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邪

梁庄十年  作者:梁鸿

2014年,梁安离开北京顺义牛栏山镇姚庄村,回到梁庄。这一年,他二十七岁。他十四岁去北京,在北京待了十三年。

回来的原因非常复杂,其中最主要的一个原因就是,梁安觉得自己病了。

两年前,梁安接了甘家口百货的一个装修活儿,七千多平米,是个大工程,他第一次接到这样大的活。梁安非常用心,每天起早摸黑,一心一意干活。主体工程在规定时间完毕,顶也终于吊完,可是,问题出来了。那些租用的商家都要在顶上开灯孔,梁安没经验,做工程时没预留太多,大家就把灯孔开在龙骨上,多了之后,顶塌了,还得再做一遍。

到最后,算下来,梁安不但没赚,还要赔二十几万。

他想不通。有一段时间,他也不出去拉活了,就坐在院子里几棵柿子树下,一天到晚发呆。晚上也睡不着。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反正已经欠这么多钱了,不如死了算了。”

他在脑子里琢磨各种死法,跳河、上吊、服毒,每种死法都不完美。他的小女儿刚刚满月,他不能吓住她,儿子点点虽然才三岁,可也好像明白什么,一从幼儿园回来就趴在他腿上,一会儿让他拿这个,一会让他做那个。

有一天晚上,他刚刚入睡,感觉自己正沉入一个湖里,突然听到有个声音在叫他,他腾地从床上坐起来,睁开眼,什么人也没有。梁安心慌得厉害,觉得自己是被拉到阎王爷那儿走过一趟,又被送了回来。

失眠、心悸、情绪低落,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三个月,梁安实在受不住了,回到穰县,找熟人到医院看病。医生诊断说,你这是得了抑郁症,最起码也是抑郁倾向。

那是梁安第一次听说这个名称。他没有告诉龙叔龙婶,也没有告诉老婆小丽,他只觉得丢人。他怎么能得上这个病?一个出来打工的农民,得上了这个说不出口的病。

这时,龙叔从北京打来电话,告诉他,他一直跟着干的东北老板给他找来新活了,并且,那个老板愿意先给他五万元让他还债。梁安又赶紧返回北京。医生开的药他没买,而是买了一些安定。他想保证自己先睡觉。

回北京,立即投入到干活还债的劳动中。不管大活小活,梁安都接,有些日结的活儿,当天结,他当天还人家。

可是,一闲下来,他的心就慌起来,胃也一直疼。他一边吃饭,一边斜着身子,拿拳头顶住心脏部位和胃部,他觉得它们随时都要跳出来。

已经到了当年冬天。他住的院子里,两棵柿子树的叶子全落了,只剩下一树红滴溜溜的柿子,特别好看。他突然想家了。梁庄家里的院子里也有这样一棵柿子树,是建房那年,他和父亲一起栽的。

那时候,他起了回家的念头。

那年春节,龙叔龙婶把姚庄村的东西收拾了一遍,把七人坐的长安车里塞得满满当当,能拆的、能装的、能塞的,都带回梁庄。

过完春节,梁安一个人回到北京,继续还债。

来年六七月份,梁安欠的债全部还完。

那一年,龙婶看着儿子的各种行为,认为儿子是中了邪,有啥东西缠住他了。回家之后,她跑到灵山烧香拜佛,跪在佛祖面前,说要是儿子好了,她一定来还愿,到时捐一千元。

她又请人到家看,趁梁安不在家,偷偷做一场法事,要把跟着梁安的鬼赶跑。

梁安每隔一天就往穰县县城跑,说是去看门店。他准备在穰县开一家装修店,想找一个合适的地方租下来当店面。他确实看店了,但实际上,更多时间是在医院。他没告诉家里人。

医生说他的抑郁症比去年更严重一些,必须吃药。梁安把药带在身上,一般看四周没人时,才把药吃下去。

梁安看中了一个门面,在穰县的中心地带,年租两万多,不算贵。经过简单装修之后,“梁安装修灯饰店”开张了。

开了近两年,店面本身没有谈成任何生意。倒是韩家的义生找到梁安,说村东头的房子快盖好了,想找他装修。梁安早就知道义生在盖房,他去了工地好几次,都没遇到义生,但看那架势,看义生用的材料,他明白,义生这是在烧钱哩。

义生带着梁安到安阳,他在那里开了好几家眼镜连锁店,市区有公寓房、联排小别墅,郊区也有好几套别墅。义生安排梁安到好几个别墅区去参观,又在他家别墅住下,商量着梁庄的房子该怎么装修,院子怎么规划,屋内什么风格。

梁安说,到安阳才知道,人家义生不是说只是发财了,人家的生活品位不知道要比咱高出多少倍。

梁安把穰县的店退了,算了算,快两年时间,前后赔了八九万块钱。

他开始装修义生的房子。在看到房子的用料和规模之后,梁安就明白,这是他的机会。这个房子一定会成为四里八乡参观的对象,口口相传所产生的效果,是多少钱的广告也不能达到的。

梁安跑遍南阳和郑州的装修市场,大到家具、墙漆、灯饰,小到一根电线、一个电插板,他都亲自去挑,一家家比较,选好,让义生再过一遍眼。义生不怕花钱,梁安偏偏告诉他,钱有时候不见得能找来好东西。这样,义生就越发信任他。半年下来,那栋豪华大屋从里到外,崭新时尚,立在了梁庄村头。

梁安完全忘了他什么时候开始不吃药了,他太忙了。室内装修琐碎繁重,靠的全是仔细耐心,脑子得同时有上百件事,少埋一根线,少留一个插孔,都后患无穷。他开着他的金杯车,往返于梁庄——穰县——南阳——郑州,选货、买货、拉货,回来再监督施工、安装。

所有的保洁完成,所有的家具、装饰各安其位,整栋房子洁净温暖、完完整整。梁安站在最高那层的阳台上,看着河坡,吹着凉风,他觉得,自己的病完全好了。

他在吴镇最新开发的小区“帝景豪宅”租了一个底商,“梁安装修灯饰店”重新开张。小丽带着儿子和女儿,照顾他们上学,兼看店面。如他所预期的,找他的人越来越多,越是好的房子,越是要辗转找到他,指名要他装修。在疫情最萧条的那段时间,别的装修店都关门倒闭,他还保持着手头两个装修工程的量。

梁安小时候的绰号叫“黑娃儿”,因为他脸很黑,又经常带一个黑方框眼镜,看起来就像淹在一团黑里面。

我们坐在他家的院子里聊天。深秋萧瑟,他裹紧身上的薄羽绒服,腰习惯性地弯着,双臂交叉护胸,拳头按压着心脏和胃的部位,好像还在担心它们会跳出来。

他说话很慢,非常非常慢,好像每一个字都是经过深思熟虑出来的。他说,他做得最对的事情,就是回来。在家里,哪怕一年比在北京少挣三分之二,也很值得,主要是感觉好,很踏实、很安定。

他给我讲了2019年差点拿到手的一个大项目,语气颇为遗憾,但又有一种淡然。他觉得那终究不是给他这样的人的,想多也只是奢望,没有意义。一个朋友从河北回来,说雄安新区那边一个县改造城区,盖了很多楼房,楼房需要简装,正在招标。梁安开着车,拉着朋友,开了十三个小时,到那个县城去了解这一情况。确实有这么一个大项目,并且,因为那边竞争太激烈,房地产商还倾向于给外地的装修公司。

梁安拿着预算方案,去和人家谈判。对方说,这个项目是政府出资,资金有保证,你就只管干。梁安心里很是喜悦。

再谈下去,对方说,政府先出资一半,这一半钱要分三批给,第一批是工程开始时给,第二批到工程百分之七十时再给,第三批是结项,再付款。至于另外百分之五十,要等一等,看工程质量的情况。

梁安在心里悄悄算笔账,按目前的预算,政府先给那百分之五十中的一半,自己至少需要垫付一千多万元。

别说一千多万,就是几十万,梁安也没有。

第三天,梁安开车返回梁庄。在家睡了两天,接着干装修活儿。

“你知道吗?清姐,我去那个县是山里面的,我开着车,走盘山公路,盘啊盘啊,不知道盘多长时间,县城就在山窝里面。当时我就想,我要是在这儿干工程,咋死都不一定知道。干不成也是命定的。那些活儿,看着是活儿,其实跟咱没关系。”

梁安扶了扶眼镜。他的面容始终不展,即使笑,也是咧开一半,就凝固在那里。就像那团黑一样,他心里还有郁结。

我们在一旁聊天,龙婶在一旁静静听,当听到梁安在口袋里装着药,自己一个人偷偷吃时,她轻轻感叹:“妈天爷啊,你也不给我们说,都不知道你还吃药,那有啥用,啥抑郁症,还不是我天天去求,求佛保佑你,你才好的。”

龙婶对我说:“你是不知道,那年他从北京回来,瘦得跟个鬼似的,头发多长,胡子拉碴,坐在那儿,黑着脸,一句话不说,似笑非笑的,看着吓人。我给你龙叔说,他肯定是中邪了。我就天天到灵山去求。人家说,梁安人家背着鬼呢,能不累吗?我请人做法事驱鬼,这梁安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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