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桂兰

梁庄十年  作者:梁鸿

第一次见到吴桂兰,是在早晨五点多钟。

吴镇刚刚从睡梦中醒来。

沿着老邮局的那条主路,往街里走,路两旁分叉出一条条路,这些辅路上住的多是吴镇的老居民。自家的门口,打扫得干干净净,放几盆花,有的围一个小花坛,种几棵豆角、辣椒、西红柿,也结得轰轰烈烈,热闹非凡。

快到吴镇中心小学时,突然听到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循声而去,看到一个人正在路中央跳舞。只见这个人头戴一顶艳红的宽沿帽子,帽檐上一个硕大的红色蝴蝶结将飞欲飞,上身穿一件橘红色环卫服的夹克,下身穿一件暗红色长裙,脚踏一双暗红运动鞋。她手拿扫把,脚下滑动着太空步,身体随音乐节奏不断摇摆,动感十足,整个人都沉浸在音乐和节奏里。后退、前进、摇摆,铿锵的鼓点似乎是她的脚步敲击出来的,在大地上肆意回响。她旁边是一辆三轮垃圾车,上面有拖把、大桶,还有一些凸出来的纸盒之类的东西。

我被她的舞姿和她的穿着打扮所吸引,拿出手机,朝她拍了几张照片。略有点怪异的是,那些路过的人,睡眼惺忪从家里出来的人,或就在旁边忙着事情的人,都没有多看她一眼,好像那巨大的声音和她这个人不存在似的。

看到我在照相,她更起劲了,腰挺直,胳膊平伸,脚飞速舞动,最后一个急促而优美的站立,扫把高举,另一只手叉腰,头微仰,凝神盯着我,脸上露出非常满意的笑容。

大约定格有几秒钟,她朝我招手,示意我过去。

那是一张饱经沧桑的脸。五十岁?六十岁?甚至还不止。汗水正顺着她的脸往下淌,她努力屏住呼吸,不让自己身体有太大的起伏。她的环卫服、裙子和鞋子被厚厚的油腻包裹,那暗红不是颜色,而是油和灰混合而成的光泽;但她的帽子却是新的,鲜红、艳丽,上面的蝴蝶结压得帽子几乎要扣住她的眼睛。她不时拿手去扶,努力把蝴蝶结扭到前面。

“让我看看,”她凑到我面前,看我手机里面的相片,“你这样拍不行,效果不好。”

“等下,我再跳一段,你再拍,拍了一定发网上,会有你好处的。”她看着我,露出羞怯又骄傲的笑容,“我是网红。有很多人认识我,很多人拍我”。

她边说边在身旁的垃圾车里翻找东西。各种样式的纸箱纸盒、大大小小的塑料瓶、铁片铜圈,几乎塞满了整个车厢。在角落的地方,放着一个完整的纸箱子,里面堆着五颜六色的衣服和饰品,她从里面扒出两条蓝色的缎带,把头上的帽子摘下来,解掉那个红色的蝴蝶结,把缎带绑紧,留出一个长长的飘带,接着,又从纸箱下面掏出两把金色泛红的扇子,朝自己扇了扇,摆了一个定格姿势。

“你站到这边,这边拍得全。”她让我站到垃圾车旁,背对着正在升起来的太阳。她在我斜对面五六步的地方站住,弯腰调放在地上的黑色播放器,强烈又刺激的Rap音乐立刻在空旷的街道响起来。她扭过来看向我,头一昂,一只脚点地,踩着鼓点,身体像突然抽筋似的,开始快速跳动。她的身体大幅度扭动,扇子在空中不断旋转,头上的蓝缎带随着这剧烈晃动飘得很高。一缕朝霞突然照射过来,整条街瞬间从黎明前的微暗朦胧变得明亮灿烂;正在跳动的她被笼罩在舞台般的强光里,身上杂乱破败的颜色幻化成华丽耀眼的色彩,脸上的沟壑清晰深刻,恍如一只苍老的鹰,在倔强地飞翔。

一曲终了,她气喘吁吁跑过来看我的手机,看一遍视频,说:“这个可以,你赶紧发到网上,肯定会火。对你有好处。”

我问她怎么知道自己是网红,她说现在不是兴这个吗?有人专门过来拍她,拍着还解说着。她每次都很配合。

逐渐有人站下来,远远地看着我们俩,脸上带着某种了然又淡漠的表情。

“我跳了三十年。三十多年。原来只是喜欢跳,从我老头子瘫痪开始,我见天跳,刮风下雨,都没停过。他们都知道我。”她眼睛环过远远看着她的那些人,继续说,“我见天五点多起来扫地,扫到哪儿跳到哪儿,我啥舞都会。跳舞好啊。你看我,你信不信,我以前快两百斤。我背、腰、腿,都走不动。现在,我背起我那个瘫老公就能走,他一百八十斤。”

我说:“我在吴镇也好多年,怎么就没见过你?”

她大笑说:“不知道我吴桂兰你算在吴镇住过?你咋能没见过我,没见过我也应该听说过我吧?”

还真奇怪。吴桂兰前面跳舞的三十年,我真的没听说过她,也一次没碰到过她。而在偶遇她的那天晚上,我竟然又见到了她。

吴镇十字街右边的露天烧烤店是整个夏天生意最好的夜宵店,店主在街口拉出电线,挂上几只上百瓦的灯泡,周边十几米亮如白昼,越发衬得街道和周边景物漆黑一片。

吴桂兰在烧烤店的路对面,在那片阴影处,正热烈地跳着。白天的环卫服换作一件绿底红花的缎面宽旗袍,脚上着一双小皮鞋,头上仍戴着帽子,但是换了一个窄檐的绅士帽,绅士帽的两侧绑着两朵小红花。她浑身像上了发条,尤其是那双脚,像机器人,动作准确又迅捷。我这才发现,她的脚踝处已经严重变形,腿朝外弯曲,脚向里扣,跳舞时,这弯度反而增加了她的灵活度。

没有人跟她跳。对面烧烤店里的年轻人发出此起彼伏的喧闹声,有乘凉的人三三两两在路边聊天,一边发出笑声,而她这边,是一个人的喧闹。在疯狂的舞动中,唯有她的裙子配合她,闪耀着艳丽而诡异的光。

她的垃圾车变成了一个服装小车,两侧挂着各式各样的衣服。

看到我们,她停下动作,一把揽过我,说:“哎呀,又是你啊,咱们太有缘分了。”

她拉着我和姐姐,让我们和她并排,一起跟着音乐跳。有纳凉的人看到这边加入了新的人,慢慢围了过来。

有人认出了姐姐,惊奇地大叫,又向别人介绍姐姐是谁。吴镇这么一点大的地方,谁和谁,都能找到牵连。而一旦找到牵连,大家就像亲人一样,瞬间放开了自己。姐姐鼓动她们一起跳起来。那些中年人一开始有点羞涩,被周边人推着进到舞圈,她们又把推她的人也拉进去,待跳了几步,发现没有人关注自己,也没那么难,就随着节奏胡乱摆动起来。

人越来越多,大家围着跳圈圈舞,跳到嗨处的,胖的瘦的,高的矮的,年老的年轻的,都叫起来,一边甩头扭胯,一边发出惊奇而开心的大笑声,对面撸串喝啤酒的,也三三两两过来,加入跳舞的人群。

每一曲跳完,吴桂兰就去播放器那儿找曲子,那些舒缓的刚一出来,大家就嚷着,不要这个,不要这个,于是,又换,直到出来惊天动地的鼓点声,大家就跟着曲子又狂跳起来。

吴桂兰也像疯了一样,在人群中卖力跳着,一会儿教身边的人步伐,一会儿带着大家喊节拍;她的眼睛闪亮,像终于得到糖果的小孩,又像拿到渴望已久的奖章,全身上下都激动不已。

连续跳了好几首之后,吴桂兰似乎有些撑不住了,跳出人圈,站在垃圾车旁,斜身靠在车把上,喘着大气,仍目不转睛地盯着跳舞的人,神情非常满足。

“你这裙子看着可不便宜啊。”我说。

吴桂兰扯起胸口的衣服,衣服已经完全湿了,说:“这可是真绸缎,我儿媳妇给我买的,说是一件都要七八百呢。我这衣服都是我儿媳妇买的,多得穿不完。”

说着,她拿起车子两侧的衣服,一个个抖开,搭在身上比画。

“他们也在这街上住?”

“没有,他们都在外面。我三个闺女、一个小儿子,都不在家。他们都在外面做生意,宁夏的、甘肃的,我小儿子在郑州,都可不错。”

人越来越多,感觉一首曲子才刚开始,就又结束了,吴桂兰不停跑过去换曲子。

换完也不跳,站到车子旁边,往身上套她带来的裙子,或往头上扎一些奇奇怪怪的饰带,原地比画几下动作,再换套衣服。她浑身都是汗,动作有些迟缓,脸上显出疲乏的神情。

“你在这儿跳舞,你老头谁管啊?”

“我早晨起来先给他熬一锅绿豆汤,再炒个菜,他可能吃,一顿俩馒头,能管到晌午,到四五点再吃一顿就行。他又不动,就这都光长膘。不是能长到一百八?”

她用双手比画着那“一百八”,言语中还带着骄傲:“老头死沉,我见天出去时得把他往摇椅子上放,光着身子,摇椅子上面有个洞,不然你说我不在家时他屙尿咋办?我以前也快两百斤,一身病,你看我现在,没病没灾,扛老头没问题。他瘫痪十八年,我扛他十八年。”

“那,孩子们呢?”

她突然停顿了一下,眼睛朝向天空,嘴使劲绷着,好像在控制自己的情绪,“他们都不回来。我说,我不要你们钱,我要你们回来,回来看看你爹。我也不要他们钱,我挣的钱也够花了。我就想他们回来看一下。”

旁边一个站着的中年男人说:“可别这样说,你闺女去年不是回来过一趟了吗?”

“那叫回来?回来几天?到她爹跟前几天?我都六十四了,我还能侍候几天?”吴桂兰的嗓门突然提高,带着恼怒。

中年男子没有再搭她的话茬,看了看我,露出意味深长的笑。

吴桂兰拉住我的手,眼神里充满对我这个陌生人的信任:“你看,我养他们四个,我仨闺女生孩子时我也去帮她们带。我不想啥,我不要钱,我每个月有工资,我就想着他们回来,替换我一下。他们都不回。”

“工资能养住你和叔叔吗?”

“哈工资,你就别说那工资了,我见天五点多就起来,扫大半个吴镇,一个月九百六十块,就这,工资还不发。说是半年一发,不闹就不给,上半年也是我去告去闹才发的。不过,你也别小看我,我不靠工资,我每天捡东西,一个月下来就一千多块钱,这是主要的。人们不知道这些。”

说到“一个月一千多块钱”的时候,吴桂兰的语气非常骄傲。一边说着,从挂在车把前面的塑料袋里掏出两个馒头,大口啃了起来。

“你晚上就吃这个?”

“也吃不下去别的东西。跳着可累,啥都不想吃。”

“儿女有赡养父母的义务,你可以给孩子们说,他们这样是违背法律的。”

“啥法律?给儿女说法律,谁说得清?我现在还能挪动老头,等挪不动了,两包老鼠药,一人一包,俩人一喝,谁也不拖累。”

一首曲子又完了,跳舞的人们互相取笑着,一边等着吴桂兰找新的曲子。

吴桂兰跑过去,蹲在播放器旁边,一首一首试听,她似乎想找到更激烈的舞曲来烘托这个气氛。

我往远处退了几步,退出人圈外,拿出手机录像。在灯影交错的昏暗之中,巨大的能量正冲破夜色,朝上空发散。蹲在地上的吴桂兰,身体姿势有些疲乏,也有些孤独。人们听着她的音乐跳舞,却并不怎么和她说话。

连续几个晚上,吴桂兰那儿成了吴镇夜晚的中心。镇上热爱跳舞、喜欢锻炼的女人吃过饭以后,都会悠悠过去。吴桂兰一个人跳着舞,她们在一边相互聊天、说话,但不跟吴桂兰跳。等到我和姐姐过去,大家一阵招呼,你推我搡,跟在姐姐后面,开始跳起来:广场舞、快四、水兵舞、恰恰……起先都很拘谨,跳着跳着,就都放开了,甩头、扭胯、大笑,音乐和笑声冲破了吴镇的夜。

每次一看到我们,吴桂兰就大叫着跑过来,声音充满不敢相信的惊喜。

待姐姐和大家一起嗨起来,她就站出来,倚在垃圾车旁,摆弄着自己的服装,一会儿披上一个披肩,一会儿再套上一个裙子;或者,在头上箍一个发卡,再绑上各种装饰,然后,走几步,亮亮相,再换一套。我不知道她是做给别人看,还是做给自己看,也不清楚她是在表演还是在表达。

在很多个瞬间,我看到,她盯着眼前这一群正在跟着她的播放器狂欢的人,眼睛闪亮,神情非常幸福。有好几次,人群跳得正激烈的时候,她会忘情地抱住姐姐,大叫着:“你太好了,你太好了啊。”

有时我和吴桂兰聊天,有时也加入跳舞的队伍,可是我太笨拙了,一进去就东撞西碰的。吴桂兰大笑着,把我拉出来,一招一式教我,一边教育我说:“跳舞最好了,你看我,现在没病没灾,天天可快乐,还是个网红。”说到“网红”时,她的头会不自觉往上昂一下,又咧开嘴笑,有点自嘲,但又很骄傲。看到我拍照,她就会问:“你往网上发了没?一定要发啊,会给你带来流量的。”

有天晚上,我正在拍照,一个中年女人走过来,像特务接头似的,低声说:“你明晚七点来看看我们,就在许家街口那儿,你看我们跳的是啥样。”她的语气好像我有什么权力,她想把她们的团体展示给我看,以得到肯定。

“你们是跳啥的?”

她思索了一下,说:“最起码是正儿八经的舞吧,她这都是胡跳。”

我说:“跳得还不错啊,你看节奏多好啊。”

她斩钉截铁地说:“你去看看我们跳的。晚上七点开始,八点半结束,不影响谁。你不知道,人们都烦死她了,早晨四五点就放多响的音乐,扫哪儿放哪儿,扰民。人们说她,她也不听。她那闺女儿子为啥不回来?嫌丢人!”

我认真看了说话者一眼,发现她穿着非常整齐,眼神里带着鄙视,还有一点因愤愤不平而产生的刻薄。

“你不常回来吧?”她迎上我的目光,好像我被蒙骗了,而她有义务和我说清楚事实,说:“一般外地人看见吴桂兰,都可兴奋,觉得可有意思,你看,在吴镇,谁和她说话?他们两口子年轻时都不正经干。她老头好喝酒,中风都是在酒场上中的,正喝着,头一歪,出溜到地上,不行了。吴桂兰也是,年轻时好跑,到处跑,不好好养小孩。到老了,你看天天穿得花里胡哨的,不像个样子。”

她的声音开始高亢起来,带着天然的道德和正义。那是吴镇潜藏很深却又一直被大家遵守的道德,一旦有谁逾越,便会遭受惩罚。这惩罚从来没人说出来过,也从来没人认为自己在执行,但是,你从被惩罚的人身上,一眼便能看出来。

中年女人说完就走,走了好远,又回过身来喊:“明晚你过来啊。”

我扭头看吴桂兰,她正在收拾地上的音响设备,把它们抬到车上,又把衣服一件件收起来。她身边的人们在聊天,两个人,三个人,好几个人,围拢在一起,专心致志地说话。所有人都背对着吴桂兰。

吴桂兰正处在这样的惩罚中。她被整个吴镇孤立和遗忘,被自己的儿女孤立和遗忘。她瘫痪在床的老头,是她被惩罚的显在标记。“谁和她说话?”即使是闲言碎语,吴桂兰也不配。也许,这是我这么多年来从没听说过她名字的原因。

我不知道吴桂兰有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受到惩罚。她眼神中的渴望,她所弄出来的巨大声响,她三十年如一日地在吴镇大街上跳舞,似乎在反抗,也似乎在召唤。她兀自舞着,显示出自己的力量,也释放着善意和无望的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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