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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三日 星期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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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小操打来的电话挂断后,悦子立刻打电话到贝原家。然而,电话铃声响了又响,却始终没人接。悦子一边按重拨键反复拨打,一边不耐烦地跺脚。 难道没人在家,都这么晚了? 她耐心地一直打到天亮,结果还是一样。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过了清晨五点半,悦子起身决定登门造访。 开始整装时,由佳里起床了。“妈妈,早上好,怎么了?” 看到将玩具熊抱在怀里、正在揉眼睛的小女儿,悦子连忙催促道:“你最乖了,赶快换衣服,妈妈要带你去外公家。” “为什么?还很早呢。” 正值暑假期间,悦子白天不在家时,由佳里向来是在义夫家度过的。悦子每天早上七点半去上班,由佳里也跟着一起出门。 “妈妈临时有点事,马上就得出门。所以你听话,好吗?” “那学校的晨间操呢?” “今天请假一天。” “如果不每天去,就拿不到奖品没有零食吃。” “没关系,妈妈一定会帮你拿到的。” 大概是终于清醒过来了,明白母亲的事非同小可吧,由佳里手忙脚乱地跑去洗手间。 在由佳里洗脸换装期间,悦子又拨了好几次贝原家的电话号码,依然无人接听。 这时,她忽然想到,说不定小操的父母也收到了相同的求救讯息,所以才会都不在家。如果真是那样,以好子那副德行绝不可能会好心通知悦子。即便如此,只要小操已得到保护,总比一直找不到人影好得多。悦子让一脸不安的由佳里坐上副驾驶座,心中默祷着驾车出发。 “妈妈?” “嗯?什么事?” “你的表情跟爸爸死掉时一样。” 悦子手放在换挡杆上,俯视那张小脸。由佳里把装有暑假作业的包放在膝上,略嘟着嘴。 悦子放松肩膀说:“对不起,妈妈在担心一些事,所以提心吊胆的——是为了一个你也认识的妈妈的朋友。” “是小操姐姐?” 虽然悦子没有特别提过,但由佳里似乎已隐约察觉。 “对啊,小操离家出走不见了,我得赶快找到她。” “所以妈妈要去找她?既然这样,我不能一起跟去吗?” 悦子摇头。 由佳里拼命恳求:“我不会碍事的,我会乖乖听话,人家很喜欢小操姐姐呀。” 伸手胡乱抓了抓女儿的头发后,悦子面露微笑。“妈妈也是呀。可是,今天你要乖乖看家。一有消息,我保证马上告诉你,好吗?” 由佳里答应了。 到达义夫家后,悦子把由佳里交给父亲,说声详情改天再解释,立刻就出发了。 “妈妈,你要加油哦!”由佳里说着直挥手。 由于悦子还记得路怎么走,所以不费什么工夫就顺利抵达贝原家。可是,玄关的对讲机按了半天,也无人应答。 难道他们果真外出了?悦子试着眺望房子四周,T字形的车库里,右边放着灰色的休旅车,左边停着火红的轻型轿车。根据小操的说法(如果悦子没记错),这两辆车应该都是小操父母的。 如此说来,他们在家喽?悦子回到玄关再次按对讲机,按了又按,最后,干脆用拳头敲打按键。 这时,传来沙沙的杂音,总算有人用拖泥带水的声音回了一句“喂……” 悦子飞奔上前。“喂?贝原太太吗?是我,我是真行寺!” 对讲机陷入沉默,过了一会儿才有人说:“有何贵干?” 的确是好子的声音,看来她似乎刚被吵醒。 “昨天小操半夜打电话给我,所以我打电话通知府上,可是你们好像不在家。” “噢?” 悦子焦躁不安。“不管怎样,请你先开门好吗?” 她在门口等了一分钟左右,可是却感到有一个小时那么久。好不容易大门开启,看到门里站着身穿睡衣、外披轻薄睡袍的好子,再看到她那睡得云鬓不整的乱发,悦子忽然气急攻心。 “拜托你不要一大清早就来骚扰,让附近邻居看见了多丢人啊。”好子露骨地摆出厌恶的表情,“真没常识。”说着还用看醉鬼般的眼神轻蔑地看着悦子。 现在不是跟她吵架的时候,悦子勉强按住满腔怒火,杵在大门口迅速说明事情经过。 然而,好子听完原委后,竟若无其事地说:“我看是恶作剧电话吧?” 悦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的确是小操的声音!她还喊我‘真行寺小姐’。” “恶作剧也会有这样的情况呀。说不定是你认识的人打来胡闹。”好子冷眼瞥向悦子,“你又是个年轻寡妇嘛。” 悦子只觉得耳垂发烫,站在那里几乎说不出话,真不敢相信对方同样身为人类、身为母亲。 好不容易,她才挤出声音:“我的事随你怎么说都无所谓。难道你都不担心小操?她还跟我说‘救命’呢!” “我看不见得吧。你只听到‘救’就挂断了,对吧?说不定只是你的妄想。” “可是……” 纯就事实而言,的确如好子所说,但人的声音、从口中说出的话,不见得完全如字面所示。小操的确是在喊“救命”,只是说到一半电话就断了,或是被人挂断。 悦子转换矛头。“贝原太太,你昨天去报警了吗?” “我才没去呢,幸好没有去。” “为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好子手搭着门,作势要关门。“你请回吧,我还衣衫不整呢。” “贝原太太?!” “你真的很烦。” “你为什么不接电话?昨晚你到哪里去了?难道你都不担心小操吗?” 好子猛然挑起眉头。“我什么时候说过不担心了?” “可是……” “我们家啊,到了夜里就会把电话切掉,就是把线拔掉,因为骚扰电话太多了。” 悦子抽了一口气。“即使你明知小操也许会打电话回来?你怎么做得出这种事?” 好子穿着室内拖鞋一步走下玄关的水泥地,倾身向前,狠狠瞪着悦子。“平常本来是这样,可是自从小操离家后,就算半夜我也不敢拔掉电话,因为我也猜想那孩子说不定会打来。可是,昨晚已经没这种必要了,所以我才恢复原来的习惯。你这人未免也太没礼貌了吧。” 昨晚已经没这种必要了?这句话令悦子再次哑口无言。 好子露出夸耀胜利似的笑容说:“那孩子啊,小操昨晚打电话回来了。大约十点左右,她打来说住在横滨的朋友家,还说两个人一起打工呢。她要在那里待到暑假结束为止,现在好好地在工作。她要从现在开始存钱,等到寒假和那个朋友一起出国旅行。她说要用自己赚的钱去旅行。她为自己的不告而别感到很抱歉,可是她认为如果告诉我,我一定会反对。” “你有没有问她那个朋友叫什么名字?” “问了她也只说是我不认识的人。” 悦子不禁低声自语:“骗人……” 好子咄咄逼人:“那孩子凭什么非说那种谎话不可?小操才不是心机那么重的小孩呢。” “可是,我明明听到她的声音!” “我说过了,你接到的是恶作剧电话。只是你一厢情愿认定是小操打来的。不说别的,我这个做母亲的,怎么可能连小操的声音都听错?你真是讲不通啊!”好子气势汹汹,似乎恨不得朝悦子的眼睛吐口水,“而且,我也跟她那个朋友的家人交谈过。那朋友的妈妈接了电话,跟我打了招呼——就是很普通的人,给人的印象很不错,比你这种人好太多了。我说请对方多照顾小操,人家笑着说:‘我会好好照顾她的,您放心。’还很惶恐地说:‘我们做梦也没想到,小操会瞒着母亲偷偷跑来,所以没能及时跟您联络真是不好意思。’听说她们俩现在在马车道的某家餐厅工作。小操很高兴,还说那家店很棒,能这样跟朋友一起生活好像多了个姐妹一样。” 听着好子的声音,悦子无意识地频频摇头。 不对、不对,不可能有这种事。出国旅行?在餐厅打工?跟朋友像姐妹一样共同生活?不对,如果真的早有这种计划,小操一定会告诉我才对。 “贝原太太……” “请你不要太过分!” 好子的怒吼声使正在屋子四周扫地的邻家妇人反弹似的瞪大了眼睛看向这边。 悦子勉强保持镇定,放低音量:“那通电话的声音,真的是小操的,没错吗?” 好子紧抿着嘴点点头。 “电话是十点左右打来的吗?” “刚才不是就说过了?喂,你听不懂国语吗?” “是十点左右,没错吧?” 好子从鼻子喷出一口气:“对。” 悦子接到电话,是接近午夜十二点时。她实在无法相信,短短两个小时之间,小操所处的状况会有这么剧烈的转变。 “真行寺小姐——救……” 那梦呓般的声音,仿佛自空虚的喉咙响起。 “贝原太太,”悦子仰起脖子,目光锐利地看着好子,她觉得这个人已经没指望了,“请问你先生在哪里?” 好子皱起脸。“你干吗这么问?” “你先生知道小操离家出走的事吗?” 好子那气得泛红的脸上闪过一阵苦涩,停了一下才回答,语调也低多了:“我先生正在国外。他一直在出差,暂时还回不来,他很忙。” 悦子感到很无力。本来打算既然母亲说不通,干脆直接找父亲谈—— “没办法联络他吗?” “没必要告诉你吧。”好子毫不客气地说,随即做出“这次我真的要关门”的动作。 “你也许的确是小操的朋友,可是就算这样,你也没权利干涉我们的家务事,请你不要再为这件事来烦我。”亢奋之下,她连珠炮似的越讲越快,“托你的福已经找到小操了。她没事,现在活蹦乱跳的。那个任性的丫头有我这个做母亲的负责照顾,你请回吧。下次你如果再敢找上门,我就要报警了!我家的亲戚之中,可是有人在警视厅当官的!” 说完,她恶狠狠地摔上大门。 14 不管怎样,还是得先去“永无岛”上班,她已经迟到十五分钟了。 一推开门,同事们纷纷向她道早安。悦子连回话的力气也没有,一屁股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 “出了什么事?”一色从组长的位子上起身走了过来。悦子迟到极为罕见,更何况从她的脸色也看得出异样。 “我有点事想跟你商量。” “没问题,去会议室谈吧。” 一色率先来到走廊上,悦子浑身无力地站起来,为了迟到和暂时离席向同事们致歉后,跟着走出去。 “真行寺小姐,您看来无精打采的,是令尊或由佳里出了什么事吗?”一色问。 悦子摇摇头。 “没事就好,这么说是工作的事?” 同事中有个年轻女孩替一色取了个绰号叫“会走路的敬语”,因为他平时不论对哪个部下都会用面对保险客户的敬语来交谈。历经和贝原好子的一场唇枪舌剑后,悦子觉得一色的声音简直充满慈悲。 “我能帮得上忙吗?” 悦子说出原委,一色专心倾听,并不时接腔。 “这下子事情麻烦了。”听完之后,一色带着一点也不麻烦的安详表情说。 “你也觉得是我想太多了吗?” 一色侧首思索了一下才回答:“我不这么认为,因为正如您所说,人类的语言还有所谓的言外之意。还要看当时的气氛,即使是语气上的微妙差异,也能左右交谈的内容。对于‘救’这个字,既然您听了认为应该是‘救命’,那就一定是这样吧。” 听着一色的分析,悦子心中迫切的感觉消失了,总算又能提醒自己不可焦躁了。 “所以,真行寺小姐,您今后打算怎么做?” “怎么做啊……” “我要先跟您确认一下,我现在问的是身为‘永无岛’职员的您打算怎么做,是这个意思哟,不是问您个人的立场。” 悦子睁大了眼睛凝视一色的脸。“组长,你的意思是说,站在‘永无岛’的立场上,不该继续插手这件事吗?” 一色点点头,把那双像女人一样漂亮的手放在桌上,身体微微前倾。“请注意,真行寺小姐。我们在‘永无岛’,纯粹只是虚拟友人。会打电话来这里的人,固然非常怕寂寞,但其实也是防卫心非常强的人。他们虽然寂寞,但又不希望因为交朋友而惹来麻烦,深怕跟别人直接接触会引发问题,所以才会找上我们这种只能通过电话听声音的人。‘只能通过电话听声音’——反过来说,也就是‘只靠电话交往就可以’,您懂我的意思吗?” 悦子点点头。 “只靠声音交往的朋友,说来实在很方便。需要的时候,打通电话就出现了,简直像阿拉丁神灯一样。不需要的时候就不打电话,用不着管对方死活,反正对方也不会抱怨。在这种情况下,通常主动打电话的人就等于是主人,而我们是被动的。像‘永无岛’这种形式的电话中途之家要想继续维持下去,绝对的条件就是‘我们绝不主动涉入对方的私生活’。”一色微微一笑,“所以,对于‘永无岛’这种的常客,我们可以大胆地认定,他们不仅孤独还爱钻牛角尖,同时也是非常自私任性。我并不是说全都是这样。如果对方是个独居老人,情况就完全不同了。但若非如此,尤其是年轻顾客,我只能说,这种情况占了绝大多数。然而,这就是事实。” “组长……” “之前听说那个叫贝原操的女孩想跟您见面时,我会同意,就是因为我知道事情迟早会演变成这样,如果不让您切身体验一下,您恐怕无法真正彻底地了解‘永无岛’的意义。所以我不是说过了吗?一旦见了面,从此就属于私人领域了。一旦和打电话来的顾客见了面,‘永无岛’就立刻失去存在的意义了。因为去见对方,就等于是涉入对方的私生活。” 悦子默默低着头。 “同时,正如我刚才所说,只有寂寞时才想到依赖我们的人,最讨厌别人侵入他的私生活。这可是真的,不骗您。如果我们主动涉入对方的生活,从那一瞬间起,对方就已经不再需要我们了。就算不是立刻,迟早有一天,对方会觉得我们很烦。您说难道不是如此吗?如果对方真的需要跟人面对面沟通,根本用不着来找我们,他周围多的是这样的对象。可他们就是因为怕麻烦,懒得结交这种朋友——不只可以经常获得、还得不断付出才能维持关系的朋友——才会选中我们这种虚拟友人。” “我不太明白你到底想说什么……” “请注意,真行寺小姐。我现在想要强调的是,对于那种会喜欢‘永无岛’的人,一旦涉入他们的生活就完了,不只完了,受伤的还会是您自己。他们冷酷、自私任性。一旦不再需要您,跟您有了私人交往后开始嫌烦或是兴趣转到其他地方时,就会轻而易举地把您抛弃。归根结底,电话这种机器原本就是一种自私的象征,因为我们只根据自己的需求,就侵入了对方的生活。” “我倒不这么认为。” “不,我当然也不是说全都是这样,请您千万别误会。如果是好朋友或情侣之间的电话,那当然不一样。像那种平常也会跟对方当面沟通的普通电话是另一回事,那是基于一分一秒也不想离开对方或很渴望在一起产生的替代行为。我认为那才是正常的形式。我现在所说的‘自私任性’,是那种心血来潮时才会单方面打来我们这种地方的电话。” 悦子忍不住将手放在嘴边,她知道自己的指尖在颤抖。她没想到竟然会从一色口中听到这种话。 “我的开场白好像说太多了,但我想说什么您应该已经明白了吧?真行寺小姐,就结论来说,我反对您再继续插手贝原操小姐的私事。她不是说她在朋友那边吗?说不定她正在打工。她没有通知您,我认为纯粹只是因为她忘了。” “可是,我们并不是虚拟友人,我们真的变成朋友了。” “她只不过到过您府上一次,就能如此断言吗?虽然您这么想,谁知道贝原操小姐心里又是怎么想的。说不定她当时只是在您的邀请下,临时起意跑去玩玩,事后觉得要维持这种朋友关系还是太麻烦了。” 可是,小操那时看起来真的很开心——悦子在心中反驳。 “一旦开始嫌麻烦,只好断绝关系。贝原操小姐一定连想都没想到您现在会在这里如此坐立不安吧。事情通常都是这样的,只有声音、像阿拉丁神灯一样的虚拟友人,往往也被遗忘得特别快。” 悦子在一色滔滔不绝的表情深处,看到了过去一直没察觉的东西。那该怎么形容呢?公私分明?提得起放得下?不,不是那样,而是工于计算。 她这才恍然大悟,保险公司为什么要成立“永无岛”这种机构。这既非慈善,也不是为了表现企业家悲天悯人的情怀。说得白一点,等于是一种市场调查,目的是要搜集大量而且多半是孤独无依者的心声。在这栋大楼的某处,说不定现在就有人搜集打电话来“永无岛”的顾客的心声,加以统计,整理成数据。 保险不只是人寿保险,还包括了住院费、薪资保障、看护费用乃至个人年金等种类。同时,对于一旦出事便无人可依赖的孤独者来说,还有比保险更适合的东西吗?“永无岛”并没有露骨地宣传,但它的存在本身就已经是一种宣传了。这种不着痕迹的做法,正如我们观赏职棒转播赛时自然会映入眼帘的、设立在棒球场外围球网正下方的广告牌。 “组长,你的意思是说小操只是对我没兴趣了,所以懒得再搭理我了吗?” 一色笑了一下。“要不然,也许她只是忘记了。简言之,如果您把她和您在工作之外的私生活中结交的其他朋友等同视之,她恐怕会令您非常失望,这就是我的意思。” “那,打来我家的那通电话呢?那又是怎么回事?” “我想,应该是恶作剧电话吧。如果那真是贝原操小姐打来的,未免也太戏剧化了吧,真行寺小姐。” 悦子垂头闭目了好一会儿,努力镇定心绪。 她直视着一色的眼睛说:“请批准我休假好吗?我要休暑假。按照预定计划,我本来是从这个星期三开始休,能不能让我提早休假?” 一色转开视线,漫无目标地仰望空调。 “麻烦你批准。”悦子又说了一次。 一色叹了一口气,这才转头面对悦子。“您想以私人身份去找她吗?” “对。” “那会很辛苦。首先,您打算从哪儿着手?” “我想先去备案,然后再慢慢考虑今后的事。” 一色不禁苦笑。“您可真顽固,好吧,我批准您休假。剩下的事,我会和其他同事商量,您用不着挂念。” “谢谢组长!” 悦子猛地从椅子上起身。可是,一色却竖起食指,说了声“慢着”喊住了她。 “真行寺小姐,我虽然是您的上司,但也是朋友,不是吗?” 悦子暧昧地点点头。 “那么,基于友情,我可以帮您一个忙。请您等十分钟,我在各方面都有熟人。其中,有个朋友在东京都辖下的警局担任少年科科长。” 一色立刻在会议室打电话给那个人,简短地说明事情原委后,他问对方,像这种案例,警方到底会不会出动警力搜寻离家出走的人。 应该不可能吧——这就是对方的答复。 那个熟人还好心地表示:“与其由你们这种老百姓贸然去询问,不如让我出马,应该会得到更好的响应。”然后就替他们向贝原操居住地辖区的警局问了一下。结果,负责协寻离家出走者的警察出面做出了同样的答复。 结束通话后,一色浮现出略带困窘的表情。“您可别认为我是故意挫您的斗志哦。” “怎么会呢,托你的福让我不用白跑一趟,谢谢组长。” 她真是这么想的。她觉得自己对一色和“永无岛”都有了新的评价。对“永无岛”,是身价暴跌的鸡蛋股;至于对一色,就好像卖出的股票又用同样的价格买回来。只不过前后之间,分类的方式已有不同。 不过,可以确定的是,悦子必须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独自寻找小操了。这样也无妨,她会独自克服。 贝原好子只凭着一通电话,就认定小操只是任性离家罢了。而一色,则坚信打电话来“永无岛”的人都是三心二意、任性妄为的。大家都轻易接受了事实。 可是,悦子不同。明明不了解的事却自以为了解而轻易接受,因此失去自己在乎的人,这种经历一次就够了。悦子绝不会再轻易被说服。 (人家很喜欢小操姐姐。妈妈,你要加油哦!) 唯一的依靠,就是由佳里的鼓励了——她想。 15 “你们两个,应该取个名字才行。”三枝一边煮着晨起的第一杯咖啡一边说。 “名字?”他茫然如鹦鹉学舌般重复,还没完全清醒的脑袋中似乎闪过一阵轻微的头痛。 早晨来临了,可是状况并没有任何好转。记忆仍是一片空白,徒增疲惫。不论是睡还是醒都糟透了,简直像被人推落至漆黑的万丈深渊,再从最底层慢慢爬上来。 “老是当个无名氏不太方便吧?我也不好办事。” “可是……” 眼看他吞吞吐吐,三枝弯下身,把架着咖啡壶的煤气炉的炉火转成豆粒般微弱后,轻轻转身面对他。 “你不需要名字吗?” 他略微迟疑,但还是摇摇头。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一旦找到真正的名字,会对临时取的名字感到抱歉。” “这什么意思?” “不论是以前还是现在,我们其实都是同一个人,所以名字只要有一个就好。如果取了新名字——即便那只是暂时凑合用的——就等于在那一瞬间诞生了另一个人。而且,当我们找回原来的名字和身份时,临时的名字伴随而来的那个身份就得死掉,我不希望这样。” 他没把握三枝能理解,只是不安地盯着他。刚睡醒的三枝脸颊和下巴都覆盖着意外浓密的胡碴。 “你说得还真复杂。”三枝虽然面露不满,眼睛却似乎笑意盎然,“好吧,算了,那就照你的意思。说来说去,我毕竟是你们雇用的人嘛。” “就请你这么做吧。对了,你为什么从刚才就一直频频注意煤气炉炉火的大小?” “因为我的咖啡是特制的,绝不能让它煮沸。”三枝说着立刻关掉煤气炉,“喝的时候,要站在操作台旁边喝。” “为什么?” “因为我没用滤网,是直接煮的,也就是直接把磨好的咖啡豆倒入水中。所以一边喝,还得不时地吐出豆渣。” 他简直懒得再争辩。“我去叫她起床。” 走进七〇七室一看,她已经睡醒下床了,赤脚站在窗边。脚踝纤细白皙,分外惹人注目。 她大概是听出了他的脚步声吧,立刻转过身,微微一笑。 “早。” “早……你是怎么到那边的?” “走过来的呀。放心,只要用手摸索,小心一点,还是照样可以行动。” 她一边推开窗帘,一边把脸转向窗户。 “今天好像也是个好天气。” 他战战兢兢地走近她,与她并肩而立。 正如她所说,今天阳光强烈,蔚蓝的晴空宛如一匹染得均匀的布,覆盖了整个头顶。 “你感觉得到光线吗?” 她朝着太阳点点头,脸颊上的汗毛闪闪发光。 “刚才,你怎么知道走进来的人是我?” “睡觉前,你不是说早上要来叫我起床吗?” “是这样,没错啦……” 她调皮地笑着,清澈的眼睛对着他。他心想,真不敢相信这双眼睛竟然丧失视力了。她小声地开口道:“那个三枝先生,是不是脚有点问题?” 他吓了一跳。“喂,你真的看不见吗?” “这种事怎么可能骗人。” “那你怎么知道那个男的脚有问题?” 她不由自主地朝着他双脚的方向看去。“我是从脚步声听出来的,他走路的方式有点不规则。不过到底是哪只脚有问题,这我就听不出来了。” 他端详了一会儿她的脸,说:“右脚,不过只有一点点,感觉上像是扭伤,外观看不出来,他自己可能也完全没意识到吧。” 她摇摇头。“我倒不这么认为。” 他默然。同时,也对她的听觉和直觉之灵敏深感佩服。 “睡了一晚,有没有想起什么?” 对于她的问题,他只能报以叹息。 “什么都没有是吧,我也是。” “三枝他——礼貌上还是该称三枝先生吧。” “嗯。” “那个人说要给我们取名字,我拒绝了。” 她用双指撩起发丝,露出两耳,手又顺势继续向下,从领口到背部,撩起的长发丝丝滑落。“谢谢,我也不想要个临时雇用的名字。” “幸好我们意见一致,我总算放心了。” 她微微露齿一笑,对着阳光眯起眼睛,似乎是感到刺眼。 “好了,那我也该换衣服了。昨天还没失明时,就我看到的,衣柜里也有女装吧?” 他牵起她的手带她到衣柜旁,替她挑了卡其色裙子和同色系的衬衫。因为不好意思替她挑选内衣,所以把收纳盒的位置告诉她。 “没问题,我一个人也能换衣服。” “那,你换好了再喊我,我就在门外。” “顺便麻烦一下,从这里到洗手间,如果有什么挡路的东西,先帮我拿开好吗?只要这样帮我清出一条路,我就可以摸着墙壁去洗脸了。” “没问题吗?” “对,我想应该可以。” 整体来说,她的言行举止极为冷静而又有效率。就一个昨晚刚失明的人来说,甚至可说是令人惊异。他忽然想到,她以前——换言之,就是在消失的过去岁月中——该不会也曾经历过“眼睛看不见”的状态吧。 她把衬衫挂在左手上,用右手摸索纽扣的位置。在他的凝视下,那只手忽然停下,转动脖子,准确地把脸转向他站的位置,微微嘟起嘴巴:“你走开啦。” 他笑了。“被你发现啦?” “如果有人站在身边,我还是可以察觉到的。” “闻的吗?” 她对着他,挥起娇小的拳头笑了。“神经!” 这下子,他的心情也好多了。至少,足以让他从角落的休息区起身重新走向拳击场的中央。至于脚步是否轻快、能不能挥拳击中对方,那就另当别论了。 三枝提议,先把房间内部彻底搜查一遍。 “之前你们找到复印的地图,说不定还会有什么别的,尤其是从我这外人好奇的眼光来看,对吧?” 在三枝埋头搜寻期间,他用七〇七室的电话和煤气公司及NTT电信公司联系。她站在他身边,竖起耳朵听。 煤气公司问他知不知道“客户编号”,听起来应该是年轻女性,声音开朗,干练利落。当他回答“我不知道”时,不禁感到非常丢脸。 “那么,地址呢?” 他把地址报上。等了大约两分钟,电话那头的开朗声音就响起了:“让您久等了,新开桥皇宫七〇七室,是吧,客户登记的名称是‘佐藤一郎’先生。” 佐藤一郎。他不禁立刻问道:“这是本名吗?” “啊?” “呃,这是本名吧?” 对方沉默了一下,终于开口道:“只要客户这样自称,我想应该就是这个名字。” “你们公司,只要客户报出什么名称就照着登记吗?” “对,是这样,没错。” “那,客户也可以使用假名喽?” “呃……可以这样说吧。” 他立刻开始思索,假设要租房子或是买房子,一搬进去首先要使用煤气和电话时,是怎么办手续来着…… “那煤气费怎么付?” “我们这边会把账单寄过去。” “缴费情况呢?都一直在付吗?” “不,因为八月十日才刚启用,还不用缴费。” 八月十日?那不就是三天前吗? 他紧握着话筒,努力思索还有什么该问的,她立刻低声说:“见证人,问她见证人是谁。” “啊?” “请人来开通煤气的时候不是一定要有人陪同在场吗?他的电话给我一下。” 也许是心急吧,她迫不及待地从他手上抢过话筒:“喂?不好意思,我想再请教一下。你们派人来开通煤气时,你知道是什么人在场见证吗?申请者本人?你说的本人,就是那个叫佐藤一郎的人吗?那是个什么样的人,请问有没有人记得?拜托帮帮忙。基于某些原因,我们必须知道这一点。” 她扶着话筒等待答复,最后,跳起身贴着话筒说:“查得到?查得出来吗?啊,负责的员工吗?这样啊,他中午会回来,是吧,那就拜托你请他打个电话过来……” 他戳了她一下,于是她连忙改口道:“等到中午,我会再打电话。对,拜托你了。谢谢。” 电话挂断后,她苦笑道:“对哦,还不知道这里的电话号码呢。” “早知道应该先打去电信局,刚才谈得怎么样?” “她说负责来这里开通煤气的作业员说不定还记得在场的申请者本人长什么样。那个小姐告诉我说,那个作业员中午会回营业处。” 这时,去厨房搜寻的三枝回来了。“干干净净,没有任何线索。照理说家具通常都会留有家具店的商标或标签,结果连那个也没有。” “看吧?对方是精心设计的。” “煤气公司问得怎样了?” “说是用佐藤一郎的名字登记的。” 三枝皱起脸。“那不是跟取名叫日本太郎差不多吗?” 电信局营业处的收费单位给出的答复也是同一个名字。装设电话线也是在八月十日下午。由于接电话线也必须有见证人在场,所以他们试着询问是怎样的人,可对方的答复是:“这我就不清楚了。” “能不能帮我找到负责施工的人员?应该有记录吧?” 对方不太情愿地回答“我试试看”后,他才把电话挂上。打到电信局最大的收获只是知道现在使用的电话号码。 三枝一会儿趴在地上,一会儿把头探进储物柜,忙了一个上午。他曾表示要帮忙,却被拒绝了:“你安分待着别动。” 上午就这么无所事事地打发掉了,一到十二点,他立刻打电话去煤气公司,指名找刚才那位小姐,话筒那头立刻又传来那开朗的声音。 “他正好刚回来,我请他来听电话。” 然后,就传来“田中先生!是我刚才说的那位客户,快来接电话”的呼叫声。要找的工作人员大概离电话很远吧。 握着充满杂音和说话声的话筒,他忽然感到胸口作痛。 午休时间,女职员叫住正要用餐的同事,这应该是随处可见的景象吧。 “田中先生……”那愉快的声音在他的耳朵深处回响。自己如果回到某个该去的地方,一定也会有同事喊着“××先生”叫住他吧。那些同事现在不知道怎样了,他们在哪里呢?会替他担心吗?他仿佛再次被提醒,电话彼端和他这边已被区隔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喂?抱歉让您久等了!” 一个活力十足的声音传来,他吓了一跳连忙把话筒拿远一点。 “喂?” 活泼的招呼声再次传来。他原本猜想对方是个年长的员工,此时不禁有点意外。对方听来顶多才二十岁,声音非常年轻。 那个员工说,当他来开通煤气时,会同在场的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 他心中一震。“看起来个子矮小吗?” “不,是个高挑修长的人。” 这样的话,就不是三枝之前说“楼下太太看到有人出入这个房间”的那个男人了。 “长得什么模样?” “这个嘛……对不起,我不太记得了。” “都没有什么特征吗?” 对方大概是在思考吧,陷入一阵沉默,背后传来细微的笑声。 “要说特征实在很难,您说是吧?不过,我去开通煤气是晚间七点左右。客户说白天要上班没办法在场,叫我晚上再过去。我说请管理员在场就可以了,但他却坚称要自己来。就这点来说倒是个蛮有趣的人。您那里是新开桥皇宫吧?” “嗯。” “其他房间很多都是请管理员在场监督的,反正煤气表装在外面。先生,不好意思,请问我们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不,不是这样,纯粹是我们自己的因素,其实什么问题也没有。” 年轻的声音安心地笑了。 “这样啊?不过,这就怪了,您没有我们公司开的收据存根吗?上面应该写了使用者名称之类的。” 像这一类的文件,完全找不到。唯一找到的就是那张复印的地图,其他东西大概都被这里的主人——至少曾负责申请煤气和电话的佐藤一郎带走了。 是怕我们查出他的身份吗? “好像弄丢了,搬家太忙乱了。” “这样啊。这是常有的事——嗯,新开桥皇宫的七〇七啊。”对方嘀嘀咕咕,他竖起耳朵仔细听,“对了……感觉上是个很体面的人,穿了一套看似昂贵的西装,很潇洒,很适合他。大概就这样了吧。我实在不太记得了,对不起。” 向对方道谢挂上电话后,他对她说:“不管怎样,这位佐藤一郎好像是个给人感觉相当不错的男人。” 大致报告完毕后,结束屋内搜索、满头大汗的三枝苦笑着说:“潇洒的中年男人啊,还真是了不起的收获。” “你那边找得怎样?” “我从餐具柜后面找到一张发票。” 看到他和她倾身向前,三枝摆摆手。“别抱太大期望,是罗雷尔超市的,好像是买厨房用品时开的,日期是八月十一日。” “是我们在这里清醒的前一天。” 他点点头。十一日购物,十日装电话和煤气,看来这屋子在他们被送来之前一直是空着的——她的推测显然是正确的。 “还有呢?” “就只有这样。”三枝轻轻摊开手,“到这地步,只剩下一样东西了。” “什么?” 三枝微微一笑,用手指打个响亮的响指后,指向衣柜。 “那个皮箱。” 16 总额五千万,不过,是把他昨天购物用掉的两万元也计算在内,这就是皮箱里装的东西。 新钞、用过的旧钞、肮脏的钞票、用胶带修补过的钞票……虽然新旧不一,但都是万元大钞,用橡皮筋以百万为单位扎成一捆一捆。 要数清是件大工程,至少,对三枝来说是如此。 三枝说:“看样子,你以前好像是专门数钞票的。” 的确,对他来说轻而易举。他的手还记得怎么数钞票这个动作。一拿起捆成百万的钞票,手指就行云流水般动了起来。他把厚达一厘米以上的整叠钞票竖着拿,只甩了两三次,就展开变成一个漂亮的扇形。 “我也有这种感觉,”他同意道,“好像以前做过很多次,我感觉得出来。” 帮不上忙的她本来静静地坐在两人身后,这时忽然冒出一句:“那些是真钞吗?” 他和三枝反射性地转头看着她,然后面面相觑。 他们试着透光检查,又检查了摸起来的触感和钞票编号。以他和三枝的常识来说,并未发现任何足以怀疑是伪钞的线索。 “我想应该是真钞吧。”三枝对她说,“不过,真亏你能想到这一点。” “我只是想到什么就随口说说,对不起。” “你用不着道歉,”他说,“任何情况都有可能。” 他们把一捆捆钞票拿出来排在地上,连空皮箱也检查过了,却还是没有任何收获。没有名字、记号或伤痕。看来唯有这个皮箱不是新买的,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发现。 不过,对他来说,倒是查出了一件事。他以前似乎从事金融业,这个事实就像打进岩壁当支点的铁钩一样牢靠。 他和三枝又把钞票按照原样装回去。他举起双手,伸个懒腰,不自觉地拍拍头。三枝立刻问:“怎么了?头痛吗?” 他瞪大眼睛。“啊?” “我在问你的头,会痛吗?” 他困惑地放下手。这时,那个莫名其妙的数字和记号又再次映入眼帘。 “我没怎样啊。” “你可别吓我。我还以为你也变得跟她一样,害我捏了把冷汗。” 他看着她的脸。她本来对着皮箱,不过也许是察觉他的凝视吧,立刻抬起眼。 “三枝先生,”她小声问道,“我的眼睛、丧失记忆和头痛,你认为有什么相关吗?” 三枝耸耸肩,大概旋即想起她看不见吧,这才回答:“我也不知道。不过,我觉得应该有关系。而且,我希望你们能尽量保持健康。” “谢谢。” “不客气。”三枝笑着殷勤地鞠躬,抬起脸时,又恢复了一本正经的表情,“哎,小姐,你真的不用上医院吗?” 她抿嘴不言。 三枝又强调说:“方法不是没有哦。我可以假装不认识你,把你送去医院,说我发现你昏倒在路边,钱也有的是,你看怎样?” 她保持沉默,他轻拍她的肩膀。 “我也认为这样比较好。等事情解决了,我一定会去接你。” 停顿了一下,她断然摇头。“我的事,你们不用担心,”她的眼睛搜寻着三枝说,“请你实现昨晚的约定,尽快查出我们两人的身份,让我可以堂堂正正地去医院,这样会比较……” 说到一半,她猛然屏息。 他和三枝交换了一下眼神,关心地看着她。 “请问……我跟着,是不是会拖累你们?” 他又看了三枝一眼,结果发现了不可思议的现象。 三枝眼角扭曲,好像在笑,又好似在哭。总之,他可以确定,三枝正在压抑某种情绪以免真情流露。 “你真是个坚强的女孩。”三枝说,“那,就照起先的约定做吧。好了,现在要怎样?” “你说下一个步骤吗?” “不,那个等休息完了再来考虑。不管怎样,先吃午饭吧,我们可以叫外卖。我屋里有堆积如山的菜单,是刚搬来时塞在我信箱里的。一个人住根本不可能叫外卖,所以我也不知道哪家值得推荐,不过菜色种类倒是很齐全。中西日式,应有尽有。” 她吃吃笑道:“由你决定吧。” 三枝果然没骗人,拿了大约二十张菜单回来。他把菜单像扑克牌般摊开,叫她抽一张,结果是日式荞麦面店。 “正好。算是你们的乔迁面条。”[日文的“荞麦面”与“旁边”同音,故搬入新居时,通常会分送荞麦面给邻居,表示“搬到您旁边了”。] 他对笑嘻嘻的三枝说:“等这件事解决,我们可以搬离这里时,但愿还能再吃到。” “是啊,”三枝点点头,“一起努力吧。” 三枝打电话到那家店。听着交谈,对方似乎也是刚开张不久,对附近的地理环境还不太熟悉。三枝说着“真没办法”,开始解释路线。 “呃,你们的店在哪里?面对新大桥路吗?这样的话,我们算是在北边,这个街区叫……” 报上地址对方似乎还是不清楚。 “路名?那你等一下。” 三枝对他说:“喂,你们找到的那张地图复印件借我看一下好吗?我对这一带也还不太熟悉。” 地图放在厨房餐桌上。他把地图拿来,交给三枝。 “路名是新开桥路,斜对面有个公园,对对对……” 好不容易才说完,挂上话筒。 “伤脑筋,幸好有这玩意儿——”这时,笑容忽然从三枝脸上消失,三枝拿着复印件,陷入沉默。 “你怎么了?” 对于他的询问,三枝只是半张着嘴仰起脸,然后指着复印件。 “那又怎么了?” “你都没注意到吗?” “注意什么?” “我之前都没发现,直到刚才……” 三枝的语气令他也认真起来。他离开她身边,靠近三枝。“这玩意是复印的。” “对,没错呀。” “可是,是从哪儿复印下来的呢?” “应该是住宅区地图吧?” “没错。可是,不是直接复印地图。” “这是什么意思?” 三枝把复印件朝他前面一送。“你仔细看,这张地图复印件的最下方印着模糊的数字。” 他照着三枝的话去做,果然找到了。夹在地图繁复细微的街道之间、几乎不会被注意到的细小数字,总共有五个。 366-12 复印件在“12”的地方切断。同时,仔细一看,复印件左下角还模糊地印着“AM9”这几个字。 “是传真机,”三枝说,“这是某人把传真机传来的地图再拿去复印的。所以,通话记录也一起被打印在复印件上了。喂,你没问题吧?能理解吗?是传真机。” “我想……我能理解。” 三枝用手指弹了复印件一下。 “这是传真机的电话号码。我想,应该是发传真那边的。” 17 在“永无岛”,打进来的电话都会做成通话记录。通话时间和关于打电话来的顾客的简单资料——年龄、职业,如果对方愿意说出姓名,当然也包括姓名——有规定的填写栏,剩下的就由各个咨询员根据需要作记录,大致如此。悦子把记录都调出来反复查阅,她从六、七、八月份的记录中单独把小操的抽出复印后出了“永无岛”。八月强烈的阳光下,街景恍如洗净晾晒的床单般泛白。 悦子首先从附近的咖啡店打电话给义夫。听了原委后,父亲立刻说:“你一个人没问题吗?要不要我帮忙?” 这虽然是个极具吸引力的提议,悦子却回答:“不用了,我一个人试试看。”如果把义夫也拖来帮忙,就没有人帮她照顾由佳里了。 “倒是由佳里,要麻烦你照顾了。本来打算带她一起去旅行,现在只好让她暂时忍耐一下。” “有外公陪着玩没关系啦,对吧?” “由佳里在旁边吗?” “在呀,她正在听我们说话,要叫她听吗?” 由佳里接起电话就使性子:“妈妈,我也要一起去。” “不行。你最乖了,要乖乖看家。” “你非要我留下来不可,是要去做什么危险的事吗?” “不会啦,你放心。” “妈妈,刚才啊,我听着事情经过忽然想到一件事。” “什么事?” “你把那本日记还给小操姐姐的妈妈真是大错特错。” 悦子哭笑不得。“小鬼,你躲在旁边偷听啊?” “没啊,我是坐在楼梯中间听的。” “小傻瓜,妈妈会生气哦。” “妈妈如果一个人去做危险的事,我也会生气。” “不会啦。我向你保证,有困难的时候我一定会找外公和你商量。妈妈纯粹只是去找小操,没什么大不了的。懂了吗?” 由佳里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就跟妈妈去上班时一样,傍晚就会回家了。没什么好担心的。” “知道了,”由佳里简短地说,随即忽然正经起来,“妈妈,跟你说哦。” “干吗?” “有什么事你就吹口哨,不论在哪里,我都会飞过去。” 悦子笑着挂上电话,内心深处总算有点轻松起来。 “有什么事就吹口哨”这是敏之生前的口头禅,好像是从老电影的台词改编而来的。偶尔——真的是难得才有一次机会——休假时,敏之拿着喜欢的书躲进不受任何人打扰的安静的房间前,总会跟悦子和由佳里说这句话。 下一通电话,必须先拨一〇四查询。 那是小操念的私立高中,位于山手线田端车站附近,算是历史尚浅的女校。小操形容它“无聊死了,简直就像垃圾废弃场”,这句结合了“垃圾堆”和“废弃场”的话隐含着灰暗的语气,令人想笑都笑不出来。 曾经见识过绑票案的义夫表示:“没有比学校戒备更森严的地方了。”身为十岁女孩的母亲,悦子倒是觉得学校戒备再怎么森严也不为过。然而,这次另当别论,她忍不住希望学校通融一下。 接电话的女办事员从一开始就冷若冰霜,打心里怀疑悦子。不管悦子姿态放得多低、声音表现得多么沉稳,对方还是稳若磐石、不为所动。在她报上名字,说明与小操的关系,表明想和班主任老师谈谈,最好能见上一面的意思之前,有两回差点被对方挂电话。 说不定班主任老师和同班同学对小操最近的生活与交友关系有所了解。悦子抱着这唯一一线希望,紧咬不放。可是,对方从头到尾毫不客气。 “不管怎样,现在已经放暑假。老师也放假了,就算你来了也见不到人,因为老师根本不在。” 没错,悦子恨不得踢自己的脑袋。小操的同班同学也在放暑假,纵使有学生到校参加社团活动或补习功课,也不见得能在其中找到小操的朋友。 总而言之,从小操的同学那里获得显著收获的可能性不高。那孩子本来就讨厌上学——想到这里,悦子一边安慰自己,一边决定放弃这条搜寻路线。挂上电话回到座位,她点了咖啡喝。 好,接下来该从哪儿着手呢? 正如由佳里所说,手边没有小操的日记的确很失策。如果说还有那么一点可能的线索,也只剩那本日记了。其他的,就只能依赖悦子过去跟小操交谈的内容。 可是,小操在“永无岛”并未提过什么重要信息。不,她当然也提过私生活,却没有交代具体的地名或人名,所以根本无从找起。 她总是用“跟朋友去海边兜风时”或“有个跟我不是很熟的女生”当开场白来谈论周遭的事情,即使是和悦子见面也一样。不提个人姓名,也许小操是用这种方式对悦子竖立起防护罩。正如一色所说,那孩子有她自己的防卫方式。 反复看着记录,悦子忍不住想抱头。这么重要的事她居然现在才发现,未免太糊涂了。 虽然我自以为跟她走得很近,但我却连她的朋友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她从来也没听那孩子说“昨天我跟京子去逛街”或是“我跟阿明去看电影,结果啊……”之类的话。那孩子会提到的人名,搞了半天全都是艺人和运动员。 同时,悦子忽然想到,说不定小操身边根本就没有足以说出具体姓名的朋友?在电话中交谈时,悦子如果问她“你那个朋友叫什么名字”,也许她根本就答不上来。 悦子内心深处仿佛吊着重重的铅块。刚开始就出师不利,接下来她还能有什么办法找到那孩子呢? 可是话说回来,现在就算是回去求好子,对方也不可能把日记借给她,任何形式的协助都毫无指望。弄得不好,甚至还可能发生纠纷,给“永无岛”带来麻烦。 悦子从皮包里取出记事本,尽量回想小操日记中的内容并写下来。 现在能确定的,就是八月七日写了“到了Level 7,会不会回不来”这句话。还有,第一次出现Level这个词是七月十四日。印象中好像写了什么“看到Level 1”……对,同样是在十四日,还写了“真行寺小姐♥”,那句话也不知所云。 第一次和小操见面是七月十日。翻开记事本检阅,十日是星期二,也就是说,十四日是星期六,可她并未和小操约定见面。翻阅记录,小操既没打电话到“永无岛”,她也不记得小操曾打电话到家里。 可是,小操却在这天的日记里写了悦子的名字,还附带一个心形图案。这是什么意思?这件事和“看到Level 1”又有什么关联? 她向店员打声招呼,把店里配备的按照五十音分类的东京都二十三区企业黄页拿来,不管怎样,先找找有没有叫“Level”的店铺或公司。 中!还真的找到两个叫Level的店名。打电话过去一问,一家是北新宿的咖啡店,另一家是高轮台的录像带出租店。不只是录像带,据说电玩软件也应有尽有。不管是哪家店,都没有在Level后面加号码,也没有分店或姐妹店。 而Level 7、Level 3、Level 1这些名称则完全找不到符合的店家。 由于开着空调越来越冷,悦子又叫了一杯咖啡。 难道Level并非场所名称?可是,小操明明写着“打算到”…… 在好子接的电话中,据说小操表示“正在马车道的餐厅打工”,还说住在横滨的朋友家。 她重复同样的动作,再次打查号台,这次是问对方横滨市内有无Level这种店。 然而,这次挥棒完全落空,既没有Level,也没有类似名称的店家。 她换个念头,打去职业介绍所,请对方把马车道附近登记在案的餐厅全都告诉她。 “那附近餐厅很多哦。” “没关系,请把全部的店名和电话都告诉我。” 她一一记下挂上话筒后,店员立刻从后方跟她说:“小姐,不好意思,请你别在店里讲太久电话。” “哎呀,不好意思。” 名单上一共列举出二十几家餐厅,她决定下午再逐一打电话,询问店里有无形似贝原操的年轻女孩。现在勉强刚到十一点,可能还有些餐厅没开门。 悦子回到座位上,在冷透的第二杯咖啡里加入满满两大匙砂糖,顺便又把服务生叫来,点了份本店特制三明治。她其实并不饿,但是早上什么也没吃,而且也算作为刚才占用电话太久的赔礼。 她再次翻阅通话记录,对照着记事本上的日期,追溯记忆。就在这过程中,她有了一个新发现。 小操是从初春开始打电话到“永无岛“的,频率非常随意,有时连着三天都打,有时连着十天都没消息。这点悦子也已经习惯了,所以这次小操在七月底最后一次联络后就失去音信,她也没有特别放在心上。不过,只要小操打来,每次起码也会聊上一个小时。非假日的白天打来时,悦子甚至会替她担心“不用上学吗”。 可是,打七月十六日星期一那通电话开始,通话时间就忽然缩短了。十六日,二十分钟;二十五日,十五分钟——短得不到之前的一半。最后一次是七月三十日,晚间七点。悦子还清楚记得,小操说“待会儿要和打工地方的同事去喝酒”,记录上也的确这么写着。或许是这个缘故吧,这次的通话时间仅有五分钟。 难道是小操的心境发生了什么变化吗? 七月十日,她和悦子直接见了面。不再像以前那样讲那么久的电话也无所谓了,说不定是这个原因。 可是,真这么简单吗?一旦关系变亲密了,话题应该会更多。至少,我一定会这样,悦子想,如果我交到新朋友的话。 悦子再次确认自己的记忆。日记中第一次出现Level这个词是在七月十四日,过了两天,从十六日开始,小操的电话忽然开始变短……十四日那一页,记得她的确写着“看到Level 1”,而且还加上了“真行寺小姐♥”这句意义成谜的话。七月十四日,小操看到了某个东西,而那说不定跟悦子有关。从那之后,小操被某件事吸去了注意力,或是占去时间,所以无法再打电话到“永无岛”聊太久…… 是我想太多吗?悦子把记事本放到一旁,将通话记录的复印件挪到面前。七月十四日前后,她和小操交谈的内容有没有出现什么变化呢?复印件顶多只有十五六张,悦子反复检阅了无数次。其间三明治送来了,可是她把盘子往桌角一推,专心埋首看记录。她不禁后悔,当初应该记录得更详细才对。 记录中小操主动表示“跟父母处不好”或是“上学很无聊”后,两人针对这方面所做的讨论写了很多长篇大论的报告,因为当时她认为这种事很重要。可是,小操谈论日常行动时,她几乎完全没记录,因为她以为这只是闲聊,用不着记录。 归根结底,她连小操打工地方的店名都没问过。 (噢?你在做什么样的工作?) (很简单,就像卖东西的店员一样。) (做得愉快吗?) (嗯。可是,校规禁止学生打工,所以我也瞒着家里,费了好大的工夫。) 就只有这样。真是的,当初自己为什么没有追问下去呢?她叹了一口气,怀着怒火咬起已经变干的三明治。这时隔着狭窄走道的隔壁桌来了两个年轻女孩,一边叽叽喳喳地交谈一边坐下。她们的零星对话飘入悦子耳中。 “真是烦死了。要找到还算满意的美容院真的很难,对吧?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合适的店,偏偏又倒闭了。” “可是,这样不是很丢脸吗?居然跑去那种技术烂到会倒闭的美容院做头发。” 美容院。这个词打动了悦子的心,美容院。 小操向来对发型相当挑剔。原本按照她口中“规定得异常琐碎,可是根本没人遵守”的校规,应该是严禁烫发的,但她看起来却毫不在乎,光就悦子所知,她就已经烫过两次头发了。 那家店叫什么来着,记得曾和小操聊过美容院的事…… (我的头发啊,是在一家据说田中美奈子常去的美容院做的。我在杂志上看到,就专程跑去。还有人说我跟那个明星长得很像呢。) 悦子猛然起身,弯木椅子顺势翻倒。 她要去打电话,不是打给报社或杂志社,而是打给由佳里。 “妈妈吗?怎么了?” “由佳里,你曾说你有同学的哥哥是田中美奈子的超级影迷,是哪个同学来着?” “是亚纪啦,她大哥是追星族。” “如果问她,能问出田中美奈子常去的美容院吗?” 由佳里考虑了一下,自信满满地说:“妈妈,你把你那边的电话号码告诉我,我帮你问了以后再打给你。” 五分钟后,店员叫悦子听电话,她连忙奔向电话。 “跟你说哦,妈妈,有两家。不同的杂志上分别介绍了一家。” 由佳里念出两家美容院的地点与店名,悦子连忙抄下。 “由佳里,谢谢你。午餐吃过了没有?” “我正在跟外公煎松饼。” “那你要多吃点哦。” 一冲出咖啡店,悦子立刻赶往东京车站。两家美容院,一家在原宿,另一家在涩谷。她决定先回家一趟,拿了小操的照片再去。 18 “我是通过你们的客人贝原操小姐介绍才来的。”下午两点半过后,悦子站在位于涩谷的“玫瑰沙龙”美容院光亮的地板上如此说道。 在原宿那家店毫无收获。如果在这里再没有斩获,就表示美容师这边也没有线索。悦子尽量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心里却十分紧张。 前台小姐的头上喷了一大堆发胶,在那即使有人掉在上面也不会塌陷的僵硬头发上还洒了粉末般的东西。当她低头查阅档案时,粉末就发出金光。 “贝原操小姐——啊,对,她来过很多次,是还在念高中吧?”前台小姐微笑着回答。霎时,对悦子来说,她头上粉末的光芒简直像菩萨脑后的光环。 “你知道为她做头发的是哪位美容师吗?” 那个美容师名叫网野桐子,乍看之下非常年轻,顶多二十岁。不过,既然能在这么大的美容院接受客人指名,她说不定应该再大一点。 “承蒙您指名,真是谢谢您。”她有礼地鞠躬,散发着光泽的黑发剪得短短的,露出形状优美的耳朵;白衬衫配上黑背心、黑长裤,背心的胸口别着银色安全别针似的东西,衬着黑色格外显眼;犹如少年般的纤细体形,看起来充满活力。 “我是从贝原操小姐那里听说的。” 桐子一听,脸上立刻绽出笑容。“是小操吗?听了真开心,她前不久才来过呢。” 悦子差点跳起来,这个人不仅认识贝原操,而且还喊她“小操”! 悦子说要洗发和吹头发。然而,洗发有专门的美容师,桐子又跑去别的客人那里了。悦子无奈之下,只好一边让年轻的男美容师替她洗头,一边思考着该怎么开口。 随着店内播放的古典音乐,耳边传来美容师与顾客的对话。桐子的声音清晰可闻,她还不时和客人一起放声大笑。真是个勤快伶俐的人,悦子想。 用毛巾裹着湿发,被安排坐在一面大得令人窘迫的镜子前,悦子又苦等了一阵子。虽然随意翻着杂志,但她的注意力却都集中在桐子身上。 “让您久等了。”桐子轻快地来到悦子身后,立刻取下毛巾。她稍微检查了一下悦子长及肩膀的头发:“要不要剪一剪?如果要吹出形状,先剪齐一点会更漂亮。” 悦子有点语塞。看电影和电视时,刑警和侦探——即使是外行的女大学生玩侦探游戏——总是顺利地刺探到情报。从来没见过在进入正题前,还要先回答“要不要剪头发”这种问题的场面。亲身一试,才知道每一行都是学问。 “呃……也好,那就麻烦你了。”悦子暧昧一笑。桐子面带笑容地凑近悦子映在镜中的脸。 “……小操,她都是怎么弄头发的?” “她呀,上次是来烫平板烫,因为她有自然卷。您最近没见过她吗?” 悦子终于鼓起勇气说:“小操离家出走了。” 桐子原本抚着悦子头发的手停住了。她凝视着镜中的悦子,脸上满是问号。悦子对着那张脸点了点头。 桐子小巧的舌头迅速舔了一下嘴唇,这才问:“真的吗?什么时候?” “从她失踪到今天已是第五天了。八月八日晚上她离家后就失去音信了。” “天哪,”桐子用指尖撩起自己的刘海,“她真的做了。” “小操之前说过什么暗示要离家的话吗?” “对……说过好多次了,她说待在家里也很无聊……” “那你知道小操可能会去哪里吗?我想找到她。” 桐子将手往悦子双肩一搁,放低了音量:“小姐……您是真行寺小姐,对吧,您就是为了这件事才来的?特地来找我?” 悦子点点头。 桐子把手伸进背心胸前的口袋,从里面拉出怀表。刚才看似别针的银色装饰,原来是怀表的一部分。 “真行寺小姐,我先帮你把头发吹好吧。头发就别剪了,可以吗?” “好,可是……” “再过十分钟就到了我的休息时间,到时我们再慢慢说。” 桐子带悦子去的是玫瑰沙龙后面的一家蛋糕店,店内弥漫着香草甜蜜的香气。 “我也带小操来过这里,同样是趁我休息的时间。” “网野小姐,你跟小操很亲密吧。” 桐子点燃一根维珍妮淡烟,轻轻笑了。“我啊,算是跟顾客都处得很好,甚至还会一起出去玩——虽然店长脸色总是很难看。反正将来我想自己开店,所以算是趁现在开始练习挖客人吧,否则就算存够了自己开业的资金,没有客人跟来还是行不通。” “不好意思哦,问个失礼的问题。你今年多大了?” “我今年要满二十四了。” 好能干,悦子想。桐子替悦子吹的头发,把悦子的脸烘托得光彩照人,看来桐子的技术算是相当不错。 她听见“真行寺”这个姓时并没有特别的反应,由此可见,小操应该没对她提过“永无岛”的事。就算说过,想必也没深入到连悦子的姓名都说出来。于是,悦子说自己是小操的亲戚。说谎虽然有点心虚,可是这样比较省事。 “出去五天都没回来,家人一定非常担心吧。” 桐子有条不紊地述说,小操第一次光顾玫瑰沙龙是在今年春天。一开始就是桐子替她整理头发,后来也一直指名捧场至今。最近一次来店里是八月四日,当时她的举止非常开朗。 “她是什么时候跟你提到离家的?” “刚认识时就说了。在她那个年纪,谁都会这么想,对吧?我也有过那种经验,所以很了解。” 叫的红茶和柠檬蛋白派送来了。 “小操最爱吃这个了。”桐子说。 “八月四日她来找你时,谈了些什么?看样子小操好像在打工。” “对,这个我倒是听说过。是在哪儿来着……好像是新宿吧。她说是在冰激凌吧台当店员。” “那家店叫什么,你还记得吗?” 桐子一脸抱歉地耸耸肩。“对不起。” “没关系,你每天要听这么多人说话嘛。” “你也知道,小操是个美女。我第一次看到她时,也觉得好久没见识到这样的美少女了。所以,听说她好像成了那个冰激凌摊子的活招牌。” 可以想象得到,悦子想。 “她有没有提过要去横滨?我接到消息说,她正在马车道的餐厅打工。” 桐子瞪大了眼睛。“没有,我第一次听说。这是真的吗?” “我还没有确认。听说她是为了存钱出国旅行,所以跟朋友一起去打工。” “四日那天她来时,完全没提过这回事。我问她‘冰激凌卖得怎么样’,她说‘虽然非常忙,但很开心’,一句也没提到要换地方打工。”桐子说着机械性地把柠檬蛋白派往嘴里送,“不过,既然是要离家,她刻意不向任何人透露行踪,或许也是理所当然的。” “可是,至少总该会提到‘打算出国旅行’吧?” 桐子点头同意:“对。她跟我也常谈到这种事。她还问过我,去过的第一个国家是哪里。小操很想去西班牙,还说其实她本来在奥运之前就想去了,可是高中生无法随意出国。” 悦子换个方向问:“小操跟你聊过她的朋友吗,比方说同学或男朋友的事?” 桐子摇头:“几乎没听她提过学校的事,她只说过很无聊。男朋友也一样,她只告诉我,刚才提到的那家冰激凌店有个很帅的男生,没说过名字。” 接着,她也说了几小时前悦子想过的同样感想:“小操说的内容总是很抽象。不,谈话内容是很具体啦,可是该怎么说……” “都没提到个人姓名。” “对,没错!感觉上好像不是她亲身体验,只是把从电视或收音机里听来的信息直接说出来。有时她让我觉得,说不定她其实过着非常自闭的生活。她长得那么美,这么说或许有点意外,但其实这种情形多的是。我每次看到来我们店里的客人都在想,纵使外表看起来花枝招展、很艳丽的女生,也不见得就过着都市女孩的时髦生活。” “更何况,小操还是个高中生。” 悦子这么一说,桐子哈哈大笑。“这跟是学生或社会人士无关。现在大家都很自由,身上也都有钱。现在啊,是年轻女孩的黄金时代,什么都做得到,一般愿望也都能实现。” 真的是这样吗……悦子想。由佳里将来也会变成这样吗?她会因为时代如此,就跟着染上世俗的风气吗? “小操还说过什么呢……” 桐子撑着下巴,似乎在努力回想。 悦子试着说:“她跟我聊天时,曾经提过将来想当空姐。” “小操将来的志愿可多了,她还说当美容师也不错呢。”这时,桐子眼睛一亮,“对了,四日那天她来时,还说要买这种怀表。” 她从背心口袋里拿出刚才那个怀表,表固定在胸前口袋里,用短短的链子吊着,仔细一看,表面的数字是反过来的。 “很好玩吧。这是故意设计成倒反的,好让人吊在胸前也能看清楚时间。听说本来是护士用的表,当作饰品也很有趣,又很方便,所以我在店里总是随身挂着。小操看了很喜欢,问我在哪儿买的,我就把地方告诉她了。她说刚领到工资,所以也买得起了。” 这很像年轻女孩的作风。不过,光是这样,依然不足以构成线索。 “在玫瑰沙龙还有什么人跟小操比较熟?美容师或客人都可以。” 桐子陷入沉思。“不会吧……小操向来很内向,也不会主动跟别人说话,除非我们先招呼她。” “我也这么想,她好像有点胆小。” “对。你也知道我的个性,所以有一次,我曾经问她要不要一起出去玩,结果碰了钉子。虽然我以为我们已经混得很熟了,可好像还是隔着一道墙。” 这点,悦子事到如今也才醒悟。 “或许她并不只是因为正值青春期才如此,说不定还有什么沉重的烦恼。” “她跟你具体谈过她在烦恼什么吗?” 桐子摇头:“完全没有。” 小操和悦子见面时,曾坦白招认“我很不擅长交朋友”,那也许就是小操唯一一次吐露心声。如果能继续建立良好的信赖关系,小操说不定会把内心更深处的话也告诉她。然而,现实正好相反。小操打来“永无岛”的电话越来越短,而这都是从日记中出现Level那个词开始的…… “网野小姐,你有没有听小操说过Level这个词?Level后面还附带某个数字,比方说Level 7。看样子,好像指的是某个场所。” 桐子回答毫无印象。 “会不会是什么迪斯科舞厅的名称?不过我实在无法想象小操会出入那种场所。” 分手时,桐子把家里的电话号码告诉悦子。 “如果有我能帮忙的地方,随时告诉我,但愿能早日找到小操,我也会多多留意。” “谢谢。”悦子说,心也变得坚强点了。 19 366–12 剩下的两个号码,有从0到9的十个可能,加起来总共是一百种组合。他和三枝作好分工,用各自房间的电话逐一打过去试探。 “如果是传真号码,电话接通后,会响起哔的一声,那就表示没打错。你帮着确认一下。就算接通后有人接电话,也要问问那是不是传真机的号码。因为虽然不常见,偶尔还是会碰上用电话线同时切换使用的情形。” 这是项需要相当耐心的工作,但他丝毫不觉辛苦。为谨慎起见,三枝已经先替他在纸上写好具体该说些什么,所以不用担心,而且他也很庆幸能有件事情让他集中精神。更何况,这说不定会是重要线索。 开始打电话,对方接电话,进行交谈。 “对不起,我好像搞错客户的传真号码了,请问这不是传真机吗?” 就这么不断重复,他负责的五十个号码已消化一半了,还是没听到三枝说的那种“哔”的声音。 她守在他身边,一直竖着耳朵听。当他确认过第二十七个号码挂上电话后,她小声说:“真的会是传真机吗?” 他一边按着下一个号码一边回答:“起码值得试试。” “是这样,没错啦……” 电话通了,传来“这个号码目前是空号”的提示音。他在那个号码上打个叉,继续下一个。 “传真机这个名词的意思,我马上就理解了,你也是吗?” “嗯。记忆并未连这种事情都抹杀。关于这点昨晚我也说过了,常识还好好地留在脑中呢。” 电话又通了,这次有人接听,还是打叉。 结果,五十个号码全部打完了,在他分到的号码中,确定没有传真机。望着一整排叉叉时,响起了敲门声,三枝探头问:“怎样?” “我这边全都不对。” 三枝用手掌啪地拍了一下大腿。“我这边只有一个,就是那个了!快过来确认一下。” 三枝拖着微跛的右脚,敏捷地回到七〇六室。他也牵着她的手站起来。 “只有一个。” “对呀,可我们还是找到了。” 和亢奋的他正好相反,她微微侧首不解。 一走进七〇六室,三枝正从靠墙的桌上取下满布尘埃的罩子。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三枝问他。 “当然知道。” 是文字处理机和传真机。电线胡乱缠在一起,不像是常常使用,感觉上只是随手往那儿一放,机器本身倒还算新。 “我要用这个,传真给那个号码。” “你要传什么过去?” “哎,你等着瞧吧。” 三枝笑着在桌子抽屉里四处乱翻。最后,他咕哝着“找到了”,便取出一张空白复印纸,在上面写了些什么,接着把传真机的电源打开,开始传真。 “稍等一下哦。”三枝说着两臂交抱,望着纸张一边发出小小的声音一边被机器吸进去。 他让她在唯一一张沙发上坐下,自己靠着墙。传真完毕,三枝把纸张收回,又说了一次“稍等一下,马上就有结果了”。接着点起烟,站在窗边吞云吐雾。 由于弄不清楚三枝在干吗,他只能听命行事,茫然地打量着房间内部。 七〇六室比七〇七室略小一些,宽度较窄,格局倒是一样,有一个厨房,还有一个房间,可以当作卧室兼起居室。虽然有阳台,但仅正面有窗,采光不太好,只有早晨才能照到阳光。 昨晚在这里过夜时,他睡在沙发床上。由于当时太累了,早上脑袋又还没完全清醒,所以现在才头一次认真观察屋子。是个和七〇七室不相上下的冷清房间,厨房摆设的电器种类与数量也大同小异。里面的房间有床铺和小书柜,迷你音响用的收纳柜里放着手提式电视和卡式录音机,房间中央有张玻璃桌和沙发床,还有就是现在这张桌子了。 “三枝先生,你是什么时候搬进这里的?” 三枝依然保持背对他的姿势回答:“大约一个月前。” 既然如此,那应该就不是因为刚搬来才来不及买家具了。也许纯粹只是喜欢简单的房间吧。 这间屋子里的东西能够令人感到符合“记者”身份的,似乎只有文字处理机和传真机。书柜里空荡荡的,只有几份报纸的缩印版、字典和几本小说,还放了一些传记随笔。柳田邦男、泽木耕太郎、杜斯昌代……当他察觉自己对这些作者的名字有印象时,他感到现实已逐步地——虽然速度极为缓慢——回到他的身边。 书柜里并没有什么特别能够表明屋主个性或志向的书。唯有一本有点特别的书,看起来像是大型写真集,标题是《SFX特殊摄影的技术与实践》,封面使用的照片是飘浮在宇宙外太空、虽然制作精巧但看起来就是很没分量的火箭——不,也许是某种战斗机吧。他知道,是电影。 不过话说回来,他完全没找到三枝隆男写的书,看来果然只是“自称”记者——他这么想着离开了书柜。 虽然开着空调,屋内还是很闷。三枝大概也感觉到了,拿着香烟把窗户打开,走向阳台。跨过铝门门槛时,有毛病的那条腿有点行动艰难。 “哇,今天太阳也好毒。” 就在三枝边说着边迈步走向阳台时—— “危险!”他不由自主地大喊。 三枝愣了一下随即止步,转身看着他。她也惊讶地弹起上半身。 “干吗?” “怎么了?” 纵使两人紧张地反问,他还是无法回答。 在他脑中,那场梦中之雨又出现了,就是那种水果从天而降的幻影般的情景。当他在冰箱里找到苹果时,曾经突兀出现的相同景色,现在又在脑海深处如同薄纱飞扬般倏忽出现,又悄然消失。 “怎么回事?”三枝就像每个人听见“危险”时的反应一样,脚还没着地便僵立不动。 “对不起……怎么会这样……我也不知道。” 三枝一直从阳台凝视着他。他把手放在额头,频频眨眼睛。 三枝伫立不动,站在阳台——不,是站在装设在阳台角落、面积约有小桌子那么大的四角空地上。 他走近阳台仔细一看,那块四角空地其实是厚约五厘米的金属盖子,上面印着许多字。 大的字写着“紧急逃生梯”,下面还有几行小字:“此为紧急救生梯,火灾等情况发生时可从此下楼逃生。用力往下踏此盖,盖子踏落的同时梯子也会下降。仅限紧急逃生时使用,请勿在上面堆积物品。”“用力往下踏”还用红字特别强调。 三枝明显露出担心的表情,又问了一次“怎么了”。 他摇摇头,解释刚才脑海出现的“梦境幻雨”。三枝一脸认真地听着,听完却笑着说:“真像童话。” 这时,音响柜上的电话铃声响起。三枝从他腋下钻过回到屋内,急忙拿起话筒。 “喂?东京通讯系统客服中心,您好。”三枝干练地说。这是怎么回事?他不禁看着她。如果她视力完好,两人就会带着怀疑面面相觑了。 “啊?真的吗?”三枝露出惊讶的表情,“那真是不好意思。请问您那边的传真号码是……是……是……奇怪,号码明明是对的呀。您那里不是三好制作所吗?是医院?啊?您是榊诊所啊?根据号码,地点在新宿,是吧——我懂了,这样啊,哎,真是不好意思,我会再确认一次。” 三枝挂上电话,转身朝两人嘻嘻一笑。“查出来了。用来复印的那份传真是榊诊所发出来的。” “是家医院吗?” “不知道是哪种医院。” “哎,你们先等一下。这个我正要调查。先打一〇四,问出新宿榊诊所的电话号码,然后你再打电话过去。”三枝说着指向他,“对方如果听出我的声音,那就糟了。你就跟对方说你想过去,不知道该怎么走。新宿这个地方,你知道吗?” 他把那个地名在脑中反刍,说:“好像知道。” 三枝从书柜抽出地图,在东京都全域的地图中,翻开有电车路线图纵横交错的那一页。“在哪一带?你找出来指给我看看。” 几乎是立刻,他找到了位于山手线上JR新宿车站的位置。如果说东京的形状像一条斜躺的鱼,那么新宿正好位于腹部。 “现在我们在这里。在山手线的圈外,跟新宿是反方向。”三枝动着手,逐一指给他看。 “是,我知道。” “你觉得自己本来就知道东京的地理位置吗?” 他慢慢考虑。“在走廊看到东京塔时,我一看就知道了,可是……” 这时脑中忽然浮现出“高田马场”这个词。他试着说出口,三枝吓了一跳。 “高田马场紧挨着新宿,你以前去过吗?” “……也许吧。” 一直沉默不语的她,这时插嘴道:“三枝先生,我总觉得,我们两个好像不是东京本地人。你不觉得吗?” 最后的问句是针对他的。 他朝三枝点点头。“是啊。刚才我也跟她说过,一般知识还是好好地留在脑中,所以既可以跟煤气公司的人交谈,也能够打电话,还知道传真机是什么东西。一听到‘诊所’,也知道那是类似医院的医疗机构。可是,我们对东京的地理环境却只有模糊的知识,我认为这表示我们在失去记忆前,可能就只有这点了解。” 三枝轻轻摊开双手。“很有可能。我想这应该是妥切的解释。一般来说,即使住在其他地方,起码也知道东京塔、新宿和原宿。所以,反言之,如果检视在你们脑中留下鲜明印象的地名,应该也可以追踪到你们住过的地方。”三枝满意地笑了,“不过现在,话题还是先回到榊诊所吧。你可以打电话吧?” “OK。不过,请你告诉我,你刚才是怎么让对方打电话过来的?” “就用这个。”三枝把刚才的传真纸给他看。大小各不同的文字与记号、粗细浓淡参差不齐的线条填满了整张纸。 “这是装这台传真机时,工作人员使用的测试方式。” 纸张的栏外还印着较大的文字:“检修后的测试传真。收到之后,请立刻回电。东京通讯系统客服中心 出租业务部”。下方写着这间屋子的电话号码。 “原来如此。” “一般人啊,”三枝笑着说,“通常都很有责任感,一旦发现你打错了,都会打电话提醒你。” 打一〇四,立刻就查到了榊诊所的电话号码。查号台给的是总机号,所以也许不是那种小区的小诊所。 这次打电话,和之前的情况大不相同,他忍不住有点紧张,喉咙干涩难耐。会是什么样的对手接电话,又会发现什么样的事呢?一想到这里,汗水湿透了他的背。本想喝点水让自己镇定一点,可是从厨房水龙头接的水,不但温温的,还带着很重的金属味儿,反而令他更不舒服。 “振作一点。”三枝拍拍他的肩膀说。 “好像要打开惊奇箱时的心情哦。” 他试着打去,刚响了一声,就有女性的声音应答。他询问该怎么走,对方亲切地告诉了他。三枝按下免持听筒键让声音传出来,在一旁做记录。 他本想问那是家什么样的医院,但他知道一旦问了对方必然会令人起疑。道了谢正想挂电话时,对方反问他:“您说要来我们这边,请问有介绍信吗?” 他仿佛出其不意地挨了一拳:“啊?” “门诊病人,如果没有介绍信,通常我们是不看的。您那边的病人是急诊?是您自己要看病吗?” “不、不是我,是我的家人。” 他说完,看看三枝的脸色。三枝以眼神示意,鼓励他继续敷衍对方。 电话中的女子继续说:“该不会是酒精中毒吧?如果是那样,我们倒是可以介绍您去别家医院就诊。” 酒精中毒? “喂?您在听吗?” “啊,在,对不起。” “我是说,如果不是酒精中毒,又没有介绍信,你们就算来了也是白跑一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病人?” 看他愣得哑口无言,三枝立刻上前一步,想接过电话。他摇头拒绝,润了润嘴唇后,说:“呃——我们也不太清楚。” “是晚上睡不着,还是拒绝上班或上学?” 三枝点点头。 “啊,说是睡不着。” 他一边附和对方,一边心跳加速。 “啊,这样啊。失眠啊。还有什么症状?具体说过怎样的话?会不会说话颠三倒四?” 三枝挑起眉头,缓缓动着嘴唇无声地说:“每天心神不安,紧张得要命,也许是心理压力过大造成神经衰弱。” 他一边向三枝点头,一边对着电话重述一遍:“说是每天心神不安,紧张得要命……我想也许是心理压力过大造成神经衰弱。” 三枝重重点头。 心理压力、精神衰弱,仿佛逐渐对焦,他终于回想起这些词的意思。理所当然地,最后就连他也隐约察觉到榊诊所是家什么医院了。他的喉咙干得要命。 电话那头的小姐语带同情地说:“实在很抱歉,我想我们恐怕无法诊治。您完全没有别家医院可找吗?” “对。我是听说你们这家医院不错才打来的。” “您住在哪边?东京都内吗?” “是的。就方位来说,是在新宿的对面。” “噢。如果是江东区或江户川区,可以去墨东医院。那边有精神科的急诊部,您何不打去问问?” 他殷勤地道谢后放下话筒。由于太出乎意外,手心都冒汗了。 三枝扯着下巴。“精神科啊。” “说不定,我们俩也该去挂个号。”她低声说。 20 坐上三枝那辆保险杠凹陷的车,在按对方指示的路线去榊诊所的路上,他仔细观察车窗外的景色,留意有无足以刺激记忆的事物。 从小松川匝道进入首都高速公路,笔直朝西。三枝像个称职的导游,不时加上旁白。 “对于这个恶名昭彰、收费特别贵的首都高速公路,有没有印象?” “看到那张地图复印件时,我立刻认出小松川匝道,也马上想到那是首都高速的出入口之一。” “喂,你会不会开车?现在看我开车,怎样?记得自己开过吗?” 方向盘、离合器、油门、刹车;后视镜中映现的后续车辆、超车用的车道、窗外飞驰而过的各种标志。 “我想我应该会开车。对,我曾经开过,我觉得好像连车都有。” 这点几近肯定。坐车这种情况、这种轻快的震动,开始摇醒他那沉睡的记忆。 他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是自动挡”,吓了三枝一跳。 “啊?” “我的车是自动挡。看你频频换挡,我就想起来了。” “你开自动挡啊,那是女人开的玩意儿。能不能顺便想起车型和车体颜色?能想起车牌号码更好。要是知道那个,就能立刻查出你的身份了。” 他把手放在头上,努力集中意识。可是,仿佛在轻飘飘无处可抓的窗帘汪洋中泅泳,即使不停地拂了又拂,恼人的迷雾依然纠缠不去。 一旦刻意回想就完全失效,或许还是任由记忆随意浮现比较好吧。这就像小别针掉在家具的缝隙里一样,越是伸手想掏出来,别针偏卡得更深。 “是河。”她忽然说。他闻言往窗外一看。 一点也没错,汽车正经过一条宽阔的河。大楼绵延直至水泥筑成的坚固堤防边,河水整片都是灰的,仿佛被人乱涂一气。 “你怎么知道?”三枝问她。 “听声音。感觉好像来到宽广的地方,而且风又湿湿的。” “你的直觉真灵。” 他又想到了她的过去。或许对她来说,身陷失明这种状态不是第一次。 又或者,纯粹只是她的适应力较强? “刚才横越的是隅田川。有印象吗?” 他对“隅田川”毫无认识,不过,倒是看过类似的景象。他频频产生这种感觉。 “除了开车,搭乘其他交通工具也可以横越这条河吧?” “那当然。搭乘JR总武线也看得见,公交车也经过,因为河上有很多座桥。” 又走了一会儿,路上开始严重塞车。走走停停,停停走走。 “看吧,所以才会恶名昭彰。根本一点也不高速,对吧?我们从箱崎下匝道好了。尽量多走一些路线,也许更能刺激你们的记忆。” 三枝说着改走一般街道,虽说每处红绿灯都得停车,但这样感觉更舒服。他一直凝视着飞逝而过的街景。 “虽然印象很模糊,不过……” “嗯?” “记忆中好像待过绿意更浓的地方。” “乡下吗?” “不,是都市。不过,并不是这种到处都是柏油路和高楼大厦的景色,绿地和行道树比较多,而且……” 他集中精神把焦点对准脑中映现的那片淡色风景。 “而且什么?” “街道的另一头好像还看得到山。” 三枝手扶方向盘,迅速抬眼,看着他映在后视镜中的脸。“真的吗?” “对,你觉得呢?” 她本来茫然地眺望着窗外,这时转过脸来,轻轻摇头。 “我也不太清楚……要是我也能看到景色,或许就不一样了。” 三枝把注意力放回前面,慎重地说:“最近哪,有些地方虽说偏远,但其实大都市的街景和东京都差不多,顶多只是保留了较多的自然环境,而且还比这里容易生活。比方说札幌、盛冈、新潟、仙台……” 他仿佛忽然被人扯了一把似的跳了起来。 “仙台?!” “这个地名很熟吗?” 三枝转身,车立时晃了一下,差点和邻车道的大卡车擦撞,三枝连忙打回方向盘。她因此失去平衡身子一歪,几乎整个人跌入他的怀抱。 “仙台?”她大声说,“我也记得,我知道!” 三枝放慢速度,重新调整好姿势,吐了一大口气。 “这是大收获。情况顺利的话,说不定明天就可以让你们坐上新干线了。” 他努力冷却亢奋的心情说:“可是,只知道仙台,岂不是跟只知道东京差不多。” 前方出现了几栋摩天大楼,如同一群巨人,向着烟雾笼罩的天空并肩耸立。三枝单手挥向彼端。 “那是新宿CBD的摩天大楼,有住友的三角大楼啦,中央大楼啦。后方看起来比较矮胖的,是世纪凯悦大饭店。怎样?” “毫无感觉。不过,不是第一次看到,我有印象。” “哎,严格说来,其实也等于是观光区嘛。” 三枝将视线转向放在仪表板上的道路图。 “电话中,对方叫我们开进小泷桥路,是吧。这条路平时也很堵,不过花不了多少时间,马上就到了。” 榊诊所位于北新宿一丁目,在小泷桥路和大久保路的交叉口前左转,沿着蜿蜒曲折的小巷大约走两个街区就到了。 那是栋贴着白瓷砖的四层楼建筑,外形看起来就像两颗骰子并列,上面又堆了一颗。上面的骰子正中央挂着时钟,因此,看起来又像是小学校。 建筑物建在道路稍微内缩的位置,前院的部分当作专用停车场。 “非本院相关车辆请勿停”这个斗大字的警语架设在从马路上也能清晰可见的位置。而现在,停车场已经客满,大概是因为正值诊疗时间吧。 四周并未特意用围墙之类的东西围起来,左右相邻的商家屋檐一直延伸到诊所旁边。 刚想暂停一下,后方立刻传来刺耳的喇叭声。这条路不仅狭小,路边停放的车也很多,来往行人更不少,在这里停车恐怕会立刻造成交通拥堵吧。 三枝咂舌。“不管怎样,先找个可以停车的地方再说。” 在周围绕了几圈后,最后三枝把车停在比较不显眼的附近民宅边。引擎熄火后,三枝问她:“怎么样?要一起进去吗?” 他迅速看了她一眼。“带她一起去会不方便吗?” 三枝皱起脸。“你不也看到医院前面那条路了?路又窄、车开得又快,还有自行车钻来钻去。如果走路不小心点,就连我们都有可能出车祸。让她走那边实在太危险了。” 他还没开口,她就先说了:“我在这里等你们。” “在车里?” “对,你们两个去吧。” 把门锁好后,他和三枝离开了。 “你要小心一点。还有,千万别开口。就算想起什么,发现那家诊所是你熟悉的地方,在我没开口之前也绝对不能说话。” “就算那家诊所的医生或护士看到我的脸,说‘咦,真难得,欢迎你来’也不行吗?” 三枝一脸无趣地哼了一声:“要是有这种田园牧歌式的美好结局在等着,那就太棒了。” “我只是随口说说啦。”他笑了,心里一边想,只要保持轻松愉快的表情,应该就不会被人发现他害怕得要死吧。 21 榊诊所的前院铺设得非常漂亮,停了五辆车,其中就有三辆方向盘在左边。[日本是靠左行驶,车辆的方向盘在右边,方向盘在左的多为进口车。] “看来好像是有钱人专用的诊所。”三枝说。 正面大门是单边开启的自动门,他和三枝一走近,门就悄无声息地向内开启。一进去是个非常狭小的大厅,有一组简单的沙发,左边是挂号的窗口,正面有扇门,病人大概就是从那里进去就诊的吧。 三枝环顾了大厅一圈,轻敲挂号处的小窗。磨砂玻璃的另一头,刚看到白色人影晃动,就露出一张女性的脸。 “哪位?” “对不起,刚才我打过电话询问来这里该怎么走。” 三枝用超乎意料的客气语调说。说不定是为了这种时刻,特意深藏不露的声音。 “电话?”挂号处的小姐歪着头,白制服的胸口挂着“安西”的名牌。 “对,承蒙你们亲切的指点。” 霎时,安西的脸不悦地扭曲。“哎呀老天爷……这么说,你带了病人来?” “不,病人今天没跟来,我是想说能不能先商量一下……” 安西一边用小指挠着太阳穴,一边抬眼看着三枝和他。 “我们原则上不替没有介绍信的病人看病,因为我们只有一位医生,而且大学医院那边还会转介病人过来,接电话的人没把这点跟你解释清楚吗?” “有,我们听说了。”他忍不住插嘴,因为他觉得像傻瓜似的杵在一旁也没意思。三枝眼中闪过愤慨之情,但他决定不予理会。 “可是,我们以为来了或许自有办法,而且你们又把走法都告诉我们了。” “真是伤脑筋。” 安西往后面忽地一转,她大概是坐在旋转椅上。“太田小姐,刚才有人打电话来询问,是你接的吗?” “啊?电话啊?”对方用毫不客气的口吻回答。安西从椅子里起身往里走,视野也随之豁然开朗。 挂号处的窗口不高,必须要稍微弯腰才能一窥究竟。三枝和他都算比较高,所以几乎弓着背才能看到里面的情况。 事务室比外观给人的感觉更宽敞,大概是房间比较深的缘故。中央有四张办公桌、两台电话,墙边放着一整排柜子。房间的另一头,红、蓝、黄三色档案夹以外人无法得知的整理方式,密密麻麻地塞满整片墙壁。同时,在档案柜的旁边放着一台米白色传真机。 里面似乎有三人:安西和一个穿西装的年轻男子,他正面向桌子,背对着这边,另外就是刚才被称为太田小姐、同样穿着白制服的女子,她躲在安西后面,看不见长相,两人正细声地快速交谈。 这时,穿西装的男人站起身,瞄了三枝他们一眼后,对两位白衣女子说:“那我也该告辞了。请替我问候榊医生。等货一到,我会立刻把芬必坦[强力镇静剂。]送来。” 安西略微扭过头来,对年轻男人点点头:“辛苦你了。” “是制药公司的掮客。”三枝压低声音说。 “掮客?” “就是外务员,业务代表。” 穿西装的男人从两人的视野中消失,不久从大厅那扇门出来。他拎着大手提包,瞧也不瞧他们一眼,穿过自动门走到前院,钻进夹在两台进口车之间的白色国产车里,发动引擎后,立刻仓皇而去。三枝他们瞥见汽车车身旁边写着公司名称“矢部制药 东京西营业处”。 终于,安西回来了。刹那间,她身后叫“太田”的小姐惊鸿一瞥——是个圆脸戴眼镜的女子,比安西年轻,正气呼呼地鼓着脸。 安西眼中虽也有怒意,但脸上还是努力地勉强摆出笑容。 “对不起。” “结果还是不行吗?榊医生不能替我们看病吗?” 三枝发出失望的声音,并很精明地顺势提到医生的姓名。“对,就是啊。对不起,你是从哪儿知道我们医生的?” “有个熟人以前曾经接受过治疗。” “在这里?” “不,是在大学医院那边。” “我想也是……你们两位最好也去那边试试,或许会更快。” “这样吗?虽然很遗憾,但好像也没办法了。” “对不起。”安西又说了一次,便啪的一声把挂号窗口关上,毫不留情。 两人一走出前院,三枝便扯动一边嘴角迅速说:“停下来,假装正在思索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点头。“你想做什么?” “我要抄下停在这里的车牌号码。” 三枝抄车牌期间,他背对着诊所入口,两手插进长裤口袋,驼着背。 “感觉像是吃了闭门羹,每个地方都是这样吗?” “那倒不一定。好,抄完了。” 三枝把抄好的便条纸往夹克的胸前口袋一塞,做出非常遗憾的样子,转身回顾榊诊所的建筑。 “挂号处那两个小姐好像不是你认识的人。” “我也毫无印象。” “我早就知道事情不会这么简单了,反正我还是有办法。” “你要怎么做?” “先去陆运局,找到负责的窗口,在详细登记事项证明书的申请表上填写这几辆车的车牌,只要付每件七百元的手续费,就能查出车主的姓名和地址。对了,你知道陆运局是干吗的吗?” “我知道。从今往后,除非我们特地提出疑问,你可以当作我们都了解,没问题。” “那就好。在这五辆车当中,很可能就有那位姓榊的医生的车,就算没有,能查出在诊所工作的其他人或病人也好。不管怎样,总之可以增加信息。” 他看着反射盛夏阳光的车身。 “感觉上好像很迂回。” “还有别的方法啦。可以在附近打听看看,说不定能问出什么。” “那位姓‘太田’的小姐呢?”他转身回顾诊所,“如果顺利搭上关系,也许可以问出里面各种消息——” 见他忽然住口不语,三枝立刻抬起脸:“怎么了?” “有人正从四楼的窗户窥探我们。” 他的眼睛还没离开那扇窗子。四楼一共有四扇窗,是最左边那扇,百叶窗像铁卷门一样关得紧紧的。可是就在前一秒,那片百叶窗的正中央还被拉下来,从那里探出一张脸。 “你确定没看错?” “对。我看得很清楚。一发现被我看到,立刻就消失了,不过我的确看到了。” 三枝也仰望窗子,仿佛嫌阳光刺眼地眯起眼睛。四楼的窗玻璃正好照进阳光。 “搞不好是住院病人。” “有人会在大白天把百叶窗关得那么紧?” “也许是日光恐惧症吧?” “怎么可能。” “开玩笑的啦。我们该走了,老是在这里磨蹭会引起对方怀疑。” 在三枝的催促下,他一边迈步,一边忍不住再次仰头回顾榊诊所那栋白色建筑。 “搞不好是住院病人。” “怎么了?” 他回过神一看,三枝正盯着他。他擦拭额头的汗水。 “没事,没有什么。” 22 “您那边是榊诊所吧?请问太田小姐在吗?” 她紧握话筒,用略带紧张的语气说,看不见的眼睛眺望着数字按键。 他和她正在榊诊所附近的公用电话亭里。由于电话亭就在加油站旁边,四周很吵,再加上他还用脚抵着推门不让门关上,杂音也源源涌入。她把话筒紧贴在耳边。 “对方接电话后,你随便应付几句就交给我。” 她点点头。“对方是个亲切的人吧?这样好像在骗人,不太好。” “没办法,顾得了前就顾不了后。” 过了一会儿,好像是太田接电话了。她弓着背,抱歉之至地开始说话,“您是太田小姐吗?敝姓桥口。” “桥口”是马路对面某家五金店的名字,桥口商店。 他想亲自跟这位太田小姐说说话,现在正好有机会。 首先,他向三枝表示他们两人跟去陆运局也派不上用场,不如分道而行。三枝起先不愿分开行动,但他保证“我们会搭出租车回去”,又说“她已经累了”,三枝这才不甘心地离去。 等到只剩下他们两人时,他便把原委告诉她,和她一起拟订计划。他主张不该把一切都委托三枝,只要是自己做得到的也该尽量试试,对此她也表示同意。 “我打电话来,呃,是想向您道歉……刚才,我两个哥哥去过你们医院吧?明知贸然跑去医生不会答应看诊他们还偏要去……我听哥哥们说,好像还害太田小姐挨骂,真的是很不好意思。” 假装三枝和他是她的哥哥,捏造出一个因为压力过大导致精神衰弱的父亲,说不定会有办法接近太田小姐——这就是他们的计划。 “对……对……就是啊,我那两个哥哥真的很不懂事,给您添麻烦了。我本来一直劝他们不要去……因为我看不见,被哥哥撇下,一个人也没办法去追他们。” 太田小姐说了些什么,她频频接腔。 “就是啊。像这种时候,我们也不知道该去哪种医院才好……啊?对,我父亲任职的公司是有特约医院啦,可是他本人不愿意去……对,他怕别人发现。” 说到这里,由他接过电话:“喂?啊,刚才真不好意思,我们不是故意要给您惹麻烦的,实在是没有别的医院可去,而且真的很想让榊医生诊治……” 根据指点路线时的情况分析,对方应该是个打心底待人亲切的女子。因此,他认为只要谈得顺利,对方一定会答应见面。 结果,他的直觉是正确的。太田小姐说,下班后可以抽空见面。地点由她指定,是一家位于新宿车站东口附近的炭烧咖啡专卖店。“那就六点见。”双方约好时间挂断电话后,他搂着她的肩,轻轻摇晃。 “进行得很顺利,谢谢你。” “我还是觉得很心虚。” “你可别忘了,我们现在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不过,现在的心情倒不坏,有一种靠自己的双脚站立、走路的踏实感。 然而,现在刚过四点,还得打发这段空当。 “怎么办?想做什么?” 她陷入沉思。两人一起挤在电话亭里大概很惹眼吧,加油站的一个服务员正在远眺他们——主要是盯着她看,露出“啐,算你这小子艳福不浅”的表情。如果这时他说“要跟我交换吗”,对方想必会高兴地飞奔而至吧。 “随便做什么都行?你身上有钱吗?”她问道。 三枝这个人,别看他那样,其实有些地方还挺正派的,他碰也不碰皮箱里的钞票,还说生活费及行动资金暂时由他出,事实上三枝也真的这么做了。刚才分手的时候,还交给他一个装有数张万元大钞的护照夹——在东京,没有钱可是寸步难行。所以,即使加上和太田小姐见面的开销,战备资金应该也绰绰有余吧。 “那我想看电影。”她说,“虽然看不见,还是想看,最好是那种愉快开朗的影片。看什么都行,你来选好吗?” “好啊。” “不过,一定要选国产片。” “为什么?” “这样才能从片子的角色中找一个喜欢的名字呀。待会儿跟那个太田小姐见面,总不能连个名字都没有。对吧,哥哥?” 太田非常守时,身穿无袖Polo衫和格子裙,肩上挂着一个大布包,一手抓着手帕频频按着鼻头走来。大概是有点胖,很容易流汗吧。 “这样反而是我不好意思了。”往两人面前一坐,太田开口便如此说,“虽然我帮不上忙,但倒是知道两三家可能适合令尊的医院。我们能认识也算是缘分,我就告诉你们吧。” 看来倒是个非常爽快的女子。仔细一看,她其实不太年轻了,大约三十……五岁左右吧,一头短发,再加上没化妆的脸颊光滑丰润,所以看起来比较年轻。 “我重新自我介绍,我叫太田明美。” 至于他和她,报上的名字是桥口纪夫和秀美。这是刚才看的电影中某对情侣的名字。 他很紧张,甚至开始后悔把明美找出来。既然已经谎称父亲神经衰弱,就得把这个谎说到底才行。然而不管是他或她,都没想到要事前先做点准备工作。 可是,明美几乎完全没问起两人的“父亲”的症状。 她说:“我只是个事务员,对疾病的事情不清楚。”而针对现实需求,她倒是举出各家医院的名称、费用大概是在哪个程度、医院对治疗的方式各有什么不同,一一加以说明。 “令尊应该加入健康保险了吧?” “啊?啊,对。” “既然这样,即使住院,花费的金额也跟其他疾病差不多。除非是住进那种有高级病房的医院,否则不用太担心。不过,刚才在电话里,你说令尊不想去公司指定的医院,换成别家医院他会愿意就诊吗?” “我想……应该会吧。” 要维持一个捏造的父亲形象,还真不容易。 “这样吗……不是啦,因为像这种神经衰弱的病人,有时即使旁观者都看得出来已经很不正常了,家人也都劝他去看医生,但当事人自己还是坚持‘没这个必要’。像这种人,勉强让他住院反而会变得更糟糕。如果家人肯陪在身边,耐心地看护他,按时挂门诊接受治疗其实更好。” “原来是这样啊?” “对。像人家美国就不会有这种情形,可是在日本,还是有很多人只要一听到‘去看精神科医生’,就觉得丢脸得要命,大概是以为‘被社会淘汰了’吧。不过这点,也许应该怪目前这个社会,对于罹患精神疾病治愈后的人,既没有度量也没有设备好好加以接纳吧。这怎么行呢。不管是身体再怎么健康的人,也不保证一辈子都不会生病,对吧?同样的道理,精神当然也会生病,这其实没什么特别的。” “噢。”对于牢骚满腹的明美,他只能暧昧地表示同意。 “那位榊医生,应该是个好医生吧。”现在化身为桥口秀美的她说。 “对,好得没话说。”明美猛地倾身向前,手肘顺势撞到桌上的咖啡杯,琥珀色的液体泼洒出来。明美那杯咖啡连碰都没碰过。“他总是设身处地替病人诊疗,真的是很好的医生。即使病人已经治好了,还会替病人找工作、关心病人住的地方。”明美一口气说完后,有点不好意思地垂下眼。“也因为这样,没办法诊疗太多病人,有时就会像今天这样让病人吃闭门羹。对不起哦。” “哪里,没关系。我们一点也不在意。” “如果是要问他别处还有什么医院,他绝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所以我才会这样来见你们。榊医生也常常说,如果有这种帮得上忙的地方,纵使是不相干的病人也要尽力协助。你们千万别误会医生,以为他很冷酷。” “我知道。” 身处演戏的紧张中,他忽然对明美有种温馨的感觉。这个人,大概爱上了那位榊医生吧。 “他是位年轻医生吗?”她问道。 明美点点头。“才三十八岁而已。” “听说大学医院那边也有病人过来,是吧?”这次轮到他问。 “对。因为医生每周有两天会去那边看病。” “又要上班又要自己开业,一定很辛苦吧。” “是啊,不过,拥有自己的诊所一直是他的梦想,所以也没办法……” 明美说到最后有点吞吞吐吐。“没办法”这个说法,也令他有点起疑。 “榊诊所中,没有住院病人吗?” “原则上,大家都是来看门诊。不过,偶尔也会破例,暂时由我们照顾病人。” “现在呢?呃,因为我白天去诊所时,看到四楼窗口有人探头窥视。” “四楼?”明美歪着脑袋,“啊,对,有啊,是个年轻女孩。上周末挂急诊进来的,据说是医生某位朋友的女儿。这种事,纯粹是特例哟。”口气听来好似在辩解。 “原来还有这种事啊。那,榊诊所也有护士吗?” 这次,明美终于露出略带怀疑的表情。“你为什么要打听这种事?” “不是啦,因为就我今天所见,感觉上好像完全没有护士。我以为精神科这种地方不需要护士,另外有类似心理咨询师那种人。” 明美扑哧笑了出来:“没那回事,照样也有护士。我们诊所的护士才可怕了,她们专门负责监视榊医生。” “负责监视?” 明美吐了一下舌头:“糟糕,我说得太过分了。总之,我的意思是说,资历老到的护士啦。” 仿佛要转移话题,明美伸手拿起杯子。该是退场的时候了,他想。 “谢谢你指点这么多。我会去你说的医院问问看。不过,最后还有个问题。太田小姐,你在电话中说过,‘如果是酒精中毒的病人可以介绍给别家医院’,对不对?那又是什么意思?” “噢,那个啊,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呀。” “有特别好的医院吗?” “到底好不好我也不知道啦,不过就连别家医院不太愿意收容的重度酒精依赖症病人,那家医院也肯收。那种病,对于家人来说真的很痛苦,所以当家人不管怎样都要送病人住院时,有个地方愿意收留这个烫手山芋,不是等于得救了吗?” 明美的话似乎带有之前没有的刺耳感觉,他不禁默然。 明美稍微压低音量又继续说:“不过,哎,我是不太推荐啦。榊医生也不想把病人转介到那里。可是,像你们今天这种新病人来询问时,基本上我还是得问一下。要不然,我会被安西小姐骂。” 安西就是挂号处那位小姐。 “为什么你会挨骂呢?” 明美迟疑了一下,才苦笑着回答:“因为安西小姐也和刚才提到的护士一样,是专门负责监视的。她们都是从大医生那边派来的人。” “大医生?” “对,就是榊医生的岳父。那家喜欢收留酒精中毒者的医院就由那位大医生担任院长。” 一直扮演倾听者的她,总算又开了口:“太田小姐,你好像不太喜欢那位大医生。” 明美笑了。“对,我是不喜欢,因为他很恶心。不,他看起来其实是个体面的绅士。问题是他的眼神看起来就很好色,我也听到不少谣传。不过,他对我这种胖妹毫无兴趣,所以不用担心。” 怎么,原来是这么回事啊,他在心底苦笑。虽说是精神科诊所,对待在里面的人来说却纯粹只是工作场所,就算有各种牢骚,也没什么稀奇。 不料明美略微倾身向前,放低了声音,又继续说:“如果我说出名字,说不定连你们也知道。” “你说那位大医生吗?” “对。已经是去年的事了,当时他被卷入一场非常可怕的案件。” “是怎样的案件?” 明美着实吊了他们一番胃口才说:“杀人案。” 他几乎动也没动,她却似乎抖了一下。 “你们两位,还记得吗,幸山庄命案?那个凶手就是大医生的儿子。不过严格说来,其实没有血缘关系。” 啊?真的吗?——明美大概期待他们出现这样的反应吧,两眼闪闪发亮。可是,他对“幸山庄命案”是什么一无所知,就他斜眼一瞥所见,她似乎也一样。 “那个……是那么轰动的大案子吗?” 听他这么一问,明美显然非常失望。 “天哪,你们都不知道吗?这个案子当时可轰动了,因为真的很惨。你们居然连这么大的案子都不知道,真奇怪。” 他有点慌。没有三枝在旁出主意,这时候只能一个人设法应付了。 这时,她开口了:“在我们家,因为我的眼睛这样,所以既没有订报纸,也很少看电视。因为家人怕我跟不上话题,而且这样一家人反而聊得更起劲。” 这次换成明美惊慌失措,肥嘟嘟的手频频在脸前挥舞:“哎哟,原来是这样啊,说得也是,你们一家人感情真好。哪像我,到了这把年纪还独身,所以成天抓着电视不放。” 他在桌子底下轻拍她的手背,表达感谢之意,然后才问道:“那个幸山庄命案,请说给我们听听。” 明美重新打起精神,换个坐姿挺直了背。 “被杀死的,是我们大医生的两个朋友,还有其中一个人的太太和另一个人的女儿。名字我现在已经忘了……” “四个人?”他大吃一惊,“一口气杀了这么多人?” “对。凶手——就是大医生的儿子,叫孝,听说后来好像变成小混混,跟黑道有来往,连手枪都有,他就是用那把枪打死人的。” 霎时,他停止呼吸。手枪? 她咄咄逼人地朝着明美倾身追问:“到底是为什么?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明美撩起头发,抓抓头。“听说,那孩子本来就桀骜不驯,大医生也伤透了脑筋。” “就算是这样,只不过是脾气暴躁,也不可能一口气杀死父亲的两个朋友及其家人吧?” 明美皱起脸。 “据说孝原本好像打算追求被打死的那个女孩。可是对方完全没把他看在眼里,所以他才……” “太过分了。”她说着垂下眼睛。 “是啊,说来真的很过分。所以虽说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子,大医生还是在接受电视采访时当众下跪谢罪。不过,哎,这样反而赢得社会大众的同情,让他顺利挽回了声誉吧。而且,孝本来就没跟医生住在一起,因为他很早就离家出走不知去向了。” “还有这种事?” 明美若无其事地说:“因为大医生结了三次婚,孝那孩子是第二任太太带来的。第二任太太跟大医生结婚一年左右就死了,所以大医生才又娶了现在的太太。总之他们家复杂得很,听说他还包养情妇呢。” 他把视线从明美脸上转开,陷入沉思。那份传真来源榊诊所的相关者,牵扯上这么悲惨的命案,而且是以手枪为凶器的杀人案。倘若跟我们两人也有关系,该怎么办?万一,真是这样…… 他猛然仰起脸。“请问……” “啊?” “那个案件是在哪儿发生的?幸山庄在什么地方?” 明美立刻举出某个县名,回答道:“就在当地一个叫潟户的小镇,大医生的医院也在同一个镇上。幸山庄是在比医院更靠近海边的别墅区。” “那里离仙台很远吗?” “你说哪里?仙台?”明美瞪大眼睛,“怎么会冒出仙台?” 因为在他和她的记忆中,这是勉强还残留的地名。他继续努力:“请你告诉我,拜托。” 明美似乎被他的气势压倒,身体稍微离开桌子,仔细打量了他的脸才回答:“呃,开车应该到得了吧,反正有路可通。” “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 “那个案件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明美此时已变得惶惑不安,她眨了眨眼睛才回答:“去年平安夜。” 在他的脑海中,又浮现第一个早晨,即将睡醒前做的那个梦。 (因为今晚是平安夜……) 23 回到新开桥皇宫时,已是夜幕低垂。他们刚在建筑物前下出租车,三枝就从大厅里跑出来迎接。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搞什么?出了什么事吗?啊?” 三枝真的脸色都变了,所以他有点意外。照理说三枝应该是为了皮箱里的钞票,才用手枪要挟他签下雇用合约,可是三枝狼狈的模样分明是真的很关心他们。他不禁脱口而出:“对不起。” “用不着道歉,我只是很担心。” “的确发生了令人担心的事。” 他凝视着三枝问道:“有个幸山庄命案,你知道吗?” 整整有数秒钟,三枝一直呆立着回看他,在开口说话前,喉结耸动得厉害。 “你怎么知道那个?难道说,你已经恢复记忆了?” 他对后面那个问题摇摇头。“这件事说来话长。” “先进去吧。”三枝抬了抬下巴指着门那边,“拜托你不要吓我好不好。我这边调查了停在榊诊所前的车,从中发现那起命案相关者的车,已经够震惊的了。” 七〇六室的桌子上摊满了从报章杂志上剪下的报道,内容通通都是和幸山庄命案有关的。 三枝想先听听他和她的报告。在他说明的过程中,三枝的希望牌短支烟一支接一支抽个不停。 听完后,三枝低声说:“不过,真亏你们有勇气做这种事。” “因为太田明美那个人好像很亲切。” “而且,通通交给我也有点不放心,对吧?” 被三枝一语道破,他无话可说。 “算了,无所谓。不过,我只有一个问题。你们两人听到太田明美说那件事时,有没有直觉到幸山庄命案或许跟你们有关系?” 她睁大眼睛仰望着他的方向。他点点头。 “有,我就是这么想。呃……再加上有那把手枪。那不是随便弄得到的东西。跟唾手可得的刀不一样。” 三枝一直盯着两人,猛地把刚点燃的烟用力摁熄。“知道了。那,接着该轮到我说了。”他拉过椅子,“榊诊所的前院停了五辆车,其中一辆是矢部制药的,对吧。我调查了剩下四辆,这就是车主名单。” 三枝把申请到的详细登记事项证明书拿给她和他看,指着车主的姓名地址栏说:“四辆之中,唯一一辆国产车的车主是安西裕子。应该就是挂号处那个女的,看样子她是自己开车上班。剩下三辆全都是进口车,对吧?最里面不是有一辆白色奔驰吗?那辆车的车主是村下猛藏。他是‘潟户友爱医院’这家规模在日本首屈一指的精神科专科医院的院长。” 她惊讶得仰起脸说:“那个人就是太田小姐提到的大医生吗?” 三枝点点头。“这么推论应该没错。因为榊诊所的院长榊达彦就是村下猛藏的女婿。奔驰旁边银灰色的庞蒂亚克是他的车。然后,第三辆车——”三枝用手指着第三张登记证,“是辆保时捷,这是猛藏的长子村下一树的车。看样子,今天我们去造访的时候,村下一家人好像正在榊诊所开家族会议呢。” 三枝从散落一桌的剪报底下取出备忘录。“在进入幸山庄命案的正题前,我要先说明一下村下家的家族成员。如果不先了解这个,我怕你们毫无头绪。”备忘录上,画着简单的谱系。 “括号里写的是案发时的年龄。三位夫人名字前面的数字,是她们和猛藏结婚的先后顺序。” 看了图之后,连他也能理解太田明美为什么会说“大医生很恶心”了。这个男人不断离婚、再婚,现在又娶了一个比自己女儿还年轻的老婆。 至于她,他尽量把村下家的家族关系用浅显易懂的方式说给她听。经过频频确认后,她似乎也理解了。 “村下猛藏,正如我刚才所说,经营潟户友爱医院这家大医院。他本人也是精神科医生,目前也亲自诊察病患。两个女儿虽不是医生,却都嫁给了精神科医生。长女绿的丈夫就是榊诊所的榊达彦,次女衿华的丈夫远山显是潟户友爱医院的副院长。到此为止没问题吧?” “对,我懂。” “接下来,是长子一树,他没当成医生。他在东京,命案报道当时,好像是经营酒吧。” “绿、一树和衿华三人都是跟第一任夫人清子生的吧?猛藏跟第二任的俊江,还有现在的夫人宽子,都没有生小孩。” “一点也没错。然后,就轮到幸山庄命案的凶手——问题人物宫前孝出场了。” 三枝取出数张用订书机订在一起的剪报,好像是杂志的专题报道。“幸山庄命案凶残杀手的过去”这个大标题横切过整页,跃入眼帘。 “俊江会和猛藏认识就是因为孝。他十六岁的时候,也就是距今六年前,因为殴打他高中的老师遭到停学处分。后来还是不断出现暴力行为,俊江无奈之下,就去当时积极收留拒绝上学及有家庭暴力行为的小孩并加以治疗的潟户友爱医院商谈。后来,孝住院,做母亲的俊江不时会去看他,商谈今后的问题,就这么谈着谈着,和当院长的猛藏熟了起来。当时,猛藏的第一任老婆清子早已去世。至于宫前俊江,好像也跟丈夫处得不太好。可能是为了孝,总之原因大概很多吧。因此俊江和丈夫离婚,再嫁猛藏,自然也就没有太大障碍。反正绿、一树和衿华三人也都已长大成人了。潟户友爱医院早在六年前已是日本首屈一指的大医院了。全部住院人数多达八百多人,很厉害吧?院长要结婚自然非同小可,虽说是再婚,婚礼还是很盛大,听说当时是在东京的大饭店举行的,国会议员去了一大票呢。” “可是,他不是医生吗?”她眨着眼睛不解。 “对啦。可是,村下猛藏这个人与其说是医生,还不如说是企业家。有一段时期,他甚至还在东京插手经营饭店。虽说如此,他只在背后操控并未公然出面就是了。到现在,猛藏在东京都还有别墅。他在潟户打稳根基,但还是没放弃进军东京的野心。” 三枝又拿起另一份剪报。 “他的出生地——”三枝说着忽然打量了他们两人一眼,“这点和接下来的故事有关,你们最好记清楚。猛藏的故乡是宫城县松梼郡的松代这个地方。家里务农,他是次子,从小就是优等生,可说是全族期待的明日之星。他不但一次就考取医大,连国家资格考试也是如此。”考取医生执照后,他在大学附属医院工作了四年左右,二十七岁时和第一任夫人清子相亲结婚,两年后,搬迁到清子的娘家潟户町。至于说详细的位置嘛——”三枝摊开关东地区的地图。 “算是在房总半岛的东北吧。你看,有个地方的等高线距离海平面很近吧?这里有个叫潟户的车站。气候好,海景又漂亮,的确是个很有魅力的地方哦。”三枝合起地图,继续说,“他的姓氏虽然没变,依旧是村下,可是对猛藏来说这其实等于是入赘。清子的父亲在潟户町开了一家内科小诊所,就是那种五个病人就能挤爆候诊室的小区诊所。可是,这个寒酸的小诊所后来却成了潟户友爱医院的前身。这一切,都是靠村下猛藏一个人的力量。” 他一边听着,随手拿起旁边的剪报。那好像是从画报杂志上剪下来的,上面登着大幅黑白照片。照片中有一个身材瘦小、姿态有点像女人的男人,头发已经很稀薄,瘦削的脖子周围,皮肤似乎已枯焦干涸。大概是他正从饭店之类的场所走出来时拍下的吧,背后还可以看到饭店的门童。与后者修长的身影比起来,中间这个人看起来就是一脸穷酸样。可是,这人就是村下猛藏。 脑海深处好像有什么暗影般的东西,倏地浮现又消失。他感觉得到,他见过这个人,在某个地方见过。他的眼睛无法离开照片。 “乍看之下,不像是那么厉害的大人物吧?”三枝说,“可是,村下猛藏对潟户町的人来说,却像是励志传记中的人物。因为不仅他个人成功的方式很辉煌,对潟户町的贡献也很了不起。对于除了农业之外毫无经济产业的潟户町来说,友爱医院这种大型机构,等于是点石成金的魔杖。以医院为中心,带动了食物与日用品的需求。来探望住院者的人也需要旅馆,说不定还需要出租车。为了自行开车前来的人,需要设停车场和加油站。当然,友爱医院本身也需要各方面的人手,一旦受雇者群聚在此,自然也就出现了娱乐设施和酒馆等行业。一旦整个城镇活络起来,银行也会设置分行,还可以鼓动政府建设道路,连车站都盖得起来。如此一来,不动产也会跟着动起来,房地产价格上扬,简直是好处多多。这样如果还不会发展才奇怪,实际上,这个地方也的确繁荣起来了。刚才我说潟户町,其实照当地的人口已经称得上潟户市了。这一切全都是拜村下猛藏所赐。” “城镇繁荣起来后,村下家也跟着更加兴旺?” “没错。他们收到了惊人回馈。村下一族除了医院,还经营房地产公司和停车场、饭店、餐厅,成了小小的财团。在镇议会选举时,保守派和革新派发生激烈冲突。可是,不管是哪一边的阵营,都是由猛藏提供选举资金——就是这样。” 三枝苦笑。 “村下家的豪宅和潟户友爱医院的雄伟建筑,矗立在潟户町最高的地方,位于镇的西边。从那里睥睨山下,太阳也在那沉落。我曾实地去过,感觉上那很像是一种象征。” “你去过潟户町?” “那当然。我不是说过我好歹也是个三流小记者?幸山庄命案案发时,凡是挂得上记者名号的,可说是倾巢而出,大家都忙着跑新闻。” 原本茫然看着墙壁的她,这时转身朝着三枝声音传来的方向说:“村下家既然那么有势力,幸山庄命案应该是很大的丑闻吧?虽说没有血缘关系,毕竟是村下猛藏的孩子犯下的杀人命案。” “一点也没错,”三枝说,“不过,猛藏这个人实在很了不起,他面对这起继子犯下的命案,堂堂正正、毫不回避,不但召开了记者会,也上了电视。他清楚表明‘虽说是孩子犯下的错,但我必须负责任’,甚至还当众下跪。当然,对遇害者的遗族更是致上最深的歉意,在金钱方面也付出了足够的赔偿。” 他感到,三枝对村下猛藏似乎特别偏袒。三枝对某个特定人物用“了不起”这么直接的词来形容,总让他觉得有点怪怪的。 “说不定他只是在演戏。”他随口这么一说,三枝立刻用力摇头。 “猛藏不是那么会演戏的人,他是真的很关心孝。” “即使没有血缘关系?” “正因为没有血缘关系,所以更关心。”三枝强调,“当然啦,由于猛藏毫不回避的态度,让社会大众对村下一家的批评出乎意料地温和。就命案的残忍程度来考虑,简直是不可思议。不过,撇开这些不谈,最重要的是,我认为猛藏真的很爱孝,也许是对他觉得内疚吧。” 这次又用了“爱”,实在不像三枝会说的话。 “内疚?” “对。俊江和猛藏婚后一年便因车祸死了,他们的婚姻生活很短暂。那时孝才十七岁,母亲一死他就离家出走。也许是因为亲生母亲死后,没勇气再和名义上的家人继续生活吧。猛藏似乎一直很后悔,把孝逼到那种地步。正因为如此,幸山庄命案发生后,他才能立刻采取那种明确的态度负起责任。” 他一边听着三枝的话,一边浏览了几则报道和照片,其中也有猛藏下跪的镜头,顶上光秃的脑袋抵着地板垂得低低的。 “原本,猛藏和俊江的再婚就不太和谐,这也是因为孝太会惹祸。短短一年中他就打伤了两次人,两次都是猛藏出面设法和对方和解。要不然,孝早就被关进少年管教所了。” 面对这样的继子,真的能真心疼爱吗——他陷入沉思。 “猛藏想必也以他的方式试着努力和孝建立父子关系吧。可是俊江一死,一切都完了。孝离家后,几乎和村下家断绝了关系,唯有一年一次的母亲忌日时,才会回潟户町的墓地献花,不论是名义上的父亲或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姐,他一概不见,回去了之后又立刻不知去向。他就过着那样的生活。虽然如此,猛藏似乎还是对孝抱着一线希望,找了他很多次。甚至还雇用侦探社。就我看来,猛藏已经尽力了。如果为了孝的事责怪猛藏,那他未免太可怜了。” 她将脸转向他,仿佛在征求他的意见。他从村下猛藏的照片中抬起眼,看着三枝。 “怎么了?”三枝问。 “我以前见过村下猛藏这个人。” 她微微吸了一口气,摸索着找到他的手肘,把手掌放上去,随之传来一阵暖意。 “你确定?” “对,应该是吧。” 三枝将手伸向希望牌短支烟的烟盒,急躁地点火。吐了两三口烟后,才说:“其实,打发现榊诊所和幸山庄命案的村下家有关后,我也猜想过,或许有这种可能性。” 他紧握一下她的手,放开后说:“请你把命案始末告诉我们。” 三枝又拿起另一份剪报。“命案发生在去年的平安夜。”他用比之前略低的音量开始说,“幸山庄是前年开始着手的潟户町开发项目之一。潟户町面积辽阔,东西狭长,东端临海。可是,由于地势倾斜,崇山峻岭笔直落入海中,浪涛也很汹涌,所以无法游泳。因此,自古以来大家一直以为没有开发观光的利用价值。 “可是,这年头,海边休闲已不仅限于游泳了。潟户町逐渐富裕起来后,总算把脑筋转到这上头,想到还有一块尚未开发、没有荒废的土地,位于可以当天往返东京的地方,而且景色绝佳。 “问题是,这个再开发项目村下猛藏并未参与。那一带的土地山林属于个人私有地,地主和东京的建筑商签订合约开始大举建设。他们首先直接利用地形起伏建设高尔夫球场,铺上不畏海风的草皮,请来久负盛名的外国设计师量身打造了特别球道,球场俱乐部也砸下大笔银子。盖好之后,接着就是时髦的度假饭店、附有夜间照明设备的网球场、顶棚可以随意开启整年都可使用的室内泳池……可说是应有尽有。随后就开始正式销售别墅区。幸山庄就是这样精心打造、推出销售的第一批物业之一。” 三枝把一份薄薄的广告简介扔给他,上面印着“气候温暖风景绝佳的胜地,何不来潟户度假”。 “去年九月第一期推出的十二户短短一个月就销售一空了。那里距离东京很近,房子本身又的确物超所值,这是当然的结果。出事的幸山庄就是那十二户中的一户,最靠近海边。从后院翻过一道栅栏继续走上一阵子,就可以看到令人目眩的险峻岸壁。就这个角度来说,如果带着幼童很危险,但相对而言,景色也是最棒的。” 他随手翻开简介。正如三枝所说,依山傍海的翠绿大地上有着蔚蓝的天空。 “买下幸山庄的是三好一夫和绪方秀满这两个人,他们算是合购。两人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同学,来往一直很亲密。而且,他们的故乡都在宫城县松梼郡,这跟某人一样,对不对?” 这就是刚才三枝叫他们记清楚的事。 “村下猛藏。” “没错,三好和绪方都认识猛藏,小学和中学时代三人还是并肩而坐的同窗呢。可是,由于高中和大学上的是不同的学校,长大之后便少有机会联络,因为猛藏离开故乡了嘛。两人买下幸山庄时,才知道当地有村下猛藏这么一号有声望的人物,这才发现有机会跟几十年前的旧友重逢。真的是很巧。” 这个巧合却铸成了这场悲剧。 “他们很高兴能重逢。猛藏邀请两人下次带着家人来别墅时一定要去他家坐坐。于是,三好家和绪方家在去年圣诞节第一次前往幸山庄度假时,就受邀去猛藏家做客。” “三好家和绪方家一行人接受了猛藏的招待。”三枝说着叹了一口气,“就是去年的十二月二十三日。”也许是因为内容逐渐沉重起来吧,三枝停了好一段时间,才继续说,“三好带了一个女儿来。他是鳏夫,一个大男人独力养大两个女儿。跟他一起来的是小女儿,名叫雪惠,当时二十岁。至于绪方,带了夫人来。夫人叫育子,当时五十岁。他们膝下有一个儿子,但没有一起来。受邀至村下家做客的,就是这四人。正巧与此同时,孝也回到潟户町。一开始我应该就说过了吧?孝每逢母亲忌日会回来扫墓。他母亲的忌日就是十二月二十三日。” 接下来几乎都和简报上写的内容一致——三枝先如此声明,才说:“村下家的菩提寺[一家代代皈依、举行葬礼、纳骨祭祀的佛寺。]和墓地都在距离村下家稍远的山坡上。孝去了之后,回程下山时,发现继父家中来了几个陌生的客人。而且,其中一个还是年轻可爱的女孩。事实上,三好雪惠是个很漂亮的女孩,美得令人忍不住惊艳回眸。 “孝立刻看上了雪惠。原本他跟继父就处得不好,自然不会顾忌对方是继父客人的千金。为了接近雪惠,孝那天难得地在村下家露面了,令全家人吓了一跳。” 听到这里,再加上傍晚太田明美的叙述,他已经可以大致想象出来幸山庄命案的发生经过了。 “孝为了占有雪惠,最后是不是做出令父亲蒙羞的行为?”他这么一问,三枝用力点头。 “命案发生后,据说警方侦讯时,村下猛藏立刻就提到这件事。孝趁着家中众人不注意,企图强行带走雪惠。由于雪惠惊慌大叫,所以他没有得逞。” “那,翌日的幸山庄命案是他做出的报复吗?” “那是在平安夜十二点左右发生的。”三枝说着,拿起边缘略微泛黄的剪报,挡住了脸,“警方表示,孝带着枪,一开始的时候应该只是打算威胁而已——在他看来,只要能单独把雪惠拐出去就行了。没想到,却被三好和绪方夫妻发现,遭到出乎意料的激烈抵抗,所以才会开枪射击。事情就是这样。” 他立刻说:“可是,孝剪断了幸山庄的电话线,不是吗?” 三枝瞪大眼睛。“你怎么知道?” “我梦见过。” “电话线被切断了。” “还有一点。孝使用的手枪是不是跟我们房间藏的那把很像?不,说不定是同一把。” 三枝立刻起身,走进里面的房间。 “怎么了?你想说什么?”她贴近他低语。 这时,三枝拿着手枪回来了。“这玩意儿,是私造的土枪。”三枝说着右手做出轻拍的动作,简直像打开盒盖一样轻松地把弹匣转了出来。 里面没装子弹。六个弹孔,仿佛猛兽拔掉獠牙后的血盆大嘴。 “现在没装子弹。不过,你们交给我保管时,里面装了整整六发,没错吧?” “对,是这样,没错。” 三枝把手往长裤后袋里一伸,好像要开始愉快的游戏般绽放出笑容。手从口袋抽出时,赫然握着子弹。 他吓了一跳。子弹是什么时候被拿走的? “子弹应该是我保管的。” “别这么斤斤计较嘛。” 三枝一发一发地检视后装进弹匣。在他看来,填塞弹匣的这项作业就仿佛是在破解填字游戏,以便找到无路可退、通往毁灭的关键词。 三枝一边动着手指一边说:“我也无法判断,这是不是宫前孝用来杀人的枪。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孝用的那把枪,只知道是四五口径,弹道稍微偏左,非常危险。可能是私造土枪吧。据分析,可能是仿造目前警官使用或者该说携带的警用手枪‘新南部’。” 三枝把弹匣转回去,就像陷阱关闭时的声音。 “目前只能推测,因为射杀四人的那把枪已经下落不明了。孝来往的那些人——主要是在东京——之中,的确有隶属黑道、把菲律宾等地私造的手枪走私进口的人。不过,就算朝这个方向追查,也没办法确定孝究竟弄到的是什么枪。” “孝他人呢?没有被捕吗?” 三枝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缓缓抬眼凝视他。他也毫不退缩地迎上对方的目光。 他感到,一秒又一秒,时间凝重得连呼吸都困难。紧贴在身边的她,呼吸声仿佛是从遥远的彼端传来的。 三枝把枪口对着他,两手牢牢握着枪。 “现在,如果从这个距离射你,”三枝用单眼瞄准目标说,“你会被轰到后面墙上,背上还会开个像咖啡杯那么大的洞。” “你在说什么?”她的声音略带一点慌乱,尾音嘶哑。 他把她的手缓缓从自己手肘上拿开,然后说:“下落不明的不只是孝的手枪。孝本人也一样吧?换句话说,幸山庄命案的凶手尚未被捕。” 她用双手蒙住嘴。 “宫前孝该不会是我吧?”他说,“逃亡途中因为某种意外丧失了记忆。于是,我的继父村下猛藏和他的女婿榊达彦把我藏匿起来——是这样吗?” 三枝的嘴角缓缓扭曲笑开了。 “别急着下结论嘛。”三枝忽然失去兴致似的垂下手腕,猛地转身背对他。 这时,里面房间的电话铃声响起。铃声响了一两次就停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种沙沙作响的摩擦声。 三枝发表宣言似的清楚地表示:“宫前孝已经死了。” “死了……” “从幸山庄逃离的途中,摔落悬崖,大概是半夜认错了路。等到天亮后,搜山的人从崖上发现了尸体,可是尸体在断崖绝壁下,据说当时一半泡在海里,一半摊在岩石上。大家正在犹豫该怎么拉时,尸体就被海浪卷走了。因此,孝的尸体和他的手枪才会至今不知去向。” 她战栗地吐出一大口气,靠在椅背上。 他一边听着,却忍不住为里屋传来的杂音分神。那是什么?那种沙沙的声音。 是传真机。 大概是看出了他的表情吧,三枝说:“当我发现榊诊所和幸山庄命案有关时,我把那起命案的相关报道全都重看了一遍。不仅如此,我还找比我更清楚那件命案的人问过。” 沙沙作响的声音停止了。 “刚才,我故意略过一件事没提。那四人是在半夜遭到枪杀,而且附近杳无人迹。但警方仍能立刻出动,是因为四人刚遭到枪杀就有人抵达幸山庄,发现了尸体。” “究竟是……”她低语着,然后便像失声般陷入沉默。 三枝站起身,走向里面的房间。 “因迟到一步捡回性命的有两人,是三好一夫的长女和绪方夫妇的独生子。他们两人事先约好了偷偷来访,打算给父母和妹妹一个惊喜。” 在他的脑海深处,记忆的扉页正飒然有声地翻开—— (像圣诞老公公一样给他们一个惊喜。) (他们一定不会生气因为今天是平安夜。) 三枝拿着传真走回来。 “那两人一下子失去了全部家人。两人都还很年轻,命案又这么惨,冲击也很大。虽然媒体拼命挖新闻,警方和两人身边的人都竭力保护他们不让他们成为媒体抢新闻的焦点。因此关于这两名幸存遗属,既没有公开姓名,也没有刊登照片。两人也没有召开记者会。因此,只有当地人才知道他们的长相。” 和之前截然不同的冷汗从他的背上滑落。 “不过,我的老朋友当中有人拥有他们的照片。刚才,就是那人传真过来给我。” 递过来的白色传真纸上并列着两张大头照,显然是他和她的脸。 “幸会。”三枝说。 24 一回到位于吉祥寺的家,悦子连衣服也没换,就一屁股坐在客厅的椅子上,打电话到从职业介绍所查来的“位于马车道的餐厅”。 “不,我们店里没有这样的女孩来打工。”听到这样的答复,悦子便将名单上的号码打叉划掉,但其中也有店家表示:“有,暑假期间是有女孩子来上班。”可是等她紧张兴奋地请那个女孩来接电话,传来的却是跟小操不同的声音。 这项工作很简单,但每打一个新号码就要紧张一下,所以还是打心底感到疲惫。打了十五通左右后,喉咙已经干渴难耐,她站在冰箱前,拿出盒装牛奶直接对嘴牛饮,然后又回到电话旁。要是由佳里看到了,一定会生气地说:“妈妈真是的,还警告我不准做那么没规矩的举动。” 名单上的电话号码全都打完后,还是没找到贝原操。 (真行寺小姐——救……) 那通电话再次在耳边复苏。每想起一次就愈添一份迫切,甚至仿佛逐渐带有悲痛的口吻。悦子一边祈祷,但愿这纯粹只是错觉和自己多心,一边忍不住颤抖。 晚上八点过后,她终于去接由佳里。 “妈妈,怎么样?”由佳里飞奔而出。义夫也一脸担忧地走到玄关迎接。 悦子将今天发生的事一一报告,表明目前为止尚未发现有利线索——其间,由佳里一直毛毛躁躁。起先,悦子以为她是急着早点回家,渐渐她发现女儿的嘴角在抖动,这是她有事情隐瞒时的习惯动作。 “由佳里,你怎么了?” 被她这么一问,由佳里仰望义夫鬼鬼地笑了。 “可以了吗,外公?” 十岁女孩的鬼祟笑容后面隐藏的,不外乎是偷偷买了零食啦、忘了带东西被老师罚站走廊啦,或是在公园角落把别人遗弃的小猫藏在纸箱里啦。可是,听到义夫回答“可以”后,由佳里拿给她看的东西却是—— “这……不是小操的日记吗?” 由佳里得意地笑了,不过,眼中还有一丝窥探母亲心情的忧虑。 “你是怎么拿来的?” 对于悦子的问题,义夫咳嗽了一声才回答:“我和由佳里跑去贝原家道歉了。” 悦子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什么时候?为什么?” “接到妈妈的电话后立刻就去了,地址是我告诉外公的。”由佳里说着,又加了一句,“做得太过分了吗?” “不是,呃,因为你和贝原太太吵了一架嘛。”义夫不自主地把手放在领口,这也是父亲尴尬的时候会出现的习惯动作,悦子一看就知道。 “也许是因为我们态度很客气,也或许是看我是个老头子,对方倒是没怎么生气就答应跟我谈了,还请我们进客厅呢。” “结果……”悦子目瞪口呆,“你们就把日记摸回来了?” 由佳里嘿嘿笑道:“做得太过分了吗?” “是我唆使的。”义夫说,“客厅有个大书架,日记就随手插在里面。” “所以,那个阿姨都没发现少了这本。没事的啦,妈妈。” “你们一开始就打这个主意才跑去的?”悦子来回看着两人,“被我说对了吧?” “现在是非常时期嘛,悦子。” 悦子抿紧了嘴唇。“你们两个真是……” 义夫不停挠着脖子,由佳里的脚动来动去。 “你们两个真是……”悦子又重复了一次,不禁扑哧一笑,“让我爱死了!” 哄由佳里上床睡觉后,悦子慢条斯理、好好地重新翻阅小操的日记。从八月七日开始,往前推回日期较早的记载。 凡是有Level出现的部分,她都特别绷紧了神经仔细重读,可是并没有多发现什么。关于那句“真行寺小姐♥”也一样。别的日期的内容中,并没有加注心形记号,也没有解释为什么会给悦子加上一个心形记号。 悦子没有写日记的习惯,即使是在比较浪漫的少女时代,对于写文章吐露心情也还是有点抗拒。一写出来,就会变成谎言——也许当时是这么想的吧。 看样子,小操也一样。她在这本小巧精致的日记簿中,只留下断简残篇似的备忘录。有很多时候甚至连续十多天什么都没写。这根本不是能够轻易追踪的足迹,简直像是只有在急转弯、猛踩刹车的地方才留下的轮胎摩擦痕迹。 正因为如此,小操特地空出一行写上“真行寺小姐♥”才会令她耿耿于怀。 心形记号,就常识来判断应该意味着恋爱或爱人,因此用在悦子这个名字后面,首先就让人感到怪异。就算是因为跟悦子见了面,想表达“她是个好人”、“喜欢上了她”,画上一颗心还是有点怪怪的。 这里的真行寺难道指的不是悦子,而是某个同姓的人?可是,这也不大可能。这个姓氏相当罕见。这么短的时期内,小操的身边连续出现两个真行寺的可能性简直几近于零。 悦子翻阅着日记,就像由佳里把最讨厌的胡萝卜推到盘子角落一样,暂时把这句话赶到脑海角落。Level这个词也一样,目前姑且置之不理吧。 网野桐子形容得很恰当,看来小操的确过着“出乎意料的自闭生活”,因为日记中很少有外出的记录。如果真如贝原好子所说,小操经常会夜游不归的话,至少应该会多提到一点类似的字眼才对。 这时,她忽然想到。小操自己形容的“排煤气”时,她都是去什么地方呢?会是在涩谷或新宿那种年轻人聚集的地方,有一家常去的店吗?如果是这样,起码该提到一两次那家店的名称吧? 她满怀期待翻阅着日记,却有了别的发现。 七月四日那一页,只写了“三周年忌日”这几个字。换言之,某个跟小操很亲近的人,在大前年的这一天去世了。会是家人吗?以小操的年龄来推断,很可能是祖父母、伯父或伯母。她和那个人亲密到足以把那人的忌日写在日记上—— 悦子摇摇头,继续看下一页。光是这点发现毫无作用,还是继续吧。 可是,直到读完一月一日,还是没有新发现。日记的前面有两三页可以当作通讯簿使用,随手一翻,整片空白什么都没写,可是最前面一页的栏外用铅笔草草地写了几个字——“佛兰珈”。同时,下面还有十个数字的电话号码。 应该念成“BURANKO”吧,音译得很时髦,感觉好像在哪儿听过……想到这里,她猛然醒悟。 职业介绍所告诉她的“马车道餐厅”名单中,就有一家叫“BURANKO”的店。因为当时是听的,所以她写成罗马拼音。电话号码一模一样! 悦子连忙拿起电话,一边按数字键一边迅速动脑筋。之前浏览名单时,她也曾打电话到“BURANKO”餐厅。对方说没有叫贝原操的女孩来打工,也没有外貌形似小操的女孩。那,还有什么别的可能? 小操又不是有钱的粉领族,应该不会以美食家自居到处下馆子吧。就算是和某人约了见面,从小操位于东京东中野的家,一下子跑去横滨的马车道,这也未免太远了。 电话响了两声。“喂?BURANKO,您好。”是个男人的声音。 “喂?我傍晚曾经打电话跟店长谈过,我姓真行寺。” 要求和店长再次通话后,电话暂时保留,响起了威尔第《四季》的旋律。等待期间,悦子也在拼命思考,有什么理由会把小操和“佛兰珈”联系到一块儿? (我在马车道的餐厅跟朋友一起打工。) 打去贝原家的那通电话是骗人的,这点她有把握。那是某个藏匿小操的人,为了欺骗小操的父母,用某种方式撒的谎。不过,会连谎话的内容都是凭空瞎说的吗?“跟朋友一起在马车道的餐厅”这句也是编出来的吗? 好不容易店长接起电话,悦子立刻咄咄逼人地说:“对不起,实在很抱歉,能否请你再查一下?你们店里的确在征求工读生,这是事实吧?” 店长的声音带着困惑。“你是之前那位小姐吧?”确认之后店长说,“我不是说过了吗?店里没有贝原小姐这样的员工,而且我们也不用工读生。四月招聘的是正式职员,不但得接受在职训练,也有单身员工宿舍可住。” “是,这我知道。我想请教的是,在招聘职员时,有没有出现‘贝原操’这样的女孩。应征者的履历表你还留着吗?起码会留份复印件吧?” “小姐,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些?你之前说是要找离家出走的女孩——” “没错,拜托。请你务必告诉我,这是重要线索。你会怀疑理所当然,不过我绝非可疑人物。我把我这边的电话号码给你,你可以用对方付费的方式重新打来。” 悦子说出电话号码后,店长说:“那我就挂断重打。”不到一分钟电话就响了,不是对方付费。 “喂?我是真行寺!” 店长叹了一口气。“我答应你就是了,请等一下,我现在去查。” 再次听着《四季》,悦子有耐心地等着。 “正如你所说,四月三日有一位贝原操小姐来面试。” 听到店长的声音时,悦子不禁闭上眼睛。初春正是小操吐露打算休学的时候,就算被这份附有宿舍的工作吸引也不足为奇。 “她外表看起来比较成熟,但毕竟还是高中生,所以我拒绝了。” “那时,她是一个人来的吗?有没有跟朋友一起?你还记得吗?” 她只能默默祈祷。 店长似乎是彻底投降了,说:“是跟朋友一起,也是高中生。我把两人都训了一顿才让她们回去,所以我还记得。” 那个朋友叫久野桃子,十七岁。就读的学校和小操的不同,但同样住在中野区。问到她的电话号码后,悦子大喊:“改天我一定好好道谢,谢谢你!”然后挂了电话。 25 时钟的指针已过了十一点,但久野家的电话立刻有人接起。由于对方嗓音沙哑,悦子本以为是久野桃子的母亲,没想到接电话的却是桃子本人。有青少年的家庭,晚上十点以后的电话不让父母接,这或许已经成了不成文的规定。 桃子立刻理解了悦子说话的内容。如果光听声音,她给人的感觉很成熟,几乎令悦子错觉是在和“永无岛”的同事通话。 “所以,你不知道小操现在在哪里?” “对,桃子,你知道她可能在哪儿吗?” “她没来找我。最近也没去‘围场’露过脸。” “什么‘围场’?” “就是我和小操有时候会去的电玩游乐场啦,在新宿,通宵营业,我认识那里的店长,所以让我们以优惠价玩。” “小操‘排煤气’的时候,都是去那里跟你在一起吗?” 桃子笑了,远远传来咔嚓一声,大概是打火机吧。 “小操也跟你用‘排煤气’来形容啊?都是她老妈啦,真的太恐怖了。” “你最近什么时候跟小操见过面?” 桃子一边嘀咕一边思索:“已经很久了。六月……嗯,应该是七月吧。对对对,好像是七月中旬刚过的那个礼拜六。一大早……我想想,大概是五点左右吧,她忽然晃到‘围场’来。至于我,周末固定都会在那里混。” “你说中旬刚过的礼拜六,应该是二十一日吧?” “是吗?嗯,是吧。” “小操在那种时间去那里很稀奇吗?” “就只有那么一次。而且,样子还怪怪的。” “怎么个怪法?” “好像喝醉似的两眼惺忪,可是又显得特别开朗,还说了很奇怪的话。说什么‘我啊,正在寻找自己,我找到了所以才能来这里’。” “那是真的吗?” 这句话太奇怪了吧?我在寻找自己,我找到了。 “对呀。我男朋友——就是围场的店长啦,他组了一个乐团,还自己作曲。后来,他说小操讲的那句话很有意思,还把它写成歌词了,所以我绝对没记错。” 悦子握着话筒,瞪着墙壁苦思。“小操还讲了什么别的吗?” “细节我不清楚,早就忘光了。不过,小操好像很high,我还想她是不是嗑药了呢。” 嗑药,也就是迷幻药吗?强力胶和甲苯应该也算在内吧。 “小操以前碰过那种东西?” “就我所知,她应该没那么笨。”桃子断然说道,“而且,那玩意儿听说对皮肤也不好。” “就你所知,最近小操有没有什么地方不一样?再小的事情都可以,你能告诉我吗?” “这个问题太抽象了,我无从答起……因为我向来脑袋不好。” “比方说她的穿着打扮变了,有了什么新嗜好。对了,小操之前不是在打工吗?” “啊,这我倒知道。”桃子说着声音也变大了,“是在那种类似冷饮店的地方。她说时薪很高,而且还供应一餐。” “你知道在哪里吗?” “那家店叫‘小松冷饮店’,就在新宿小间剧场旁边。那边不是有个广场吗?店前还搭着粉红色遮阳篷。” 悦子忍不住用力拍膝。“谢谢!” “不过既然离家了,小操说不定连小松冷饮店也没去。” “我猜也是这样,我明天会去看一下。小操在那家店里是不是结交到什么密友?” 这时桃子忽然陷入沉默。“你等一下哦。”她匆匆说完后,似乎用手捂住话筒。传来物体摩擦的声音,接着是含糊的说话声。然后,桃子忽然发出怒吼声,“就跟你说你很烦,我待会儿再洗啦!” 悦子吓了一跳。桃子又恢复普通的音调回到话筒边。 “不好意思哦,老太婆超啰唆的。” “你说的老太婆是你母亲吗?” “对呀。”桃子不当一回事地又回到原来的话题,“小操说过,她交了个男朋友,是一起在小松冷饮店打工的同事,好像是大学生,叫什么来着?我已经忘了。” “总之,的确有这么一个人吧?太好了,我去问问看。还有什么呢,我想想……”于是,她试着提起打回贝原家的那通骗人电话的内容,“比方说,想出国旅行所以才打工存钱,她说过这种话吗?” “她是很想去旅行啦,是不是为了这个才打工我就不知道了。虽然她嘴上说时薪很高可以存钱,但她花起钱来却小气得很。所以,也许另有什么目的吧,我是没问过她啦。因为小操就跟铁蛋一样。” “铁蛋?” “嗯,她从来不谈自己的事。我跟她打初中就是朋友了,可是她的事,我还是有很多不了解。她小时候怎样我不知道,但她会变得跟卤铁蛋一样硬邦邦的,也许是因为发生了郁惠的事吧。” “什么事?” 这次换成桃子惊讶了:“咦,你不知道吗?小操没把东海林郁惠的事告诉你?你是‘永无岛’的真行寺小姐,没错吧?小操一直说你是个非常可靠的大姐姐,所以我还以为她告诉你了。” “没有,我没听说,你能告诉我吗?” 桃子有点犹豫。“既然小操没说,我讲出来好像不太好吧……” 这句话立刻使悦子心中的天平大幅倒向桃子。虽然桃子说话无礼,而且小小年纪就烟不离手,但这个女孩还是有诚实重义的一面。 “小操那边我会道歉,现在为了找到她,不管是什么琐事我都想知道,拜托。” 打火机再次铿然响起,桃子呼地吐了一口烟后,才说:“好吧,我告诉你。” 东海林郁惠是小操和桃子以前的同学,升初三时重新分班后三人才第一次变成同班同学。 “她成绩好又长得可爱,但我一直不喜欢她,因为她老自以为是女王。” 郁惠当时有个男朋友,和郁惠一直同班,从初一、初二两人就是有名的“最佳班对”。 不料初三新学期刚开始没多久,郁惠的男朋友就和小操要好起来。 “即使我们冷眼旁观,也看得出他们相处融洽。那个男生分明是爱上小操了,因为小操是个美女嘛。长得还算不错的女生是很多啦,但是小操比她们美多了。” 两人一旦亲密起来,郁惠自然很不是滋味,她表现出强烈的妒意。 “她简直就像老公被别的女人勾引似的闹得鸡飞狗跳。她找小操挑衅出气的时候,我都不知道介入阻止过多少次了。她甚至还破口大骂:‘你这只偷腥猫!’” 霎时,悦子放松下来,感到有点好笑。在女学生的来往中,竟然会出现“偷腥猫”和“勾引”这种词,这种中学生活到底是什么?原来这些小朋友表面上国文和数学课,私底下却在演那种洒狗血的连续剧吗? “小操当然很困扰,可是她好像也很喜欢那个男生,不打算分手。这本来就不能怪小操嘛,又不是她抢来的,是那个男生自己变了心。哎,反正男生都是很花心的。我们那时还年幼无知,所以特别认真。一旦变成情侣,就等于认定对方一辈子了。” 这次,悦子真的忍不住苦笑了。那桩恋爱纠纷发生时,相关者都才十四五岁。而现在,回顾当时的事用“年幼无知”来形容的桃子,也不过才十七岁。 “你别笑嘛,这件事一点都不好笑。”桃子继续说,“因为这场纠纷闹得无法收拾,最后郁惠自杀了。” 悦子不禁抽了一口气。“自杀?” “对,她从自家公寓的顶楼跳了下去。听说还留了一封超长的遗书。大人没给我们看,也不知道写了什么,不过,听说好像对小操百般指责,还写了什么‘我的爱情遭到背叛,孤单在世,我已活不下去’之类的话,真是太小题大做了。” 何止小题大做,这种反应简直是偏激。初中生的虚拟恋爱,怎么会演变成这种寻死觅活的结果呢?在那个年龄,对于“爱情”与“背叛”,恐怕连该怎么拼写都还不太会吧。 “郁惠她……到底是个怎样的女孩?” “我也不知道,到现在都还是个谜。哎,我是不太想批评死了的人,但她的自尊心强得吓人,或许也因为这样才无法忍受失恋吧。她好像也在烦恼升学的事。总之,对小操来说真是无妄之灾。人家说死就死了,却把责任都推到她头上,好像都是她的错。从那以后,小操就变得很胆小,开始跟朋友保持距离。以前她不是那样的,她还是班上的偶像呢。” 悦子的脑中浮现“我这人向来很不会交朋友”这句话。那时,悦子一边看着小操端丽的容貌一边想,这女孩为什么会这么胆怯呢?当时悦子感到非常不可思议。然而,这也难怪,因为小操一直没从东海林郁惠自杀的阴影中走出来。 怎么可能走得出来?这就像刚考取驾照第一次开车就忽然被撞,而且对方还死了。就道理来说自己当然无过错,可就是会让人钻进牛角尖,觉得自己必须心怀愧疚,如果不摆出“对不起,都是我害的”的表情就活不下去似的。 原来小操背负着那么沉重的包袱啊。一想到这里,悦子不禁有点憎恨那个素未谋面、如今已不在人世的东海林郁惠。但她不过是个小孩罢了,还只是个根本还没尝过孤独在世的滋味、尚未体会过真正活不下去是什么感受的小孩。 “我啊,现在想想,”桃子说,“郁惠的死,也许就像是突然发作,等于是一种歇斯底里。你看,小孩如果不如意,不是都会哇哇大哭暴跳如雷吗?就像那样。可是,当时,家长会里还有那种笨蛋说什么‘小孩纯真的情感令人心痛’呢,小操真的很可怜。” 悦子闭上眼睛。 “容貌的美丑,就算努力也无能为力,你说是吧?喜欢上一个人也一样。郁惠就是不肯承认有些事不是道理可以解释,也不是光靠努力就能解决的。因此,她只能竭力憎恨小操,用那种方式把小操的未来也一起拉去陪葬了。我啊,要是能够再见到郁惠——就算是她的鬼魂也好——我一定要好好臭骂她一顿。她那么一死,活着的人就输定了。谁能赢得了一个死人?那样赢了就跑太卑鄙了。” 好一阵子,悦子只能哑口无言地紧握话筒。 “喂?你还在听吗?” “在……我在听。唉,郁惠是七月四日那天死的吗?” “啊?我也不确定。好像是七月左右,至于日期就不记得了。” 小操日记中的“三周年忌日”,是为了东海林郁惠而写,小操并没有忘记,她忘不了。郁惠不是用临死前的死亡车票砍伤小操,而是让小操遭到烈火焚身,好让那片伤痕变成丑陋的蟹足肿留在身上,继续折磨小操…… “真是谢谢你,能跟你聊聊太好了。”悦子说。 “就你一个人找小操?她家人呢?” 悦子临时撒了一个谎:“当然也很担心,所以我也来帮忙。” “噢,有我能做的尽管说。不过,我很笨,也许帮不上什么忙。” “桃子,你一点也不笨呀。” “啊?可是,我就是成绩太烂才被退学的。” “那只是表示你不擅长念书,脑袋聪明与否学校根本看不出来。” “嗯……是这样吗?这种说法我倒是第一次听到。” 说着,桃子第一次发出十七岁女孩该有的笑声。 “小操啊,说到你的事情时,曾说你是个很会一语惊人的人,还说你会讲那种从来没有人说过的好话。” 这句话深深打动了悦子的心。“那是因为我对你们没有责任吧。一定是因为我们纯粹只是朋友,只是认识吧,我想。” “是这样吗?” “对呀。所以,就算你再怎么嫌你妈妈唠叨,也不可以喊妈妈‘老太婆’,好吗?” 桃子笑了。“我会考虑。小操曾经说,不知道真行寺小姐是怎样的人,没跟我见面时的真行寺小姐不知是什么表情,会不会骂小孩。” “当然会骂,还会打屁股。” “小操她呀,是个很在意别人看法的女孩。这也不能怪她啦。所以,她有个怪癖喜欢打探别人的事。不过,她不是拐弯抹角地缠着当事人猛问,更像是那种迂回刺探消息……” 这时,桃子忽然“啊”地叫了一声。 “怎么了?” “哎,真行寺小姐,你有男朋友吗?” 悦子大吃一惊。“什么?” “我听小操说,你先生已经死了。可是男朋友呢?你现在跟谁在交往吗?” “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桃子慌了。“我没有别的意思啦。因为小操曾经说,真行寺小姐好像有个秘密情人。” 悦子毫无印象。自从敏之死后,她甚至没有跟男人并肩漫步过街头。“我根本没有什么情人。” “真的?那,这是怎么回事呢?” 这时,悦子想起“真行寺小姐♥”那行记述。那意味着“真行寺小姐的情人”吗?难道她见过一个自称是悦子情人的男人? “小操还说,希望真行寺小姐得到幸福。可是,如果你根本没有男朋友,那未免太荒唐了,那家伙不知道是哪里误会了。” 那晚,悦子做了一个梦,是关于小操的梦。 她和悦子并肩走路,忽然眼前出现岔路,她对悦子挥手说“拜拜”。悦子不想分手,小操却渐行渐远,背影隐没在雾中消失不见。 小操不是一个人,在她的前方,还有一个人。悦子明知那个人会造成危险,想警告小操,却发不出声音,连动都动不了。 然后,她听到时钟的声音,指针划过时间,毫不留情。那个钟的文字盘是倒反的,秒针是红色的,鲜红如血。只要能拿到那个钟,让时间倒转回来,悦子就能追上小操了,可是她却不知钟在哪里…… 26 那个钟现在在贝原操手中。 在隔离她的这个房间里,无法得知时间。要是没有这块去网野桐子说的女用精品店买的怀表,恐怕连白天与黑夜都无法区别了。 现在,倒反的文字盘上显示时间是午夜十二点二十分。小操确认后,轻轻把表放回到床边的桌子上。 身体好重。装脑浆的地方好像被木屑堵住了,脑袋无法运转。 从那家叫“黑豹”的店被带来这里,不知道已经过了多少天了。三天?四天?就小操记忆所及,那次“冒险”回来是八月十一日晚上,十点左右……不,比那更晚…… 回来之后,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村下一树的脸。他是“黑豹”的店长,却总是喝得醉醺醺、懒洋洋地摊在店内角落。可是,那晚他很清醒。 “我回来了。” “对呀,大家都回得来。” “可是,不是说到了Level 7就不用再回来了吗?” “你并没有到达Level 7。” “为什么?我不是说过了,我想到达Level 7,你没替我做到?你骗我?”小操露出右手腕,对一树说,“你看,这里明明写着Level 7,你欺骗了我,是吗?” 一树那双仿佛褪色般浅淡的眼中,微微流露出一抹畏惧,他说:“如果真的到了Level 7,根本没有人能回来。不是不用回来,是回不来。一旦到达Level 7,只会永远变成废人——” 小操回来时几乎站立不稳,头也很痛。因此,就在“黑豹”后面一树的房间里暂时休息,她睡着了,因为口渴而醒来,然后…… 她听到惨叫,好可怕的声音,是个声音撕裂的女人。 “不要,不要,你想干什么?!求求你不要不要不要!” 这时,声音忽然断了。同时,房间的灯光也暗了一下,下一秒,又闪着光恢复正常。 小操陷入恐慌,起身想离开房间,可是房门上了锁。她好怕好怕,怕得都快疯了,抡起拳头拼命敲门后,一树终于来了。 不,不止一树,还有一个人,比一树稍微年长的男人。一看到小操,那人嘴角僵硬,差点冲上去揍一树。 “浑蛋!为什么带人来这里?你这样违反了约定!” 一树连忙紧紧抱住小操,也大声反驳:“你凭什么来命令我!这个女孩不一样,她是我的马子。” 小操很想从一树身边挣脱。这家伙没资格喊她“马子”,这种人她才不喜欢,讨厌、讨厌死了,放开我…… 就在挣扎的过程中,她逐渐失去意识。等她回过神时,已在这房间里。 室内面积跟小操自己的房间差不多,墙壁和地板都是雪白的,窗帘是白的,床也是白的,把脸埋在枕头里会闻到一股药味。 她立刻猜到,这是病房。 撑着枕头试着坐起来,头还有点痛。不是整个头痛,是头的右侧,耳后的部位,那里好像有人从内侧拿针不停地刺。 床边有张小桌子,上面放着小操的皮包。打开一看,就知道并没有少什么东西。跟昏倒时唯一不同的只有衣服,从红色连身洋装变成洗得发旧的白色睡衣。 在这个时候,她还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管怎样还是先搜寻一树的脸。“村下先生!”她试着喊,但使不上力气,光是发出声音,就感到异常疲惫。 喊了又喊,还是无人出现,也没人应答,甚至找不到病房里该有的护士呼叫铃。小操决定下床。这时,她察觉左臂不能动。准确说来,并非完全不能动,只是像麻掉似的,无法灵活运转。她试着捏手肘,也没有疼痛的感觉。她甚至怀疑,那里的皮肤变得像大象的皮一样厚,所以感觉才会迟钝。 小操浑身颤抖,这到底是怎么了?自己做错了什么?这种麻痹会逐渐蔓延全身,最后使自己无法动弹吗? 小操掀起睡衣袖子,露出手臂,检查有无受伤。毫无异常。只不过,右臂上的编号消失了。 “去冒险的时候,万一发生意外必须去看医生,为了让你能立刻被送往指定医院,必须先写上这个。”一树是这么解释那个编号的。 滑下病床,往地板上一坐,忽然响起轻轻敲门的声音。昏迷前看到的那个人探头进来。不是一树,是另一个人,身穿白袍,胸前露出打得笔挺的领结,白袍下端露出的两条腿包裹在铁灰色长裤中。 “你醒了啊。”那个人说,接着,又问她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还说,“我是医生,你不用担心。”他的声音低沉悦耳。 男人让小操躺回床上,替她把脉,又掀开眼皮检查一下眼睛。小操乖乖躺着,却说:“为了证明你真的是医生,拿证据给我看。” 男人吓了一跳。“我不会骗你的。” “我不相信你,拿出证据来。” 男人双手垂在身体两侧,一脸困惑地盯着小操。然后,用右手的小指头挠挠嘴角,笑着说:“伤脑筋。医生执照上面又没有贴照片,给你看了也没用……” 小操还是闭着嘴,凝视男人。落入这种状况,谁都会有这种反应,受到“必须保护自己”的本能驱使,变得极端多疑。 “好吧,那,你等我一下。” 男人说着转身出了房间。打开门,关上,然后传来咔嚓一声——他是在锁门。发现这点,小操又害怕起来。 等了没多久,男人就回来了,手上还拿着小相框。“这是我挂在候诊室的毕业证书。” 小操看着框中的奖状,是一所著名的私立医大颁发的,男人的名字是榊达彦。假设他没有浪费什么时间就顺利入学、毕业的话,依奖状的日期判断,现在应该顶多四十岁。 “如果你说这还不能当证据,那我就真的没辙了,也没别的东西可证明了。这既不是伪造的,也不是偷来的。” “好吧,算了。”小操说着把证书还给男人,“称呼你榊医生可以吗?” “可以呀。你是贝原操小姐,对吧?” 小操点点头。“你是哪一科的医生?” “说是心理学家,可能更容易理解吧。”看到小操迷惑的样子,医生微微笑了,左边犬齿的地方,假牙的金属底冠闪着光,“或者,应该说是大脑和心理的医生吧,因为这是你现在最需要的。这是我的诊所,你是住院病人。” “我现在住院了?” “据我判断,有这个必要。” “为什么?” “这个理由,你应该最清楚才对。” 被榊医生这么一说,小操垂下头。床边有凳子,医生却毫无坐下的意思,一直站着俯视她。如果这是在表明小操和他之间的强弱关系,那他已经成功了。 榊医生说的是什么,小操很清楚——就是“冒险”。 “那是非常危险的。”医生训诫道,“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被一树哄骗的,但那是危险行为,你懂吗?” “村下先生说,那不会有危险。” “他是个骗子。” 这句话说得很肯定。小操已经无话可说。 “医生,你是村下先生的朋友?” “不,他是我内人的弟弟,是我的亲戚。说来真丢脸。” 小操又抿紧嘴巴。该问什么?怎么问?从哪儿谈起?于是,她垂着头低声说:“我现在觉得,我好像做了一件蠢事。” 医生听了立刻拉过凳子坐下,仿佛在表示“既然这样就好谈了”。他沉吟似的叹了一口气,仰起脸。“你必须暂时住院,把药完全排出体外才行,也需要好好休息,你懂吧?” 小操老实地点头。 “我会尽力而为,你放心,你会完全复原的。不过,我在意的是你的家人。听一树说,你好像说过你父母根本不会担心,这是真的吗?” “我也不知道。不过……医生,今天几号?” “八月十二日,星期天。现在快要下午两点了。” 小操把目光移向窗边。白色的百叶窗关得紧紧的,外面的阳光一丝不露。 “我是八号晚上从家里溜出来的,到今天已经四天了。说不定,我家已经开始为我多日不归引起骚动了。不过,我想依我老妈的个性应该不会去报警。” “那你想怎么做?”医生跷起修长的腿。从薄丝袜和长裤之间,隐约露出一截白得惊人的皮肤。这位医生大概忙得连休闲或运动的时间都没有吧,小操想。不说还没发现,他的脸色有点苍白,姿势也不太良好。父亲出差回来时,常常也是用这种姿势坐着,仿佛全身都在喊“累死了”。 “你会跟家里联络,和盘托出吗?” “你是在问我,会不会说出真相?” 医生点了点下巴。 小操摇摇头。“我才不要。” “因为那样会挨骂,对吧?” “嗯。不过,挨骂其实无所谓。只是我妈铁定又会搞不清楚状况乱生气,所以我才不愿意。” 小操为什么会想去做那种“冒险”,即使再怎么解释,父母恐怕也无法理解吧。如果能理解,就算把她骂到耳膜震破也没关系。问题是,他们暴跳如雷,只是因为小操做出了丢人现眼、不合常规的事。 “那,你要说谎吗?” 小操一直盯着榊医生的脸,心里一边在想:一旦说出口,大概再也欣赏不到他的假牙齿桥了吧。 “医生,你最好也不要知道真相,对吧?” 医生默然,干燥的嘴唇抿成一线。 “不是吗?那种‘冒险’是违法的吧?” “那当然。” “我在‘黑豹’也见过医生吧?” “嗯。” “那时,我听到惨叫,那是怎么回事?” 医生沉默不语。 “是我最好别知道的事?” 医生点点头。 “发出那种惨叫的人,你也会救她吗,就像救我一样?” 隔了比刚才略久的时间,医生再次点头。 小操勉强露出一丁点笑容。“那,我就说谎。让我打个电话,我会找个借口混过去。” 医生答应了。 “不过,能不能晚上再打电话?白天恐怕……” “会被这里其他人发现?” 对于小操的抢先接话,医生面不改色。 “没错。” “好吧。”小操恢复正经表情,“医生?” “什么事?” “我左手怪怪的,麻痹了。” 榊医生瞪大眼睛。“你怎么不早说。” 他向小操询问详细的症状,一会儿碰触她的左手掌一会儿紧握,又命她试着握紧原先插在他白袍口袋的圆珠笔——榊医生叫她做出各种动作,眉头皱得紧紧地思索。 “没做更详细的检查之前我也不敢断言。明天检查吧,今天技师没来,也不能照X光。” 医生走了以后,又剩下小操一个人。再次传来锁门的声音。走近门边用力摇晃,门也纹风不动。我被隔离了,她想。 虽然如此,心情还算是比较冷静。因为直觉上,或许只是过度乐观的直觉吧,榊医生并不是什么坏人,应该会好好替她解决“冒险”留下的麻烦吧。 八日深夜开始“冒险”,陷入一片空白、盲目徘徊的三天之间发生的事,她已经不太记得。正如一树事前所说,一旦醒来就会变成这样。 唯一知道的,就是自己又变回了“贝原操”这个人。 “冒险”期间,起先一树遵守约定,一直陪在身边,两人一起去各种地方,做了各种事情。她既不感到害怕,也不觉得痛苦。如果“冒险”都是那样,也就难怪会有这么多人想要试试。 可是,这类人全都很厌恶自己。 十二日下午,躺在病床上度过。左手麻痹的情况虽未改善,头痛却已消失,心情也还不坏。她曾试着靠近窗边,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向外窥看了一次。由于顶多只能开个五厘米的缝隙,看不见什么东西,只看到铺着水泥、形似停车场的地方。她本想打开窗户呼吸外面的空气,却找不到锁头。没有把手,也没有握柄,是一扇钉死的窗户,而且不是玻璃做的,似乎是什么强化塑料,连打都打不破。 到了九点左右,一个看似比榊医生年长、体形矮小的护士送饭来。与其说是医院伙食,感觉上倒像是家常菜。小操正感饥饿,所以全都吃光了。 护士来收盘子的时候,她恳求护士,待在这里太无聊了,能否让她看看杂志。结果护士却轻蔑地说:“刺激的东西你不是已经体验得够多了?这次就稍微无聊一下吧。” “呃……那,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喽?” 护士并未回答。她检查了一下百叶窗,调整了一下空调开关,然后才说:“不要说废话,给我安静点。要不然,小心永远出不去。” 好冷的声音,好冷的眼神,态度不像是对待病人,倒像是在看管囚犯。她离去后,小操才松了一口气。 十点左右,榊医生和护士再次出现,把她带出房间,搭乘小型电梯到一楼。这下她才知道自己的房间是在四楼。 给家里的电话是在榊医生的诊疗室打的,她谎称正在以前去应征过的横滨某家餐厅工作。她没提店名,母亲倒是立刻就相信了。不过,那可能是因为除了小操的描述,还有护士伪装成小操朋友的母亲替她掩饰谎话吧。 再次被带回四楼时,事务室的门半掩,可以看见室内。整整齐齐的桌子、柜子和大量色彩鲜艳的档案夹,那景象令小操安下心来。因为看起来就跟她常去的医院事务室一样,极为普通。 医生跟着她回房间。医生要走的时候,小操鼓起勇气恳求他:“拜托不要锁门。” “我根本不可能逃出去,对吧?这里窗户也打不开,一想到万一失火了该怎么办,我就睡不着。” “这我不能答应。” “为什么?” “没有理由。我只能说,很危险。” “你是说我自己有危险性,还是说会有某个危险的人从外面闯入?” 医生紧咬着嘴唇,然后回答:“后者。” “那,医生,请把钥匙留下,拜托。你有备用钥匙吧?我不会乱用的,好吗?我只是想安心一点。” 医生迟疑了一下,还是从口袋取出的钥匙圈拆下一把钥匙交给她。 “那你要藏好哦,知道吗?千万不能让人发现。” 小操把钥匙塞在枕头底下睡觉。一躺下,立刻就被拉入梦乡。 可是,安详的睡眠立刻就被打断了,因为门外正传来某人争吵的声音。 她蒙着毛毯窥伺情况,这时病房的门忽然开了。灯光一亮,令小操目眩。 “就是她啊。” 一个既非榊医生或护士,也不是村下一树的声音如此说道。 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两腿张得开开地站在门前,年纪应该比小操的父亲还大吧。眼神锐利,抿着嘴,似乎脾气很急躁。虽然穿着西装,外套前襟却敞着,露出镶有大扣环的皮带。 榊医生就站在那人身后,抓着那人的手臂,看来之前在争吵的就是他们。小操坐起上半身。 “医生,请你别这样。” 榊医生提高了音量,两眼圆睁。 “我不会对她怎样,只是想看看长相。”被榊医生称为“医生”的那人说。 “长得蛮漂亮的嘛,啊?” 一看到那人,小操就想起大约两年前那次不愉快的经历。那是父亲的上司来家里彻夜饮酒时发生的事。 打一开始,那个上司就令人讨厌。小操勉强打个招呼,便自行离开躲回房间。 可是,当她下楼上厕所时,不幸却跟那人碰个正着。对方正好从厕所出来,已经醉得脚步踉跄,裤子前面的拉链都没拉好。小操不禁别开脸。 没想到,那个上司竟然喷着酒气凑过来。小操想逃,反而被逼到墙边死角。上司一把抱住小操,涎着脸几乎把沾满口水的嘴巴贴到小操脸上,用浑浊的声音说:“真可爱,贝原有你这样的女儿真是让人意外。”然后,便不由分说地攫住小操的胸部。小操想推开他,可是对方用惊人的力量抓着她,令她无法动弹,连叫都叫不出声。 “你讨厌伯伯吗?啊?不可以这么说哦。伯伯可是大人物,比你爸伟大,你应该尽点孝道帮帮你爸。”那人说着就把下体往小操的大腿上蹭过来。 这次小操终于发得出声音了。她尖声大叫,叫个不停,直到父母冲过来,她还在叫。那个上司立刻离开小操,对着跑过来的两人若无其事地说:“没事,我喝多了有点站不稳,不小心撞到小妹妹。”可是,小操永远忘不了,在回客厅前,那人用猥亵的眼神上下打量她的那一幕。 想起那时的事,至今都还感到恶心。而现在,她马上察觉,堵在门边的男人跟那时的上司是同类,都是那种一看到女人,立刻在脑中把女人剥个精光的男人。 被称为“医生”的男人仔细观察着小操。不起眼的容貌,配上狡猾的眼神恰到好处。如果说不跟这家伙睡觉就要杀了我,那我宁愿咬舌自尽,小操想。 “好吧,那你自己好好搞定。达彦,这丫头应该是你喜欢的那一型吧?”被称为“医生”的男人说话的语气像流氓一样,“用不着替她做什么治疗,别让她碍事就行了。”说着大步走近床边,后面还阴魂不散地紧跟着那个护士,而且护士拿着银色托盘,上面放着针筒和小玻璃瓶。 小操想逃,可惜却迟了一秒。 “医生”用他瘦弱的体格难以想象的蛮力按住小操,也许他很了解剥夺别人自由的诀窍。趁着“医生”按住小操的时候,护士把针筒戳进玻璃瓶,汲取透明的液体。 “医生,没那个必要!” 榊医生抓住“医生”的手臂。可是,被瞪了一眼后,却有点退缩了。 “乖乖照我的话去做,万一失败了怎么办。” “医生”对榊医生这么说。榊医生的肩膀立刻颓然下垂,松开了手。 这次换成护士按住小操。“医生”拿起针筒,小操虽然又哭又叫,针头还是毫不留情地刺进右臂。 把空针筒放回盘子后,“医生”说:“在事情解决前,最好用药物让她睡觉。反正芬必坦多的是,没关系。”接着,他又看了一眼榊医生,“只要别让人发现,就算偷腥也没关系。我不会告诉小绿的,你不用顾忌我。”然后,他在护士的陪同下出了房间。 “那是谁?”小操颤抖着问。 “是村下医生。”榊医生说到最后也声音嘶哑。跟小操不同,他是因为怒火中烧…… 不,不对。说不定,榊医生也畏惧那个“医生”。 “他是医生?” “没错。”榊医生点点头,用手背擦拭额头,“对不起,吓到你了,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 “他那样也配当医生?” “一点也没错。” “他说‘万一失败了’,指的是什么?” 榊没有回答。 “小绿又是谁?” 榊医生的视线从小操脸上转开。“是内人,所以那位村下医生就是我的岳父。”然后,他扶着门。“晚安,你真的什么都不用担心。” 小操却不这么认为,她瞪大了眼睛盯着榊。医生似乎鼓起了勇气才转个方向,又回到病床边,一手放在毛毯上,急切地低语:“相信我,我一定会保护你的。再忍一下,只要几天就好,请你将就着留在这里。” 不等小操回答,医生就出去了。 在黑暗与寂静中,小操开始摇头。不,不,不,我不能留在这里。也许是药效发作了吧,视野变得狭窄,思绪逐渐呆滞。不行,我不能睡着。 她下了床,抓起皮包,用钥匙开锁,走出房间,蹑手蹑脚地穿过仿佛沉淀在黑暗底层的白色走廊。途中多次踉跄,必须用手扶着墙。她搭电梯下楼。四下无人,赤脚踩着油毡布感觉好冷,白色墙壁不停旋转。 因为不知道房间是怎么分配的,她决定不管三七二十一,看到门窗就打开试试。可是,门窗全都锁着,她还是出不去。汗水与泪水濡湿了脸颊,她抓着睡衣领口,四下张望。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她开始眩晕,再也站不住脚,蹲在地上手撑着地板。 电话,打电话求救吧,我必须通知别人我在这里。 诊疗室的门上了锁,她朝着事务室爬去。这里虽然没有锁,却找不到灯的开关。她就像即将溺毙的人寻找可抓的东西般胡乱挥手,撞到了桌角。剧痛使她在瞬间清醒,桌上有电话。 救我,救我。她只有这个念头。该找谁?该找谁? 几乎是在无意识中,她拨起真行寺家的电话号码。嘟声开始响起时,天花板开始转呀转,小操倒在地上。 悦子的声音传来。在半梦半醒之间,小操拼命呼唤悦子。“真行寺小姐……救我。” 悦子在喊她。她听得到声音,可是已经无法开口。小操最后的记忆就是房里忽然大放光明,穿着护士鞋的脚走近,有人从她手里拿起话筒,然后只留下一句:“这丫头还真难缠……” 而现在,小操完全被监禁在这个房间里。钥匙也被没收了,根本无处可逃。也许是因为拿钥匙给小操的事被拆穿了,榊医生也失去踪影,说不定连他也被村下医生关起来了——小操这么想。 那个护士每次出现都会给小操打针,就只有她一个人来。可是,由于都是趁前一次的药效未退就再补一针,小操一直处于酒醉般的状态。就连最清醒的时候,都得费好大的力气才能站起来上厕所,根本无力抵抗,对时间的感觉也逐渐变得不正常了。 有时她也会勉强起身,忍着眩晕从窗口向外窥探。然而,无力的手指甚至无法顺利拨开百叶窗。百叶窗像铁卷门般关得紧紧的。好不容易从稍微拨开的缝隙往下看时,她觉得好像有人站在那里。可是,就算她大喊对方也听不见,而且刚站一下就撑不住了。 现在,也是这样靠着病床上的枕头,看着表,确认一天的结束——就只有这样。大约两小时前打的那一针,药效还未退尽。一天将要过去,然而,是哪一天?从第一次接受注射开始,已经过了几天?一天?两天?好困,快要睡着了。这样就不用再去想任何事…… 这时响起敲门声,声音压得很低,也许不是用拳头,而是用掌心拍门。声音停了,门下闪过一道手电筒光。 小操听到了,也看到了,却无法采取行动。她心跳加快,甚至喘不过气来,但是却全身无力,甚至连动都不能动。 从门底下塞进看似纸张的东西,发出沙沙声。手电筒的光又闪了一次,似乎是在暗示她:看看上面写的东西。 光线消失了。竖起耳朵静听,好像听到脚步声逐渐远去。 小操踉跄了好几次才下了床。她一时忘记左手的麻痹,用左手支撑身体,立刻摔倒在枕上。麻痹的情形比起刚在这个房间清醒时更严重了。 她几乎是爬到门边。地上的纸条是很普通的便笺纸,一端被撕破扯下来。上面,潦草的大字写着:“你被注射的是一种叫芬必坦的强力镇静剂。虽说只要排出体外就不会留下后遗症,可是长期接受高单位注射,会对心脏造成负荷。我已经把他们为你准备的芬必坦用生理盐水调包了。护士不知情。因此,从明天开始,打针后你要像打了芬必坦一样装出呆滞的样子。只要伪装得好,绝对不会被发现。这张便条纸,看完了记得撕碎扔进马桶冲掉。”空了一行,又补了这么一句,“让你卷入这种事,真的很抱歉。近日之内,我保证会让你回家。” 读完便笺,小操不禁抬眼看着门。这扇把她隔离在现实之外的门,只是一片平坦与雪白。 按照指示撕碎纸条是一项艰难作业。她放弃行动困难的左手,最后干脆用牙齿咬碎扔进马桶。 这一定是榊医生传的话。那位医生,也怕那个“大医生”,可是,他还是努力想要救我…… 用尽全力回到床上,躺平后,小操闭上眼睛。 睡吧。睡一觉,养足精神。摆脱药物后,她就可以再次恢复思考了。思考后,便能采取行动。为了那一刻,她必须储存战斗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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