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二日 星期天
第一日

Level 7  作者:宫部美雪

1

反复出现的,是幻影。


睡意忽深忽浅,梦境也随之改变,就像随意变换花样的万花筒一样。

在最深的睡意里,他融入了梦中。在那里,他和某人手牵着手站在被波涛挖空般的断崖边,俯瞰风平浪静的海面。海风静静拂过脸颊,偶尔舔嘴唇时,甚至都能清楚地感觉到咸咸的海水味。

“这就是海吧?”

抬头一望,站在他身边的男人点点头。那只褐色的手很大很结实,将他的小手整个包住,身体传来夏草的清香。

“对,这就是海。”

男人回答。

他用力握紧男人的手,肩膀挨着那穿着薄质长裤的大腿,小声嗫嚅道:“有点可怕。”

那之后,对话仍在继续——那想抓也抓不住的对话,仿佛一伸手便会流失的水,正想追索就翩然消失。

有点可怕……唉,大海总是那样静止不动吗……它会不会过来抓我……

男人笑了,从他雪白的齿间飘出香烟的白雾。

“大海不会跑到陆地上的啦……就好像……人不能飞上天一样。”

他的脸颊感受到男人衬衫的质地,他笑开了。

这种常识我当然知道啦,人类不能飞上天我当然……我当然……

爸爸。

深邃的梦境就此动摇,然后消散无踪。爸爸。唯有那好不容易才找到的遗失的话语还留下些许余韵,大海就像画在薄纸上的素描被卷走……

混沌又回来了。睡意变成浓黑的暗影流淌过来,沉重的空白来临。过了一会儿,他的意识已上浮至紧贴着睡眠这层波浪的下方,仿佛脸上只盖了一条薄毯,浅浅的睡眠。

这时他正从梦的外侧看下去,他在俯瞰梦境。梦中的自己正站在一扇门前,那是扇厚重的木门,把手很大,握在手里凉沁沁的。本该站在梦外的他,手心却感到那份凉意。把手平滑转动,门锁被扭开,门即将开启。

“他们一定会吓一跳吧。”

某人如此说。本该是从天上俯瞰的眼睛,突然间降落到梦中他的身旁,转头回顾那个跟他说话的人。但他看不见对方的脸,因为梦境这时开始变得断断续续。就像没电的随身听一样,播放、停止、播放、停止。在慢动作缓缓消失的梦境中,只听得见声音。

“嘘——安静点。”

他翻了一个身——

“不要发出脚步声。”

他伸直露出的脚,把扯到一边的毛毯重新盖好——

“吓唬一下也不错,他们一定不会生气,因为今天是……”

他即将脱离梦境——

“因为今天是平安夜。”

接着他听到惨叫声。轻轻的脚步声、沉重含糊的声音,以及惨叫声。就像一边鸣响一边破碎的钟一样,惨叫声逐渐高亢嘶哑,颤抖着缓缓消失的最后断片和某种东西摔到地上破裂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咔嚓。

就在这时,他醒了。

2

头好端端地放在枕头上。他朝左侧卧,面向白墙,两手缩着,两腿也微弯,肩膀露在毯子外面。压着枕头的耳朵和全身上下都可以听见自己心脏快速的跳动。扑通、扑通、扑通,就像一个全速跑回家的小孩。

他觉得好冷。睁开眼睛不动,便觉得从额头到后脑勺掠过一阵扯线般的疼痛。刚刚还在脑中穿梭盘旋的梦境一边仓皇撤退,一边留下轨迹。他甚至觉得可以以手指循线画出那条路线。

仅仅一秒,疼痛便消失了。他眨眨眼,抬高视线。

全白的墙壁直抵天花板,无任何污点。凝神细看,表面并不平整,看得出凹凸起伏,就好像……就好像……什么?

从柔软的枕上抬起头,他思索着。他觉得就好像什么一样。这面墙壁、这个颜色。从毯子里伸出手触摸墙壁,感觉很粗糙。他觉得像什么?还有这个颜色,这个颜色叫什么来着?

他继续躺着,一直盯着墙壁。太可笑了,他怎么会想不起来呢?他为什么会觉得想起这件事非常重要?

他憋住一口气,陷入沉思。就好像……什么?像牛仔裤。

牛仔裤——这个词翩然浮现,仿佛一扇看不见的门打开了,某个看不见的隐形人把答案扔给他。这壁纸的触感很像牛仔裤。可是颜色不一样,这种颜色的牛仔裤不是他的喜好。这个颜色叫……这个颜色叫……米白色。

他把憋住的气吐出来,怎么会有这么麻烦的清醒方式?每天早上醒来没想起壁纸的颜色前竟然就不能动。

他扯开毯子坐起身,这才发现自己睡在一张床上,同时也立刻僵住——旁边还睡着一个人。

由于他刚才猛地扯开毯子,那人现在上半身什么也没盖,只穿着一件和他身上一样的干净的白色睡衣。

她。对,是个女的。头发很长,身材娇小,背部看起来很纤细。

她嗯地呻吟了一声,闭着眼摸索刚从身上扯开的毯子,大概是冷吧。屋子里很冷。

他连忙抓起毯子一角,拉起来盖到她的肩膀上,这下子她总算停止摸索了。她满足地深深叹了一口气,几乎把头整个埋进枕头里。

在她发出规律的鼻息前,他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他想,万一现在把她吵醒就麻烦了。他得先把情况弄清楚一点。

她是谁呢?——他思索着,但想不出对方的名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应该是昨晚吧,十之八九可以确定是昨晚,自己和这个女人一起睡过,一定是这样。也就是说,不只是普通的睡觉,应该是所谓的“睡过”吧。跟女人一起过夜,总不可能整晚都坐在床上玩扑克吧……

思考就此卡住,扑克是什么东西?

不过,这次并没有考虑太久,脑海中便立刻浮现印象。五彩缤纷的卡片、双手洗牌的动作,连抽王八、拿破仑、七桥牌这些游戏的名称也想起来了。想到这里,他觉得似乎很久没玩牌了。

真混乱,他想。脑袋里有点乱七八糟的,大概是因为睡太久了。

他用手掌掩着嘴,哈出一口气闻闻。他以为自己口腔里一定还残留着酒味。他喝了酒,而且喝得太多,不知道喝到第几家酒吧时和坐在隔壁的女孩看对了眼——他猜想肯定是这样。搞不好,连对方的名字都没问,所以才会想不起来。

可是,没有任何酒味,只有一点点药味。

看来不是宿醉,想到这里,脑袋深处忽然一阵刺痛。虽只是一瞬间,却令他整张脸忍不住皱成一团。他抬起手按住太阳穴附近,轻轻晃动脑袋。不疼了,就算上下摆动下巴,也毫无感觉。

真是的。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开始觉得总不能永远这样。不管怎样,至少该先去洗把脸。

他坐在一张宽大的床上,黑管钢架双人床,这点轻易浮现脑海。他试着变换坐姿改变重心,床立刻发出嘎吱声。他捏了把冷汗,以为把她吵醒了,但她裹着毯子的肩膀却连动也没动。

这床坐起来真不舒服。他越过头侧的扶手往下窥视。四个床脚全都装着圆圆的东西——车轮?不,不是车轮,不是这样说的。是脚轮。想起这个词的同时,脑海中也浮现出推着附有脚轮的床在地板上四处移动的场景,这样扫地时就轻松多了,有制动器卡着也不怕床乱晃。

奇怪了……怎么会想起这样的事情?

床靠墙而放,他现在就在墙边。面向屋内的右手边躺着睡美人似的女子,如果不想吵醒她,就得从床尾跨过栏杆下床。

他这么做了。慢慢移动,轻轻把脚放到冰冷的地板上。挺直腰杆站稳后,一个单纯的疑问浮现脑海,这是哪里?

他环顾室内。米白色的墙壁与天花板。地板是木质的,不过不是原木的颜色,像是涂了亮……亮漆的颜色。眼前有扇门,和墙壁同色的木框里切割成同色的格子,每一格都镶着玻璃,所以那不是直接通往户外的门。门那一头应该还有房间,门上镶嵌的玻璃是……玻璃是……圆角玻璃。对,就是咖啡店的门常用的玩意儿。

想到这里,脑海中忽然杀出一幅画面——一张大桌子撞上样式相同的门,把玻璃撞破。对不起,本来以为搬得过去,结果这不是钢化玻璃啊……

他甩甩头,将思绪拉回来。然而,霎时浮现的玻璃破裂的情景和眼前的现实联结,让他的视线凝结。

右手边有扇窗子,这叫和式矮窗,他特意确认了名词。窗下有张矮桌,桌上放着花瓶。不,应该说“本来放着”。现在,花瓶砸落在地,变成两大块碎片和无数闪闪发亮的小碎片,散布在地板上。碎片会发光,是因为水也一起洒出来了。而且,阳光正从微微拉开的窗帘射入。地板上还散落着鲜花。一支、两支……总共有五支,是红色的花。可是,他不知道花名。

就是花瓶砸碎的声音吵醒了他。可是,它怎么会从桌上落下呢?

他走近窗边,浆过的睡衣——这叫睡衣,没错吧?嗯,没错——发出摩擦的窸窣声。地板冰凉,踩起来很舒服。他小心避开花瓶的碎片走近窗边,还没伸手去摸,窗帘就飘然飞起。

窗户是开着的,所以窗帘才会被风吹起,扫落花瓶砸到地板。他掀起窗帘一角,把头探出去。霎时,眼睛一阵刺痛。阳光太强烈了,他眯起眼睛,一手遮在额上。

习惯刺眼的阳光后,他发现窗户只打开了十厘米左右。十厘米,这个词也顺利浮现。厘米上面的单位是米,米上面是千米,他清楚得很。真是的,简直像在踩踏板很重的自行车。刚开始踩时慢如龟步,但随着加速逐渐可以正常滑行,其实并没有故障。

不过话说回来,这到底是哪里?应该是睡在身旁那个女孩的房间吧,他想,这似乎是最妥当的解释。但如果是女士的房间,未免太单调了。

他从矮窗往外看。没想到那种全身飘飘然的感觉还蛮正确的,打下床起,他就觉得这间屋子似乎位于距离地面相当高的位置,他猜对了。

放眼望去,连绵的屋顶仿佛是无数书本朝下摊开,乱叠而成。其中也零星混杂着公寓、大楼及烟囱。右手边极远处还可看到校舍,中间镶着“二中”两个字的樱花形校徽挂在校舍的正面。

阳光放肆地照着他放在窗框上的双手。外面大概很热吧,他想。这也难怪,因为今天是……今天是……是几月几日来着?

想不起来。这时候,他初次陷入小小的慌乱。怎么会这样?开什么玩笑?怎么会连今天的日期都想不起来,我到底是怎么了?

不知道有没有月历。他想着便转身回顾屋内,却在床脚那里发现一台落地式的大型空调。上方也有一扇窗,挂着和这扇窗户同样花色的窗帘。

全身冷透了,甚至冷得发抖。

他走近空调,把手放在出风口上,冷风正强劲地吹着。打开控制面板关掉开关后,把这边的窗子也全部打开,只让窗帘依旧垂挂。应该让屋内透透气。

钻进窗帘后面一看,阳光穿过透明玻璃毫不留情地射进来,如莲蓬头的水流般舒爽地洒落在肌肤上。

从这扇窗子看出去的风景和那边差不多,他试着探出身。这栋公寓的外墙也是白的。贴着瓷砖,崭新光鲜,似乎连一滴雨水的水渍都没有。正下方是条两车道公路,路上停着一辆茶色厢型车。窗口下可看到楼下房间窗口晒的棉被,那两条垂下的棉被对着毒辣的太阳,仿佛调皮地伸出舌头扮鬼脸似的。

视线回到屋内。床铺对面那头的墙壁上镶着一整排柜子,墙边有台小电视机,放在同样也附有脚轮的台座上。

他离开窗边,再次小心地避开花瓶碎片,走到门边。他扭过头窥探,床上的女孩依然睡得香甜。

造型精巧的门被他咔嚓一声打开了。隔壁原来是厨房。左手边有门,这扇门应该是通往室外的吧。厨房里有白色圆桌、两把椅子、餐具橱、冰箱、微波炉,以及热水瓶。

这是谁家呢?真的是那个女人的家吗……至少他能确定这不是他家,因为他没有住过这里的记忆。从头到尾,就连挂在操作台水槽边的抹布,他都毫无印象。大概是留他在这儿过夜吧……一定是这样。连这都不记得,他到底是怎么了?

“对不起。”他环顾厨房,试着打招呼,“有人在家吗?”

无人回应。这是当然的,他苦笑着想。他和一个女人同床共枕,还能有哪个人在场?她老爸吗?

这时,他发现门上的信箱里露出报纸的一角。他抽出来,摊开报纸,里面夹的大叠广告传单哗地砸落,是《朝日新闻》。新闻栏外的日期是八月十二日,星期日。

他稍微安心了一些。就是嘛,明明是八月中旬。而且,既然有报纸送来,就证明这间屋子的确有人居住。他稍作思考,决定打开门看看外面的门牌。

门从内侧锁上了。他扭开锁头,上过油的门锁发出平滑的声音,门打开了。他轻推门扉,伸出脑袋。门牌挂在大门左侧的墙上,是七〇六室。这里原来是七楼啊?房门号码下面还有两个字,写的是“三枝”。

他缩回脑袋关上门,陷入沉思。三枝?他有这样的朋友吗……接着,他忽然发觉,不管是哪个朋友的名字、姓氏,他没有一个想得起来。

这怎么可能!他呆立在厨房里,两手抱头,轻轻摇动,拍打,甚至乱抓头发。一片空白,只有空洞洞、像真空一样的幽暗。

不能慌,他心中的某处正在低语。先从自己开始,想想自己的名字吧。这是最基本、最确切的。因为,一个成年人不可能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不可能。然而,偏偏就是如此。他想不起自己的名字、姓氏,甚至任何一个字。

这次袭来的,是真正的恐慌巨浪。他膝盖颤抖,脊椎在瞬间变成一摊软趴趴的黏土,几乎无法再支撑身体,他踉跄着扶住桌子。

镜子,镜子在哪里?他得看看自己的脸。

冰箱旁边有扇通往洗手间的门。他像无头苍蝇似的撞上门,胡乱转了半天把手才总算拉开门,冲入里面。

清洁且微带药味的洗手间果然同样空无人影。正面是磨砂玻璃门,左手边是毛巾架,右手边有马桶和小洗脸台。洗脸台上方的墙上有面镜子。

镜子映出他的上半身——一个蓬头散发的年轻人,晒得黝黑的脸上有一双浓眉,脖子粗壮,肩膀厚实,不过并不胖,从睡衣的领口可以清楚地看到凸起的锁骨。

他再次举起手乱挠头发,镜中脸色发白的男人也做出同样的动作。同时,从镜中男人卷起的睡衣袖口可看到他的手臂上似乎有什么东西。

他将双手高举不动,视线移向左臂。肌肉结集的手肘内侧排列着数字与记号:Level 7 M–175–a。

他轻轻以指尖碰触,试着摩擦、捏起,然而数字并未消失,记号也依旧清晰。它们牢牢附在皮肤上,是刻上去的。

他垂下双臂面对镜子,镜子里有个跟他一样走投无路的年轻人,嘴巴半张,带着冻结的表情愣愣地呆立着。如果那时候背后没有传来叫声,他说不定会永远保持这个姿势。

叫声是从厨房那头传来的。他转身一看,敞开的洗手间门扉彼端站着刚才还在熟睡的女人。

这时,两人就像照镜子似的以同样的姿势、同样的脸色正面相对。她也张着嘴巴,穿着睡衣,光脚站在地板上。

不管怎样,他还是先开口了:“早安。”

她愣愣地杵着,一直凝视他。

“说是早安,不过好像已经快中午了……”

她依旧沉默。

他就像演奏当中忽然遭逢交响乐团叛变的指挥家一样毫无意义地挥动手臂说:“呃……对不起,我好像有点混乱,昨晚是你留我在这儿过夜的吧?这里……是你家?”

她依旧毫无反应,甚至令他开始怀疑双方是否语言不通。无奈之下,他也凝视着她。

终于,她开口了,声音小得几乎听不清楚:“我做了一个梦。”

“啊?”

“所以才醒过来,结果就看到你……”她缓缓地将双手举至脸颊,视线从他身上离开,脑中似乎正搜寻着什么,不停地眨眼。

当她再次抬起眼看他时,分明极为恐慌。“你是谁?”她如此低语,“怎么会在这里?”

他无法理解这个问题的意思,这句话该我说才对!而你才应该是知道这个答案的人吧。

“连我自己都不清楚我怎么会在这里。你呢?这是你的房间吧,对吗?”

她按着脸颊摇摇头。

NO,不。不管怎么想,那都是否定的意思。怎么会这样?本以为总算找到答案了,没想到那又是另一个问号,简直是双倍的混乱。

要开口,必须鼓起全部的勇气才行。“不对吗?”

这次她点点头。“我毫无印象,可是……我也不知道。我想,这里应该不是我家……我不知道,因为……”

“你毫无记忆,是吧?”

她无力地垂下双手,默默点头,点了好几次,然后猛地抬手抱胸,倒退一步。一时间,他不懂那代表什么意思,看到她充满警惕的视线,他这才恍然大悟——她现在才发觉自己的睡衣里面没穿内衣。

“你也什么都不记得了吧?”

对于这个问题,她也用问题来回答:“这是哪里?我怎么会在这种地方?这不是你的房间吗?”

他边摇头边回答:“我也不知道,我毫无记忆。”

“毫无记忆……”

“小姐,你想得起自己的名字吗?”

她虽没回答,脸色却变得更苍白。“果然如此……我也是。”

她左手依然紧抱着胸,抬起右手梳理头发,环顾屋内。长发从指间丝丝滑落,很美,从太阳穴垂下的几根发丝沾在嘴角。他看了之后,脑中忽然闪过“疯女人”这个词,他觉得好像在哪儿看过同样姿态的女人。

睡衣的袖口被撩起,露出白得耀眼的手臂。看到上面有细线般的东西,他不禁靠近,吓得她倒退三尺。

“抱歉,我不是要故意吓你,是你的手臂……”

他退后一步,指着她的手臂说:“你自己看,有没有什么?”

她看着右臂。了解他的话中之意后,两眼瞪得老大。她就用这副表情死死地看着他。

“这到底是什么?”

他靠过来看着她的手。正如他所料,上面排列着神秘的记号和文字:Level 7 F–112–a。

他把自己的左臂给她看。“我也有。”

她眼睛眨也不眨,比对着两边的文字,嘴唇开始颤抖。

“这是刺青?”她凝视着文字问,“摸了也不会消失?不可以碰吗?”

“我也不知道。”

“为什么?”

她的音调开始变高。虽知必须赶快安抚她,但他也找不出方法,只有一连串的不知道。

他好不容易才开口问:“刚才,你脑中是立刻冒出‘刺青’这词吗?”

她又半张着嘴巴仰望他。“为什么这样问?”

“我醒来的时候,该怎么说呢……好像无法立刻想起这些名词。就好像……就好像那种日光灯,就算按下开关,也不会马上亮起。”

“我不知道,”她右手按着额头,像个孩子般开始摇头,“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记得,而且我头好痛,痛得要命。”她的眼泪忽然泉涌而出,顺着脸颊滑落。

“我是不是疯了?我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哽咽着说出的这几句话,后来成为他们俩不断反复自问的话。

现在只有他们两人,在冰冷的地板上相对而立,走投无路、束手无策。她哭了,而他看着哭泣的她思索着:在这种情况下,我和这个女孩是否亲密得可以抱住她来安慰她呢……

这个答案同样还是没出现,他毫无记忆。然而,他有感情。他决定以这个考虑为优先,用手环住她的肩膀,把她抱近身边。她霎时身体僵硬如棒,随即紧紧地抱住他,紧到生疼。

3

她的恐慌似有平息,眼泪收住了,但头痛仍未消失。

“什么时候开始疼的?睡醒时开始的吗?”

对于他的问题,她双手抱头,缩着脖子回答:“醒来的时候只是觉得有点茫然,刚才跟你说话的时候才开始疼起来。”

她说话时头尽量不动,简直就像抱着一颗炸弹。

“总之,看来你还是回去躺着比较好。我去找找看有没有什么药。”

他轻轻拉起她的手臂,引她往有床的房间走。

“没关系,我可以自己走。”

她既然这么说,他就松开手转身回厨房。定做的柜子、操作台的抽屉,凡是想得到的地方,他全都巨细靡遗地搜寻过。

全是普通的厨房用品——洗洁精、百洁布、水管清洁剂、带柄的刷子、去污粉、垃圾袋。这些东西都随意扔在大抽屉里。架子上有一只单柄锅和一只双耳锅。

在开关抽屉和拉门之间,他发现自己的脑袋开始运转自如,已经不必动不动就停下来确认物品的名称了。只要一看到什么,就能立刻浮现出名称。他想,说不定记忆也是如此。然而,记忆仍然空白,和刚才一样,他连自己的名字也想不起来。这是哪里?那个女孩是谁?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还是不明白。想起来的时候不知道会是怎样?会是一次就恢复全部的记忆吗?还是会一点一滴逐一回想起来呢?

这套组合厨房一体成型,看起来应该很好用,但收纳空间并不大。他没找到任何像药的东西。最后只剩操作台下面狭窄的柜子,他打开一看,那里面也是空的,只有排水管呈扭曲的U字形伸向地板。

他正要关上门,忽然发现门内侧有什么东西。其实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而是个小型塑料网架,可以把东西插在里面,避免危险,便于取出。是网架,这他知道,问题是,是放什么东西的网架?那个东西现在就在他的眼前,插在那网架上,木制握柄朝向他。

他伸手想取出来,他真的想这么做……但他做不到。也想不起这东西的名称。这叫什么来着?他好像知道,似乎立刻就能想起,可是……

“好锐利,非常锐利的刀刃朝向他,周围是一摊摊血迹。”

他有点迟疑,预感到一旦想起将会非常痛苦,比方说……对,就像拔出射进体内的箭矢,还是不要拔出来伤口会比较小。

“不可以用手摸,先放着别动,警察还要采指纹。”

他猛然一惊,这才回过神来。手扶着柜子的拉门,似乎失神了两三秒。

图腾。这个名词突兀地浮现,图腾?插在这网架上的东西就叫这名字吗?

又凝视了一阵子后,他才关上门。他正在找的,是药。

他转而去找靠在对面墙边的餐具橱。分成上下两部分的高背餐具橱是白色的,上半部是玻璃门,下半部有抽屉和拉门。玻璃门内侧又区分成几层架子,排列着餐具,东西并不多:五六个盘子、两套咖啡杯、半打玻璃杯。门一开,气味冲鼻而来,是新的橱柜。在下半部的抽屉和拉门里,也没找到像药的东西。只有一些罐装、瓶装、袋装的干货和快餐食品。如此而已。

“不行,找不到可以止痛的东西。”他站在隔间的门边,只把脑袋探进房里对躺在床上的她说。

她规矩地躺着,两手像小孩一样抓着毛毯边缘。

“还痛吗?”

她的下巴略微动了一下表示点头。“躺着不动,已经稍微好一点了。”

窗帘依旧拉着,不过因为开了窗,室内温度似乎上升了不少,甚至感觉有点闷热。

“会不会热?”他问。

她在枕上微微摇头。“好冷,”她回答,“浑身发冷。”

即使站在门边远观,也能看出她的脸色变糟了。虽然不知道是因为疼痛,还是引起疼痛的主因造成的,但显然已非慢条斯理地找药能够解决了,他想。

“还是去看医生吧,好吗?”

没想到她立刻回答:“不要。”

“为什么?”

“太丢脸了。”

他吓了一跳。“太丢脸?”

“对。喝醉酒,和陌生人在陌生的地方过夜,早上起来什么都不记得了,这种话我哪好意思说,一定会被人家笑死的。”

他深吸一口气,保持镇定。“你脑中有喝醉酒的记忆吗?”

如果真是这样,就等于打开了一扇脱离目前这种神秘状态的窗子。如果她的确有喝醉的记忆,就表示目前这种状态有可能只是场笑话。

然而,她说:“我什么也不记得。”

“那,你为什么说是喝醉了?”

“像这种情形,如果不是喝醉了,怎么可能发生?”然后,她又用快哭的声音补了一句,“真丢脸……”

他靠着敞开的门,视线移向窗户。

真丢脸——是吗?原来如此,这是多么拘泥常规的感想,他甚至有点气愤。一早醒来,和陌生男人睡在同一张床上,两人连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来,手臂上还莫名其妙地刻着类似编号的玩意儿,而且其中一人还头痛得要死,结果她居然说“真丢脸”。

他把视线转回到她身上,尽量镇定地说:“小姐,我们现在丧失记忆了。”

“丧失记忆?”

“对,这不是什么宿醉的后遗症。而且手臂上还有类似编号的怪东西。你觉得那会是什么?现在已经不容你轻易说句丢脸就放弃求救了。”

说着,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不也把希望寄托在这种乐观的想法上吗——只要再观望一阵子,应该就会全部想起来。所以,他既没喊叫,也没冲出屋,还优哉地在这儿找什么止痛药。

其实在那背后隐藏着“如果慌了手脚随便喊救命,到时会很丢脸,那多讨厌”这种意识。换言之,其实自己跟她一样。她用语言表达出来后才令他意识到这点。

“对不起,我也跟你一样觉得很尴尬。可是,你看起来身体真的很糟,如果放任不管,也许会变得更严重。在这种紧要关头,还是忍受一点麻烦,向人求救吧,要不然干脆叫救护车。”

与其漫无目标地四处寻医,还不如这样更快。

放电视机那头的墙上装了一部电话。他正要朝那边走过去,她却小声地说:“你知道这里的地址吗?如果不知道,救护车是不会来的。”

他猛然往额上一拍:“没错。”

“而且,那电话不能用。”她呢喃道。

他一脸认真地凝视着床上的她。“你试过了?”

她摇摇头,顿时像被针扎似的皱起脸。

“那,你怎么知道不能用?”

“只是直觉……”

他拿起话筒放在耳边,传来嗡嗡声。

“好好的……”

可以打通呀,他正想这么说,忽然一阵眩晕袭来,脑海中又闪过另一个景象——话筒掉在地板上,被某人捡起来,然后说——

“电话线被切断了。”

“电话被切断了。”她的眼睛虽然朝着他,却没有焦点。

他把话筒放回去挂好。“你没事吧?”

她依旧茫然看着他。

他靠过去,把手放在毯子边上,探头仔细看她。“没事吧?”

这么一喊,她的眼睛忽然一亮,吓得想缩回身子,却痛得脸孔扭曲。

“你记得刚才说了什么吗?”

“我?我说了什么?”

即使凑近了看,那仍是一双清澈的眼睛——没有丝毫阴翳。她瞪大双眼,清醒地回看着他。

“这就奇怪了,怪事实在太多了,我看还是需要医生。”

他一离开床铺,她便说:“我的身体还没有糟到连五分钟都无法忍耐。”

“所以呢?”

“首先,你最好趁着还没踩到碎片受伤前,先把花瓶清理一下。”

他转头瞄了一眼碎片,点点头说:“知道了。洗手间好像有抹布,我顺便把地板也擦一下。就这样吗?”

“如果要出去找人求助,最好先换件衣服。”

他这才想起自己还穿着睡衣。“遵命。”

女人这种生物,判断力好得真是令人生气——他边这么想,边开始捡花瓶的碎片。

4

十分钟后,他换上T恤和棉质长裤,寻找外出穿的鞋子。

衣服在柜子里,数量不多,只有长裤和衬衫,没看到西装之类。同时,面向衣橱的左侧是男装,右侧是女装,整齐地分开挂着。他也稍微检查了一下女装,同样只有衬衫和裙子。衣柜底部并排放着两个扁扁的防虫箱,打开一看,里面装着内衣和袜子。

这些衣物只有一个特征,即它们全都是新的。

现在还是什么也别想吧,他如此决定后,便挑出适当的衣服,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换上,脱下的睡衣就叠好放进衣柜。

门口有个定做的小鞋柜,打开柜子,里头有一双同样崭新的球鞋和一双看似软皮的白色低跟女鞋。他取出球鞋放在玄关的地上,有一种全新橡胶的气味。

他再次回到房间,发现她缩在毯子下面。“还冷吗?”

“非常冷。”

他都开始流汗了,她却浑身发抖。

“也许还有被子。”

他四下环顾,发现柜子上面另有对开的拉门,大概是储藏柜吧,伸直腰刚好够得着。拉开细长的柜门一看,左手边就放着塑料袋尚未拆封的毯子,和她现在盖的只有颜色差异。右边则放着一个蓝色行李箱。箱子平放着,提手朝向他这边。

他先拉出毯子,撕开袋子。在床上摊开盖到她身上后,她低声说了句“谢谢”。

“也许对恶寒起不了什么作用,不过再忍耐一下就好了。”

他把塑料袋揉成一团扔在床脚,抬眼又看了看储藏柜。那个行李箱里会是什么呢?

“抱歉打扰一下,你还很难受吗?”

她从毯子底下回答:“稍微暖一些了。”

“你记得你有个蓝色行李箱吗?”

“长什么样?”

“我现在拿给你看。”他抓住行李箱提手,往外拉,箱子出乎意料的重。他有点惊讶,顿时提高警觉,结果箱子几乎是半扯半掉落下来,他把它放在脚边。“重得惊人,会是什么呢?”他把箱子移到她躺着也看得到的地方。是个没有任何特征、外壳光滑的行李箱,既没有贴标签,也没挂行李牌,只能隐约辨识出“新秀丽”这个商标。

“你有印象吗?”

她默默仰望他,露出“没有”的表情。

“要打开看看吗?”

“打得开吗?”

箱子没有锁。将提手两边的卡榫一按,啪嚓一声盖子就弹起来了。

打开的瞬间,他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

“是什么?里面装了什么?”

她想坐起身子,却立刻叫了一声“好痛”,随即紧闭上眼睛,不再动弹。连旁观的他都知道她的痛苦非比寻常,简直就像被装了铁片的袜子狠狠一击。

他扶着她的肩膀说:“你最好不要动。”

她缓缓睁开眼。“没关系,好像只有动的时候才会痛,坐起来以后就没事了,已经不要紧了。”然后,她也看到箱子里的东西。

两人都哑口无言。

“这是——什么?”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时,她的声音泄露了真正的想法。

“你忘了这叫什么吗?”

“别开玩笑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他也没心情说笑。行李箱里塞得满满的,全是现金。

“这是怎么回事?”她死盯着行李箱,摸索着用力抓住他的手臂,连指甲都快掐进肉里了。然而,茫然的他却一点也不觉得痛。

“不知道。”回答之后,他想,从刚才开始自己好像就只会说这句话。

箱里放的全是万元大钞。纵向三列,横排五行,扎成一捆一捆的,可是没绑银行的封条,只用橡皮筋捆住。

“有多少钱?”

“要数数看吗?”他看着她,“有兴趣吗?”

“兴趣……不是这个问题吧。”

“嗯。”盖上行李箱的盖子后,他起身抓着提手拎起来。

“你要干吗?”

“我不会拿到哪儿去的,我只是要放回柜子里。”他的确这么做了,并牢牢关上柜门。“总之,先去医院吧。我们俩最好都尽快接受诊疗。”

她紧抓着毯子边缘凝视他:“会不会有危险?”

“什么危险?”

“那些钱……”

他咬着下唇略作考虑,然后回到她身边,蹲下来与她四目相接。“你的意思是,那笔钱是否涉及犯罪吧,比方说抢劫或是绑票?”

她没有回答,却移开视线。

“你怕出去以后,尤其是去医院那种地方,说不定会遭到逮捕?”

她毫无自信地望着他。“你没这种感觉吗?”

刚才还拘泥于一般社会眼光,现在却害怕自己或许是罪犯。还真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啊,他想着不禁苦笑。“喂喂,只不过是看到行李箱的钱,你别急着下定论嘛。”

“可是,一个正常人手边不可能有那么多钱,应该会存进银行吧。”

原来如此。仔细想想,这也是基于常识判断产生的想法。如果是正常人,不可能把钱藏在屋子里——是吗?

“搞不好只是中了彩票头奖呀,”他对她一笑,“结果,庆祝的时候不小心喝多了,这也不是不可能的呀。”

他自己也明白,这和他刚才说的话自相矛盾。他也不认为这样就能说服她。不过,反正在这里坐困愁城也没用,更何况她需要医生。不,或许连他自己也很需要吧。

眼看她陷入沉默,他隔着毯子轻拍她的肩膀,站起身来。“你还是躺着静养吧,什么都不用担心。我马上就回来。”

她轻轻抬起脖子。“哎,我有点害怕。”

“害怕?”

“你要把那笔钱和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吗?”

原来是这个意思啊,他总算理解了。

“把门锁上会比较好吗?”

“这样我才可能睡得着。”

他再次轻拍毯子。“没问题,大门钥匙应该就在什么地方,我找找看。”

说是要找,其实能找的地方有限。厨房刚才已仔仔细细地搜查过,钥匙这种东西也不可能放在浴室或厕所里,所以只剩下这个房间了。桌上只放着花瓶,眼睛看得到的其他收纳场所,就只有电视柜下面的小抽屉了。

这时,他忽然发现:她和我似乎都没有携带手提行李,如果有类似手提包之类的东西,应该会立刻发现才对。

电视柜是那种粗制滥造的便宜货,不过还是有摆录放机的架子,也有收纳录像带的空间。不过,现在那里是空的,散落着细小的木屑。

他蹲下身,拉开小抽屉,里面放了三样东西。他先认出了哪一样呢?他甚至不知道辨识东西是不是按照了顺序。不过,总之他绝对没看错。

他猛然关上抽屉,电视柜被撞得略微移动。他悄悄窥探身后,她没发觉,也没喊他。他跌坐在地板上,又开始心跳加快、掌心冒汗。他眨眨眼,举起手背擦拭额头,深呼吸之后,再次打开抽屉。

最前方放着钥匙,钥匙非常小,一点也不占空间。真正占地方的另有他物——是手枪——黑色、闪着金属光芒的手枪,微微倾斜,呈倒过来的ㄑ字形。

他想,这也许是模型吧。如果是模型,枪口应该是封死的。他又想,我怎么会知道这种事,我有这样的嗜好吗?

他没勇气拿起枪。他想用指尖去勾扳机,又怕这样做说不定会击发。保险——对,只要上了保险栓就没事了,可是保险栓在枪的什么部位、哪个可能是保险栓、要怎样才能锁上保险栓,这些他全然不知。

他把抽屉整个抽出来放在膝上。只动了动脑袋,试着查看枪口。枪口没有封死。这么说是真枪喽?

心脏就在耳朵内侧轰然作响。房间里的闷热变得令人难以忍受,他快要窒息了。可是,背上却感到一股冷意,脊椎下面被一只冷得像冰的手按住。那只手越来越巨大,夺走了他的体温。

钥匙和手枪。至于第三样东西,是一条薄薄的毛巾。铺在前两样东西下面,看起来就是普通毛巾而已。可是,如果他没看走眼,那上面显然沾了污渍。虽然只有一点点,却像是抹过什么、擦拭过什么留下的褐色渍痕。好脏的渍痕,简直就像干涸的血迹。

他把右手往棉质长裤包裹的腿上擦拭,抹去汗,手如果一滑就完了。即使把手擦了又擦,似乎还是不够干。

一碰到枪,就觉得冰冷,口中似乎弥漫着一种油味儿。

不管怎样绝不能碰到扳机,不如直接拿着枪更好。他慎重地把枪口避开自己和床铺的方向,有点像耍杂技似的弯曲着手肘,总算把枪从抽屉里取出。直到放到地板上之前,他都屏住呼吸。

仿佛是之前憋了太久,他猛然抓起毛巾。摊开一看,毛巾上零星散布着形状不一的污渍,就像舍不得浪费颜料的抽象画一般。把毛巾凑近脸部,有种令人讨厌的臭味。

“那是血,对不对?”

他吓了一大跳。她从床上坐起身,脸色苍白地看着他。

他几乎完全出于本能地移动膝盖挡住地板上的手枪。但她一直盯着毛巾,似乎完全没注意其他东西。

“是放在那个抽屉里的吗?”

他点点头。

她一边皱着脸按着头,一边探出身说:“给我看看。”

接过毛巾后,她开始仔细打量,还凑近鼻子,皱起眉头。

“这个气味,果然是血。”

“你分得出来吗?”

“只要是女人,不管谁都分得出来。”

她把毛巾还给他,非常辛苦地换个坐姿。只要一动头就会痛的状态和严重偏头痛的症状极为类似。

“这下你还觉得我们没涉及不法勾当吗?”

她一脸痛苦,眼睛开始充血,微微泛出泪光。

他默然以对,因为他不知道是否该把手上的牌全都亮给她看。

“不要去医院,我不要紧。”

“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不要紧。”

“那,至少现在别去,等我再镇定一点。等到傍晚说不定会想起什么,好吗?”

他把手臂搁在床栏杆上,凝视着她。或许,现在还是别留下她一个人外出比较好。

不,坦白承认吧,其实是我害怕出门,因为不知道外面有什么在等着我。

“就这么办吧。”

确认她躺好了以后,他才捡起手枪,用毛巾裹好,略作考虑后,塞进床铺的弹簧垫和被子之间。如果继续搁在抽屉里,说不定会被人撞见。

他把钥匙放进长裤的口袋。走到厨房,先确认门的确锁上了,然后进入洗手间,把头伸到水龙头下方,让冷水当头浇下。虽然连T恤背后都湿了,脑袋却清醒了许多。

用毛巾擦脸时,手臂上的神秘文字再次映入眼帘,虽然沾了水,却依旧清晰。你要冷静,你要冷静——他这么告诉自己。她说得没错,再观望一阵子,过些时间说不定一切自然会解决。他把毛巾挂回架上,看着镜子。镜中的男人看起来似乎一点也不相信他这种乐观的推测。

唯一确定的,就是似乎不能去医院也不能找警察。

时间是下午两点二十七分,一切才刚刚开始。

5

客人在约好的三点整准时抵达。

门铃响了两声后,真行寺悦子从厨房的椅子里站起身,跪坐在旁边椅子上的由佳里拿着彩色铅笔,不满地鼓起腮。

“是客人?”

“好像是。”

“真没意思。”

虽然由佳里露出气嘟嘟的表情,仿佛在强调这是小孩的特权,但她还是迅速把彩色铅笔收回盒中,合上着色板爬下椅子。

悦子轻轻把手放在她头上。“对不起,好好的星期天又被破坏了。不过我想应该不会耽搁太久。”

“那晚餐的约会呢?”

悦子嫣然一笑:“没问题,我会准时赴约,你先想想看要吃什么。”

“万岁!”

由佳里蹦蹦跳跳地上了楼梯。悦子喊住她:“要不然,你先去外公那里,让他帮你一起着完色如何?”

由佳里在楼梯转角处转身说:“那也可以啦……可是,外公每次都把结婚礼服涂成茶绿色。”

“他喜欢素雅的颜色嘛。”

听到由佳里关上自己房门的声音后,悦子才去打开玄关大门。

贝原好子毫不掩饰不耐烦地站在门口,黑白相间的高跟鞋包住的脚尖故意踱出嗒嗒嗒的声音。“怎么让我等这么久?!”说着她将抹了浓艳口红的嘴唇紧紧抿起。

悦子决定不跟她计较。“家里有小孩嘛,请进吧。”

悦子请客人穿上室内拖鞋,率先走回客厅。好子粗鲁地关上大门,跟着走了进来。

一进入客厅,好子就不客气地打量四周。简直像我婆婆似的,悦子想,不免觉得有点好笑,因为她回想起今早打扫时,意识到好子即将来访,她比平常更为仔细。

贝原好子似乎对所有女性都会摆出恶婆婆的架势。虽然她并非存心如此,但周遭的人还是难以忍受。

“小操真的不在你家吗?”

好子站着说道。关于这次的事,悦子是在三天前接到好子的第一通电话,从那时算起,她已经问了十几次同样的问题了。

悦子每次的回答也都一样:“小操一次也没来过这里,我也没在其他地方见过她。你要不要先坐下?”

好子打量了一下覆盖着夏季麻布椅套的沙发后才坐下,随即将黑色鳄鱼皮的名牌凯莉包(想必应该是真货吧。小操总是说:“我老妈对于身上穿戴的用品,向来很舍得砸银子。”)紧贴身边放下,从里面取出银色的烟盒和搭配成套的打火机。

悦子在客人用的玻璃高脚杯中倒入冰凉的麦茶,放在托盘上端到客厅,在好子的斜对面坐下。好子每吸一口烟,就在桌上玻璃烟灰缸的边缘弹两下。每次都会有细小的烟灰洒落,甚至掉到桌布上。悦子最讨厌不懂得干净使用烟灰缸的人。

把装了麦茶的玻璃杯放到桌上后,悦子双手放在膝上,但好子依旧只是默默吸烟,仿佛表示:主动开口应该是你的职责。

“在电话中和你谈过好几次,不过这样见面还是第一次。我是真行寺悦子。”悦子说着点头行礼,“我和小操是……”

好子毫不客气地打断她的话:“你和小操是什么关系,我已经从她那里全都听说了。现在我根本不在乎这个,我只想知道小操在什么地方。”

悦子安静地又重复了一次:“她现在在什么地方,我也完全不知情。小操都没有跟家里联络吗?”

好子听了狠狠地瞪着她:“要是联络了,我就不会来你家这种鬼地方了。”

把别人家说成鬼地方实在很无礼,但悦子还是努力隐藏不悦的表情。她想起小操有一次曾经说过:“跟我老妈说话时,最好不要轻易生气。要不然,根本都没时间做别的事。”

“我接到你说小操失踪的电话是九日周四晚间,没错吧?到今天已经整整三天了。”

悦子抬头看着墙上的月历。那是从高山植物摄影集翻印的图片,敏之生前一直喜欢这种月历。即使在他过世后,悦子依然不愿挂别的月历,还特地跑到市中心的文具店大费周章地买回来。

“她离家这么多天,而且连一通电话都没打,之前应该没发生过类似情形吧?”

好子把香烟用力摁熄,又迫不及待地点燃另一根。“没有。就算外宿,也总是离家一晚就会回来。”

好子所说的“外宿”,小操称之为“排煤气”。

(如果不偶尔排放煤气,我真的会火山爆发。)

“她留纸条了吗?”

“什么也没留。”

“小操离家时带行李了吗,比方说旅行袋之类的?”

好子转开目光,很不悦地哼了一声。“我根本没注意到那孩子。”说着就用存心找人吵架的眼神瞪着悦子,“那孩子就算待在家里也难得开口跟我说话。只有吃饭时看她有没有下楼,我才能确定她在不在家。所以就算她忽然跑出去了,我也不会发现。”她的语气特别尖刻,是因为带了几分自我辩解的意味。

“这么说来,她不是在九日,而是在更早之前就不见踪影了?”

“我最后一次看到她,是八日晚餐时。后来,大约十一点左右吧,我叫她洗澡,她也没响应,于是我就去她房间看,这才发现她不见了。”

根据小操过去的“纪录”,如果八日晚上外宿,九日应该会回来。好子大概也是这么想的,所以那时才没理会吧。

不料到了九日晚上,小操还是没回家。于是,好子才打电话给悦子。悦子是在深夜快十二点的时候被那通电话吵醒的,而且好子劈头就歇斯底里地说:“叫小操来听电话!”

“这么说来,到今天已经四天了。她会待在哪里呢……”

悦子的脑中浮现出贝原操那精致的五官。大约一个月前,第一次见到小操时,她的感想是,这个女孩比自己根据电话里的声音想象出的更漂亮。小操年仅十七,却早已超越了“长大以后应该会是美女”的阶段,她已然出落成美女了。

“你有没有打听过她可能会去的地方,除了我家之外,比方说班上同学或是男朋友那里?”

“那孩子根本就没有什么同学,因为她几乎不去上学。”

“那男朋友呢?”

“反正都是一群不良少年。”

好子吐出这句答非所问的话后,又伸手去拿烟。

“恕我冒昧,你报警了吗?”

好子嘴上叼着香烟,手上还拿着打火机,顿时瞪大了眼睛。“我为什么要报警?”

“我以为你已经请警方协助搜寻了。”

“我干吗非得请警方协助搜寻不可?小操很快就会回来了。”

从她的语气听来,她显然觉得如果报了警,等小操自己回来时岂不是太丢人了。

悦子虽然目瞪口呆,却也能理解。这个女人其实并不是担心女儿在外头发生了什么意外,她纯粹只是无法忍受小操擅自离家出走,在母亲不知道的地方生活。如果只有一晚她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这次长达数天,所以她才会生气。

贝原好子大概把占有欲和关爱混为一谈了,她无法容许小操在别处有个比母亲更能坦诚沟通的朋友。她为此发火,首先就选中了真行寺悦子当出气筒,事情就是这样。

“很抱歉,请问,你为什么认为小操会在我这里呢?”

好子不悦地保持沉默。

“小操在家时常提起我吗?”

好子没好气地说:“对呀,她甚至还说‘永无岛’的真行寺小姐,要比你这个女人更了解我。她居然喊我这个当妈的为‘你这个女人’!”

“所以,你才认定她应该在我家?”

好子没有回答,却等于默认了。

悦子叹了一口气,说:“其实,我对小操来说只不过是个朋友。”

好子露出“一点也没错”的表情,然后尖锐地说:“可是,我问你,小操以前来过你这里吧?”

悦子点点头。“只来过一次。”

“小操她似乎非常信任你。”

“即使如此,我终究是个外人,”悦子明确地说,“小操的心中有我无法涉足的部分。不只是我,任何人都无法进入那个私密的部分。只要是正常人,都应该有这样的部分吧。我不认为随意践踏他人隐私是表达亲密的好方法。”

好子嗤之以鼻。“我问你,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要表达的是,小操可以根据她自己的意志和判断来行动,她有她自己的世界。”

“她不过是个小孩。”

“就算是小孩也一样,”悦子倾身向前,“最重要的,我想应该是要让彼此的世界能顺利沟通才对吧。只要能做到这一点,小操是聪明的孩子,我想应该不用担心。”

“即使她已经三四天没回家?我看你啊,是因为她是别人家的小孩才说出这种不负责任的话吧。”

“所以,”悦子忍耐着,“我的意思是,现在真正该担心的不是小操的态度或想法如何。她以前从来没有离家这么久,对吧?说不定是卷入了什么麻烦。贝原太太,你应该去报警,而不是来找我,况且我已经坦率地告诉过你了,她不在我这里。你应该去小操其他的同学、朋友那里打听。就算最后找到小操痛骂她一顿,也总比完全不找要好得多吧?”

事实上,悦子甚至为好子至今居然没想过去找警察而感到惊讶。

然而,好子只露出听到一堆外国话的茫然表情。对她来说,她似乎完全无法想象小操即使什么都没做,也极有可能遭遇外来的灾难或事件。

过了一会儿,好子唐突地打开皮包,取出一本类似记事本的东西,砰的一声丢在桌上。

“这是那孩子的日记。”

悦子皱起眉头。“是在她房间找到的吗?”

“我本来是找她的电话簿,想也许能查出她的下落,结果就找到这个。”

原来如此,否则也不可能打电话到悦子家来。不过关于这点,好子居然丝毫没有流露出愧疚之情,悦子真是服了她了。

“里面写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你看过了?”

小操的日记本镶着玩具般的小锁,封面有花纹,印着金色的“DIARY”字样。现在,锁已经坏了。

“我用螺丝刀撬开的。”好子不当回事地说,“你也看一下,也许能够发现什么。”

悦子无法立刻伸手,她觉得擅自看小操的日记就等于背叛了小操的信赖。

“你就快看吧,”好子催促她,“是我这个做母亲的许可的,情况说不定很紧急,这话不是你说的吗?”

对于好子的“许可”,悦子敬谢不敏。她在心中暗自决定将来见到小操时一定要道歉,这才翻开日记。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小操的笔迹。不是一般少女流行的圆体字,是稍微有点歪向右下角、清晰秀丽的字体。基本上是一天写一页,不过空白很多。与其说是日记,不如说是简单的记事本,除了“PM. 8 LOFT”(生活用品商场)或“去MY CITY购物”之类,类似摘记事项的记述占了大部分。

翻着翻着,发现她只记到八月七日为止,后面是一片空白。七日的记述仅有一行:

明日,到了Level7,会不会回不来? “会回不来吗?”这几个字,悦子反复默读了好几次。实际上,小操的确没回来,日记也在这里中断。这么说,小操对于无法回家早已有某种程度的预期了?

悦子抬眼看好子。她正一边吸烟,一边凝视着悦子。

“七日写的这个是什么意思?”

“我怎么会知道。”

悦子翻回到前面,七月二十日那页上也出现过“Level”这个词。

Level3,中途放弃,真不甘心。 再翻到更前面,她注意到“Level”这个词第一次出现似乎是在七月十四日。

第一次见识到Level1,真行寺小姐♥ 悦子把这行文字反复看了两遍。

如果说“Level”这个词不可思议,那后面的“真行寺小姐♥”就更令人费解了。

“抱歉失陪一下。”悦子向好子致歉后,离开客厅去拿放在厨房抽屉里的家计簿。虽只是笔记本形式的简单账本,悦子除了用来记账,同时也当作日记使用,所以向来被她视为至宝。

翻开家计簿一看,悦子第一次和小操见面并邀请她到家里来,是在七月十日。她又翻开小操的日记,小操也在七月十日这页上写着“和真行寺小姐首次见面”。悦子又看了一次八月七日的记述,这才合上小操的日记。

“她离家前夕写的这个‘Level 7’令我很好奇,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好子毫不在乎地耸耸肩:“连你都不知道的东西,那我更不可能知道了。”

悦子再也无法压抑满腔的怒火:“贝原太太,你为了令爱跟我这个外人斤斤计较毫无意义,因为小操的母亲就只有贝原太太你一个人。”

她总是紧紧监视着小操,试图掌控她的一切,不这样做就不甘心,宣称这么做是母亲的权利,持续摆出强势的态度,就是母女俩发生冲突的最大原因。

把日记还给好子后,悦子断然说道:“请你拿着这个立刻去找警察。一个年轻女孩失踪四天,绝对不是什么小事,警方一定也会替你想办法。还有,你最好逐一调查一下她的其他朋友。”

好子看起来似乎很不满。她并非不愿听从悦子的劝告,只是不喜欢被人指挥。

“至于我,也会尽量多留意,尽可能地帮你一起找。因为身为她的朋友,我也很担心她。”悦子说完后就起身表示这场谈话已经结束。

6

贝原好子离去后,悦子觉得浑身无力。她替自己煮了浓郁的咖啡,在厨房的椅子上坐下。接下“永无岛”的工作已将近半年,但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问题。她思索着怎样才是最妥当的做法,同时感到非常惶恐。

这份工作并不是自己主动争取来的。丈夫敏之猝死后,以前的老同事为了让每天过着行尸走肉般生活的悦子重新振作起来,遂替她安排了这份工作。

当年和井出敏之认识时,真行寺悦子是个初中英文老师。结婚后她改冠夫姓成了井出悦子。由佳里出生后,她还继续教了一阵子书,可出生不久的由佳里体弱多病,再加上敏之工作繁忙,连周末假日都无暇休息,为了替丈夫打理生活,她觉得自己还是待在家里比较好,于是从婚后第二年变成了专职家庭主妇。

敏之是在去年八月十日深夜去世的,前阵子刚过完一周年忌日。他死时,悦子没在他身旁。敏之是在公司的办公室里倒下的,送进医院不久就死了,死因是急性心脏病——三十七岁便英年早逝。

公司工会发行的社内刊物把敏之的死视为“典型的过劳死”,写了一篇严厉检举资方的报道。也许是因为那篇报道,也或许是公司怕悦子提起诉讼,敏之的退职金和抚恤金金额相当优厚。这间刚买了一年的房子的贷款,也因敏之生前投了保得以完全清偿,公司的福利金中还有遗属年金,至少目前悦子不用担心日常生活开销。至于存款,和敏之生前健康工作时比起来,甚至有增无减。正因为如此,她才会觉得无比空虚。

敏之究竟是为了什么工作呢?仔细想想,一家三口总共也只出远门旅行过一次,就连带由佳里去动物园和儿童乐园玩的次数也都屈指可数。他几乎天天加班,彻夜工作也毫不稀奇。枉费他工作得这么卖力,但就经济上来说,竟然是早死更划算。

有人对她说:“要是没有这股建筑热潮,你先生也不用那么拼命工作了。”也有人告诉她:“公司啊,当初根本就不该勉强参与东京再开发计划。”甚至也有人说:“当部下的最可怜了,用完即丢。”

然而这一切悦子都觉得无所谓了。因为她想听的并不是这些话,她想要的是一个解释、一个答案。

准确说来,敏之并不是猝然倒下的。他是工作到一半,正要从绘图仪前站起时,忽然一屁股坐倒,就这样再也没站起来。

悦子想,这世上真有这样的工作,重要得必须让一个人卖命到精疲力竭、站都站不起来吗?到底谁有权让一个人工作到这种地步呢?

那晚敏之之所以熬夜处理公事,是因为从后天十二日开始,公司就要放整整十天的暑假。暑假一定要休,这是规定,然而其间累积的工作可没人来代劳。说得直接点,敏之是因为一定要休暑假才会死的。

天下哪有这么不合理的事——悦子一方面这么想,可是再一想到自己眼睁睁地看敏之处于这种状况又何尝为他做过什么,便有种一头撞上黑墙的感觉。

“要是没跟你结婚,敏之也不会死,都是你逼得他工作到死。”面对婆婆这番指控,悦子无力反驳。因为事实虽非如此,但是悦子觉得就原因来说其实是一样的。

“你的脸色不太好,最近也没什么胃口,还是好好休个假比较好吧?”她只会说这种话,实际上却什么也没做。敏之总是嘲笑她:“做上班族的,每个人都是这样,有些人工作得更累呢。”听他这么一说,她也就理所当然地以为“大概如此”。这种理所当然最后却迂回地杀死了她的丈夫。

自己比其他人更有责任,悦子怎么也无法释然。她顺从夫家亲戚的要求,从遗产中拨出相当大的金额给夫家。夫家叫她迁出户口,她也照做了。反正当初夫家本来就反对这门婚事(无论敏之说要和谁结婚,敏之的母亲铁定都会反对),而且她认为自己是嫁给井出敏之这个人,并不是嫁给井出家,所以又恢复了真行寺这个姓。她相信只要有由佳里、和敏之之间的回忆以及这个充满回忆的家,就能活下去。虽然如此,少了敏之,似乎一切都失去色彩、了无生趣,那时的悦子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见她这样,朋友不仅责备她“如果不振作起来连你自己也会死掉,到时候由佳里怎么办”,还劝她去工作,“出去见见世面,就算只做短期的也好,至少可以帮你换个心情,你要为了由佳里着想”。

为了由佳里——就是这句话打动了她。

起初,她想回去教书。这样最顺理成章,况且她也很喜欢那份工作。可是一旦开始谋职,她赫然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重执教鞭。

那些孩子——每天不得不应付大量课程的学生们,说到为何要如此日以继夜地拼命看书,无非是为了考上一所好的高中、好的大学,接着进入一个好的企业。然后又怎样?工作、工作、不停地工作,最后像敏之一样英年早逝?悦子已经没办法再扮演协助他们走上那条路的角色了。

就在这时候,“永无岛”的工作找上了她。

安排这份工作的老同事说:“其实有点像是心理咨询。”面试时她见到的负责人一色松次郎则笑着说:“等于是另一种电话交友。”这令悦子吃了一惊。

实际上,如果要在电话簿上寻找“永无岛”的电话号码,必须翻到人寿保险公司那一栏。“永无岛”原来是某家大型寿险公司总部某个单位的昵称,在位于丸之内最佳地段的一栋二十三层大楼的十七层拥有一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办公室。专职人员共有六人,男女各半,从二十出头到年过六十的都有,年龄层涵盖极广。这六人轮流上早班、中班、晚班,也要轮值,二十四小时都有人在,而工作就是接听电话。

有点寂寞时 需要说话对象时 有任何烦恼时 请打电话到永无岛 工作人员随时为您服务 宣传简介上如此介绍。

“永无岛”等于是某种电话求助站,不过对前来求助的理由一概不论。纵使只是因为寂寞,想要和谁说说话才打电话来也无妨。事实上像这种“没什么事”的电话压倒性地占了多数。当然偶尔也有人来咨询苦闷的人生问题或是询问法律及与福利相关的问题,不过像这种案例,他们会转交给更专业的咨询中心。

“换言之,就像‘生命线’那样吗?”

悦子这么一问,一色连忙笑着说:“不不不,没那么专业啦,我们比较轻松,多是针对那种其实没什么烦恼,只是觉得无聊,想找个对象说话的人,让他们能够毫无顾虑地打电话来就行了。”

“可是,如果只需要这么做,那他们打给朋友不就好了吗?”

“问题是在东京,很多人连这样的朋友都没有。”

一色建议悦子在决定接下这份工作前,不妨先旁听几天。悦子对工作本身没有太大兴趣,但保险公司特地编列预算设置这个部门的目的倒是勾起了她的好奇,于是她答应了。然后,第一天就被打来的电话之多吓到了。

打电话来的有十几岁的青少年,有独居老人,有丈夫在外地工作的家庭主妇,有离开父母独自来东京求学的学生,还有父母都外出工作的“钥匙儿童”。

小孩子会开心地报告当天在学校发生了什么事;独居的粉领族为了快交到男朋友而兴奋;中年上班族诉说着明天要去体检,心情极为不安;公司主管絮絮叨叨地发着关于职场的牢骚;经营者聊的则是对周转资金的不安。

“你觉得怎样?我们其实是只存在于电话另一端的虚拟友人,不过总比没有朋友好。”一色说着,脸色认真起来,“由于职业关系,我到了这把年纪,见过相当多的人。所以我觉得像你这种年纪轻轻就吃过苦的人,毫无例外都很擅长倾听。怎么样,你愿意来帮忙吗?”

那一刻,她有点心动。一色投身保险业,如果继续打拼本来可以成为主管,但他却提出“永无岛”这个策划案并专心投入,其人格令人深感敬佩。

不过,还有个问题,就是由佳里。“如果我在这里陪别人家的钥匙儿童说话,却让由佳里独自在家吃晚餐,那就毫无意义了。”

一色说,这点只要和其他同事商量调整值班时间就行了。他说得毫不做作。

虽然如此,悦子仍有一丝犹豫。没想到,替她斩断这丝犹豫的竟是由佳里本人。由佳里虽才十岁,但可能是身为独生女的关系,也或许是因为敏之从小就教她要讲道理,出落得聪慧懂事。悦子把原委告诉她后,她立刻说:“妈妈,那很好呀,你为什么不试试?”

“妈妈去上班没关系吗?”

“嗯,反正礼拜天不用工作吧?学校的教学参观日和运动会你也照样有空来参加吧?”

“那当然。”

“那不就好了。妈妈能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去上班,我觉得很好啊。”

听孩子这么一说,悦子这才想起,自从敏之死后,不出门的日子里她甚至一整天都不梳头发。想到自己变得这么邋遢,悦子不禁脸红。

更何况——她想,就算在家,由佳里也常抱着电话讲个不停。即使对小孩来说,那也是一种非常愉快的沟通方式吧。所以,敷衍也好,暂时也罢,能够为寻求这种沟通方式的人提供一点愉快的聊天时光,说不定会是份不错的工作。

就这样,悦子开始在“永无岛”上班,而贝原操就是悦子结识的唯一一个“升格朋友”——从虚拟开始,最后升格成为真的朋友。

小操第一次打电话来“永无岛”是在今年开春,来电内容大致是说想休学去工作。对于在那个季节[日本的学制是在初春结束一个学年。]、那个年龄的孩子而言,说出这样的话并不算稀奇。

当时,悦子等小操尽情说完想说的话后,才对她说:“如果你想休学去工作,那也没什么不好。不过我觉得有点可惜,因为工作可是要做一辈子的。”

小操说她很欣赏这个答复。

后来,五月的假期快结束时她又打来,说决定不休学了,之后就开始不时打电话给悦子。

小操谈的内容和大部分打电话来“永无岛”的人没两样,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闲谈。有时也会对学校或家庭发发牢骚,但悦子觉得她谈得更多的似乎是将来想怎样之类的梦想。

当小操提出“我想跟真行寺小姐见一次面”时,悦子并没觉得太意外。

(我想亲眼看看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想确认一下,你是否和我想象中的一样,不行吗?)

然而,提出这种要求的咨询者并不多见。悦子迟疑良久,最后征得一色的许可,在“永无岛”所在大楼的咖啡座和小操见了面。

“你比我想象中还要漂亮!”小操说,“哎哎,你真的已经三十四岁了吗?真不敢相信。”

小操活泼、聪明,是个精力充沛、青春洋溢的十七岁美少女,看来不像是需要“永无岛”的人。这种落差不仅勾起悦子的好奇,而且有一种仿佛多了个小妹的乐趣。

在咖啡座聊天的过程中,小操表现得很开朗,但有时会莫名的坐立不安。比如当悦子举手招呼店员,想请店员过来加冰水时,连旁观者都看得出小操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你怎么了?”悦子问。

小操迟疑了一会儿,才小声说:“你不能跟我聊太久吧?你要走了吗?”

原来小操似乎一直提心吊胆,深怕悦子要说“那就这样,我该走了”。

“我啊,向来不太受欢迎,尤其是在同性之间。”小操垂着眼对她说,“虽然是我主动提出想见真行寺小姐的,可是话一说出口我就好害怕,怕见了面你会讨厌我。一旦见面后,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你了。这方面我真的很低能。”

“哪方面?”

“就是……怎么交朋友。”

这句话在悦子心中宛如简朴乐器的声音怦然作响。回过神时,她发现自己已经这么说了:“哎,要是你愿意,今晚到我家吃饭好吗?我会通知你的家人并负责送你回家。”

“真的?”小操整张脸都亮了起来,“真的可以吗?我好高兴!至于我家,你就不用担心了,反正也不会有人在家。”

身为“永无岛”的员工,做到这种地步或许太逾越本分了,可是悦子一点也不后悔。那晚,小操看起来真的很开心。她们一起吃饭,还叫上由佳里一起打电玩、听音乐……

想到这里,她想起当时还拍了照片。正好前一个周末带由佳里去迪斯尼乐园玩,相机里还剩几张底片没拍完,所以就拍照留了念。

悦子站起来,走向客厅窗边的展示架,架子上排列着许多装着照片的相框,其中一张就是小操抱着由佳里展露笑颜的照片。

当时,小操说她刚剪头发。她不好意思地说:“因为要见真行寺小姐,我特地去了美容院。”如此说来,现在她的头发已经变长了。照片上的小操身穿荧光粉红色T恤,配上腿部曲线分明的石洗牛仔裤,左手腕戴着男用手表,耳上闪烁着耳环。

那晚,悦子大约九点半离家,开车送小操回去。小操家位于东中野的住宅区,离吉祥寺并不远,路也很好找。小操家一片漆黑,连门灯都没有开。

“你看吧,我老爸老妈都出去了。”小操不当回事地说着下了车,然后站在玄关前一直目送着悦子,直到悦子掉头驶向来时的路。

从那之后,悦子再也没和小操见过面。而现在竟说小操从家中消失了。


你跑到哪儿去了呢?

看着相框中的笑脸,悦子不禁问道。

最近,小操好一阵子都没打电话来。“永无岛”固然不用说,也没打到悦子家里。大概有一个星期了吧,不,说不定更久。最后一次和她通话好像是七月底,那天她说是打工的地方发薪水的日子,待会儿要和同事去喝酒。

悦子回想起小操当时的声音。很开朗,她只记得这点。

日记上的那行字令她耿耿于怀。小操到底是预期会从哪儿回不来呢?

虽然毫无必要,但悦子忽然想确认一下自己身在何处,看看时钟,下午四点三十五分。

7

厨房没找到冰枕或冰袋之类的东西。不管是哪一种头痛,反正冰敷绝不会错。起先他把浴室里的毛巾打湿放在她头上,可水是温的,他发现这样根本没什么用,只会把枕头弄湿而已。

冰箱是三开门的,最上层是冷冻库。打开探头一看,制冰盒里有白色混浊的冰块。他取出冰块放进在餐具柜抽屉里找到的塑料袋,做成一个临时冰袋。随后从浴室取来干毛巾,铺在她的额上,再放上那包冰袋,这次似乎恰到好处。

“真的好舒服,”她叹息道,“谢谢你。”

她就这样睡着了。他关上卧室的门,回到厨房在椅子上坐下。

不管怎样,目前该做的是什么?她之前说只要按兵不动或许便能想起什么,看来希望不大。自己的一举一动和普通人没两样,刚睡醒时那种无法联结物体与名称的现象也消失了。整体而言,心情算是很稳定。可记忆就是不肯回来。纵使他努力回想昨晚发生了什么、自己原本住在哪里,也仿佛是探头看空箱子,什么都看不见。

看不见。对,他忽然想到,这种情况下的记忆就等于是脑中浮现的影像——有声音,有气味,甚至连触觉都有的影像。

那,数字呢?像这种纯属数据的资料或许想得起来,比方说历史事件。这么一想,“枪炮传来”这个名词几乎同时就浮现出来(一五四三枪炮传来)。一五四三年,枪炮传入日本。连他自己都觉得太可笑,这根本派不上任何用场。然而,他还能想起许多类似的组合:一一九二年创立镰仓幕府、六四五年推动大化革新……

不管怎么想,就体形来说,他都不可能是需要背诵这种年份的小孩,这应该是以前储存的知识断片吧。不过,会不会是以前当过老师呢?又或者是补习班老师,还可能做过家庭教师。他试着回想这样的自己,但无确切的印象。英文单词拼得出来吗?圆周率记得吗?能够背诵九九乘法表吗?

关于英文单词,似乎有点疑问。不过,这不是因为他毫无记忆,而是他觉得应该是失忆前自己根本不需要这方面的知识,所以才没有培养这方面的能力。他背得出九九乘法表,也知道圆周率前几位是三点一四。拿起身边的报纸随意挑几个数字做加减乘除的运算,似乎也得心应手,毫无问题。换言之,他并未丧失这方面的知识,看来可以暂时安心了。

不过,纵使能如此确认,也不能得意忘形。现在的他就像没有地基的房子,屋顶和墙壁仿佛也都被风吹得不知去向。而且,还有那把手枪和满满一皮箱现金。

他叹了一口气,漫无目标地环视四周。视线游移了一阵子后,他忽然察觉自己是在找什么东西。找什么呢?他眺望着桌子和架子——是香烟。他忍不住将手放在自己额上——对了,我以前是个烟枪。是什么牌子?我抽的是什么烟?

香烟的品牌名称,他可以一口气报出一长串:柔和七星、卡斯特、健牌、好彩、卡宾……可是,他却想不起哪一种才是自己爱抽的。即使想破了头也毫无印象,不过想抽烟的愿望却越来越强烈,同时他也很清楚屋里没有香烟。

这么一来,就得出门了。这是迟早得面对的事。他一边这样告诉自己,一边在厨房徘徊了十五分钟左右。不管怎样,都不可能永远躲在这间屋子里。他们需要食物,而且就她的情况看来,也需要药品,迟早他都得出门。

一出去,就会被捕……他闭上眼,试想可能发生的事态。被捕——面对这个名词,自己心中会产生什么反应呢?倘若失去记忆前他真的做了什么必须极端恐惧的事情,即使处在目前这种状态,内心深处应该还是会向他发出警告吧?

警察。对于这个名词,脑中并没有浮现特殊的影像。只不过脑海深处的屏幕仿佛灵光一闪,浮现出了旋转的红色警示灯,他似乎听见一大群人闯入的混乱脚步声。这是电影或连续剧里常常出现的景象,最好别太指望这个,他想。如果正遭人追捕,他不可能还在这种地方安然睡觉。他觉得自己应该不是这么愚蠢的人。

于是他点点头,从桌边离开,放在桌边的报纸顿时随着他的动作掉落地板。他停顿了一拍呼吸,才手忙脚乱地捡起报纸。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案件,报纸当然会报道——如果真如她刚才看到那箱现钞时脱口所言,发生了什么抢劫、绑票等和巨款有关的凶险案件的话。

他翻开社会版,立刻映入眼帘的大标题是“溺水事故不断,两名小学生死亡”,某处的海水浴场有小孩淹死了。下一则,“为争遗产长子放火烧屋”。下一则,“杉并区横死案判明为自杀”。下一则,“暑假登山学生,一人坠崖身亡”。他一字不漏地看完,既没有抢劫和绑票案,也没有追捕年轻男女嫌疑犯的相关报道。

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他马上想到不只是报纸,他应该早点这样做才对。电视,再看看电视吧。他仰望厨房墙上挂的时钟,快四点了,正好NHK公共电视台要播报整点新闻。

他回到有床的房间,打开电视。屏幕顿时一亮,音量大得惊人的音乐流泻而出,一个身穿泳装的偶像歌手正在游泳池畔唱歌。他想转台,可是电视表面光滑得像鸡蛋,找不到任何转盘或按键。好不容易发现遥控器藏在电视机下面时,她已经醒了。

“你在做什么?”她声音显得困倦无力。

“对不起。”他依旧蹲在电视前,“我想看看新闻,说不定能发现什么。”

他调低音量,转到NHK频道,正好赶上新闻开始播报。他移到电视旁,好让躺在床上的她也能看到屏幕。

戴着眼镜的主播首先开始报道中元节返乡人潮尚未达到最高峰的话题;接着报道了报纸上也刊登了的小学生溺水意外;第三则新闻是九州岛地区目前遭到强烈雷雨袭击,已经有一个人意外遭雷击死亡。

“新闻就为您播报到此。”主播边说着边轻轻鞠躬消失在屏幕上。整点新闻只有短短两分钟,这证明并未发生什么大案件。

“怎样?”他关掉电视,转头看她,“没有抢劫也没有绑票。”

她对着电视看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道:“说不定只是还没被发现。”

“看来你好像巴不得我们是罪犯啊。”他有点气愤,“你就不能说点能够振奋人心的话吗?我现在正准备出门。”

她撑着手肘直起身。“你要出去?”

“对呀,老是待在这里也不是办法。”

“你要出去做什么?”

“不管怎样,先把必需品都买回来。”

她把目光移向藏有行李箱的衣柜。“用那笔钱?”

他点点头。“不然还有什么办法?难道你身上有钱包吗?有的话就拿出来,这样也省得我良心不安。我求之不得。”

她默默再次躺平,他绕到床头。“对不起。”他小声说,“我刚才说话太刻薄了。”

不料她笑了:“没关系,是我不好。”

“现在感觉如何?”

“还是不太舒服……不过似乎比刚才好一点了。”

“头已经不痛了吗?”

“对,可是……”她茫然不安地眨着眼,“眼睛感觉一直有光在闪。”

“看不清东西吗?”

“不,不是,是闭上眼睛时,眼睑深处好像有东西在发光,好像还晃来晃去。”

“你还是多睡一会儿吧。”只能说这种话,令他感到很窝囊,“我会把门锁上,你不用担心。我马上就回来。”

说完他正要朝大门走去,她却从毯子底下伸出手轻轻抓住他的手臂。“对不起,你一定觉得我很烦。”

“嗯?”

“为了谨慎起见,请你出门前先检查一下冰箱。万一里面的食物满得到了异常的地步,那就表示我们在变成这样之前,已经做好暂时不出门的准备了,对吧?”

他轻拍她的手。“知道了。”

冰箱里几乎空无一物。正中央最大的那扇门内侧只放了宝特瓶装的矿泉水,下面的抽屉似乎是蔬果冷藏室,里面也只躺着两个苹果。

他试着拿起苹果,浅粉色的表皮光滑紧绷,看起来很新鲜,散发着甘甜的香气。

那一刻——

不经意间,记忆闪现。除了苹果,还有很多别的水果从某个地方下雨似的掉下来,是在哄小孩的童话故事中才会出现的那种梦幻之雨。

那一幕景象立刻就消失了。不管怎样,反正也毫无帮助。他轻轻甩了甩头,把苹果放回到原来的地方,用脚把冷藏室门推上,里面发出苹果滚动的声音。

他打开卧室的房门,向她报告:“看来我们并没有决定要在这做笼城战。”

“太好了,可以这么想吧?”

“我想是的。”他打心底说。

打开衣柜,他按捺住窃取他人东西的罪恶感,从行李箱取出两张万元大钞塞进长裤的后袋。

“那,我出去了。”

她静默了一下才说:“你一定要回来哦。”

直到这一秒之前,他连想都没想过不回来。听她这么一说才想到,他的确可以丢下她自行离去。

她拿开头上的冰袋,抬起身看着他,脸上又浮现出刚才在厨房紧抓着他的表情。

“我一定会回来的,我哪儿也不会去。”

她苍白的脸颊上浮现出安心的笑容。“出门以后,记得先确认这栋建筑物的名称,否则到时想回也回不来就糟糕了。”

“我想这点应该不用担心。除了记忆消失,我简直正常得令人生气。”嘴上虽然这样说,但他心里还是决定听从她的劝告。现在连自己的存在都变得这么暧昧,说不定方向感也不大靠得住,一切还是小心为上。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事?”

“你似乎比我更懂得注意各种细节,我想你一定很聪明。所以,关于我们今后的行动,如果你想到什么,请尽管跟我说,好吗?”

她微微一笑。“嗯。我答应你。”

在玄关穿上球鞋时,屋里传来“路上小心哦”的声音。他没回话,只是再次转头瞄了一眼,然后打开大门。

8

到外面了——

好一阵子,他像傻了般只有这个念头。背靠着大门,沐浴在迎面照射来的阳光中,连闭着眼的黑暗内侧都有阳光朗朗照遍。打开门一踏出去,是一条直接用水泥浇注而成的长长的走廊。走廊约有一米宽,尽头是高度未及他胸口的围墙。围墙也是水泥浇成的,颜色冰冷单调。

他将双肘放在墙上,俯瞰眼前的景色。和他从屋内窗口眺望的景色几乎没什么两样。连绵起伏的屋宇楼房之间可看到窄小的巷道,右手边的方向有一栋略矮的公寓,每扇窗外面都挂满了晾晒的衣物。视线移向远方时,他看到远方突兀地耸立着一个铁塔般的东西。

那是东京铁塔,绝对不会错。他有“啊,我认识那个”的直觉。同时,天空虽然一片蔚蓝,放眼所及的地平线上却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灰云。这是个始终被烟雾笼罩的都市。这里是东京。仿佛被风吹透,这个意识迅速穿过全身上下。这是东京,我认识,我知道,我知道的。

探身而出时,炫目得双眼刺痛,因为他正面向太阳。过了下午四点,太阳已经绕到了这一头。

如此说来,这条走廊——换言之,他们身处的这栋建筑物,在结构朝向上是大门朝西,窗户朝东。同时,能在西边看到东京铁塔,表示这一区位于东京的东面;白天也能看见东京铁塔,这表示距离中心应该不远。

他脑中有张地图,现在总算可以在地图上放下圆规的一脚了,而且,那地图并非全然陌生。我……知道东京。我不是在一块不熟悉的陌生土地上。他吐了一口大气,离开墙边。

刚才开门时他还没注意,原来这是边间,位于北面的角落上。如果探头看去,沿着左手边的走廊上并排着五扇门,加上他刚走出的门就是六扇。正好在中间的地方可以看到走廊稍微往里凹陷,那里应该是电梯所在的位置吧。走廊相反方向的尽头,也就是南面的角落上,有紧急逃生用的户外楼梯。

跨步迈出前,他再次回顾刚才经过的房间大门。他面对大门仰望右边挂的门牌——

706 三枝 他当场愣住了。没错。因为过于混乱,他都忘了,之前他一醒来就看过这个门牌。追寻消失记忆的重要线索,不就好端端地在这里吗?

他快步走向电梯,按下按钮。电梯停在一楼,要爬上七楼似乎要费很久的时间,慢得叫人心急。

先去管理室问问,随便找什么借口都行。就说是来找七〇六室的三枝先生,但似乎没人在家,请问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到了一楼,他迫不及待地钻出缓缓开启的电梯门朝大厅冲去。大厅里有一块小巧的空间,右手边是墙壁,左手边有一条走道,沿着走道拐过转角就到了正面入口玄关。入口是两扇对开的大玻璃门,门的右侧有个聊胜于无的会客室,里面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以及高脚烟灰缸。更前方,排列着上了锁的信箱。透过玻璃门可以看到外面有车驶过,大概是马路吧。

他立刻找到了管理室,左边有扇门,旁边墙上开了一扇小窗,就位置来说,应该是在电梯后面。他走近那扇门。

管理室 禁止进入 敲门之前,他先弯下身从小窗窥视,里面有个像柜台的台面上放着电话机,旁边并排放着一个牌子。

本公寓采用巡逻管理制。巡逻日为周一、周三、周五,管理员不在时,如有紧急事项,请打电话到下列地方。 下面写着以03开头的电话号码,管理公司的名称是“东和不动产管理中心”。


里面杳无人迹,门也是锁着的。他扑了个空。没办法,反正待会儿再直接打电话到这个管理中心也可以。既然是不动产公司,周日应该也会营业。

对开的大门很重,推开出来后,只下了两级半圆形矮台阶,他就已站在人行道上了。阶梯的两侧种着繁茂的尖叶灌木,构成不起眼的庭园景观。正好有一辆自行车经过,经过他身边远去。骑车的是个年轻女子,后座上还载着一个小孩。刹那间,他和小孩四目相接,小孩的眼神显得困倦。

两车道的马路朝着左右笔直延伸而去,旁边就有斑马线和红绿灯,更前方是公园。踮起脚尖远眺,绿意盎然的树丛间,鲜红的海滩球砰地蹿上天,画出一道弧线落下的同时响起一阵欢呼声,好像是一群小孩在玩球。

眺望了半天并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新发现,也没有勾起任何记忆,只是寻常住宅区的一个累人的盛夏午后。树影浓密,空气蒸腾,又闷又热,也看不见人影。

忽然,他听见有人在哼歌,声音是从右边传来的。抬眼望去,有一座和这栋公寓并排的时髦的白墙房子。两栋房子之间有条狭窄的小路,看来荒腔走板的歌声似乎就是从小路那里传来的。走近以后,还能听见潺潺流水的清凉水声。站在小路外,可看到细细的水流从脚边流过,最后注入排水口。一个男人正在路边洗车。那是辆白色轿车。应该不是什么新车型吧,他想。整体来说属于矮胖型,保险杠凹进去一小块。

男人背对着他,手持蓝色塑料水管,边哼歌边专心洗车,现在正洗到行李厢的位置。男人个子很高,身材瘦削,腿很长;洗得发白的长裤裤脚卷起,露出不太好看的脚踝;脚上拖着踩扁的拖鞋,已湿透了。

男人唉哟一声转过身来,叼着香烟,眯起眼睛。隔着大约两米的距离,两人四目相对。这碰面很可笑,他的两臂垂在两侧,一脸百无聊赖,而洗车的男人脖子上挂着和抹布一样脏的毛巾,左手拿着正在强劲喷水的水管,右手握着大块粉红色海绵,海绵还在滴滴答答地滴水。过了一会儿,男人才说:“嗨。”

听到这声招呼,他的心脏仿佛这才想起来开始剧烈跳动。虽然粗鲁,但的确是在打招呼。是朋友吗?他认识这个人吗?对方会不会接着说“你总算睡醒了”或是“你好像还没睡醒”呢?这股希望使得他脑袋顿时热了起来。

然而,对方却说:“这里的停车场不能停车。”

他无法回答。男人握住海绵用力挤出混杂着泡沫的水,继续说:“你可以停在那边的路边。反正停在路边的车太多了,警察也没办法一一处罚。只要别挡着别人家的出入口就没关系了。”

这个男人似乎以为他是个正在找停车位的司机,刚才的那声“嗨”毫无特殊意义。

这是第几次希望落空了呢?他一边这么想,一边轻轻点头,表示已明白对方说的话。

“你说的停车场在哪里?”

“那里。”男人大手一挥指向小路的深处。

他往旁边移了一步,试着探头窥看。正好位于他刚才所在的公寓背后,低矮的铁丝网围成的狭小空间,挂着“新开桥皇宫专用停车场”的招牌。他绕回公寓的正面玄关。玻璃门旁,挂着用罗马拼音拼出的相同名称的门牌。

这么说,那个人可能是这栋公寓的居民。他连忙回到停车的地方,男人已经在车后蹲着了。扔在路上的水管正流出清澈的水,不过他立刻关掉了。然后,男人边用抹布般的毛巾擦手,边站起来,嘴上叼着的香烟已经不见了。

四目再次相对后,对方终于露出狐疑的表情。他连忙说:“请问,你住在这里吗?”

“对呀。”

“你认识住在七〇六室的三枝吗?”

男人认真地看着他。

男人的年纪应该在四十五岁左右,不是那种光凭外表就能看出年龄的人。说他刚三十五岁也不会觉得不可思议,而说他明年就满五十也不会太令人惊讶。不过,两种听起来都有些可疑。他的长相就是如此。

“你说的三枝就是我。”男人说,“如果你说的是三枝隆男,我就住在七〇六室。”

他瞪大眼睛。“真的吗?”

“真的啊。”男人皱起眉头。于是,看起来顿时变得很难相处。“喂,你是谁?”

他无暇多作考虑,开口便说:“我刚从七〇六出来,那是你的房间吗?”

男人又把毛巾搭回到脖子上,用手抓着两端,下巴朝公寓指了指,问:“就是这栋?”

“对,没错,是新开桥皇宫吧?”

对方点点头。“我是不明白哪点像皇宫,至少名称是这样,没错。”

他也再次仰望新开桥皇宫,白色瓷砖外墙闪闪发光。

“你说从七〇六室出来,我可不记得留了你过夜。”

男人边说边笑了一下。事出意外,他半天说不出话来,只能两手插在长裤的口袋里,耸耸肩膀:“可是……”没多久,男人忽然说:“啊,啊,我懂了。”说着用力点头,展颜一笑,露出白得令人意外的牙齿。这次是真的觉得很好笑才笑的表情。

“你说的是那个边间吧,最北边的?”

“对,没错。”

“那是七〇七室。”

“啊?”

“七〇七室。老兄,你看的是面对房门右手边的门牌吧?对不对?”

“对,没错。那上面明明写着七〇六、三枝……”

“对对对。所以喽,那是我房间的门牌。你说的七〇七室的门牌挂在面向大门的左边。”

他在脑中回想那扇门,这时才想起来他根本没看左边。因为,门牌通常是挂在面向房门的右侧。“这样岂不是太奇怪了?”

“是很怪。”对方干脆地说,“这么奇怪,照理说本来应该改过来才对吧,可是太麻烦就懒得管了。听说好像是因为装电表的位置关系,这栋公寓里有好几间屋子都是把门牌挂在房门左边的。”

“可是,一层楼只有六个房间,怎么会有七号房呢?”

“这个嘛……”男人说着用左手抓抓脖子,右手开始拍打衬衫和长裤的口袋。这个动作意味着什么他也能懂,男人是在找香烟。

“要找香烟的话,你好像放在那边。”他指着男人身后卡住轮胎的红砖。那上面放着压扁的柔和七星烟盒和廉价百元打火机。

“啊,对哦。”男人弯下腰捡起香烟,里面已经快空了,男人摇一摇,只剩两根。叼了一根在唇间后,男人看着他,把烟盒略倾向他,意思是问:抽烟吗?

“不好意思。”他说着伸出手。虽然之前他并非期待对方请他抽烟才特别注意,但多少还是觉得有点窘。

对方给他点烟,吸了一口后,他觉得有点头晕,不过,是种令人怀念的感觉。单凭身体反应就能明白,他绝非第一次吸烟。心情也镇静多了,他很庆幸。

“只有六个房间却有七号室的原因啊,”男人叼着香烟说,“是因为没有四号室。大概是觉得不吉利吧,每一层都没有。一〇四、三〇四、五〇四,全都没有。基本上,连四楼都没有,三〇一的上面就是五〇一了。”

“那,七开头的房间所在的楼层……”

“其实是六楼,设想得还真周到,对不对?”

男人一边叼着香烟,一边拿起毛巾擦拭濡湿的腿。

“这么说来,你就是三枝先生了。”

“没错,有什么问题吗?”

把擦完脚的毛巾又搭回到肩上,男人观察着他,表情似乎带着几分促狭。

“七〇七室住的是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使对方嘴角浮现的浅笑霎时消失了。男人把香烟往脚边的水洼随手一扔,看着他。“住什么人?老兄,你不是住在七〇七室吗?”

“对。”他用力咽下一口口水。

“那你应该知道才对吧,啊?”

他连忙动脑筋,这个姓三枝的男人看来似乎不是那么好糊弄。

“老实说,”他略微摊开两手,“我也不知道。”

三枝陷入沉默,两臂交抱,全身重量都放在左脚上。

“昨晚,我好像喝醉了,在这借宿一晚,可是等我醒来时,完全想不起来了。这里大概是我在酒吧新认识的朋友的家。”虽然故事编得很拙劣,但一时间也只想得出这个说法,“更惨的是,那个朋友,也就是七〇七室的屋主不见了。也许是去买东西了吧,所以我现在不知如何是好。”

三枝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朝着空无一人的方向皱起眉。

“你听不懂吗?”

“不,我听得懂,可是……”

“可是太荒唐了,对吧。”

心脏又开始怦怦乱跳,他试着装出笑脸,但看起来是否像笑脸,他却毫无自信。

三枝把目光朝向他,严肃地说:“这也太离奇了吧。”三枝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打量他后得出结论,“实在是太离奇了。”

“真是伤脑筋,那你唯一的办法就是等那个什么朋友回来喽?”

“大概是吧。不过……关于那个人,不知道你是否略知一二。”

“我吗?噢,因为我住在隔壁,是吗?”

三枝不当回事地摇摇头,从长裤口袋里掏出钥匙。

“不知道。老实说,连隔壁到底有没有住人,我都不清楚。这种公寓就是这样,住的多半是单身者。而且刚盖好,还有些房间空着。”

“这样啊?”

他把烟蒂丢进水洼,尽量保持若无其事。三枝大概是要把车开回停车场吧,打开车门钻进去,发动了引擎。

虽然这样好像有点不了了之,可是和对方又没那个交情。他模糊地说了一声“再见”,便连忙迈步跨出,决定先离开这里再说。这时,他被叫住了。

“你打算去哪里?”

“就在附近转转。”他随手指着前面的方向,“打扰了一晚,趁着那家伙回来前,我想至少该替他买点罐装啤酒放着。”

三枝从车窗探出身。“这样的话,商店街在反方向。你如果走那头,只有学校。”

“啊,这样啊。”他对三枝笑笑,“谢谢你。”

他尴尬地转过身,迈步跨出。他知道三枝手肘撑在车窗边,一直看着他。在离开三枝的视线前,他尽力忍住想要拔腿狂奔的冲动,背上已是汗涔涔。


不管怎样,先去买东西。

沿着对方指点的方向走了一会儿,左侧立刻出现挂满无数小型万国旗的商店街入口。入口处竖着“车辆禁止进入”的牌子,路非常窄,两旁密密麻麻地挤满了门面狭小的店铺,不时还有广告旗帜迎风招展。虽然写着“周日大甩卖”的大字,却寂寥得杳无人迹。很多商家虽然装饰花俏,但都拉下了铁门。

酒铺、干货店、蔬果店,还有聚满小学生站着看漫画的书店。他一边从店前走过,一边迟疑该怎么办。他实在鼓不起勇气走进每一家店出声招呼,把需要的东西逐一买齐。他甚至担心自己连怎么付账都忘了。不,根据到目前为止的经验,他知道这应该不可能,但是想到万一真的发生了该怎么办,他就无法停下脚步。

这条商店密集的街道隐约散发着一种排外感,这应该不是他多心。当他走过面包店时,两个站在店门口说话、表情似乎难以忍受酷暑的中年家庭主妇朝他看过来,眼神略带质疑,他甚至仿佛听见她们窃窃私语:“咦,没见过这个人。”

走着走着,他来到了商店街的外面,已看不见万国旗,却又撞见一块写着“车辆禁止进入”的生锈牌子。

他走到和公寓前一样宽的马路上,只见沿着人行道停满了车。马路对面不知道是国民住宅还是都营住宅,总之矗立着设计了许多窗户的集合住宅,正对着火辣辣照耀着的太阳和纯白的积雨云。

他擦去脸上的汗水,不知所措地停下脚步,右手边涌来一大批人:有一家老小,也有夫妇双人档;有推着婴儿车的男子,也有骑着自行车驶过的母女两人组。大家有的拎着白色大塑料袋,有的把塑料袋放在自行车后座上,还有女人拎着五盒装抽取式面纸。附近似乎有个大超市。他仔细一看,发现路人手上提的塑料袋都印着同样的店名。是一行英文“ROLEL”,罗雷尔。这名字他知道,他的确有印象。他松了一口气,迈出脚步。

走了没多远,马路分成两条,他想只要朝着人多的方向走,应该就不会错。他很快就看到一栋巨大的四方形建筑,建筑前面密密麻麻地停着自行车。奇怪的是,对于要踏进人潮拥挤的超市,他竟然毫无抗拒感。他觉得,在这里应该可以安心行动。他可以确定,自己以前一定在这种地方买过东西。

由于来之前没考虑过需要什么,看着架子上满满的商品,他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早知道应该先问问她的意见,至少该问问她有没有想吃的东西。

在人潮拥挤以及店员促销特价品的吆喝声中,他看到什么就随手一抓,把盒装沙拉、三明治和牛奶之类的东西扔进购物篮。大概是太紧张吧,虽然眼前排满了食物,也丝毫不觉得饿,只是喉咙干得要命。他在日用品货架区没忘记买圆珠笔,因为那间屋子没有任何文具。收银台附近放着整条香烟,他顺手拿了一条,还往购物篮里扔了两三个廉价打火机。走到如战场般的结账行列尾端排队时,头开始闷痛起来。

对了,买药,他必须买药。

前面大约还排了五个人。把购物篮往台上一放,店员取出商品,用机器一刷,那是——对,刷条形码。篮子接着篮子,逐一移动客人购买的商品,计算金额,收取现金,找零。目不斜视,毫无窒碍。

没问题,这种事他记得做过很多次。又不是三岁小孩,应该应付得了。他一边想,一边握紧冒出汗的手。

轮到他了,他茫然地望着店员把手伸进购物篮。

“总共一万零两百五十三元。”

开朗利落的声音飞过来,把他吓了一跳。店员正看着他。他连忙从口袋里掏出钞票,没摊开就递了过去。

“有三元零钱吗?”店员摊开钞票,用磁铁压在收款机上,又连珠炮似的说。

他模糊地挤出一句“啊,没有”,店员立刻取出一叠千元钞票,数好了递给他。

“先找您九千元,请数一下。”

“再找您七百四十七元零钱,谢谢惠顾。”

他还来不及数,拿着零钱的手已经伸到面前,他就像被驱赶似的仓皇离开。太可笑了,他再次想。不过,至少这次笑得出来。

他来到店外,向站在超市专用停车场前的引导员询问附近是否有药店。对方指点得很清楚,他毫不费力就找到了。

他买了治头痛的药和临时想到的冰枕。身穿白袍的女店员替他包好便于手提,一边交给他,还一边说:“请多保重。”

这短短一句话竟让他意外地深受感动。他不禁停下脚,凝视着对方。“有事吗?”被对方这么一问,他连忙走出店门。那一瞬间,他感到自己就像被父母抛弃的小孩般无助。

既然特地买了冰枕,如果没有冰块就太不体贴了。正好附近有卖酒的店铺,就买了两袋冰块。看到堆积如山的百威啤酒,又顺便要了六罐。手上拎的东西越来越多。自己看起来像什么呢?是独居的学生呢,还是新婚的丈夫?

然而,周遭杂沓的人群中没有一个人在乎他,甚至根本没注意到。当然,更不可能有人知道他已经丧失关于自己的所有记忆,还有一个跟他处于同样状态的无名女子在等着他,他还要回到那间不知屋主是谁的房子里。

看来他还没有失去方向感,他很清楚该怎么回去。

走着走着,天空忽然暗下来,他感到一阵潮湿的风吹过。大概要下午后雷阵雨了吧,一定是刚才积雨云的关系。

回到新开桥皇宫时,虽然明知不可能,但他总觉得三枝还站在那里,不禁朝后巷的停车场窥探。没看到三枝,车牌凹陷的车好端端地靠墙停放着。蓝色水管已经卷起,挂在出入口旁的水龙头上。

上了六楼,他站在那扇门前审视左侧的墙壁,上面只有“707”这个号码,屋主的名牌是空白的。

一打开门,她从里面的房间飞奔而出,睡衣外面又罩了一件过大的衬衫。“怎么去了这么久。”她奔向他说道,语气并无责备之意,但她几乎快哭出来了。

他用背抵着门,吐了一口大气,刚说“我回来了”,窗外就电光一闪,传来如重物摔落至地板的低沉雷鸣。

“看来要下一阵雨了。”他说着牵起她的手——好小、好冷的手。

9

一个人留守期间,她有了一项新发现,她找到了地图。

“放在哪里?”

“在衣柜里,折好塞在夹克口袋里。我原本想找件衣服披上,往里面一找,就找到了地图。”

她将地图在厨房的餐桌上摊开。说是地图,其实只是一张复印纸,A4大小,每一角都规规矩矩地对齐,折叠成小小一份,折过的印痕很明显。除了道路和车站的名称,连私人住宅的屋主和公寓名称都印出来了。

“是这一区的地图。”

“你怎么知道?”

“新开桥皇宫”的名字就在复印件左下角。他经过的商店街、去买过东西的罗雷尔超市也都在上面。根据这张地图,前面的马路是新开桥路,在南面和新大桥路交叉。那个十字路口的东边有都营地铁线的新开桥车站。北上会连接京叶公路,首都高速公路的小松川匝道就在旁边。

这里位于东京东部,这个判断果然没错。但几乎已是东京的最东边,只要过个桥,就属于千叶县市川市了。

“怎样?想起什么了吗?”他试着问道。

她却缓缓摇头。“不论是车站、马路,都毫无记忆。不过,我也没把握一旦丧失记忆,真的会把一切都忘得干干净净,连看到跟自己有关的东西,也不会灵光一闪觉得‘啊,我知道这个’。不,不只是那样,更惨的是简直就像刚出生的婴儿,脑袋变成一张白纸……”

他仰望天花板。“我也不知道……刚才我倒是试过。我能够数数,也想得起东西的名称。会买东西,也知道怎么问路,还可以按照别人的指点找到正确的路。”

“也能够回到这里。”

“对。而且,你刚才不也用了比喻吗?”

“用了比喻?”

“嗯,你说‘简直就像刚出生的婴儿’。如果真的是刚出生的婴儿,就算会讲话,也无法用比喻来形容,因为婴儿什么也不懂。”

“啊,对哦……”

“对呀。我们并非完全丧失了智力和知识,只不过一涉及跟自己密切相关的事——伴随着记忆,涉及个人私密的事情——就会变得一片空白。所以,只要找到一个小小的契机,我想应该立刻就能回想起来……”

她两手捂着嘴,仿佛在窥探自己内心世界般垂着眼。

“怎样?”

“不知道……”

“你对这里是东京有印象吗?”

“东京,”她复诵了一遍,“东京啊。”

他忘记问最重要的问题了。“头痛好点了吗?”

她摸着太阳穴说:“还是痛,但好像好多了,不会再像之前那样痛得快要裂开了,真奇怪。”

“哎,总之有起色就好了。”

然而,她的脸色还是很糟,眼睛周围像挨打了似的泛着瘀青。

“东京,东京,”她像唱歌般复诵着,“我知道,没错。不过,只要是日本人,应该没人不知道首都在哪儿吧。”

她第一次露出贝齿嫣然一笑,他总算松了一口气。

“你知道东京塔吗?从外面的走廊上就能看得很清楚哦。”

她一直看着他。“我曾经去过。”

“你能清楚地回想起来?”

“对。我……好像跟家人一起去参观过。在我很小的时候,跟某人牵着手,还有爬楼梯,可以从楼梯缝隙直接看到下面,感觉好恐怖。我记得很清楚。”

家人、小时候,仔细想想才发现,自己只顾着眼前的事情,竟然连想都没想过这两件事。两人照理说应该都有兄弟姐妹,也应该有儿时记忆才对。

然而……

“真奇怪。”

“嗯。”

“家人的长相,你想得起来吗?”

他摇头。

“我也是……不只是这样,我甚至不觉得曾经有过家人。那里好像空了一块……什么都看不见。”

她也同样用“看不见”来形容。

“先把买来的东西整理一下吧。”为了转移话题,她说,“我已经不要紧了,我来弄点吃的。你饿不饿?”

当她悄然起身时,原本隐隐作响的雷声忽然变大了。雨滴发出仿佛用拳头敲击窗玻璃的声音,外头下起了大雨。

“讨厌……我最怕打雷了。万一停电了,我肯定会疯掉。不知道这里有没有问题,我是说如果要修理电力设备之类的话。”

这倒提醒了他:管理室。

“你先等一下。”他说完这句话,便抓起手边的纸袋和刚买回来的圆珠笔冲下楼,把注明“请和下列地方联络”的电话号码抄下,又跑回来。

他简短地向一脸惊愕的她解释,时间才刚过五点。

“现在还是上班时间,说不定能打听到这里的屋主。”

她也跟到电话旁边,两手紧抱身体站着。过了令人心焦难耐的数秒后,联机的声音响起。

电话咔嚓一声接通了。“喂?”

电话那头流泻出柔美的古典音乐,接着是事先录好的声音。

“怎么回事?”

他把话筒递给她。

“说从八月十一日至十七日,他们公司放暑假。”


她做了煎蛋卷,煮了咖啡,从冰箱里拿出苹果削皮。看着她熟练的动作,他试着问:“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她停下手侧首不解。“苹果?”

“不,不是那个,是你右手拿的东西。”

她凝视着他,将视线移向右手握的东西。“这是菜刀吧?”

菜刀,没错,就是菜刀。

“我刚才一直想不起来。”

“男人本来就很少用嘛。”

他露出苦笑。“可是,总不至于连名字都忘记吧,我们上家政课时也学过用法,但我当时想到的是另一个名称。”

“别的名称?小刀?”

“不,图腾。”

“图腾?”她忍俊不禁,“听起来好像印第安哦。”

没错,这岂不是太奇怪了,由菜刀怎么会联想到图腾?

两人都不太有食欲。他纯粹把食物当成补给燃料硬塞下肚,而她只意思意思地动了一下筷子,却拼命喝咖啡。他边吃边谈起出门时的遭遇。

“那、那个姓三枝的男人就住在隔壁喽。”

“嗯,他说对住这间屋子里的人毫无所知,连有没有人住都不确定。”

“那就没有任何线索了。”

她的肩膀似乎又颓然垂了下来。他略感后悔,也许不该告诉她。

“待会儿我来收拾就好,你还是去睡觉吧。你的脸好像被人一拳击倒似的。”

她幽幽抛出一句:“说不定真的被击倒了。”

“被什么击倒?”

“如果说得做作一点,”她露出微笑说,“是被过去。”

让她躺下后,他开始洗碗收拾,略作考虑后,决定冲个澡。浴室的柜子里放着两条全新的毛巾和折好的粉色与蓝色浴袍。准备得真周到,虽然不知道到底是谁准备的。

热水器的开关在厨房,只消瞄一眼,就知道操作方法——这连小学生都会使用,所以他理所当然会,但是必须一一确认还是让他感到很烦。

洗完澡心情顿时焕然一新,他套上浴袍,披着毛巾一走出厨房,就被她喊住了。

“你冲澡了?”

“对呀。”

“能用吗?”

“当然。”

她下了床。“我也要洗。”

“那,你先等一下。我换件衣服,去外面待一会儿。”

“外面?”

“去走廊,反正雨好像也停了。你把门反锁,洗好了再叫我一声就行了。”

也许他根本不需要顾忌这么多,但在这种情况下,除了两人非得携手合作不可的时刻之外,最好还是划清界限。说得极端一点,等他们恢复记忆,搞不好他是个抢劫杀人的暴徒,挟持她当人质正在逃亡。

手腕上写的神秘号码和记号,只是冲个澡当然还没消失。虽然感觉很诡异,却也无可奈何。他换好衣服,来到走廊上。夜晚让城市的景观为之一变。单调乏味的水泥墙也不再碍眼。午后的雷阵雨将空气洗个通透,只留下凉爽的晚风。他把两肘撑在矮墙上,一边吸烟,一边望着夜景出神。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灯光呢?想来,这每一盏灯都是从电器行或百货公司的家电卖场买来的,再美也美不到哪儿去吧。其实不过就是蒙着尘埃、里面还躺着死掉的昆虫、油漆斑驳的路灯罢了。远方可以看到分外明亮的东京塔,塔身缀满红色和橙色的灯光,美得超乎现实。会有近得伸手可及的错觉,或许也是因为那灯光的缘故吧。

和地上的灯光不同,从耸立在周遭的公寓窗口流泻出的灯光,颜色有微妙的差异,那是因为窗帘。数不清的家庭有数不清的窗帘,而窗帘里面还有数不清的人。不论是自己或她,应该都有一室窗帘后的空间等着主人回去。但那在哪里,现在甚至就连自己是否想回去都不知道。根本无从得知,他想。

走廊上空无人影,连电梯升降的声音都听不见,并列的门扉全都保持缄默。他转头回顾七〇六室,却连三枝这个男人的动静都感觉不到。

“连隔壁有没有人住都不知道”这句话,他现在已有切身的体会。

背后响起咔嚓一声,七〇七室的门开了。她走出来,大声说:“哇,真舒服。”

仿佛脱掉了一层汗水与尘埃的外皮,她看起来神清气爽,脸庞似乎也稍稍恢复生气了。她穿着睡衣,披着衬衫,浴巾挂在肩头,濡湿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被走廊上的灯光一照,像镜子般闪闪生辉。

“景色真不错。”

她往他身边并肩一站,便飘来洗发水甜甜的香气。

“要喝啤酒吗?”

“嗯。”

“看!”她笑着把藏在背后的两罐百威啤酒杵到他鼻尖前,“已经冰透了。”

他接过啤酒,以手指轻敲太阳穴说:“没关系吗?”

“什么?”

“你一下子洗热水澡,一下子又喝冰啤酒。”

“没关系,”她拉开拉环,“我希望没关系。而且,情况就算再坏也坏不到哪去了。”

他默默喝着啤酒。热水澡不仅带给她活力,似乎也让她产生豁出去的勇气。

“啤酒归啤酒,对吧?虽然想不起自己的名字,这种事我起码还知道。”她说着将冰凉的啤酒罐贴在脸上,“东京真是漂亮的城市。”

“只有晚上漂亮。”

“这种夜景,你有记忆吗?”

他无法断言。不过,又觉得好像是看惯的景色。

“好像有,又好像没有。”

“我也是。”

不知道是哪一家的婴儿开始哭泣,声音很微弱,应该就在眼前这片辽阔街景的某个屋檐下。

“我刚才才发现,这屋子没有阳台。”

“对哦。”

“隔壁就有,再隔壁也有,是因为这是边间吗?”

也许是格局不同。

“取而代之的是装了特殊设备,可以把浴室直接变成烘干室,用来烘干衣物。你注意到了吗?”

“没。设备真能进步到这种地步吗?”

“可以。不过,我猜这套设备应该相当贵。”她撩起垂到额上的头发,“而且啊,连洗衣液和柔软剂都有,浴室用清洁剂和水管清洁剂也一应俱全,可是……”

他抢先说道:“那些全都是新买的。”

“嗯,对,都还没拆封。就像洗发水,也是我们用的时候才打开。刚才在厨房我就有这种感觉。洗碗盘的百洁布还包装得好好的放在抽屉里,对吧?菜刀也是,刀刃好锋利。那些全都是刚买来的。”

“这么说来,这是怎么回事?”

他把啤酒罐往身边一放,转身面对着她。她皱起眉头,做了个苦瓜脸,看起来就像很不高兴的小学生。

“这间屋子,不管是我们的——这个‘我们’当然包含了你或我任何一人的意思,还是别人的,住进来应该都没几天,顶多才一两天吧。”

“嗯,这点我一开始就感觉到了。”

“对吧?而且,我可以跟你打赌,在我们住进来之前,这里一直都空着。”

“因为是新盖的?”

他想起三枝说过,这里还有空房间没人住。

“不,是因为自来水太难喝了。”她也凝视着他,“刚才,我吃药时发现水有股金属味,非常难喝。我想应该是一直积在水管里。如果只是几天没人住,味道不可能变得那么重。”

他缓缓点头。

“可是,电话和燃气管道都是通的,自来水的总开关也是打开的……”囚禁他们的屋子似乎忽然开了一扇窗。“对了。我真笨,我应该早点想到的。”

“想到什么?”

“电力姑且不论,电话和燃气不可能擅自使用,对吧?一定要先跟什么营业处联络,请他们派人来安装才行。由于必须缴费,如果光说是‘新开桥皇宫七〇七室’,根本没办法申请。”

要找这间屋子的主人,并非只能靠房地产公司。“明天我立刻打电话去问,照理说那种地方一定知道这间屋子主人的姓名。”


一回到房间,她拿着空啤酒罐开始东张西望地四处搜寻。

“怎么了?”

“没有垃圾桶。”她双手叉腰,一脸愤慨地说,“就算这间屋子真是我的,家具和日用品也不是我买的,因为我绝不可能忘记买垃圾桶。”

那晚,她睡床铺,他拿了一条毯子和枕头睡地板。虽然她满怀歉疚,但也别无他法,而且反正是盛夏,倒也无所谓。

躺平之后,疲惫忽然袭来。明明没做什么运动,关节却很痛。他渴望熟睡,也觉得应该睡得着,一切明天再说。

然而,这无法理解的一天似乎不打算就这么轻易放过他。

10

伴随着雷鸣的乌云,从东向西缓缓掠过东京。入夜之后,真行寺悦子的头顶上开始下起雨来。

“下雨了。”父亲义夫坐在吉祥寺车站附近的“波莱罗”餐厅里,隔着玻璃窗仰望着天空说道。

“不知道大雨会不会下个不停?”

“不,应该是阵雨吧,等我们回家时说不定就停了。”

听着低沉的雷鸣,悦子点点头。

悦子、由佳里和义夫三人按照老规矩每月共进一次晚餐。有时悦子自己下厨,有时也像这样下馆子。至于由佳里,硬要说的话似乎更喜欢去餐厅吃饭,她今天格外开心。

“波莱罗”的招牌菜是选用澳洲直营牧场的牛肉制成的牛排,菜色种类其实并不丰富。对偏好日式料理的义夫来说有点太过油腻,但由佳里很爱吃这里的豪华冰激凌蛋糕,为了吃甜食,每次一说要下馆子她就马上喊“波莱罗”。

主菜吃完后,咖啡和甜点要移到沙龙那边享用。能够在用餐之后转移阵地,而且是在点缀着浪漫的灯光和优雅装潢的场所吃冰激凌,也是吸引由佳里来这家餐厅的原因之一。她现在正坐在大桌子的那一头,专心致力解决那座巧克力堆成的马特洪峰。

在热咖啡中倒入奶精,一边画出圆形一边望着它溶解,悦子终于开口说道:“爸,有件事,我正烦恼不知该怎么办。”

义夫放下搅拌咖啡的汤匙,抬起眼睛。悦子尽量按照先后顺利把贝原操的失踪,以及跟她母亲过招的情形一一说出。义夫安静地啜着咖啡竖耳倾听。

对悦子来说,父亲就某种意义而言等于是万能的上帝,有烦恼、有困难和伤心时,她似乎总是会告诉父亲。身为女儿,当然也有很多事瞒着父亲,比方说初吻的对象、发生的时间,还有第一次舌吻的对象。隐藏这些秘密,她甚至觉得更是种礼貌。

不过,即使什么都不说,义夫似乎也总是能察觉到。

学生时代,朋友常取笑她说:“悦子有恋父情结,一定会在刚满二十岁还年纪轻轻的时候就跟老头子结婚。”

就连她自己,本来也认真地如此打算。她觉得一定要找个像爸爸一样的人才满意。可是实际上,到了二十三岁这个一般所谓的适婚年龄,她和比她大四岁的敏之结婚了,说来缘分还真不可思议。

敏之和悦子的关系,与其说是夫妻,不如说更像是感情融洽的兄妹。因为婚姻极为美满,到哪里都是两人携手同行,所以甚至还被笑称为“双峰骆驼”。但悦子从不曾对敏之“执着”过,就连恋爱时期,即使顾及敏之生活忙碌的因素,他们的关系仍难用热络来形容。感觉上,两人像是为延长朋友关系而结了婚。即便新婚时,也像隔着玻璃相对一般,敏之身上有悦子看得见却碰不到的部分,而她也没想过要勉强去碰触。

直到敏之死后她才明白,这种爱情的方式其实很像兄妹之情。悦子并没有哥哥,所以只能想象,但她觉得自己和敏之的确很有默契。这种默契,一般来说应该只有心意相通的兄妹之间才会存在。想到这里,敏之的早逝就更令人伤感了。她觉得自己的一部分也一起死了,血缘断绝了。

义夫曾经说过:“悦子,可惜你还来不及跟敏之真正恋爱,他就过世了。”那时悦子也觉得,啊,爸爸果然是了解自己的。

直到今年四月为止,义夫一直在《东京日报》担任汽车部的职员。每当有案件发生,便必须载着记者迅速赶往现场。自然而然地,义夫的工作时间既不规律又辛苦。小时候的悦子,几乎没留下什么跟爸爸出去玩的记忆。虽然她很黏爸爸,但即使是连假、暑假,记忆中似乎也都是和母亲看家。

母亲织江是个全心全意爱着丈夫、随时将爱挂在嘴上的女人,这点也对悦子造成影响。织江生前常说:“小悦,你爸爸是个了不起的人,妈妈真的很庆幸能嫁给你爸爸。”

而织江也在今年冬天因子宫癌去世,和敏之的死仅仅相隔数月。由于发现太晚已经回天乏术,但幸运的是,母亲是在熟睡中安详离世的,似乎不太痛苦。

反倒是悦子有一种想死的痛苦。丈夫撒手先去,伤口还来不及愈合,母亲又跟着走了。她觉得老天爷还真是残酷,满心恨不完的恨。

织江也一直挂念着这点。她生性聪明,早已察觉自己的死期,曾多次握着陪侍病榻的悦子的手说:“小悦,对不起。在你最痛苦的时候,妈妈恐怕也不能陪你了。”从悦子长大成人、结婚、生下由佳里,织江仍然一直喊她“小悦”。

“没这回事,你很快就会康复的。”

织江断然摇头。“我看恐怕不可能了。不过,妈妈向你保证。等我去了那边,一定会找到敏之,叫他尽快回到这边来。”

“敏之,他还能回来吗?”

“虽然回来后不能再跟你结婚,但他可以投胎当男孩,长大以后让他娶由佳里不就行了。以他的条件,就算投胎转世肯定仍然是个帅哥,脑袋应该也不笨,这不是挺好的吗?”

悦子笑着同意了。“是啊,这倒是好办法。不过,妈,你怎么办呢?”

“我啊,就在那边安安稳稳地等你爸爸来。”

临终之前,尚有意识时,织江留下的遗言是:“她爸,悦子就拜托你照顾了。”不是把即将迈入六十大关的丈夫托给女儿照顾,反而是把女儿托付给丈夫。

直到现在,悦子仍然无法相信,父母是靠着相亲,而且几乎只看过彼此的照片就敲定婚事的夫妻。织江是如此热爱丈夫,就两人的成长时代来说,这简直令人惊讶。

义夫头发已经相当稀薄,又有职业性的腰痛,最近连背都驼了。还在报社工作时两眼散发出的独特的锐利光芒,自从退休后也消失无踪了,变成一个陪着外孙女煎煎松饼,去鱼场钓钓鲫鱼,靠着年金生活,慢条斯理的老人。

悦子说完后,义夫考虑了一会儿,伸手摸着毛发稀薄的头。“就我目前能想到的,”说着他轻拍额头,“关于这件事,似乎没有你能做的。”

“你果然也这么想,我也这么觉得……”

悦子虽然没把话说完,义夫却很清楚她的意思。

“你是不是在犹豫,站在‘永无岛’的立场,涉入到这样的地步究竟妥不妥当。”

悦子点点头。“不只是这次,今后或许还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对吧?那时候,我到底该采取什么态度去处理,我实在不明白。”

“不知道一色先生会怎么说。”

“我明天会找他商量。不过,以前小操提议说想跟我见面时,他曾表示,一旦跟咨询对象见了面,接下来就属于个人领域了。”

“这么说来,”义夫粗砺结实的双手在桌上并拢,“接下来,你只要考虑身为贝原家小姑娘的朋友该怎么行动不就好了?如果是这样,老爸也会在能力范围内尽量帮你,因为我也很担心。”

“谢谢。”

悦子露出笑容。只不过跟父亲谈了谈,心情就轻松多了。

“爸,你知道‘Level 7’这个名词吗?”

由于以前工作的关系,义夫见多识广,记忆力也很好,退休后依然宝刀未老,不管悦子问他什么,几乎都能得到答案。

“就是小操日记里写的文字吧?”义夫歪着头苦思。

“在图书馆……”每当要回想什么时,他总是习惯将手放在四方形的下巴下,“好像看过类似的文字。”

“你说的应该是‘Level 3’吧?”悦子笑了,“我也想过那个,那是杰克·芬尼[Jack Finney,美国科幻小说作家,作品曾多次改编为电影。]写的小说啦。”

“既然是在图书馆看到的,应该是吧。不是那个吗?”

悦子告诉他,在小操的日记中出现“Level 3,中途放弃,真不甘心”这样的记述。“可是,就我所知,小操并不太爱看书,更何况是翻译小说,她应该不可能去碰……就算真的有点兴趣去接触,也不可能一开始就看杰克·芬尼吧,这可不是一般小区书店能买得到的书。如果是西德尼·谢尔顿[Sidney Sheldon,美国惊悚小说作家,和斯蒂芬·金齐名。]或禾林·罗曼史系列[禾林出版社出版的系列浪漫爱情小说。],那我还能理解。”

“这两个我都没听过。”

“总之,我觉得应该不是书名。她既然写了‘到了Level 7’,我猜说不定是店名。类似这样的店名,你听过吗?”

义夫摇头。“听你说来,Level后面接的数字好像会改变。”

“对。”

“这样的话,那就应该不是店名了吧?”

“会不会是连锁店,比方说一号店、二号店之类的?”

义夫露出无法释然的表情。“会有名字这么故弄玄虚的店吗……而且悦子,问题是小操不是写会从那里‘回不来’吗?不管是怎样的店,我想应该都不至于一进去就回不来吧。”

“对哦……”

悦子陷入沉思。打贝原好子给她看日记起,她的思考就一直停滞在同一个地方。

这时,由佳里从冰激凌中抬起脸说:“会不会是电玩?”说着她打了一个大嗝,连忙用手捂着嘴。

悦子问:“有这样的游戏吗?”

“不知道。也许真的有,但我没玩过。不过,什么Level的,听起来就像是电玩的名称。”

“有这种一玩就会回不来的游戏吗?”

由佳里笑了。“那多恐怖啊,好像玩游戏的人被关在游戏里面出不来似的。”

“应该不是吧?”

“嗯。不过,倒是有游戏没有好好结束,游戏人物就无法从某个场景脱身的情形,有的还会在中途死掉。”

悦子和父亲面面相觑。

“会是那个吗?”

“小操之前很喜欢玩什么电玩吗?”

“这我倒没听说过。”

如果她沉迷于这种玩意儿,打电话来“永无岛”的时候,应该会提到才对。以她的个性,连烫了头发、买了新鞋子这种小事情都会一一报告。

“不管怎样,总而言之,贝原家的妈妈不去报警,请警方稍作调查的话,还是没有用吧。”义夫说着,手伸向账单,“由佳里,你最好别再吃冰激凌了。小心吃坏肚子,就不能去上游泳课喽。”

“我的肚子已经被冻得硬邦邦了,”由佳里说着放下汤匙,“我的胃好像正在钉钉子呢,妈妈。”

“小傻瓜。”


义夫开车送她们回到家,看看时钟,已经过了九点。悦子催促由佳里去洗澡。

“外公也在我们家洗澡不就好了。”

“他说要去公共澡堂,顺便享受一下按摩。”

“就是那种投十元铜板的玩意儿?”

义夫自从丧妻后就开始独居,悦子和由佳里也过着缺少一家之主、母女相依为命的生活。很多人都劝他们应该一起住,悦子也这么想。

然而,义夫却反对。

“幸好我跟你住得很近,想见面的话随时都能见面。我想你在还没走出敏之的回忆之前,要经营新的生活也很不容易吧,暂时还是这样分开住比较好。放心,爸爸不会寂寞,因为我觉得你妈好像还活着。”

这提议既符合义夫向来的作风,也是他表达体贴的一种方式。事实上,不管是把义夫接来这个家,或是跟由佳里一起搬回娘家,悦子想必都会有一种败北的感觉吧。失去敏之已经够悲痛了,倘若要再加上落败的情绪,对悦子来说未免负荷太重。

匆忙替由佳里吹干头发,哄她上床睡觉后,悦子处理了几件杂务,缓缓泡进浴缸。从明天起又要开始新的一周,“永无岛”的同事也要开始轮番休假。她思索着休假的步骤和该带由佳里去哪儿玩,计划这么一拟定,心情也跟着好多了。

电话铃声响起时,她正穿着浴袍在厨房喝橙汁。电话机的液晶面板上显示的时间是晚间十一点五十五分。悦子立刻接起电话。因为由佳里向来睡得浅,一点小动静都会吵醒她。

“喂?”

由于家中只有女人,她向来不会主动报出名字,尤其是夜晚打来的电话,在没有确认对方是什么人前,她总是刻意压低嗓音应对。

信号似乎遥远且混杂不清,传来细微的杂音。

“喂?”她又说了一次,这次声音压得更低。

啪嚓啪嚓……啪嚓啪嚓……仿佛野火燎原般,传来一阵刺耳的声音。

最后,一个几乎被淹没在杂音中的细微声音如此说:“真行寺……小姐……”

悦子握着话筒倒吸了一口气后,连忙将耳朵贴得更紧。“喂?我是真行寺。”

比刚才更细小的声音说:“真行寺小姐。”

是小操,悦子一听就知道,小操就在电话那端。

“小操吗?你是小操吧?我是悦子。你从哪儿打来的?现在在哪里?”

话筒里面再次充满杂音。“我……”声音非常模糊,“真行寺小姐,我……”

“小操?你说话声音大一点,听起来好模糊。”

那孩子说不定喝醉了,她想。声音含糊无力,简直像由佳里没睡醒时的德行。

“真行寺小姐……”电话中的声音像念咒似的喊着悦子,“救……”

这时电话切断了。

“喂?小操?喂?”

悦子紧握话筒不放。一旦断了线,那不过是台冷漠的机器,嘟嘟嘟的断线声仿佛在揶揄悦子。

放下话筒,她坐在旁边的椅子上。那是小操,是小操的声音,没错,她听过几百遍了。“真行寺小姐……”那含糊不清的声音是怎么回事?小操现在在哪里?她打电话来想说什么呢?

悦子感到一阵寒意,不禁抱着双肘。

“救……”通话到这里就断了,她还没说完就被切断了。

那是小操的声音,绝对没错。而且,悦子也抱着同样强烈的信念确定另一点,“真行寺小姐……救……”

真行寺小姐,救我。

小操一定是想这么说。

11

听见哀号声时,他还以为自己又做梦了。反反复复,忽远忽近地传来。还在梦境边缘徘徊的他,被某种东西砰然掉落地板的声音和随之而来的震动吵醒了。

清醒过来后,霎时失去了方向感,几乎不知身在何处。这时,他再次听见尖叫声从厨房的方向传来,断断续续难以成声。屋内一片漆黑,但他立刻发现她已从床上消失。毯子被掀起,一半滑落至地板上,床铺则大幅朝他这边移动。

隔间门开着,他摸索着打开厨房的灯。

她瘫坐在地板上,身旁横倒着水壶。操作台下面置物柜的门半开着,她的右手挂在门把上。

“你在干什么?”一时间,他只能挤出这句话。

她仿佛在搜寻他,猛地转着脖子四下张望。她的视线越过站在门边的他,停驻在桌脚附近。

“你在哪儿?”她问。

他费了好几秒钟才搞清楚这句话的意思。“你看不见吗?”

她缓缓转动脖子,但她的动作漫无目标,因为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样的事态。

一时间他不敢靠近她,他觉得好像正看着一只被车碾过、奄奄一息的流浪狗。够了,快加速通过吧——他内心最冷酷自私的部分如此低语。

他咽下口水,又问了一次:“你真的看不见吗?”

她几近恍惚,无力地垂下肩膀,下巴抖个不停,似乎想说话却不知从何说起。

他好不容易在她身旁蹲下,手放在她肩上。“完全看不见?”

仿佛要确认他的真面目,她用掌心先触摸他的手,再沿着手臂往上摸,接着是肩膀,然后是脸。她的动作就像一个失去视力的人,睁着大大的双眼一直越过他的肩头眺望遥远的彼端。那是双清澈的眼睛,就外观来说,和她就寝前没有任何差别。

“我的头又开始痛了……”她话才说到一半,大门忽然咚咚作响。她吓了一跳,连忙挨近他。

门外有人正在敲门。“你好,有人在吗?”那个声音说。

他看着她的脸。失去视觉的冲击令她连表情也消失了,而她纤细的双手却紧紧抓着他的衬衫袖子。

“我是隔壁的三枝。”门外的声音说完,又开始敲门,“喂,出了什么事吗?”

“别开门。”她马上低声说,蹲着贴近他。

“有人在吗?出了什么事?要不要我打一一〇报警?”

他在两个判断之间挣扎,不禁犹豫了。对方又开始敲门,而且越来越用力。他终于脱口而出:“不,没有什么事。不好意思。”

他一时不敢有任何动作,只是扬声回话。门那一头的人沉默了一下。他听见心脏在耳边怦怦作响,这才发现她正在发抖,脖子上爬满了鸡皮疙瘩。

“喂,你是白天那个人吧?”三枝在门外说。也许是他多心吧,他觉得对方的语气似乎变得警觉起来。

“我还是觉得怪怪的……你在里面干什么?”

该怎么回答呢?他正拼命思索之际,三枝又发话了。

“喂,你回句话呀。我问你,你真的住在这里吗?”

这个问题,他自己也很想知道。

“能不能开门?这样太诡异了。”

她紧紧地贴着他。“怎么办……”

“再不开门,我就要报警啦。我明明听见女孩子的尖叫,你在搞什么?”

三枝的话语带有不容妥协的意味,可是就白天两人相遇时的印象来说,三枝看起来实在不像那种会关心邻居的人。他脑中浮现出对方从车窗一直窥视着他时的那张诧异的脸。

“请你等一下,我现在就开门。”

他大声地回话,她顿时双眼大睁。

“不行啦!”

他把手指竖在唇上,“嘘——”地制止她。“没办法,你别管,乖乖听我的就对了。站得起来吗?”

他搀扶着她让她站起来,在厨房的椅子上坐下。正想放开手,她的手立刻追了过来。

“不会有事的,你坐在这里就好了。”

她看似绝望的缩回手,放在膝上。他正欲走向门口,又改变主意返身回到床铺那边,捡起毯子抱成一团拿到厨房,从她的肩头往下罩,整个裹住她的身体,这才去开门。

当门锁咔嚓一声打开时,他感到背上滑落了一丝汗水。

缓缓将门推开,立刻看到三枝那被走廊的荧光灯照亮的脸。是白天那个男的,没错,可是现在,那种豪放随性的感觉已消失无踪。三枝的眉间深深地刻着皱纹,犹如牙痛般歪着脸。

他退后一步,三枝立刻伸长脖子往屋里瞧。应该看得到她坐在厨房里的身影。

三枝把视线移回到他身上,又瞥了她一眼,然后才发话:“小姐。”

她吓了一跳,连忙拉紧毯子。

“你没事吧?”

大概是回答前想看看他的脸吧,她求助似的仰起脸,眼睛游移不定。她吓坏了,求救般紧抓毯子,简直像个被人掳来的小孩。还来不及思索,他已脱口而出:“你用不着害怕,我就在这里。”

大概是这句话令她确认他身在何处吧,她的视线固定在离他十厘米左右的右边,频频点头。

三枝手扶着墙,倾身向前说:“眼睛看不见吗?”

他点点头。

“那刚才的尖叫呢?”

“是她摔倒了。”

三枝环顾厨房一圈,最后将视线停驻在地板上的水壶上。

“有没有受伤?”三枝问她。

“我没事。”她用平板的音调回答,大概是想让三枝明白两人并非危险人物吧,她又小声补了一句,“谢谢你关心。”

三枝靠着墙,一下子来回审视两人,一下子又把眼光移向后方昏暗的卧房,最后终于“哼”了一声,抬眼看着他。“我还是觉得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他努力保持冷静,和三枝四目相对。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没让自己把视线转开。

“你们两个叫什么名字?”

对方一开口就直捣核心,连撒谎都来不及。见他退缩的样子,三枝似乎以为他不敢暴露身份。

“白天我和住在楼下的太太聊了一下,”三枝继续说,“那位太太说,她曾经见过一次出入这个房间的人。听说是个比我年长、个子矮小的男人,那人就是你白天说的,在酒店当场结交的朋友吗?”

他无暇顾及这句话的讽刺口吻,只注意到“年长的矮小男人”这件事,一瞬间精神无法集中。没想到这个房间真的有人进进出出——

“你怎么不回话?”

他赫然回过神朝三枝看去,三枝眉间的皱纹更深了。

“该不会像连续剧演的那样,那位老兄的尸体就躺在房间里面吧?”

嘴角虽然微微浮现笑意,但那其实是一种防卫。三枝的视线很认真,酝酿着激烈的紧张气氛。

“这么夸张的事怎么可能发生嘛。”

“我告诉你,通常我们觉得夸张的事偏偏就会在现实中发生。”三枝边用轻快的语气说,边微微缩回肩膀——他是在戒备。

到这个地步,只有一条退路了,于是他说:“你要检查吗?”

三枝灵巧地扬起眉头,离开墙边。跟白天相遇时同样的装扮,穿着同样的拖鞋。三枝脱下鞋子,进了屋。“我可要先警告你,你最好别打歪主意。”

“根本没那个必要。”

他是真的这么想。就算让三枝看到屋内的样子,也没什么好怕的。重要的是,现在不能让三枝加深疑心,别让这个人回家后打一一〇报警,这才是上策。只要能争取到一点时间,等这家伙走了,他就可以带着她离开这里了——如果没被人追捕的话。

三枝缓缓穿过厨房。这时他才发现三枝的右脚有一点跛,也可能是轻微的扭伤。

三枝小心谨慎地四下观察,在她身旁停住,毫不客气地打量她。他第一个念头就是幸好事先给她盖上了毯子;接着又想三枝该不会是要说什么猥亵的话吧。

没想到,这个邻居这么说:“小姐,你身体没问题吗?”

她眨了好几次眼睛后,抬眼朝向三枝凑近的脸。“对……我不要紧。”

“你的眼睛从以前就瞎了吗?”

她迟疑了一下,迅速舔着嘴唇。

三枝一脸歉疚地说:“抱歉,我不该问这个。”

就他冷眼旁观所见,三枝这句话似乎是出自真心。

她垂下眼,脸颊附近微微出现一瞬间的动摇。他回想起白天在药房听见别人跟他说“请多保重”时的感受,那时自己的表情大概就跟她现在一样吧。

三枝从她身边离开,把手搭在通往卧室的房门上,稍微探头看了一下,摸索着墙壁开了灯。

他走到她的身旁,把手放在她肩上,她也回握住那只手。

三枝走进半步,看着卧室。

他等着,等三枝转身出来。这种状况,对他们来说没有任何不利。既没有尸体,也没把那个矮小的男人捆绑在地。

三枝瘦削的肩膀猛然耸起,他蹲下身去,身影从门框里消失不见了。照理说应该没有什么能勾起三枝的兴趣才对——

三枝弓身凑近床脚。

她醒过来后眼睛忽然失明,于是她陷入恐慌,东碰西撞到处乱走,所以床铺移动了。床铺——

他松开她的手跨出一步和三枝从门旁出现几乎是同一时间,但他迟了那么一瞬间。三枝手上握着他藏在弹簧垫和垫被之间的手枪。

“是喷子。”三枝说。

“喷子?”

“就是这把手枪。”三枝说着把枪口对准他的额头,“你倒说说看,这是怎么回事?”


在他看来,三枝似乎很习惯玩枪,至少三枝很清楚哪个是保险栓。

右手握枪,食指勾在扳机上,三枝用枪指着厨房的椅子。

“你和那女孩都在那儿坐下,听见没有?”

虽然对方并没如此命令,他还是将双手高举过肩,照吩咐坐了下来。

“什么手枪?”她一边双眼充血地搜寻着他一边问道,“手枪?为什么?那种东西怎么会在这里?”

他对三枝充满怀疑的表情视若无睹,专心向她解释:“对不起,刚才我没敢告诉你。”

“手枪……”她茫然低语,“果然……是那笔钱……”

“钱?”三枝逼问道。三枝的反应很快,他刚忍不住站起身,枪口便立刻对准他。

三枝的视线和枪口都没离开两人,缓缓移动到玄关把门锁上,然后去了卧室。

到了这个地步,被三枝找到皮箱已是迟早的事了,他闭上眼睛。她的不规则呼吸声清晰可闻。

传来衣柜开了又关的声音。

三枝没花多少时间就回到了厨房,用平稳的声音说:“我光是随便看一眼,应该有五六千万吧。”

他叹了一口气,说:“我们没数过。”

“原来如此。另外,我还找到了沾血的毛巾。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她发出细细的抽泣声,哭了出来。他默默搂着她的肩,心想,这女孩还真爱哭。其实他也一样想哭。

“怎样,要不要说说原委?”三枝倚着隔间的门,丝毫不敢大意地将手枪指着他说,“视情况而定,我说不定还能帮上忙哦。”

三枝微微含笑继续说,但声音因此有点含糊。他觉得仿佛被泼了一身泥水。

“又或者打个电话,去该去的地方报到?”

他默然回看,三枝正轻轻摇头,仿佛在说“这种事你应该做不到吧”。

这算是援军出现吗?他怀着讽刺的心情想,都是拜现金和手枪所赐。然而,刚以为总算得救,却发现原来上了贼船。

“那你必须保证,听了绝对不用‘骗人’、‘不敢相信’这种麻烦的反应中途插嘴。”他说。

三枝答应了,所以他全盘托出。没有其他选择时,不管怎样,只能先抓住对方伸出的援手——他这样告诉自己。

12

“那你的身体,呃,除了丧失记忆之外没有其他异常吗?”听完之后,三枝问道。

他有点意外。因为他以为以自己现在的处境,对方似乎不可能关心他的身体状况。

“怎么样?”三枝是认真的。

“好像没什么特别的问题,就是有点想不起东西的名称。”

“头痛呢?”

“我倒是不会。”

三枝立刻看着她。

“这位小姐,头痛很严重吗?”

她保持沉默,他代替她回答:“好像相当痛苦。”

三枝倚着隔间门双臂交抱。

在他叙述的过程中,三枝遵守约定,没说过一句“真不敢相信”。相反,他倒不时会打岔提出问题,例如醒来的时候,他躺在床铺的哪一边,她又是朝着哪一边;想不起东西名称的状态持续了多久之类,连细枝末节都打破砂锅问到底。

这是在试探我们俩是否真的丧失记忆吧,所以他尽可能地详细说明。

三枝问她:“现在怎样?头还痛吗?”

她摇摇头。

他抢着回话:“为什么你会问头痛的事?”

三枝轮廓分明的眉毛略微一动。这个男人的五官中,最能老实表露感情的部位似乎就是这两道眉毛。

“你干吗这样问?”

“因为你立刻就提到‘头痛’。”

“那是因为我听说一旦丧失记忆多半都会头痛。”三枝说着不由得摸了摸后脑勺,“不过,我也只是在电影和小说中看过什么丧失记忆者啦。”

电影、小说,这些概念仍清晰留在他的脑海里,有关这些知识的记忆并未消失。同时,他不禁想,这个姓三枝的男人看的是什么样的小说与电影呢?他初次对除了他们两人之外的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所以,这位小姐眼睛看不见是……”

“就在刚才,”她小声回答,“我口渴醒来,起来一看一片漆黑。起先我还以为是因为待在不熟悉的场所,所以眼睛还没适应黑暗。”

“完全看不见吗?能不能模糊地辨识东西在动?”

她颓然垂下脑袋摇了摇。

三枝略微屈膝,凑近看着她的脸。她的眼睛茫然失神地朝上看。三枝保持姿势又看向他。因为不明白三枝的用意,他也一直盯着三枝。这时,三枝将手伸进衬衫胸前口袋,取出香烟和打火机。

是那个百元打火机。不过,香烟是希望牌短支香烟。在他的注视下,三枝把香烟砰地往桌上一扔,打着打火机后,猛地把火焰凑近她的脸。

他慌忙起身,还来不及说“你要干什么”,火焰已掠过她的脸颊,三枝关上打火机。她的视线动也没动,也没有眨眼。

三枝低声咕哝:“真的看不见。”

“你做事还真危险。”他大大吐了一口气。她慢了一拍,才以看不见的眼睛仰望他,他轻拍她的手。

“所以呢?接下来要怎样?”三枝用轻松的口吻问道。

他忍不住想苦笑。回答这个问题,简直就像是被捕的小偷向警察说明今后的计划。

“你们打算怎样?”三枝又问了一次。

他不客气地回答:“那你又打算怎样?”

开口前,三枝先环顾厨房,视线最后停在微波炉显示面板上的时钟。“已经过了凌晨一点二十分了啊。”三枝咧嘴一笑,“我嗜咖啡成瘾,就算半夜喝咖啡照样睡得着,不知道你们怎么样。”

她歪着头“啊”地叫了一声,他却站起来。

“我也不清楚,但我现在倒是很想来杯咖啡。”

“太好了。”三枝说着点燃香烟,把空啤酒罐放在桌上当烟灰缸。

把水壶装满水,放在炉上。他觉得这种事之前好像也做过。准备好杯子,取出速溶咖啡,拿出糖罐——其间,厨房一片沉默。

不经意间,她呢喃道:“是希望牌短支香烟。”

他转身看着她。三枝拿着积了长长烟灰的香烟的那只手也停留在半空中,看着她。

“香烟是希望牌的吧?”她又说了一次。

“你猜得出来?”被他这么一问,她点头。

三枝说:“看来你过去身边似乎有个抽希望牌短支香烟的人。”

他半信半疑。“可是,你怎么猜得出来?”

“闻味道。脑海里立刻浮现出这个牌子。”

“像和平或希望这种烟,和现在流行的质醇温和的烟味不一样。其实我也是,如果在酒店里,坐在附近的人抽和平,我多少也能猜出来。”

“你白天抽的不是柔和七星吗?”

“那是因为自动售货机的希望牌短支香烟卖完了。”

背对两人开始泡咖啡后,三枝问:“喂,你抽烟吗?白天你抽了吧?”

“我好像是个老烟枪。”

“抽什么牌子?”

“白天去买烟时,我也没多考虑,自然而然选了柔和七星。”

以前爱抽的牌子,看来似乎就是那个。超市里虽然放了多种盒装香烟,他看了却毫无感觉。也没东想西想,手就自然伸向了柔和七星。

“就几率来说,七星应该是最高吧,因为这是最普遍的烟。”三枝说。

可是,在她身边——近得足以令她连那家伙爱抽的烟味都闻得出来——的那个人,抽的却是希望牌短支香烟。如此看来,那个人并不是自己。可笑的是,想到这里,他竟然感到一丝忌妒。

咖啡杯已端到桌上。她的双手放在膝上。他还没发话,三枝就先招呼她了:“小姐,要加糖和奶精吗?”

她略作思考后,回答“不用”。

“你喝黑咖啡啊?该不会是在减肥吧,不过应该没这个必要。”

他拿起她的右手,告诉她杯子的位置。三枝又添上一句:“小心点哦,可别烫伤了。”

默默喝咖啡的期间,他对三枝稍微琢磨了一番。三枝对她的关心似乎不是伪装,可是除此之外,他完全搞不懂三枝在想什么。就其表情和闯入时的态度看来,似乎是个具备一般常识的普通男人。然而,三枝对手枪的熟悉,还有拿枪时的动作,却又令他觉得是个危险人物,至少是个不把铤而走险当成罪恶的人。

“你们既然都坦白告诉我了,那我也老实说吧。”三枝放下杯子,又点了一根烟,“我有前科。”

忽然间听到这种话,还真不知该怎么回答。他静静凝视对方,她略略缩起肩膀退后了一点。

“是伤害罪,当时我被卷入酒店闹事的风波,我不会替自己辩解。不过,那案子早已了结。已经是多年前的旧事了,我可不是危险人物。”

他思索着该说什么,最后却只能这么说:“所以呢……”

“所以,”三枝轻轻笑了,“我并不打算通知警察,说你们是藏了手枪、沾血的毛巾和一皮箱现金的可疑人物。”

他还是无法安心。“为什么?”

“要说是为什么,因为如果我那样做,警察一定会找我麻烦,认定我是你们的同伙,在违法的勾当中也插了一脚。不,应该说,警察铁定以为我才是头号嫌疑人。”

“主犯……”

“呃,抱歉。这纯粹是假定你们在失去记忆之前,真的干了什么违法勾当的情况下啦。”

她叹了一口气,放下杯子。

三枝继续说:“说到警察为什么会采取那种态度,那是因为我有前科。不管我说什么,想必他们都不会相信。你们不也一样吗?刚才一听到我说有前科,脸上的表情简直就像看到抱着定时炸弹的人一样。你们不用否认了,反正我也不在意,因为我已经习惯了。”

安心感和不信任感交织着向他涌来。真是的,这个姓三枝的男人还真难缠。如果真的惹到他,下场一定会很惨。

“所以,”三枝又重复强调了一次,“我有个提议。”

“提议?”

三枝点点头,唐突地问道:“喂,你是右撇子吧?”

他反射性地看着右手。“好像是吧。”

“我看你从刚才起不管做什么都用右手。就算失去记忆,也不可能分不出惯用哪只手。这样的话,至少可以确定一点,你们两个显然不是自愿躺在那张床上的。”

她把脸转向三枝那边——借由判断声音传来的方向,她似乎已经掌握了注视说话对象的诀窍。

“你怎么知道?”

三枝把手朝床铺那边一挥。“你睡在她的左边。换句话说,仰卧时,你惯用的那只手放在可以触及她左手的位置,对吧?”

他试着回想醒时的情况,的确是这样。

“惯用右手的男人跟女人同床共枕时,不可能让女人睡在自己的右边,这点我敢保证。所以你们俩并非情投意合一起上床。在绝不可能发生那种事的状态下——不是睡着了就是昏倒了——通过某个不在乎这种小节的糊涂蛋的安排,被并排放在床上躺着而已。”

停顿了一下,她深深吐出一大口气。这代表什么意思呢,他想。

三枝嘻嘻一笑又补上一句:“哎,当然我也不敢百分之百断言就是这样啦。搞不好,你们是做了什么姿势特别奇特的把戏。”

他畏缩不前,她则羞红了脸。

“好了,不开玩笑了。”三枝恢复一本正经的表情,“刚才已经稍微展现了一下我灵活的脑筋,现在我有个提议。怎样,你们要不要雇用我?”

所谓出人意表就是这种情形。

“雇用?”

“没错。调查你们为什么会落到这种地步,还有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了调查这些,我建议你们跟我签约,这应该是不错的交易。忘了告诉你们了,别看我这样,我好歹也忝为记者的一分子,或许应该说是个三流小记者。”

他这才首度像估价似的仔细打量对方。

记者这种职业,可说是在名片上一印就能随便自称的最佳职业代表,也不需要什么本钱。无论是何种职业,相关从业人员总是有好有坏,水平参差不齐,不需本钱的职业,好坏差距更是大得吓人。而且,好坏之间,工作目的往往截然不同。不过,在这个节骨眼上,已经无暇挑剔三枝到底是什么人了。所谓提议只是客气话,打一开始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他把思绪切换到现实问题上。“报酬怎么办?”

“用那个皮箱里的钱做担保。”三枝立刻说,“等到万事解决,你们脱离困境时,如果那玩意儿变成你们的,就拿一半付给我。如果那玩意不是你们的……”三枝轻轻摊开两手。“我本来很想说,分期付款也可以啦,不过你们两个起码应该有一点存款吧?”

她将手拿到嘴边,开始啃起小指头的指甲。倘若一个人纵使丧失记忆也不会忘记习惯,那么从今以后,每当她陷入沉思时,大概都会看到她做这种动作。

“不过,问题是这位小姐的眼睛,要不要去医院检查?”

这个问题他没有资格回答,只能闭上嘴。

她停下啃指甲的动作,抬起脸,朝着三枝的方向小声却很坚定地说:“请你好好努力,让我能尽快正大光明地去医院。”

就这么说定了。她摸索着找到他的手,紧紧握住。

“好吧,我们跟你签约。”他回答。

“好。”三枝持起之前一直放在膝头的手枪说,“这么危险的东西,由我来保管。反正不管怎样,你们即使想用这种东西,也只会把自己的手指轰掉。”

“无所谓,你拿去吧,不过……”

“不过什么?”

“请把子弹卸下,交给我。”

三枝笑了。“你还真谨慎。”

他回答:“那当然。”同时他也在想,当作担保品的不是皮箱里的钱,其实是我们自己。“那我马上就有件事要拜托你。”

“什么事?”

“我想搬去你的房间住。”

三枝瞄了她一眼。“小姐,你一个人没关系吗?”

她坚强地点点头。

他连忙说:“这儿和三枝先生的房间只隔着一道墙,有什么事你敲敲墙壁就行了。早上起床后我会过来,你一个人千万别到处乱动,知道吗?”

“知道了。”

三枝嬉皮笑脸地说:“你可真是清心寡欲。”

让三枝先回自己房间后,他把她带到床边,低声道歉:“我知道你会害怕,不过请你忍一下。”

她微微一笑。“没关系,我知道。你最好尽量盯着那个人。”

他第一次轻触她的脸颊,说:“你啊,直觉超强。”

“小心一点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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