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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言风语梁庄十年 作者:梁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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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记得清花吧?韩万杰的闺女,胖胖的,可大两只眼,脸圆圆的?”燕子说。 午饭过后,我们转移到书房里,喝着茶,继续闲聊天。 燕子和春静参观了我的书房。燕子坐在我书桌面前,让我给她照张相,说她考上初中时,一直觉得自己能上大学。春静没说什么,只是细细观察我书桌上的笔架,拿起毛笔,用手试试笔毫,又放下了。我本来想拿出宣纸,让她写几个字,可看到她的神情,就没说什么。 我们在书架前合了一张影,三个梁庄姑娘,经历了将近三十年的分别,终于聚到了一起。 我说:“记得。当然记得。在我的印象里,她好像和一个男的私奔,男的也不是正经人。” “错了,完全错了。你看,你脑子的印象都是村里人闲谈、别人瞎议论给你的。和对我的印象一样。你们根本不了解情况。清花和王家的王建设好,你知道不?你们肯定不知道。我最知道情况,他们约会都找我传信儿,我天天当他们电灯泡。你都知道,王建设人长得好,个子高高的,很文雅,清花虽然个子低,但也很好看,两只大眼简直会说话,俩人在一起真是般配得很。我初三时,当时已经转到另外一个学校上学,只要回村里,清花就约着我和建设见面。建设家里其实很不错,人家爹是医生,家里也有诊所,可是,韩万杰坚决不同意。一是因为两个人是同一个村里,嫌丢人,其实根本都不同姓,有啥丢人的?二是,你知道清花家是有头有脸的,二叔三叔都在外面当官,官可大,所以傲气得很。韩万杰把清花软禁在家很长时间,据说也是因为清花怀孕,他们让她流产,这些事情是别人传的,清花没告诉过我。后来,清花逃了出去,跑得可远,山西那边,在那儿谈了一个,家里也生气。那时候,嫁得远了也丢人。你看,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清花非要嫁给那个人,韩万杰就不让她回家。基本上等于是把她放弃了,不管她了。后来,韩万杰死了,清花的哥韩清辉也不让她回来。清花破罐子破摔,结了又离,离了又结。我也是好多年没见她了,她好像也刻意不和大家联系。你看,你都不清楚,那时候女孩子根本没自由,家里管得可厉害。” 好像每个村庄都有这样的女孩子。她们在村庄消失多年,关于她们的消息,神秘、破碎,多是些羞耻的、无法言说的事情。譬如谁的作风不好,谁私奔了,谁傍大款了,或者,谁找的男人怎样了等等。这些残缺的信息经人添油加醋,到最后,化成村庄最浑浊、最沉重的底色,被封存在每个人的记忆深处。 关于清花,她的基本形象是粗俗,浑不懔,文化水平不高,作风很乱,经常和一些来历不明的男人鬼混,最后和人私奔。 “都是胡扯的。还有仙桂,村里人都传疯了,我知道个大概,但是,不是人们说的那样,仙桂就是个坏女人什么什么的。一会儿小玉就过来了,你问问她。她和仙桂也好,她俩当年是一起出来的。” 小玉和燕子、清花、仙桂都是同岁,当年在梁庄时,她们关系都很好。前一天和燕子通电话时,我提到了小玉。燕子说她来北京时找过她,可小玉并没有太热情,她有点伤心。所以,在北京这么多年,她们一直没联系。 我们先给小玉发了短信,没有回音。又打了电话,无人接听。燕子又打电话回梁庄,问到小玉的姐姐,说小玉的电话并没变。于是,燕子又打,这次,电话通了。 我说:“小玉啊,我是梅子的妹妹小清,就是毅志的妹妹。”我怕她忘记了我,把姐姐和哥哥搬了出来,她们年龄更接近些。燕子夺过电话,说:“小玉啊,我是燕子,我在小清这儿,你也过来吧。” 电话那头嗓音很大,一口地道的老北京口音,说:“我这会儿正在开车,一会儿回过去啊。”电话断了。 燕子气得在房间里转圈儿,说:“你看,就她变了。我早说她变了。嫁个北京人又怎么着?” 傍晚时分,小玉又打过来电话,连声道歉,说那会儿确实在忙,她马上就可以过来。 互相说地址的时候,才发现,小玉离我家竟然不到五公里远。 我到小区北门接她。 雨还在下,不紧不慢的。地面、电线杆、天空都被淋透了,显出灰黑色的疲乏。街道两边,一排排小饭馆前,停满电动车、自行车、三轮车,吃饭的人擦着嘴,从里面走出来,披上雨衣,骑着车,走了。外卖的小伙子仍然风驰电掣,一边骑,一边打电话,沿途飞过的地方,水花四溅。 小玉也是活在村庄传奇里的女孩。她和仙桂、燕子都是梁庄最早一批到城市打工的女孩。有人说,小玉是在这家当保姆,最后男主人娶了她;也有人说,她肯定是小三,那男的到梁庄来过,几乎是一个老头了。早年回家,我曾经在路上碰到过小玉一次。她穿着驼色羊绒大衣,围一条暗格围巾,披肩卷发,一看生活非常优越。她的神情很有距离感,所以,大家只是笑笑,彼此没有深聊。 小玉把她的白色尼桑越野车停在小区边的停车场,一路小跑,跑到我伞下。她很瘦,穿小西服,内搭白色薄毛衣,下身窄腿牛仔裤,烫一头短发,很干练的样子。她连珠炮式地给我道歉,说上午忙一个事情,所以没接电话,又说她一会儿可能还要早走,晚上九点多要去通州那边接在上大学的儿子。小玉满口老北京话,声音又快又高,挑着尾音,带着一股子北京人特有的满不在乎劲儿。 燕子见到小玉,说:“不知道你是北京人了,连个电话也不接。” 小玉说:“那咋可能啊?只要显示的是老家号码,我都会接。” 燕子撇撇嘴,表示不相信。 我说:“小玉,你知道梁庄人是咋想你吗?大家都说你找了个黑社会老大,在俄罗斯倒腾大生意。” “哈哈,啥啊,我家老头要真是黑社会老大,那倒好了。一个老清华大学毕业生,现在天天和传销杠上了,人家一说,他就买,一说,他就买,真他妈傻×。去俄罗斯是当年他们单位和那边有合作,后来退休了,他自己也去做过几年生意,不过那时候已经不行了。90年代初期时生意真好做,钱像捡的一样。” 起初我担心小玉有些不好交流,甚至琢磨着是否告诉她我要写的内容,没想到在和她聊了之后,小玉非常爽快,说:“一定要写啊,咱们农村女孩子出来,多不容易啊,啥都一个人承担,没人帮你不说,还他妈老被别人说。” 你们知道我为啥从梁庄出来到北京?我是逃婚。我爹有知识,是那个年代的高中毕业生,那时候真算是知识分子了。可是,他非常专制,在家里说一不二,谁都不敢反抗他。我妈跟着我爹,一辈子连腰都没直起来过,从没有大声说过话,就这,我爹还欺负她。说是在菜园他俩一起干活,其实,我爹就是坐在地头那个小棚子里,光指挥我妈干活。我妈也有短处,娘家是地主成分,那时候绝对是低人一等,因为成分不好,我妈连上学的机会都没有,大字不识一个。 我十五岁时,我爹给我定了亲,那个男娃的父亲是那个村的村支书,那时候,村支书就算不得了的官了。我爹一辈子在村里谨小慎微,特别希望自己闺女能嫁个权势人家。我姐嫁的那家人,父亲是村会计。我爹就喜欢这。 他们带着我看家儿[看家儿:相亲。]。天啊,那个村比梁庄小多了,就几栋房子,地势又低,就是古画里面那种黄黄的感觉,坟园一样,感觉人一进去,就被埋到里面了。我回来给我爹说,我不愿意,我不想去那个村生活。我爹说,那绝对不行,有那么多人知道这件事,我丢不起这人,再说,彩礼已经收了,也吃了喝了。 我可倔,那家人拿来的一筐油条,我一个都不吃,他们人一来我就跑,根本不见。当时,我已经自己在街上卖小百货了。我爱做生意。一开始下学,我就跟我爹我妈去卖菜,然后就自己开始做,见天早晨起多早,去进货,真是辛苦得很。可是我喜欢,我干什么事特别实际,想到了就去干,不弄些虚幻的东西。 有一次回家,家里来了客人,我听见我爹在和那些人商量我结婚的日子。天哪,我才十九岁,我绝对不愿意。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坐车到穰县,又转车到邢台,去找仙桂了。她的故事我一会儿再说。 在邢台食品加工厂干有两三年时间,跟着仙桂经历了很多事儿。咱们村里有好多年轻人都到这个食品加工厂干过,然后,从这儿再去北京、西安或者其他一些城市,这儿算是中转站。这仙桂很有功劳。 后来,在食品加工厂待不下去了,因为仙桂的事儿,也因为我待够了,我们俩就跑到北京了。我先是在面包厂干活,流水线,干了不到一年,我就琢磨着走。我还是想自己干。后来,又干了好几个事儿,饭店、保姆都干过,我都是干一段就走了。 我这人特爱跳槽,我是心不甘啊。后来,开始学裁缝。你知道我怎么想的,开饭店、美容店都需要本钱,我没钱;开裁缝店,一个机器一把剪刀就行了,不需要本钱。我在报纸上看到北京服装学院有短期培训,我就拿着我攒着的那点钱,报名去了。半年,算入门了,学了可多理论,没用。一点用也没有。裁缝这个活是个实践活儿。 在这过程中,我认识了我第一个男朋友,北京人,是个工人。当时我二十三岁。这个男朋友帮我很多忙,我有想法,他帮我实践。他自己不行,就是个工人,但他特别支持我。要是他们家人同意,我们肯定结婚了。他们家在惠新西街有一套小房子,当时我男朋友一个人在那儿住,他妈不高兴我去住,就也住去那儿,看着我不让我去。 我去服装学院学半年,出来后,去一个叫王天一的设计师开的厂子,跑流水线。那里的活儿是一个人只能干一样,缝扣子的就是缝扣子的。干了半年,我又跑了,去一家大的裁缝店,在那里啥都能干,学得多。那家人对我很好,但就是太累。学有快一年,我就在服装学院旁边开了个小店面。我的手艺进步很快,到最后,都能混到又回服装学院做旗袍,他们专门请我回去,给大使馆做,一套衣服光做工几千块,我能拿到七八百元。 那个小店也还挺赚钱,那时候,我男朋友一个月两百多块钱工资,我好的时候一天就挣一百多,做沙发套。他对我很好,就是不爱干活,我忙了一天回家,还得做饭拖地。他还特省,我花钱都不让我花,我自己挣钱,想买个蛋糕,还是去看他爹妈,他都不让。 他爸妈也一直不同意,就是没户口呗。其实我心里也有想法,那个人太无能了。他对我真不错,我进修时,他把一大部分工资都给我,让我上学。但是,太不上进。再后来,我到前门开了个店面,我连地方都不告诉他。我记得他去找过我一次,穿着个拖鞋,很可怜,我还给他买的皮鞋T恤。估计现在他早已下岗了。 当时我很生气,觉得他们看不起人。你看不起我,我还看不上你呢。现在想想也理解,别说那时候的北京人,就是现在,哪个北京人愿意自己孩子找个农村姑娘。要是我儿子这样,我也不同意。咱实话实说。 说实话,这时候我也学坏了,更讲实惠。认识我家老头时,我有目的性,他是北京人,比我大二十多岁。但是,他有工作,还能到俄罗斯经商,我一听就心动了。我就想经商,那多赚钱啊。当时开小店把我的胃都熬坏了,手也天天疼。 那时候我已经攒了两万多块钱,也算挺多的了。我回家办护照,派出所的人说死都不给我办。我每次去,有个民警,五十多岁了,见我就黑着脸,说你一个小姑娘去俄罗斯干吗啊,把我气坏了。他是好心,但好心有什么用,我要挣钱去啊。后来,惊动南阳了,我带着俄罗斯的望远镜去送礼,才办下来。前前后后送了好多礼,真他妈费了大劲了。 我攒的那点钱很快被我家老头给造了,天天给我许诺,说到俄罗斯挣大钱,他这个人,爱花钱,不过也能挣。 2000年,我和我家老头结婚。那时候他还没退休。他比我大二十几岁。我是有功利目的,看上他的北京户口了,有房子,有正经工作,还能做生意。不过当时,他看着不老,白白净净,清华大学毕业,又是一家电气公司的工程师,也很不错。 我妈也一直担心,老说你是不是“傍尖儿”“当小三”啊?我一结婚,她就不说了。年龄大,他们当然也不高兴,可也没说啥。他们管不住我,估计是想着只要有个结婚证,是正经出嫁,面子上过得去就行。 结完婚之后,在没孩子之前,每年我们都回梁庄,见人还打招呼。真不知道村里人是咋想的,估计是看我家老头年龄太大瞎猜的吧。 后来,一怀上我们家孩子,我就不上班了。一晃二十年了。儿子去年上大学了,我就想着,我还是得出去做个事儿。 现在我都不爱理我家老头。一个清华大学的大学生,高级工程师,天天被传销的哄得团团转。我管不着他,我就把家里的钱死死把着,只给他生活费。就这,有一次,他把我银行卡偷出去,刷卡买画,八万块钱,也是别人骗他的。我都报警了,钱最后也没要过来。真他妈傻。 小玉用疾风骤雨般的语速,把她的前半生给交代了,不藏不掖,中间带了无数个“真他妈傻”。听着倒也痛快。 其实,就是一个梁庄女儿城市奋斗史,没有神秘,没有见不得光。 “也不都是这样。”燕子说: 小玉说来算是顺的,很幸运,她个性比较强,敢说敢干。像我老公他们村里,有个女孩子,在北京一家理发店干,和当地一个男人好,和人家在外面租房子住,被那男的老婆知道了,就把她打了一顿。打得狠啊,是往死里打的。她躺在出租屋里,几天起不来,也没人知道。后来,还是她一个理发店的同事去找她,才发现她昏倒在屋里,赶紧往医院送,又给她们家里人捎信儿。家里人就一个哥,也出门打工去了,谁管她啊?在医院治了一半,没钱了,又出院了。那个男的也消失了。后来,她就回老家了。你不知道有多惨,话不会说了,头一晃一晃,走路腰半弯着,两手往外撇着,像个鸭子一样,可怜得很。当初多漂亮一个姑娘啊。后来,嫁给一个傻子,生了俩孩子,没人管,都脏得像从灰窝里爬出来的一样。你说,惨不惨?那个男的就是个王八蛋,从头到尾连个面都不露,到现在都不知道是谁。 小玉接着说: 先不说别人,就说仙桂。仙桂是和食品加工厂的厂长好。那个人长得特别帅,一米八几的个子,有派头,又大方,天天给我们买西瓜、卤鸡子吃,骑个偏三轮摩托,带着仙桂出去逛,可拉风了。仙桂是没上初中就出去了,她爹死得早,她妈也不置事,没人管她们姊妹。仙桂想和人家结婚,又结不成,就天天闹。那个男的对她很好,食品加工厂都是她在管着,自由度特别大,但是仙桂不满足啊。可是,明眼人一看,咋可能啊,两个人差距太大了。人家有老婆,老婆也是个大知识分子,到过厂里,两个人站那儿,特别般配,那是不可能离婚的。仙桂太痴情了,那个男的给她介绍过好几个男朋友,都还不错,但她都不愿意。不过,你想,仙桂没见过世面,十几岁就跟了那个男的,她不是傍小三,她以为那就是她的终身。 仙桂就服毒自杀,自杀了好几次。你知道她多鬼啊,有一次,她把敌敌畏洒身上,说自己服毒了。那个男的赶紧找车,我们一起把她送到医院,洗胃,折腾啊。她偷偷告诉我,她根本没喝。没喝也得洗啊,万一喝了咋办啊。那个男的对仙桂应该是有愧的,仙桂去的时候,那个食品加工厂才开始创办,是仙桂和那人一手开拓的。 眼看着没希望,我和仙桂就离开了,一起到北京。三个月后,她又找个男的。这一点我就不同意。我是要自己干,一定要凭自己力气。这个男的也是个混社会的,地痞流氓,打架,帮人处理事儿,收保护费,有一帮小兄弟。他前面也结过婚,不过,对仙桂是绝对好,挣的钱都给她。这个男的后来坐牢了,仙桂天天招些坏人到家,吃、喝、抽粉,指望这个养儿子。后来,自己也染上了。我再见到她时,都瘦得不像样了。那时候见一面不容易。我劝她说,咱不是吸这个的人,吸这个的都得趁钱。说实话,她要是在北京好好守着,等着那个男的出来,那个男的一帮小兄弟都会管她。她自己胡混,就没人管她了。后来,她又回到邢台,找到当年食品加工厂所在村的村长。很快,俩人又好上了。你说荒不荒唐?村长媳妇也大大咧咧的,几个人在一起生活,一起打麻将。她算在那儿把儿子养大,好在儿子还挺争气,大学毕业找了个工作,还不错,能养住他们娘俩。所以,人上没上学绝对非常关键。仙桂小学没毕业,大事全糊涂。不过,这也是咱们在这儿说。你要是让仙桂给你讲,肯定又一个样子。 2013年春节,仙桂的侄子结婚,仙桂带着儿子回来参加婚礼,那是我们分别二十几年后的第一次见面。还是记忆中的瘦高个子,只是脸黄得厉害。儿子和她一样,长脸,瘦高,但是很健壮。这些年,仙桂是梁庄人议论最多的女孩子。她每回梁庄一次,就会又增添一些色彩,一层又一层,到最后,层层渲染,根本无法找回最初的样子。 “女孩子出门打工,等于是一脚踏入鬼门关。一不留神,就走错路。不过,不管咋说,还是要心正。”春静说。 “这和心正啥关系?不是你心正不正的问题,是你根本就是羊入虎群。” 大家都笑起来,说你这只羊不是把那头虎治得服服帖帖的吗?话题又跑了。 “我是讲道理,一个家就像一个团队,谁对听谁的,你对,那我也会听你的,不存在羊、虎的问题。倒是当年,你说王子河那样穷凶极恶地追我,我不是羊是啥?咱们村里的女孩子,哪个不是被家里安排的?” “说起来安排,你们还记得彩玉吗?”春静突然问我。 当然记得。我初二时的同桌。有一天晚上突然对我说,你知道吗小清,自从和你同桌后,我很羞愧,我再也不和×××出去约会了。这句话我一直记到现在。当时很骄傲,觉得自己给别人带来了好的影响。其实,不是我纯洁,而是十三岁时的我根本不懂感情。彩玉身高一米七五左右,修长匀称,眼睛黑亮清澈,睫毛又长又弯,闭眼的时候,在下眼睑投出厚厚的阴影,嘴唇厚厚的,带着一点点娇憨,像一个洋娃娃似的。追她的人都是吴镇非富即贵的公子哥儿。 “上次我回吴镇,大家组织一次同学会。也叫了彩玉。通电话时她就嘟嘟囔囔,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最后也答应了。晚上,同学会都开始好长一会儿了,她才来。你没见她,看着真是让人伤心。又高又胖,说个难听话,就是农村最不爱收拾的胖妇女,邋遢得很。感觉她连个话都说不囫囵了,只拼命灌自己酒,喝醉后就哭。后来才听同学说,她老公管她管得非常严,不让随便给同学联系,连和男的说句话都不行;当年因为前两胎都是女孩,还打过她,后来又生个儿子才好一点。彩玉就像被关到监狱里了,上完班就回家,没有任何社交。” “就是。”小玉说,“在我们家,我爹就是秦始皇,君王,绝对的统治者。我妈一辈子不敢和他犟嘴,我的婚姻,他给我定好,我跑了。我姐我哥,都是我爸包办的。我姐不同意,服毒自杀,吃那个治打摆子的药,吃了几十片,还去医院洗胃。我现在还记得,一桶一桶高锰酸钾水洗。我敢跑,她不敢跑。后来,我才知道,当时我姐喜欢她一个同学,她不敢说。我姐受的苦可多了。结婚后,不会怀孕,在路边捡个女娃儿。那时候,生下来,一看是个女娃,心肠好的放在路边,狠心的就直接塞尿罐里。有时我妈开玩笑,说幸亏没把你塞尿罐里,意思是没白养我,还算比较孝顺。其实我听了心里挺不高兴。不只这样,我爹还一辈子偏心。他们干了一辈子,钱全部补贴给我哥,这不说,还非让我给钱。一九九几年,我多不容易存了一千三百多元,全寄给我哥了。就这,我生孩子那年,我爹我妈在我这儿,我哥问我要钱,要三四万,说要办养猪场,我没有,我是真没有。我爹就吵我,站在楼道门口,打雷一样的声音,差点就要打我了。最后,我给了一万多。” “这都很正常。不说在农村,就说在城市,哪个姑娘好意思和自己哥哥弟弟争财产。说是男女平等,你见谁家父母,把财产平分给姐妹了,太少太少了。”春静说,“我们村里一个姑娘嫁到城里,婆婆公公开诊所的,挣下大家业,有一栋楼、几套公寓房,还有一个私立医院的股份。婆婆去世得早,公公突然去世,没留遗嘱。她婆家姐也想要遗产,你不知道,周边人把她婆姐给骂的啊,真是难听得很。意思是娘家财产还要争,太不像样了。这可是有法律规定,可在生活里,不还是老样子。” “哈哈,说得可好,春静,你敢说你要是大富翁,会把你的财产平分给你姑娘和你儿子?你说,‘老许’这个姓给你带来啥好处了?” “我闺女结婚,人家婆家都把房买好了,不用我操心,我能把我们这一家弄好就不错了,管不了她了。” 大家又是一阵大笑,说都是一说,到自己身上,就还是老思想。燕子说:“你别说别人,小清,你爹去世时,他留的钱平分了没?”我说:“当然没有。我爹手里攥着那一点点钱,一心想着给我哥哥。不过,他好像有点不好意思,毕竟几个闺女长年贴身伺候他。到最后,还是把钱留给我大姐,让她来分配。相较而言,父亲的那点不好意思反而更显得珍贵。毕竟,那意味着,他也觉得那样做存在某种不公平。” 天全然黑了。不知什么时候,雨停下了。月亮升了起来。透过窗户往外看,微暗淡白的月亮悬在对面的楼房上面,周边大朵大朵的乌云一动不动,沉重欲坠的样子,仿佛随时就要倾倒出雨水来。 房间里,一群梁庄来的姑娘说着、笑着。春静不准备走了,她说早晨出门时就想好了,她晚上不回家,要好好玩一玩。她一直在潘家园那边卖玉,这几年生意一直不好,有一搭没一搭的,一天两天没去,没什么大影响。小玉家的老头一直在通州照顾自己的母亲,儿子在大学上学,可回不可回的,她也不管了。燕子说她必须得走。她走一天,就要损失几百块钱,这么多年,生意都是她招呼的,她走了,相当于她的档口关了。她老公只负责进菜,每天清晨两三点钟去郊区批发菜,回来后,把菜卸到菜市场,回去睡觉。燕子六点多起床,把菜一一摆好,等待顾客来,一直要到晚上七点,才能收工。 经不住大家三说两说,燕子头一摆,说:“不管了,我也不回了。”她脱下袜子,我这才发现,她的脚指头和后脚跟几乎是血肉模糊了。我找出消毒液和创可贴,春静和小玉一边取笑她,一边给她做处理。 我拿出席子、被子、褥子,铺在书房的地板上,今晚,我们几个姑娘在这块儿睡地铺。燕子直接跳到上面,长手长脚躺在上面,春静侧身躺在她旁边,小玉靠在书架边,拿出一根细细的香烟,我找出打火机,为她点上。她深深吸了口,吐出一个大大的烟圈。 燕子说:“从小我那寡妇妈就告诉我,女孩子们就是一个‘芝麻粒儿那么大一个命’,撒哪儿是哪儿,地肥沃了,还行;地不行了,那你就完了。” 小玉说:“是啊,你妈一辈子多谨慎啊,哪个男的在门口多看她一眼她都把人家骂出去。小时候我可不想去你家了,你妈太凶了。她老想着自己是‘芝麻粒儿’,生怕别人说啥,所以,你这么招蜂引蝶的,你妈不气死才怪。” 我对燕子的寡妇妈没多少印象,只记得她经常穿一身黑衣,腰微驼,不苟言笑,在村里走的时候,很少抬眼看人,见我们这些小孩子也从来不理。 我问燕子:“你知道你妈叫什么名字?” 燕子说:“那我还是知道的,叫刘秀兰,我外婆天天提着我妈名字骂我妈,后来,又提着我名字骂我,骂我妈招野男人,骂我招野男人。” “那你外婆叫什么名字?” 燕子想了想说:“好像还真不知道哎,反正她也是寡妇,只有我妈这个闺女。我现在想想,可能她住梁庄,心里一直不痛快,觉得自己没儿子,老了得投奔闺女是很丢人很丢人的事。我记得,有一次她拿着棍子打我,那是往死里打的节奏。我妈上来挡,说你要是没个闺女,现在不知道在哪儿死着呢。你别打我闺女,你不稀罕你闺女,我可稀罕我闺女。我抱住我妈,哭可长时间。” 春静轻轻拍着燕子的背。小玉从地铺上坐起来,靠在书柜上,又点了一支烟。 我真的喜欢极了梁庄的这些女孩子们。我想把她们聚拢在这本书中,让她们重新在梁庄的土地上生活,尽情欢笑,尽情玩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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