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岗

梁庄十年  作者:梁鸿

2017年,艾草这种中药突然开始全省大流行。

梁庄北岗的四百亩地被南阳一家艾草公司租了去。政府出面,和公司签合同,向公司要租金,再统一支付给村民,好首先保证农民的利益。村支书在村民大会上宣布这一政策时,大家都长吁一口气,感觉踏实很多。前些年和公司打交道的经验很不好。之前的天南星被铲除干净后,公司又派得力干将,游说那些固执的梁庄村民,把北岗周边这些人家开的荒地、留的菜地、育的树苗地统统高价租了过去,统一种上了艾草。那两年,北岗地里的艾草喜气洋洋,艾草茎秆肥大、叶脉清晰,看上去健康清新。收割季节,公司在梁庄和周边村庄招募短工,收割、打包、运输、清理,一条龙下来,地里干干净净,只剩下粗壮坚硬的艾根茬子。这些根茬并不拔掉,大型拖拉机会开进来,翻土时把它们全部翻进去,变为腐殖质和肥料。

如雨后春笋般,穰县开了无数个卖艾草产品的门店。我的外甥也加入了这个行列,把自家楼房的一层收拾出来,买几个货架,就开张了。

外甥店里的艾草产品有:艾条、艾炷、艾绒、艾灸盒;电加热系列有:艾灸宝、艾宝宝、艾灸帽、护肩宝、护膝宝、肩颈宝、艾盐热敷宝、暖脚宝、艾绒坐垫、艾绒眼罩、艾灸毯。生活用品系列则有:艾草沐浴露、护发素、洗发露、艾草香皂、洗手液、洗衣液艾草面膜、艾草烟、艾草牙膏、艾草枕头、艾绒肚兜、艾草卫生巾、艾草护膝、艾绒内衣内裤、艾草鞋垫、艾草沐浴包、泡脚包、悬磁灸、艾眼灸、艾草足贴、肚脐贴、艾灸贴、宫廷灸、养森瘦瘦包、无烟金艾炷、野生纯艾草、艾灸架、艾灸凳、蒲团坐垫、肾延灸、艾眼灸、隔姜灸、雷火灸、艾灸床……

外甥说,至少有上百种艾草产品,他数都数不过来,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想到但没有的。他的货是在南阳一家大型艾草公司进的,像那样的公司,在南阳和周边地区,至少有几十家。

南阳地区这几年正在大力推广艾草产业,在市里有艾草一条街,占据了全国百分之七十的市场量。这些艾草公司大多有自己的种植基地,在像梁庄这样的村庄租地,种植艾草,自己加工、分销。

外甥的艾草店生意很旺。他在朋友圈、县城贴吧发广告,还亲自跑到单位给领导送货试用。生意好的时候,外甥每周六日都要去南阳进货。多年生意没有起色的外甥得意洋洋,在饭店摆了两桌酒,请家族里的人吃饭。席间他展开联想,放出豪言,曰,准备扩大店面,豪华装修,吸引大客户,明年这时候,大家等着,“财富世家”一套二手房准到手。“财富世家”是穰县最早有暖气的公寓楼,地段优越,设备齐全,是穰县最让人向往的住处。大家大笑,说他得了他外公之真传。

说干就干,2018年,外甥把门店重新装了一遍,把原来阴暗的木门换成敞亮的钢化玻璃,店铺牌子的字放大了很多,镀上金,整个店看起来也是喜气洋洋的。外甥夹着包,一副干事业的样子,每天跑来跑去。

每次回家,我都到他的店里去参观。看着那么多种类的产品,一边感叹艾草被发掘的深度,一边也百思不得其解,一个艾草,真有那么多功能吗?真有那么多分层消费的必要吗?其实,这不是我真正的疑问。我内心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地说:又来了,又来了。太熟悉的场景,太熟悉的氛围,几乎是一次次轮回,每次的形式、状态以及结果,都一模一样,没有任何区别。从我有记忆开始,每一次,当一个风潮席卷过来的时候,不管这个风潮是自由市场所吹来的,还是政府百般提倡的,都有人疯狂跟进:办厂的把房子抵押贷款,开店的把全部家当拿出来进货,种地的恨不得把村里所有的地都租过来种。等风潮过去后,大部分人都落得一地鸡毛。但下次,有新的风潮到来时,又有一拨人会跟进。就像发热出疹子,隔一阵子,这热就要发作一次,就要出一次疹子。但是,对此却毫无预防能力。

我记忆中最清楚的就是1980年代整个梁庄、吴镇乃至穰县的“麦冬”事件。那时候,“南方”刚刚成为一个名词。一个南方商贩走乡串户收麦冬,一斤两块五,这在当时是极高的数字,有意无意间,种植麦冬的农户立马就发了笔小财。商贩信誓旦旦说,来年种多少都行,我负责收购。于是,一场麦冬之战就开始了。那几年,不知道有多少吴镇人赔得倾家荡产,家长预支了自己一生的幸福不说,还把孩子未来的命运也提前预定了。

之后许多年,种辣椒赔过,种烟叶赔过,种豆子赔过,几乎什么都赔过。脑子越活泛的,越紧跟形势的,在种植经济作物上就赔得越多。

后来,关于种植方面的政策更加细化,这是政府一直努力的方向,试图通过宏观调控,让种植和市场能直接对接起来。但是,很多时候,调控得越细,产生的状况也越多。

大约1993年的样子,当时我在另外一个村庄教书。入冬的一个下午,隔着教室的窗户,我看到麦田里有一些人,指挥着带犁耙的拖拉机,把长得绿油油的麦苗犁掉。两个农户在田地里又哭又喊,又骂又跳,甚至躺到拖拉机下面,试图阻止拖拉机前进。一群人,抬的抬,拖的拖,把他们拉出来,继续犁地。后来,我了解到,我所在的村庄有大量沙土地,上面要求必须种苹果,为了达到要求的苹果园的亩数,当地政府只好强行把农户的麦田犁掉,改种苹果。我离开那个村庄时,苹果园里的苹果树刚刚开第一次花。我的学生告诉我,如果我不走的话,再过三年,我就可以吃到苹果了。

几年前,我再次回到那个村庄,原来的路、田、地,全部没有了,苹果园也消失了,都变成了高速公路,只剩下几户人家,被圈在林立的路中间。我当年的学生告诉我,因为拆迁没谈妥,村里已经有好几个人被抓进去了。我不知道我的学生是否吃到了那个苹果园里的苹果。

我在梁庄没有见到相似的毁地场景。但是,每年春假、秋假回家帮忙时,父亲经常会聊一些关于种地的事情。聊到那年的烟叶,因为雨水过多,烟叶绿到发黑,无法烤出金黄的颜色;聊到韩云山花三四万办养猪场(那年政府提倡养猪,还有补贴),结果,猪没出栏,全得了瘟症,赔得一塌糊涂。最后,父亲得出结论,还是那些闷着头、老老实实依照自己的节奏,种点玉米、黄豆、绿豆的,反而过得比较安稳,虽不会大赚,但总能多少维持基本价格。

大约2005年左右,一些大公司看中了北岗的地,就派人前来游说,要把这块地租下来,统一种东西。他们没想到的是,几乎所有梁庄村民都同意把地租出去。细想之下也不奇怪。那时候,梁庄人均八分地,如果一家有五口人的话,就是四亩地。如果自己种这四亩地的话,在外打工的人每年至少要为此回来两趟:初夏割麦打场,深秋收豆种麦。这两趟的来回路费、吃喝招待、误工费时,再加上种麦种豆的人工施肥除草等等,加在一起,远远超过这四亩地的全部收成。如果租出去的话,一年下来,不动不摇,净得六百元,还解放了一家人。也有少数老人还犹犹豫豫,觉得把种了一辈子的地让给别人,总有点不确定,但家里的年轻人都坚决同意。几番磨合之后,北岗的地整体租给了穰县一家私人烤烟公司。那是梁庄农民第一次把自己的土地拱手出让。之前村民之间也有相互租种,但都是一个村的,彼此熟知,几乎有互帮互助的性质。现在,公司要怎么使用这块地、种什么,梁庄人却没有任何权利介入。

烤烟公司租了五年。第一年第二年还可以,到后三年,每年夏天雨水都特别旺,旺到烟叶子因过分茂盛而烤不出上等烤烟片。种烟叶基本上是望天收。太旱,烟叶长得瘦弱单薄,一烤就糊;太涝,烟叶太肥厚,味道不好。真正的好烟叶,要长在地里的时候,黄中泛绿,烟脉清晰透亮,烤出来则金黄结实,这样,做出来的烟丝才醇香丝丝。

到第五年的时候,烤烟公司临近破产边缘,根本给不出村民租金。公司的人找到村支书,希望支书给村民做工作,减少租金,并再续两年合同,这一方案被梁庄村民全票否决:“你发财的时候并没有说给我们涨钱,赔钱了凭什么让我们少要钱。”一些心急的老人家开始唠叨,说本来就不应该把自己的地租给那些啥公司。尤其在知道那些公司还能够因此拿到国家补贴后,大家就更愤怒了,觉得公司欺骗了大家。

一喝酒就笑嘻嘻的福伯贡献了一句经典的话:“农民不种地,早晚要出事。”对他而言,他不管北岗的地给谁,只要他的那几分自留地还在,他就是一个踏踏实实的农民。

说归说,但大家自已种地的意愿并不高。其实,1990年代以后,梁庄村百分之八十的中青年劳力都开始出门到城市打工。一开始,大家都没有放地,遵循着一年两季回来收割庄稼的惯例。并非是贪恋那点收成,而是一种习惯。不是种地的习惯,而是归家的习惯。种地只是表现形式。

随着在城市打工的收入越来越多,居住时间变得越来越长,梁庄的那点地逐渐成了“累赘”。种吧,太少,不值得回来一趟;不种吧,又还是自己的地,不想让它成荒地。这时候,大家采取的方法多是“望天收”,家里老人种着,麦种撒上、玉米点上,到成熟时,能收多少收多少,收多少都算是赚的,反正也不指望它什么。

2010年左右,国家开始大力提倡农村土地集约化管理,鼓励大公司介入,政府补贴,并颁布相关政策;这样,既让农民有了收入,同时,集约管理后,土地利用率也会提高。在这样的政策下,又有公司开始进驻梁庄。

仍然是一亩地年租金六百元,连签五年。这是一家种中医药材的公司,药材名称为天南星。据说天南星非常吃地,一两年种植下来就能把土壤里面的营养吸收干净,要等好几年之后,地力才能慢慢恢复。这些传闻,在村里只是闲谈,没有谁去更多心疼这片地。这和自己种地完全不同。在整个童年少年时代,我亲眼看到我的叔叔婶婶辈,极其小心地侍候那点地,每一年都要根据农作物的属性规划所种品种。如果今年种比较吃地的烟叶,明年就种其他不费地的农作物,让地歇一歇。

后来,梁庄人才发现,那些大公司其实也并非就是一心搞企业,而是热衷于拿补贴。当补贴少了,所种植的药材或农作物又没有足够高的利润时,经营就变得难以为继了。

2019下半年,外甥悄无声息。微信的家人群里不再晒卖单,也不再提“财富世家”房子的事情。疫情期间,我打电话问他情况,他说艾条还卖过一阵子,需求量倒是挺大,但赚不到什么钱。并且,疫情刚一过去,就没什么销量了。

2020年夏天,北岗的艾草野蛮生长。几百亩的艾草平铺在大地上,整个原野都散发着苦涩的清香味道。走近细看,艾草杆子瘦弱纤细、叶片枯黄,钩钩秧、刺角芽打着结在上面攀爬,一副放任自流的衰败形象。很显然,这里缺乏打理。这和三年前,政府流转项目开始实施、大公司承包时欣欣向荣的景象完全相反。

和村里人聊天,才知道,艾草热已经过去,早先种艾开厂的那些人赚了一大笔,后来跟风的那些厂家,赔得一塌糊涂。厂里压着货,地里长着艾,割也不是,不割也不是,只好任由生长。

至于梁庄人,目前最最担心的是租金由谁来给。这里面有一个新的情况。2015年开始,地方政府进一步落实农村土地流转政策,梁庄村成为最早的试点。具体方案就是,由政府把梁庄村的地收上去,统一发放租金,政府负责评估、确定合适的公司和项目,把土地租出去。这样,等于是以政府的名义把土地流转出去,既保证农民的租金收入,又保证拥有经营权的公司有足够强的能力和足够好的项目,政府可以有效进行宏观调控。实践了一年之后,政府不再支持了,因为大公司经营不善,租金不能及时上缴,这边农民又追着要,政府压力非常大。和以往很多年来的结果一样,政府停下了这个项目,已经流转出去的,老百姓直接和经营公司交涉,但必须以村为单位。就梁庄而言,政府管了一年,第二年、第三年村委会去交涉,也要来了租金。但2020年的租金怎么办,以后怎么办,目前还没有办法。不过,梁庄人学聪明了。不管谁来游说,谁负责,以后,必须是先给钱,再种地。

“任凭你说得天花乱坠,不给钱,门儿都没有。”这是丰定的原话。

沿着吴镇的主公路开车,开到梁庄村的最北头,在那里右转,有一条通往田野深处和湍水河坡的窄路。路的尽头是梁庄的公墓,公墓依河坡的形状自然分布,坟墓高高低低,裸露在大地上。

这条很窄的黄土小路大约有一千多米长。路的左右两边都是庄稼地,左边延伸到梁庄村后,右边一直延伸到另一条下河的大路,约有四百亩地,梁庄每一户人家在这里都有自己的地。因在村庄北边,又有缓坡下沉,梁庄人称这片地为“北岗”。从整个地势来看,这块地位于湍水两岸高坡上,依着河岸的弧度逶迤而下,土质肥沃细腻,水分充足,适宜种植。

除了种地,北岗也是梁庄人最经常来的地方。每一家都有亲人埋在公墓里,每一家的孩子都要走这条路。那些长大后离开村庄到别处生活的人,隔一年两年或不管隔多久,回来的第一件事都是来到公墓给亲人上坟。不管在外地做多大的官,开多豪的车,到了路口,都得下车,提着重重的鞭炮、火纸,沿着路往深处走。年复一年,这条黄土小路被踩得密密实实、洁净温暖,即使下雨下雪,也不会泥泞满地。

十年前,河南省实行“村村通”工程,北岗地中间的那条黄土小路变为一条能并行通过一辆小汽车和一辆三轮车的水泥路。

上一章:土地 下一章:一条大...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