867—1916),日本近代作家,代表作有小说《我是猫》《三四郎》等。]的作品,对其中引自禅宗经典的词语,我也是一一细心体味,纠正自己的主观臆想,即望文生义的错误理解。尤其是夏目漱石晚年喜欢使用的那些词语,与其说是禅宗用语,不如说是接近禅宗的汉语更贴切一些。例如《明暗》所表现的“则天去私”的思想,这个词语有多种解释,如《大辞林》是这样解释的:“夏目漱石晚年描绘的理想境界。指舍弃我执,顺从于达观的和谐世界。《明暗》为其实践作品。”对这个定义我还是要细细思考一下。

在《明暗》之前不久,夏目漱石曾做过题为《我的个人主义》的演讲,从中也可以感觉到,《明暗》的女主人公阿延尽管不断扩张个人的想法、行为、意愿,但毕竟还是,或者说正因为如此,与广大世界的法则基本相一致。这不正是夏目漱石的思想吗?的确可以把这个思想的后半部分解释为达观或者顺从于和谐的世界。但是,不能把它理解为被动的人生态度,而应该理解为积极的人生选择,如果不这样正确评价《明暗》前半部分的思想含义,不就感受不到“则天去私”所提倡的生动内核了吗?

茶道中来自禅宗的词语也是数不胜数。企业家、政治家以至如已故的井上靖这样的小说家,都很喜欢使用。每当碰到这些词语,我一般都要仔细琢磨琢磨。

说实话,一听到人家使用“一期一会”[“一期一会”是日本茶道用语。如日本幕末茶人井伊直弼的《茶道一会集》中提到:“茶会谓一期一会,主客屡次相见,而今日之相见,一去不返,为一世一度之会,客人离茶室而去,主人亦万事挂念,尽深情关切之意;客人亦思再访之难,且感悟主人趣向及细致之用心,以诚相待,此乃一期一会。主客之间心心相印,以礼相待,即一会集之极也。”]或“一座建立”[“一座建立”是茶道或能乐用语。在茶道中,主人招待客人看似简单,却极其用心,蕴含深意,以期主客一体、息息相通的充实感。]这些禅语时,我就会觉得无法忍受。以一般人的望文生义,也即凭空想象来理解,变得如此庸俗岂不是理所当然?在电视的相亲节目里,主持人郑重其事地讲着“一期一会”;在我家附近正准备开工的建筑工地上,看到建筑公司张贴出的“一座建立”的宣传海报,我不禁感到悲哀,这些原本高雅的词语怎么沦落到了这个地步?

我本来没有机会接触茶道方面的书籍,但偶然看到一本研究俳句的书籍上引用的井伊直弼[井伊直弼(1815—1860),日本德川时代幕臣,主张对外开放,在樱田门外之变中被反幕府派武士暗杀。]的文章,使我产生某种特殊的情感。顺便提一下,前面提到的野上弥生子的作品《迷路》中塑造了一些与井伊直弼宗族有关的人物形象。井伊直弼的文章是这样写的:

主客皆情意绵绵,依依惜别,及至客人告辞,离茶席至庭院,并不高声言语,静静回顾主人,而后方才离去。主人尤为恭敬,目送客人直至不见其身影……乃心静气和返回茶席,此时自小门跪行而入,或独坐于炉前,默然静思,方才虽短暂欢叙,彼已不知向何方,今日之一期一会后,彼将不复再来,此乃世事之常。或独自品茶,当此寂寞之时,能相与语者,唯一水壶耳,别无他物。是为一会极致之习。

我对主人送走客人之后独坐思念的所思所感以及形体动作感同身受,后来当我默默坐在谈论茶道的前辈作家、评论家身边的时候,会想起这位在万延元年[万延为日本江户时期年号,万延元年即1860年。]遭到暗杀的外交官所写的文章。

2

每当我遇见未曾接触过的、感觉生疏的佛教用语时,都要认真琢磨一番,尤其是像发愿、发心这些词语,都因其特别重要而存留下来。正如日语中来源于佛教的词语那样,一方面具有佛教出典的原意,另一方面则被世俗所用。现在先介绍《岩波佛教辞典》对这两个词语的定义。

发愿:发自内心的愿望。发誓、表明之意。包括祈愿、祈求和发誓、许愿两个方面。后者包括为希望悟道的许愿,为到达净土、普度众生的许愿以及其他各种行善积德的许愿,等等。叙述发愿宗旨的文章称为“发愿文”“愿文”。净土宗将向往极乐净土世界之心称为“回向发愿心”。“定知至心发愿,愿无不得。”(《日本灵异记》)

发心:亦称“发意”,详称“发菩提心”“发道心”或“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发无上正确觉醒之心)。但梵语原著之意多为“发心于正确觉醒”,汉语译文未能准确表达其原意。此外,日语独特用法还指出家、入佛门,以及为达此目的遁世隐居,由此转译为有目的有意识地决心从事某件事。“虽偶有发心修行者,却难以成就。”(《往生要集》)

这两个词,尤其是“发心”这个词条的释义,是将梵语原典与汉译以及日语独特的用法分别进行具体的比较,并指出三者之间存在着彼此难以传意和语义偏移的部分,这很有意思,使我想起学生时代曾阅读过《法华经》译本,也是用汉语译本与日语译本对照着读的(日语译本是直接从梵语原著重译过来的),但由于翻译过程中漏译太多,读起来常常不知所云。因此,我理解了拼着性命也要万里迢迢前往印度寻取真经的僧人的心情,同时也真切感受到了,对当时的日本佛教信徒来说,空海、道元这样的僧人是何等重要啊!

而在今天,我认为荒井献等人进行的翻译《新约圣经》(岩波书店出版)原典的工作正是因其难能可贵,才受到了读者的欢迎。作为我个人,恐怕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接触宗教界人士,但我从这些学者身上学到了许多厚重的东西,今后还会继续得到教诲……

3

我最早对发愿这个词语产生印象,是由于读了柳田国男[柳田国男(1875—1962),日本著名民俗学家,被尊称为“日本民俗学之父”。]的文章。小时候,被母亲训斥“你难道是为了忘掉才读书的吗”之后,我便发愿、发心——这当然是按照该词的一般用法来使用的,把自己认为重要的书籍中的重要部分抄写下来,用这种方法来记忆。以致现在有评论批评我的文章引用太多,我的这种写法就是当年的影响所致。

我记得在十六七岁的时候,第一次把柳田国男的《美丽的村庄》的结尾部分抄在笔记本上。“与开发国土之悠然步调相比,人生实为微不足道。虽一代人之久,尚未能完成,又何寂寞之有?山川草木,清明万物,自太古以来,岂非吾辈之友乎?绝无使人不幸而终之理。学问艺术亦复如是,唯重要之事乃发愿也。”

这篇文章发表于昭和十五年(1940年),而在其八十年前,那位前文已提及的在樱田门被暗杀的政治家,也在日常生活中使用过寂寞这个词。我想,他们与我们今天对这个词语的惯用方式不同,大概把这个汉语读为jakumaku(“寂寞”的日语古文读法)吧。

柳田国男说,日本这个国家各个地方的美丽风景并不是天然形成的,而是人工之美,但他又说开发国土应以悠然之步调进行。半个世纪之后的今天,我们切身感受到的却是胡乱开发的可怕速度。

应该说恢复被破坏的“美丽的村庄”、美丽的风景才是我们今后努力的目标,也即发愿的目标吧。最重要的是发愿,这一呼吁在我们当下的生存环境中显得尤为真切。

4

我用了一年的时间总算准备好了自己的发愿、发心,下一步打算以自我控制的周全方式付诸行动。这将根本改变自己从二十多岁开始形成的一切以小说创作为核心的生存习惯。现在,我正在考虑将《燃烧的绿树》作为自己最后的小说。今后的几年,我打算用来阅读十七世纪荷兰哲学家斯宾诺莎的著作,他的著作大多使用拉丁语写作,仅从这一点来看,他就称得上是全欧洲的哲学家。即便以后再写小说,我也要以与过去迥然不同的新体裁来写。因为写作原本就是为不断追求创作形式上的创新而发愿、发心。

因此,我集中精力写了这一系列文章,在今后相当一段时间里,这本书应该是我的最后一本新书。这本书里仍然有妻子创作的水彩画[本版本未收录插画。——编者注]。此前的《康复的家庭》出版后,收到前所未有的大量读者来信,其中大部分都表示很喜欢书里的插图。于是,在繁忙的日常琐事之余,妻子将素描画册摊在餐桌上埋头作画的日子多了起来。每当此时,我叫她也全无反应,俨然像个专注于创作的独身男人,这使我觉得有趣,更觉得吃惊。

我还没来得及跟妻子和光(我们三人将一起前往新泽西州立大学)以及留在东京的女儿和次子商量自己这个开辟新生活的意图,即打算创造一个从明年开始认真阅读斯宾诺莎书籍的新环境。以前也是如此,他们看着自己的丈夫或者父亲被内心的激情鼓动着,独自一人身体前倾,做出准备起跑的姿势,朝着与过去完全不同的新方向发愿、发心,很可能为我感到心疼。“啊,都快六十岁的人了,还这样子……”

另一方面,我清楚地知道,我的家庭由于永远像个孩子似的光的存在而一直保持着紧密的关系,希望今后以更加宽松的纽带维系在一起,我也相信会这样的。我正是为了证实自己的想法,才打算写完这部书后前往普林斯顿的。

上一章:并非“感... 下一章:从《康...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