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奶奶上街去理发

梁庄十年  作者:梁鸿

五奶奶坐在孙女的粉红小电车后面,上街去理发。

她穿着她最爱的碎花上衣、黑绸裤子、平底红布鞋,头发梳得服服帖帖,脸洗得干干净净。孙女晶子头发齐眉披肩,隐约露出黑葡萄样的眼睛和白里透红的小苹果脸,羞涩中带着爱娇。两个人开开心心往吴镇去。

雨一直下到中午才停。老旧的沥青路湿成黑色,两旁的杂草显得格外精神,叶尖格外挺拔。天是灰色,大片大片的乌云从远空逶迤而来,压在人头顶,云里的水汽很足,好像随时都要滴出雨来。电线杆从远处的庄稼地一路拉过来,一进到镇子的地界,陡然低了、密了,电线贴着房屋、贴着公路,往镇里去。黄嘴小雀、白脖翠鸟,一排排停在电线上,看见人过来,哗啦啦往高空飞,等人走远,又折回来,停在电线上,吱吱喳喳。

粉红小电车从梁庄出发,沿着老公路,一路开过去,经过梁庄的自留地、吴镇最大的回民公墓,再经过一个三岔小路,一个大拐弯,就进入吴镇街上了。

就在这大拐弯的地方,五奶奶遇到了正要回梁庄的我和姐姐。

我们早就看见了她,站在路口,等着小电车开过来。

姐姐扬着手,高声喊道,“五奶奶,五奶奶啊,你这老家伙大清早上哪儿啊?”

晶子眼睛笑得眯眯的,停下电动车,一脚撑着地。她显然是习惯了这样的对话。五奶奶在村里辈分高,谁都可以和她乱开玩笑,她也来者不拒,不论男女老少,都高声逗笑。

“去理个发。你看我这头发,乱得不成样子,都快成疯婆子了。”

五奶奶边说边用手捋着自己油光溜滑的头发。

“没多长啊。”我们走到电车跟前,姐姐抚了抚五奶奶的头发,说,“再坚持半月没问题。”

“我奶是想我英姑了。”晶子轻声说。她说话声音很低、很轻,带着一丝丝取笑的意思。

“想啥想,天天见的。”

晶子又抿着嘴笑。

晶子是五奶奶小儿子光亮的女儿。这是光亮叔和丽婶的第二个孩子。第一个孩子宝儿十一岁时在湍水里淹死了。经过几年的身体调养,丽婶又生下晶子。晶子满月,丽婶回到青岛电镀厂,继续打工,五奶奶在家抚养晶子。又隔几年,丽婶在青岛生下阳阳。丽婶停下工作,在青岛照顾阳阳,到阳阳两岁半在当地村庄上幼儿园,才又上班。

晶子和奶奶一直待在梁庄。

五奶奶精心抚养晶子,不让她离开自己半步,到哪儿都随身带着。梁庄小学关闭之后,晶子到镇上读书,五奶奶骑着一个小三轮车,每天往返四趟接晶子上下学。她总是早早赶到校门口,头趴在学校铁栅栏上,巴巴看着。人们眼瞅着五奶奶每日奔忙,腰一年年弯下去,都摇头感叹。大家都懂她的心思。她把人家的宝儿弄丢了,这一个,她是拼上老命也要好好养住。每年春节回来,丽婶都要和五奶奶吵架。丽婶想趁自己在家,好好管教一下晶子。可是,总是她刚一张嘴,五奶奶就鼻涕一把泪一把,抱住晶子,喊着说你要打就打我吧,那情形,好像丽婶是个坏人一样。所以,经常的情况是,春节还没过完,光亮叔、丽婶和阳阳就收拾行李回青岛了。

晶子像影子一样,跟在五奶奶后面慢慢长大。她性情内向,眼睛躲在厚厚的刘海后面,看不出她内心所想,偶尔闪过来的一眼,警惕且淡漠。她从来不去青岛,从小到大,她见到光亮叔和丽婶的时间加起来可能不超过一年。

十五岁时,晶子辍学。丽婶让晶子去青岛,和她一起在电镀厂打工,五奶奶说什么也不让晶子去,五奶奶说那厂里有毒,大人没事,小孩子家家的肯定要毒辣坏。丽婶也没有坚持,电镀厂确实污染很大。晶子在镇上一家超市当售货员。每天早晨,五奶奶起床给晶子做饭,晶子吃完去上班,到下班时间,五奶奶早早把饭做好,焐在锅里,等着晶子。

这样,又过了几年。

去年,镇上成立一家新幼儿园,晶子去应聘做生活老师。没想到,竟然应聘上了,更没想到的是,晶子干得非常好。她在家里不爱说话,也不爱笑,可一到幼儿园,她的话就很多,还很温柔。晶子的性格也好,耐心细致,每次吃饭,不管孩子多闹,她都不发脾气,始终笑眯眯的。慢慢地,晶子眼睛里多了一点笑意。有一天,她把头发束了起来,前面的刘海用发卡拢了上去,露出白得发亮的额头。人们惊叹,晶子是个大姑娘了呢。

五奶奶像守得云开见月明一样,有事没事就要让晶子带着她上街。她的理由是她走不动了,非得有人带着,可所有人都知道,五奶奶是开心。祖孙俩经常骑着这辆粉红小电车,在吴镇街上一路招摇过去。

“走吧,跟我一起,先到你英姑家去玩玩吧。”

于是,我和姐姐又回转身,跟在粉红小电车后面,往吴镇街上走。

英姑住在吴镇老街里面。这里和街面上简直有时空错位的感觉。街面上,街道光滑宽阔,高楼林立,一派工业发达、人间喧嚣之景象。街里面,道路狭窄弯曲,两边房子多是红砖瓦房,独门小院,院门里面总有枣树、梨树、樱桃树斜逸出来,或有几株高大的月季爬出墙头。这里人声寂静,时间久远缓慢,不值一提。也有新起的楼房,在街道角落你挤我抗,单薄简陋,透着股寒酸,和街面上的楼房相差很远,甚至不及那些独家小院看着殷实富足。

英姑,五奶奶的小女儿。她嫁给了吴镇老门老户的一家人,那家人好到极致,就是穷。英姑要强,早年和丈夫一起出去打工,拼死挣钱,起了一座两层楼房。这几年,丈夫生病,两个孩子要上初中,英姑夫妇就从广州回来,一个打零工,一个在镇上超市当服务员。尽管这样,英姑仍然从牙缝里挤钱,把荒废的后院收拾出来,要加盖两层楼房。去年我回来的时候,她正在盖房。院子里狼藉满地,英姑一边指挥老公干活,提泥拎砖,一边还和我说话,一刻也不停下。年轻时俏丽、活泼的英姑变成一个泼辣、能干的家庭主心骨。

英姑的房子就卡在那些破败的楼房中间,一个碉堡的形状,却更显简陋。

还没到门口,晶子就高声喊:“英姑,奶奶来了。”

只听院子里一声“哎”,英姑扎着两手,用脚推开铁栅门,高声笑着说:“妈,我就想着该来了。”

看到我们也站在后面,英姑惊喜地叫着:“哎啊,梅子,小清,你们也来了啊,快,快,赶紧进屋。”

一个水泥抹平的大院子。英姑正在垒一个花坛,砖围了一半。

英姑边打招呼边洗手,又风风火火进到厨房,找杯子,找茶叶,给我们倒茶。

从这个院子可以看出这个家盖得不容易。楼的主体已经有些斑驳,去年盖的偏屋仍然崭新,院子也是一边崭新光滑,另一边坑坑洼洼,好像新旧两块布硬拼在一起。

“你姑夫不在家,到北京了。秀中今早上不在了[秀中:见《出梁庄记》第五章“北京”中“千万富翁”一节。]。你姑夫是秀中的堂叔,不出五服,秀中他爹早就不在了,出恁大的事,他们族里人说让你姑夫去照应一下。看咋处理。”

“秀中死了?不可能,他才几岁?”

我的心突然颤抖了一下,头也跟着有些眩晕,人像失重了一样。

“你们不知道啊?”英姑惊讶地看着我们,说,“镇上人们都传疯了。他不是在顺义有块地吗?七月份,想着疫情也差不多过去了,就招呼施工队盖房,他是早就想盖个培训基地。他这些年培训可没少赚钱,一直想扩张,又舍不得停下生意。现在疫情,也没工可开了,他就想着把那一片老房子扒了,重新规划,盖个更大、设施也更全的。盖就盖吧,他天天在那儿跟着忙,又是监工,又是检查,一刻也不离开,你不知道他那毛病,谁都不放心,老怀疑别人干得不好。今儿早上,八九点钟的时候,工人在砌墙,他非要站到墙上看墙体直不直,结果,一面墙整个塌下去,人就没了。别人都没上,就他自己上去。”

我无法相信。我和秀中是初中同学。当年因为家庭贫穷,高中上了一年就辍学出门打工,之后好多年没见面,但他一直活在大家的传闻里——吴镇第一个千万富翁,生意做得非常大。2012年,我去顺义那边参观他的厂房,听他谈和北理工教授团队合作的项目,我感受到的是一个野心勃勃的民间企业家,想要成就一番大事业。当时还有另一种强烈的感受,就是尽管早已脱离贫困,骨子里,他还是吴镇那个贫苦的孩子。

秀中熬过了歧视,熬过了贫穷,熬过了创业时期的艰难,最后,却倒在了那面墙下。凡事亲力亲为,这是他的信念。他不是不信任别人,他只是更相信自己。他的前半生都在和周围环境博弈,他被贫穷弄怕了,不允许自己浪费,不允许家人浪费,更不允许别人浪费。那一分一毫,都有他的血泪和汗水。

英姑为我们倒上茶,坐下来,说:“也是可惜,虽说我和你姑夫没沾上他一点儿光,可人家回来,也都会过来坐坐,有礼有貌的。早些年欺负过他们孤儿寡母的那些人也都往他跟前凑,秀中根本都不理。他记仇。他给你姑夫说,不是他爹的坟还在这儿,他妈有时想回来,他是到死都不想回吴镇来。”

“不想回来?再不想回来,不还是吴镇人?人都是命。命里有啥,就是啥,没啥,求也求不来。”五奶奶感叹道。

“说起来命,五奶奶,你们家那时候可是地主,有百十亩地,你也算大小姐出身,咋能嫁到梁庄?五爷家是多穷的人家啊。”

姐姐看着五奶奶,悠悠地说。

地主家的大小姐?我惊住了,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我盯着眼前的五奶奶,面容黝黑、身材矮小、终生操劳的五奶奶,想不到她还有这样的身世。

“哈,可是穷,你都不知道你五爷家那时候有多穷。不过我家说是地主,不愁吃穿,也都得干活。我们姊妹多,兄弟们都上学,女子们在家干活。我是女子里的老大,天天做不完的饭,洗不完的衣服。大冬天在坑塘里洗红薯,一筐一筐洗,手上全是冻疮。那百十亩地是俺爷俺爹两辈人一点点抠出来的,根本没想着享受。地里还请有人,家里所有家务活全是自己干。我老娘身体不好,生完小妹几乎瘫了,成天躺在床上。我两个嫂子也都天天干活。那时候不像现在,上街买个衣裳穿穿,都是自己缝。我嫂子熬夜缝衣服都快把眼睛缝瞎了。我出婆家时,我娘说,俺们家男子女子都一样,咱这仨女子都得有一份。意思是得给我陪嫁好一点,说是说,有啥,最后啥也没了。”

“那你家最富的时候是啥样子?”

“啥样子?养家丁、盖碉堡。那时候咱们这一片不太平,土匪多哩很,挨个村扫荡,说是比过老日还厉害,有钱人家都养家丁、盖碉堡,没钱人家会凑点小钱送给大户。俺们家光那个碉堡就盖了一年时间。不过,那个碉堡也没咋用,一解放,啥也没了。我爹提前交了地,在村里人缘也好,选地主时没选住他,家财没被分,保住了一条命,还保住了几亩地。”

“还是不一样。”英姑说,“我仨舅都考上个学,都是吃国家饭的,我老表们也都跟着在城里上班,当干部,我仨姨都是农民,俩姨嫁到甘肃那边,我妈一辈子也没见几次。前几年,城里的俩舅不在了,到年下,我大哥们到城里走亲戚,你想,是舅家,不能说舅死了,外甥就不去了。吃完饭,我大舅儿子说,你看,你舅也不在了,以后就不麻烦了,咱老表们不用走了。意思是这亲戚不再走动了。我大哥回来气得不行,他爱讲个礼数,说,我要也是在城里上班,是哪个局的领导,你看他们会不会说这话?我说,哥你说的可是,谁叫你是个老农民哩,还是有阶层差距。我哥还气,说,无论如何,你这个亲大姑还活着,等你这个亲姑也死了,你再说断了这门亲戚也行,也太没人情了。”

这是我第二次听到这件事了。看来,五奶奶一家为这个事情非常生气。

“说那干啥。”五奶奶在一旁说,“人咋活都是一辈子,他们也都五六十了,都累成啥了,不走动算了。姑是外人,走不走没那么多讲究。”

“我就不愿意,凭啥亲姑还在,亲戚就不走了?小时候哪个老表没在梁庄住过?天天姑前姑后喊,多亲啊。当官了,日子过得好了,看不起这当农民的姑家了。再说,无非就春节多吃一顿饭的不是,就这都不想管。”

英姑是火暴脾气,性子刚烈、直爽,和五奶奶的豁达、宽容刚好相反。

“梅子,你看你英姑,就是爱计较,计较那干啥,别人过啥样,那是别人,咱过成啥样,是咱自己,天天和别人比,累死。都是一天三顿饭,到头都两腿一蹬,谁又比谁强,你说是不是?”

五奶奶眼睛跟着手脚不停的英姑转,嘴里一边唠叨。她的小女儿,虽然已经五十岁了,她仍然不放心她。

五奶奶又说到别人,人名我都不知道,应该是英姑婆家的事情,宗旨是让英姑宽心,别想太多。英姑带听不听的,说到急处,差点要蹦起来。

五奶奶看英姑急起来,就站起来,说:“哎呀得走了,还得去剪头呢。”

“走啥走。”英姑把五奶奶按住,也把姐姐按到椅子里,说,“再一会儿天都黑了,梅子、小清,你们都在这儿吃饭,晶子,你到厨房去,那有早上刚买的菜,你择择。”

“那不行,我得走,我还要到梁安那儿去看看。”

“我奶每次上街都要转几个圈儿。”晶子在一旁捂着嘴笑。

“梁安好好的,你去干啥?”

“咋了,我是他奶奶,去看看他,还多余了?”

“不是,梁安现在好好的,啥事没有,基本上每天晚上都回梁庄吃饭,她这一天不见就非要去。”

天刮起小风,不一会儿,又下起了蒙蒙细雨。晶子带着五奶奶,五奶奶在后面,直着身子,用手拢住晶子随风乱飞的长发,祖孙俩骑着小电车,小心翼翼地在吴镇的街上穿行。每碰到一个熟人,五奶奶就让晶子停车,和人家聊两句,边聊边拿眼睛看路过的人,一不留神,又看见一个熟人,五奶奶就把身子挪过去,又和那人聊起天来。

那一条街约有两百米长,五奶奶和晶子骑了快三十分钟。聊了五六个熟人,进了两家药房、一家诊所、一家超市。她出来时,手都空空的。

从这条主路出去,往北面去,离路有五百米远的地方,一片庄稼地中,孤零零地竖着几栋楼房,其中一栋楼上写着“帝景豪宅”四个巨字。从主路下去,新修了一条路,路两旁已经开始有小摊小贩在卖菜、冷饮、百货等各种东西了。

这是目前为止,吴镇最成规模的商业住宅区。之前所谓的公寓房,多是村民把自家宅基地卖给开发商,开发商再建造成高层楼卖给其他人,这样的房子全是小产权(就现在而言,其实是无产权)。这些房子一般卖给本地那些较穷且信息闭塞的人,那些在外面打工回来的年轻人对这样的房子并不青睐,他们知道产权的重要性,会去买帝景豪宅的房子,虽然价格要远高于那些小产权房子。

梁安的装修灯饰店就开在一层的底商。透过落地大玻璃窗,正看到梁安老婆小丽。她坐在中间的招待台后面,俯身和两个孩子说话。

整个房间明亮简洁,灰色大理石地面干净光滑,墙上按照类别,挂着灯具、插板、地板砖等各种家装所需的材料样品。

一看到我们,小丽赶紧迎出来,亲亲热热地叫着奶奶,又叫我们姐姐。两个孩子从招待台后面跑出来,倚在五奶奶身边,好奇地看着我们。

那个小男孩,十来岁的样子,戴着眼镜,文文静静。

这难道是点点?2012年,在北京顺义姚庄村,那个在妈妈怀里笑到眼睛眯成一条缝、胖胖黑黑的小子?

“点点,这是你清姑,快叫,天天在家念叨,来了你又不叫了。”

小丽把点点往我这边推,点点使劲往后退。小丽笑起来,抬起头来,一脸发愁,很严肃地说:“这孩子,不大方,也不知道咋回事,一到人场上就不会说话了,天天教都教不会。我经常给他俩讲你的故事,说你清姑可厉害了,将来到北京去找你。你看,这一见面就不会说话了。”

她看着我们,咽了一口唾沫,手扶着点点的肩膀,好像有一肚子的话和我们说。

“梁安到城里干活去了。”

“疫情期间还有活儿?”

“哪有?少多了。我都要愁死了。这是疫情前留的工程尾巴,客户催得急,今天只好去了。不过梁安干活好,人们信任他,口口相传,昨个说有客户给他打电话,要约着看装修。”

“有活干就行,给梁安说,别让他挑,人家说啥就是啥,咱是给人家干活哩。”

“奶,他回来你和他说,我说不过他。小丽又转过脸来对我们说,你不知道,梁安老挑活,嫌人家不懂装修,说话不客气,品味差,有好多活干一半硬不去干了,可熬煎人。”

灯饰店门前的路还没有修好,人们蹦着跳着过一个个洼地,一不小心脚就落到水里,路对面是超市后门,装满货的小车来来回回,非常忙碌。

我问梁安在这个小区有没有活干,小丽说:“你不知道,可难,都是老乡,觉得为装修花钱不值当,有的是答应得好,让掏钱时不掏了,成天得打嘴官司,有些活,梁安一和那人打交道,就不接了。”

五奶奶在一旁说:“不接也好,乡里乡亲,说多说少,都觉得你赚可多。”

“那可是,就是生意就差了可多。这俩娃今年上网课,又买了电脑、手机,哪都要钱。我天天盯着他们俩上课。”

“可别说盯了,别把娃们逼出问题来了,叫他们多玩一会儿。”

五奶奶抱着自己的小曾孙女,又对点点说:“明天中午记着回家啊,你爷在家给你们煮牛皮吃呢。”

我们和小丽又聊到了孩子教育的问题。小丽急切地给我们述说着她如何管理两个孩子的学习,说到疫情期间,为这和龙叔发生了一场很大的冲突。我正好奇是怎么回事,五奶奶喊着说:“梅子、小清,走,可得理发去,小丽,记得明晌午回去啊。”

小丽笑着说:“知道了,知道了,好像几百年没回去一样,你孙子曾孙子昨个儿不才在家吗?”

我们和小丽另约了时间,到时专门找她聊天,和五奶奶一起出了店,往吴镇主路上走。

天已近黄昏。风停了,雨也住了,灰蓝、火红的云彩在西天边急速地变幻,像是在和它们后面的太阳捉迷藏,一会儿乌云遮住太阳,一会儿太阳闪出重重包围,发出灿烂的光柱,好像邀请地面的人们沿着这光柱往天上去。遥远的地平线上,隆隆的雷声不断传来,风正搅着乌云,一团团巨大的漩涡飞滚,吞吐着一切。

吴镇这边,天空寥阔,凉爽清新。喧嚣了一天的吴镇开始安静下来。路面变得宽阔,行人稀少,一家家店铺像是经历了一场美满幸福的旅程,疲惫而满足。锦丽理发店门口那个霓虹灯,就显得太过艳丽了。

只有一个理发师。五奶奶让晶子先理,她站在一旁,督促晶子把刘海剪短,露出额头和眼睛,把后面的长发也修短一些。五奶奶又是指挥理发师,又是啰嗦晶子。晶子一句话也没反抗,乖乖地坐在椅子上接受理发师和奶奶的摆布。透过镜子,我看到晶子画着浓浓的眼线,眼线从她黑眼睛的尾部直飞出来,很夸张,两只耳朵各打三个连排的耳洞。她坐在那里,似乎一点没反抗五奶奶,可又根本什么也没听见。

理发师把晶子的头发吹好,把脖子上的碎屑弹掉,晶子还没从椅子上站起来,身后的五奶奶噌地拿起晶子的包、电动车钥匙,就往门口走。

理发师说:“奶奶该你了,快得很。”

五奶奶往门口退了几步,捋捋自己稀疏却光洁的头发说:“我一个老婆子,有啥可剪的,回家自己把头发梢剪一下就行了。”

她呵呵笑起来,耍赖般地把住理发店的门,防止人来拉她。她的神情透露出,她一早就不打算理,她只是哄着晶子,让晶子理发,让晶子陪她在街上转一圈儿。

“走,晶子,咱们赶紧回去,一会儿阳阳该放学了。”[阳阳:见《出梁庄记》第八章“青岛”中“2000∶1的1”一节。]

阳阳,光亮叔的小儿子,那个在青岛乡下孤独长大的孩子,2000∶1的1。十二岁时,他从青岛的那个乡下学校,转到吴镇初中读书。光亮叔和丽婶留在青岛的那个电镀厂,继续打工。

粉红小电车载着祖孙两人,往吴镇北头那个大拐弯方向去。一过那个大拐弯,就能看到梁庄了。[在写本书的过程中,我得知五奶奶不小心摔了一跤,脊椎骨裂了。一开始不知道,只是疼,那么刚强的一个人,疼得号啕大哭,抓着六十岁的龙叔又打又骂,几次拿着绳子要上吊。后来到医院检查,才知道是骨裂,医生说她年龄太大,不宜手术,只能是静养加止疼药。五奶奶就这样躺到了床上。2020年11月7日,我回到梁庄看五奶奶,躺在床上的五奶奶越发矮小了,小小的一团,白发蓬乱着。她有些悲观,抓住我的手就哭起来,说:“你看你奶奶成啥样子了啊,七十九,扭一扭,阎王爷要来把我抓走了。”我说:“那不也是没扭走你吗?以后你还要长长远远的活呢。”“可是我疼得受不住了啊,我快控制不住自己了,我精神都快失常了。”聊了一会儿,说起家长里短,五奶奶又恢复了响亮的腔调,依旧是一个乐观自嘲的老太太。可是,在走出屋子的一瞬间,想到把她一个人留在黑暗的屋子里,突然有些悲伤。五奶奶和大儿媳一生不对付,她的大儿子,我的龙叔,前段时间在县城干活,活一干完就回梁庄,白天,坐在路边和几个村里人打牌,隔一会儿进去看五奶奶一眼,说句话。远在青岛的光亮叔知道五奶奶病了,骑着电动车和丽婶一起去银行取钱往家寄,不小心摔到沟里,摔断了几根肋骨,也躺在医院里输液。英姑到城里一户人家做保姆,她的二儿子在穰县高中读高一。她一边陪读,一边做工,说起五奶奶来,心疼得直掉泪。英姑说,看到五奶奶疼时对儿子又抓又打,又辛酸又幸福,觉得儿子还有妈,妈还有儿子,真是好。五奶奶的儿子们积极凑钱给五奶奶治病,但是,却照顾不到。除了龙叔,他们都还在外打工。日常贴身照顾主要靠晶子。晶子白天在幼儿园上班,下班就回家,晚上睡在五奶奶旁边。白天五奶奶也要找晶子,英姑就到幼儿园说情,让晶子在午休时回来半小时,看看五奶奶。祖孙俩仍然相依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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