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太爷决心自杀

梁庄十年  作者:梁鸿

明太爷的死至今仍是一个谜。

他生时拥有鲜明的性格,爱憎分明、喜怒无常,死时,却连死亡的原因都说不清道不明。他生时强烈反对老婆信教,一方面是因为他不信那个,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不喜欢周遭人议论。死时,不但尸体不能完整,还遭无数人围观,成为本埠新闻中的恐怖事件。

“你明太爷去世前十来天,我就感觉有些不对头。”明太爷最小的弟弟老六说。那天是他们母亲的祭日,按照惯例,兄弟几个会回到梁庄,上坟烧纸。一家六个兄弟平时很少来往,只有在这一天才各自回去,烧纸、磕头、聊会儿天,再散去。一辈子兄弟,早年积下各种矛盾,后来慢慢老去,都有儿有孙,忙碌不堪,也就每年坟前这一个小时见面,矛盾倒是淡了,但兄弟情分也跟着淡了。

明太爷是老大。每年都是他回去最早,拔拔坟上的草,拢拢坟,清理一下周边,然后等着大家。可是,这一天,等到快十二点,还不见他回来。老六在穰县上班,路过吴镇时还想着叫上大哥,但又觉得自己回来太晚,大哥肯定早已回来,就没有去叫。

明太爷平常就待在吴镇自己的那栋破楼房里,不到北京的闺女和儿子家,也不回梁庄闲逛,更不在吴镇街上串门。他老婆灵兰大奶奶倒是自由自在,闺女儿子家住住,隔一段时间回吴镇,跟着那些宣传信主的到处传教。别看已经将近七十岁,她的嗓子还很好,唱起赞美诗来热情感人,教会的人特别喜欢带她一起出去。

唯一的变化是,明太爷不再干涉灵兰大奶奶的事情了。像两个搭伙过日子的陌生人,各过各的,倒也相安无事。

兄弟们等了又等,电话也没人接,觉得不太对,就打电话给灵兰大奶奶。大奶奶正在乡下一个教会姐妹家参加祷告,接通电话,匆忙说了两句,说明太爷在家,可能是在睡觉,他最近心情不好,成天躺在床上不起来。说完就挂了电话。

等到十二点半,还不见明太爷过来。于是,老六开车,载着老三、老四,往吴镇赶。明太爷的房子在吴镇北头的内街里,偏僻荒凉,门口长着深草,墙上还挂着一个破旧的自行车轮胎。明太爷年轻时在部队当的是修理兵,会开车、修车,一把好手艺。

门外面没锁,往里推,里面插着门。

兄弟三个在外面叫了一阵子,没人应声,又使劲拍门、踢门,里面一直没有声响。他们有点慌了,赶紧打110。

警车呼啸而来,把周围的人都惊了过来。警察在门口叫了明太爷,说再不开门就叫消防队过来锯门了。

过了好一会儿,门从里面开了。明太爷头发蓬乱,满脸都是怒气,用手撑着门,嘴里骂着:“哪个狗日的要锯我门?你们欺负我欺负惯了,跑到家门口了?”

明太爷身上有很大的酒味,隔老远就能闻到。

老六说:“大哥你咋今儿忘了到坟上了?”

明太爷说:“到坟上干啥?都死了多少年了?活着不孝顺死了都装啥?你真稀罕妈你会让她把腿锯了?”

老六气得扭头就走。当年明太爷母亲得了脉管炎,右腿完全坏了。医生说做手术就得锯腿,但不是一定就能活更长时间,和保守治疗活的时间差不多,不过老人就不必受罪了。其他姊妹都同意保守治疗,只有老六坚持带着老太太到郑州一家大医院做了手术,结果,老太太连手术台都没下来。

“不过,”老六告诉我说,“气归气,当时你明太爷看着精神状态就很差,整个人瘦得不像样子。但是,谁也想不到十几天以后会发生那样的事情,而更离奇的是,那天晚上刚好灵兰大奶奶就没在家。”

老六这样说并没有指控的意思,只是生气。他们兄弟和自己大嫂的关系一直不好,多年来几乎没什么来往。不是因为她和明太爷的关系不好,也不是彼此间有什么具体矛盾,而是,在梁庄村,好像没谁和灵兰大奶奶关系有多好。她活跃在另一空间,是梁庄人不熟悉、也不屑于熟悉的空间。

2017年5月的一个星期天下午,老六从穰县回来,十几天前见到大哥那样子,他有些不放心。他知道明太爷最近一段时间一直为南水北调补偿款的事情生气。明太爷没事就到乡政府门口,点着新来的乡党委书记的名字,提着梁庄的村长、村支书的名字,骂天骂地。人们远远站着,听一会儿,也就走了。这场景实在是太熟悉了。这几十年来,明太爷不是为这事儿,就是为那事儿,到乡政府去吵闹、去论理。政府院子里的人也像没听见一样,该干啥干啥,任由他骂一阵,让他解解气,然后,找个熟人,把他拉走。没人听出明太爷的言语比往常更加激烈、更加愤怒。

明太爷家的门仍然关着,里面上着锁。老六在门口喊了一阵子,里面没人应声。又去问邻居,邻居说这几天都没怎么见明太爷出来,就有一次,是到旁边小卖部那家买酒。

老六给灵兰大奶奶打电话,大奶奶已经下乡了。她星期天最忙,上午在教堂做礼拜,要带大家唱赞美诗,还负责一些杂务,下午要到早已约好的姊妹家做祈祷,有时一连去几家。

老六又给妹妹香子打电话,她离明太爷住得最近。香子说昨天大嫂就打电话叫她过去看看哥,她不想过去,去了他光骂人,逮住谁骂谁,把人气得不行。

老六又去叫门,门里面还没人应声。老六在门口转悠一阵,踢一阵门,里面一直没人应。于是,又打了110。

110呼啸而来,围着门又叫一阵,不管是威胁还是恐吓,里面一直很安静。于是,消防队又过来,开始锯门。

明太爷家的门是厚实木的,是他年轻时跑运输从山里拉回来的,特别结实。

警察一进房间里,就叫喊起来,让人们退开,开始拉警戒线。后面围观的人越发往前拥,有人透过缝隙看到里面的情况,惊叫起来。

明太爷头垂着,身子委坐在客厅那张床的床头,赤着脚,脚蜡黄蜡黄,床上的枕头、席子浸的全是血,血都发黑了。

“当时我腿就软了。”老六说,“这是咋回事?好端端一个人。我不相信,我想扒开人群往跟前去,可根本过不去。人们像疯了一样,都挣着往前挤。后来警察硬把人撵出去,说不能破坏现场,只允许一个亲属进来,我就进去了。场面太惨了,我没想到我大哥以这种方式不在了,太惨了。后来,法医、刑警都来了。我听他们在一旁嘀嘀咕咕,说可能是凶杀。我跑过去,抓住警察问,谁干这么丧尽天良的事?他们很不耐烦。我赶紧也找人,往穰县打电话,让朋友帮忙找县里最好的法医过来。”

法医很快就过来了,警察把明太爷的身体翻过来,发现明太爷脖子上的大动脉被割开了。

明太爷被杀的消息迅速传到梁庄。梁庄人结帮往吴镇跑,边跑边议论谁会杀明太爷。明太爷虽然脾气暴躁,但从不胡乱说话,有一说一,不结暗仇。他在村里还是有正直的名声的。即使他一辈子对灵兰大奶奶胡骂乱打,大家依然多站在明太爷这一边,嘴里感叹明太爷太狭隘,心里想着要是自己媳妇不知道打多少次。

明太爷的尸体已经挪到了客厅正中间,一块白布盖着全身。他的腿蜷曲着,身体呈弓形。因为死亡太长时间,尸体已经僵硬,无法弄直,就只好支在那里,像人在蜷着腿睡觉,头却往前伸着,看着那形状,怪可怕的。

人们随着警察的勘测往后院走。明太爷的楼房是前房后院的结构。前面三间房子,正中间那间房既是客厅,也是一个穿堂,可以穿到后院去。后院荒草满地,艾蒿、灌木长势旺盛,足到人半腰的地方,像在野地里。院子右边拐弯处,放一口老式的大水缸。缸里的半缸水鲜红鲜红。缸沿上有一个小豁口,豁口上有一些血迹。

经过对比,法医有了新发现。明太爷脖子上也有一个伤口,血就是从那儿流出来的。那伤口的形状和豁口的形状基本相符,换句话说,伤口极有可能是这口缸的豁口造成的。

同时,可以确定的是,明太爷死的那天晚上喝了不少酒,一打开门,就能闻到他身上冲天的酒味。

这样一来,明太爷的死就有一个基本完整的推测:那天晚上,明太爷喝醉了酒,睡到半夜,口渴,喝醉的人一般都容易口渴。他就来到缸边,趴在缸沿上,头低下去喝缸里的水,刚好缸这边有一个豁口,把明太爷的动脉给割破了,还流了血。但因为明太爷醉酒,反应较为迟钝,再加上血是慢慢流的,他还有力气回到床上。躺到床上,血还一直流,慢慢人就失去行动能力。他从床上爬起来时,可能已经没了力气,就歪倒在床边。最后,失血过多致死。

老六说:“我听法医给我这样讲,当时我就火了,放你娘的屁,故事也编得太不圆了,哪有那么多‘刚好’?别说那么小的豁口,人很难卡在那儿,除非你自己把脖子伸过去,就是真卡那儿了,咋就直接割住大动脉了?那豁口都多少年了,钝得不行,能割断吗?全是胡扯。我说,我们主张是凶杀,必须立案。人不明不白死了,连个说法都没有,要不然,依你明太爷的脾气,他在棺材里也要出来骂我们这兄弟几个。”

“凶杀”,这个词一说出口,迅速传遍了整个吴镇和梁庄。人们猜测着谁可能是凶手?明太爷的仇人是谁?

明太爷年轻时经常和人发生冲突,邻里关系很一般。明太爷家兄弟多,生活苦,他又是老大,事事出头,和邻里经常有矛盾,一言不合,拳头就上去了。但那些和他发生过矛盾的人如今大部分已经去世,而那些邻居的后代们,和明太爷的弟弟们玩得非常好,根本没在意明太爷这个日渐衰老的老头子。另外,他年轻时长年出车在外,有时也会挂彩回来,但这么多年也没见有谁来这儿寻过仇。还有就是,在吴镇街上,明太爷基本上就是孤家寡人,很少和人交往。修车铺的生意有一搭没一搭的,久而久之,几乎没人登门,所以,不可能是因和客户结怨引起凶杀。

最重要的是,明太爷虽然爱打抱不平,经常到乡政府去胡骂,抨击社会,大骂世风日下。但是,他不结私仇,他骂党委书记,骂村支书,骂所有在政府院子上班的人,听着固然让人不舒服,但大家也并没往心里去,因为骂所有人,等于谁也没骂。再说,没有哪个干部会傻到找他复仇,明太爷还没有重要到那一地步。所以,真要说凶杀,基本上也站不住脚。

又有明白人说,不管说是谁杀的,基本上都不可能。一是明太爷家的门是从里面锁着的,除非有人从后院翻墙进去,可是,警察已经反复检查过了,后院的墙上没有任何新翻动的痕迹;二是即使真是他杀,谁会在脖子上那个方位捅个口,一般不应该是在胸口或心脏上吗?

这时候,又有新的发现,明太爷的枕头下面有几片安定,床头他的大茶杯旁边也有一片,茶杯上还有安定粉末的残留。也就是说,那天晚上,他先是喝醉了酒,睡觉前,还吃了安定。法医说,醉酒本来就神志不清,安定如果发挥作用的话,可能会加重症状,陷入昏睡或迷离状态。这样,他到缸边喝水,当那个小豁口割到他时,他极有可能突然昏迷。这样,头和脖子的重量就完全压在那个豁口上,会加深脖子上的伤口,割破动脉。

这样一说,老六也有些不确定了。他想起当年主张母亲去郑州锯腿的后果、姊妹们对他的埋怨,也就不再坚持。兄弟姐妹几个一商量,说还是等灵兰大奶奶回来再说吧。

傍晚快六点钟时候,灵兰大奶奶回来了。她看见门口围那么多人,脸上的颜色就有点变了,进到屋里,看到明太爷的尸体,扑通一下,直接软了下去。

警察把她拉到一旁,问她前一天晚上到哪里去了。她说她住在教会里,明太爷一直吵她,要让她把藏着的酒拿出来,要是不拿,就要打她。她不想让他喝,也不想让他吵她,晚上就到教会住了,星期天一天都在忙。

警察相信了她的话。明太爷和灵兰大奶奶经常吵架,一吵架,灵兰大奶奶就离家出走,或住在教堂,或住在教会姊妹家,这所有人都知道。

灵兰大奶奶坚决反对把明太爷送到县城解剖。她说明太爷活着活得不舒坦,死得也不舒坦,至少,得落个全尸。再说,他两个孩子回来了,要是看见他们父亲成那样子了,怎么能受得了啊。

明太爷的案子就这样结了。明太爷折腾一辈子了,就让他安安生生下葬吧。

可是,并不是所有人都想通了。明太爷最小的弟弟老六就一直想不通。

他说:“你不知道,你明太爷最后几年有抑郁倾向,他嫌丢人,不想让别人知道,每次到穰县来,都是我带他去开点药,他也带吃不吃的。你都知道,他最后几年和原来不一样得很,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原先多活跃一个人,到最后,谁都不见,我打电话也经常不接。一说就说社会不好,看不惯歪风邪气,连看个新闻都把他气得要摔盘子摔碗。不知道他在想啥。你明太爷啥习惯你不知道?酒一喝美,倒头就睡。不管外面多大风多大浪,他啥都听不见。他后来为啥酗酒,也是因为睡不着。你说,你都喝醉了,倒头睡了就行,你吃啥安定?我都不敢想。”

我也不敢想。我不能认同老六的推测。我不愿相信,那样一个宁折不弯的人,多少人劝都拉不回来的一匹野马,怎么可能自己去做自残的事情?

在我的记忆里,明太爷还是那个和我父亲彻夜长坐、沉默不语的中年人:漫漫冬夜,他们坐在堂屋的角落,守着一个燃烧的大树根,身体缩着,手伸向火。他们在想什么,他们彼此的慰藉是什么,我一直都很好奇。我是多么希望那个时候我就是一个大人,能感受到他们沉默中的交流。

如今,两个人都去了。父亲不用穿过半条街去找明太爷了。有时父亲担心找不到人,早晨五点多就起来去敲门,让他躲无可躲。明太爷也不必再承受朋友离世的伤心。明太爷在看到父亲棺材时那一刹那的苍白,我永远不会忘记。那是突然意识到的分离和悲伤,是无所依靠,是两个相伴多年、已经成为彼此一部分的伙伴一下子被割裂开,那疼痛是直接且致命的。

但愿这两个好朋友,能在另一个空间找到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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