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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大河波浪宽梁庄十年 作者:梁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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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那条传说中的大河终于变为现实。 一条高高的水泥大河出现在遥远的天际线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前推进。围绕着梁庄村和周边村庄已经进行了两年多的丈量、拆迁、挖土、建堤等各种工程,终于有了实在的概念。 之前几年,有亲戚在淅川县的人回来报告,说因丹江口水库蓄水,淅川有一部分村庄要被淹没在水下,因此必须整体搬迁,移民到湖北等地,穰县北部也会接收一部分。当时,梁庄的年轻人还在笑,说,这破地方,淹了也好。但是那人说,他亲戚离开时全家哭声连天,后来,他亲戚两口子还不断回来,想在水库周边找个地方住下来。梁庄的老年人神色凝重,在他们的记忆中,还存留着1950年代后期因建水库而整体搬迁所带来的伤痛。他们中一些人的亲戚多年流离失所,有的亲戚在异乡异地过得非常艰难,孩子被歧视、排斥。可以说,几辈人的命运都被改变了。 尽管如此,“丹江口水库”“南水北调”也只是个名词,对梁庄人的生活没有多大影响。 2011年秋天,南水北调的渡槽在距离梁庄村一千米左右的地方开建,和东西流向的湍水交叠在一起,刚好呈十字架状。站在湍水河边仰头看,南水北调大河有两层楼那么高,粗大的水泥柱子直插入河底,牢牢嵌进大地深处。 据说单单这个渡槽就要花将近六亿人民币。施工方在渡槽建了几个牌子,上面详细画出渡槽的结构、用途以及对整个工程的重要性,四里八乡的人都过来参观。那些从外地打工回来的年轻人也把这里作为景点,带着刚刚见面约会的伙伴,开着车,在一望无边的工地上兜风,一边谈论着这条河未来的走势。 巨大的力量就在眼前。大河如一头狮子,在陆地腹地一路掘进,辟开大地、村庄,所过之处,一切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改天换地”不再只是一个说法,它就是一个现实。 地貌完全被改变了。穰县地处平原,坐在火车上,从北向南,进入南阳地界,便是一望无际的田野,村庄掩映在树林之中,大河平淌,河道往往低于地平线,偶有沟壑、缓坡,那高度,甚至都不能阻碍你看到天际处的树梢。但是,现在坐在火车上,你看到的是比火车更高的一个事物,两边几十米宽的护堤林簇拥着一条大河,浩浩荡荡,一路北上。而那些有渡槽、节口的地方,则有数条复杂的立交桥路横贯于地平线之上。 平原上的一些村庄,原本是在广阔的田野之中,现在,却依附在桥下的空地里,低矮、渺小。而湍水,则在桥的另一边,看起来近在咫尺,却要走很远的路才能到达。当然,这只是变动中的感觉,是我们这些亲眼见到空间变化的人才能感受到的对比。对于一个新生孩子而言,没有渺小或低矮之说,这是他们与生俱来的现实,仍然是很美的风景。 尽管如此,人们并不怎么关心这条河本身。对于长年在家的梁庄人而言,最关心的是所占土地的赔偿问题。整个工程,占梁庄村的土地约一千五百亩,梁庄南坡、北坡、河坡和槐树下,大约有三分之二的地被规划在里面。 梁庄村的田地大致分五处:北岗、槐树下、南坡、自留地,还有河坡地。其中,河坡地一直没有分配给村民,而是作为集体用地使用,所以通常没有被纳入村民的考虑范围。槐树下的地最为肥沃,北岗次之,南坡北坡因为是沙土地,相对贫瘠一些。这一次,只有北岗的田地完整无缺地保留了下来。其他三块地,要么土被挖走,作为南水北调大河河堤的垫土,要么直接成为大河的一部分。其中土被挖走的那部分地,政府承诺等大河完全建好,会再恢复地平,重新交还给梁庄村民。被大河占据的那一部分,则每年给村民租金。 这样一来,梁庄村民本就不多的可耕种土地被再次削减,除了北岗还能种地之外,其他几乎都成了工程用地和大河用地。不过,政府在赔偿方面的价格要比公司租种高得多。一亩地赔偿一千七百五十元,这和北岗的六百元租金相比,几乎多了两倍。并且,这一部分钱,由村民提供银行账号,国家直接拨付到户,中间不经任何机构。 南水北调大河在建的五年,国家一直按年拨付,钱直接打到个人卡上。2015年,河建好了,水通上了,沿着河堤所辟的绿化带也已经绿树成荫。人们站在立交桥上,能看到河里平静又汹涌的流水,深绿湛蓝,清澈异常。这部分地却没人管了。地面上布满大坑,深浅不一,野草和灌木很快就在上面安营扎寨。 其实,即使回填推平,那些地基本上也很难再变成耕地。地被挖下去很深,最肥沃的那层土已经被取走,下面的基本上没什么养分。要想恢复,得过很多年。 对于梁庄村的村民而言,最迫切的问题不是地还能不能种,而是这部分地的钱谁来给?政府没有按照承诺平地,并且,因为已经不使用土地,也不太愿意再支付这部分地的钱。 梁庄的几个村民曾经到乡政府去反映这一状况,没有得到反馈,就去县信访局去问情况。可刚到信访局门口,就被拦了回来。乡政府派人过来说,并不是政府不想管,而是确实这大一笔钱支付不出来,让大家再等等。 2020年夏天,这部分地的钱还欠两年没给。但是,好消息是,这里准备建成“三产融合国家级示范园”,有一家大型蔬菜公司正在和政府谈判,准备租下这片荒废了几年的地,种有机蔬菜。据灵通人士透露,很快,公司负责人就会派人来和梁庄村民谈具体合同。 “哈,也有人来村庄说,说把这些地干脆卖出去算了,既然现在国家允许土地流转。一亩地卖六七万,一家五口五亩地,下来就是几十万元,这几十万元在穰县县城可以买到不错的公寓房。” 龙叔和儿子梁安坐在公路边自家的院子里,泡着酽酽的浓茶,和我聊起这件事。 龙叔往地下啐口痰,接着说:“这些人肯定是不安好心、他在咱们村里说,没一个人理他。他还威胁说,到时要真是国家强行把地收了,那可是啥也没的了。他们到我这儿,我连坐都没让他们坐,一看就是坏人,是那种房地产公司的人,吓唬人的。我说,国家不可能那么不讲道理,经是好经,都让你们这些人念歪、念坏的。” 梁安说:“你说咱们这个地方,没啥资源,你指望啥让人回来?现在国家老提倡让人回乡就业。就说我回来这几年,有多难,清姐你可是一清二楚。可是,若要说把那一亩地永久性地卖给别人,别说我爹不同意,我也绝对不会同意。没个地,就没了依靠。人老几辈的地不能在我这儿断了,给我多少年钱也不会卖。我生意最失败时也没想过这个问题。你看咱们村里哪家会这样?那多少年都没回来过的,在外面做生意发财的,在大城市里买多少房的,也不卖。没有一家会卖,再穷也不可能卖地。再咋说,这是最后一个依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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