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阳阳

梁庄十年  作者:梁鸿

我们坐在五奶奶家的院子门口聊天。

秋风卷着白杨树和梧桐树的落叶,金黄金黄的颜色,一层一层卷过去,像铺地毯一样,越来越厚,越来越软。公路笔直,阳光穿过纷纷下落的金黄树叶,在高空中洒下一圈圈金光,和着这洁白的路面,高远的蓝天,梦幻一样美丽。就连不远处文哥家那个灰黑色的麦秸垛,那个使用数十年、接送四个孩子上学的破三轮车,也在这金色的笼罩下,变成了梦幻的一部分。

此刻,这落叶、这大地、这村后的河流,这温暖得让人喜悦的阳光,都如此真实。

我从来没意识到梁庄如此之美。尽管它的内部千疮百孔。

我突然有些羞愧,这羞愧其实已经暗藏心中已久了。这美丽的村庄(就此刻而言),我其实并没有在心里真正重视它。

我的父亲,在生命的最后几年,曾经几次提出要修老屋,都被我义正词严地拒绝了。我的理由是没人居住,一个潜台词是“过几年你将会去世,还有谁会住在这里”;还有一个理由就是太过虚荣,破了就破了,塌了就塌了,这是自然的行进,干吗非要再盖个房子。

父亲不再在我面前提这件事情。后来,大姐给我转述说,父亲还是挺伤心的,他是想着最后几年住回梁庄。他和我一起跑过那么多城市,也看过我写的文章,他有个想法——把梁庄老屋修缮一下,做个图书室,这样,全村人都可以来看书聊天,他日常负责打理这个图书室。

我不以为然。不是觉得父亲坚持不下去,而是,我对梁庄并不确信,虽然我爱它。我越爱它,越分析它,越觉得有些东西,尤其是在观念层面,像一个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化石,很难打开它。

办一个村庄图书馆。这当然是一件好事情。但是,我担心的是,过了几年,它将会变成一个笑话。并且,我确定它一定会的。

此刻,我深深羞愧。

我没有重视父亲最后的念想,没有重视他想终老在梁庄的愿望,没有重视他微弱却珍贵的提议。他没向我直接说他的进一步想法,而只是向大姐说,说明他也没有信心。他的没有信心不是因为梁庄,而是因为我。

只有一个傲慢无知的人才会这样忽略父亲的内心,只有一个傲慢无知的人才会在父亲提到把自己的房屋修成一个“图书室”时当没听见一样。

现在,老屋的屋顶、屋梁已完全坍塌,四面山墙只剩下两面,里面的旧家具、旧桌椅和一些腐朽的农具都裸露着,任凭越来越厚的灰尘覆在上面。只有那扇木门还挺立着,毫无意义地上着锁。

邻居把院子里所有的空地都开辟成菜地,青莹莹的萝卜,绿油油的油麦菜,贴地长的香菜、菠菜,都长得旺盛异常,一派生机。

门前两棵白杨树光洁笔直,随着偶然的微风,金黄的落叶翩然落下,像一阵阵叹息,那叹息非常遥远,好像来自宇宙的最深处。乡村的天空和大地,是如此宁静,它让你不由得体会自己的生命,感受自己的存在——微小的、但却与天地共在的存在。而那些植物,又是如此生机勃勃,毫无保留地显现自身的美。

那老屋值得再次拥有生命。不是因为虚荣,不是因为忏悔,而是,那叹息和生机实在是太迷人了。我想长久地体验它。

还有,眼前的五奶奶,她的笑容、她的声音,也实在太迷人了。我喜欢这个小老太太(当时,我并不知道十几天后她会摔倒,会躺倒在床上,就像我没想到父亲那么快就去世一样),能和她多待几天,也是非常美妙的事情。

我在心里琢磨着,也许我该为老屋做点什么事情,也许我该回家。

五奶奶突然站起来,往吴镇方向的公路上张望。路的尽头有一个小黑点,正在往这边移动。

“好像是阳阳。阳阳回来了。”

那黑点越来越大,是阳阳。我一眼认出了他。当年瘦小的阳阳变成了一个微胖、高壮的孩子,还稍微有点婴儿肥,戴一副黑色眼镜。他站在我们旁边,五奶奶指点着他和我们一一打招呼,当听说我就是“清姐”,曾到青岛那儿找过他时,他眼睛一亮,微微笑了笑,算朝我打了招呼。

他的脸部轮廓没有变,只是大了一轮,最重要的是,他的眼神没有变,早年的寂寞还存留在眼底。从外表看来,阳阳郁郁寡欢,走路缓慢,像有千钧万顶压着他的脚,还有,他的整个身体都似乎仍在承受某种重压。

他站在旁边,一只手很自然地扶着五奶奶,认真听我们说话,待我们的话语有空隙时,他说:“我得进屋去,拿文具,我还得再回去,只有一个小时的假。”

阳阳进到院子,把背上的包放下来,掏出里面的衣服,塞到洗衣机里,放上洗衣粉,自己拧开,进到屋子里。

阳阳在镇上一个老师家里寄宿。光亮叔担心他在家里住没人管他学习,就掏钱给他找了一个寄宿家庭,半年两千六百多元,管吃、管住、管辅导作业,一个星期休息半天。平时,只能请假出来。有时候,晶子做好吃的,会去把阳阳叫回来吃。可晶子并不太会做,五奶奶又太老,做不动,阳阳大部分时间就待在寄宿家庭那里。

“娃儿是个好娃儿,就是学习不好。老师说他还算挺努力,也不惹事,就是成绩一直上不去,你光亮叔急得不行。”五奶奶说。

约几分钟时间,阳阳从屋子里出来,站在我们旁边,说:“清姐、梅姐,我回去了啊,我作业还没写完。”

他像个小大人一样,一本正经,语调稳重,很场面。

“奶,我姐回来你给她说,给妈打个电话。我妈给我打电话,问了好几次,说我姐不给她打电话。”他边走边交代五奶奶。

五奶奶说:“好,好。你晶子姐好着哩。也没啥事,打啥电话。”

五奶奶应付着阳阳。

阳阳站住,看着五奶奶。

五奶奶说:“好,我说。你姐一回来我就和她说,我叫她打。”她回过头来笑着对我们说,“你看这小鳖娃多会管我,可向他妈,他妈说个话,像圣旨一样。”

我朝阳阳喊着:“阳阳,过几天我请你吃饭啊。”

阳阳回过头,很认真地说:“谢谢清姐。”

几天之后,一个周日的晚上,在吴镇一家饭店,我请梁庄的一群小孩子吃饭。

晶子,十九岁;阳阳,十四岁;梁安的两个孩子,一个八岁,一个十岁;丰定的女儿,十三岁;丰树的儿子,十五岁;韩文强的儿子,十四岁,和阳阳同在一个寄宿家庭;还有几个更小的孩子,是晶子带过来的,都是梁庄的孩子,还有我自己的侄儿和外甥女。一共十四个孩子。

孩子们吱吱喳喳,在楼顶的天台上奔来跑去。霞子说,丰定的儿子已经大学毕业,现在找了个工作,还不错,丰定的这个闺女聪明好学,学习非常好,将来肯定能考上好大学;丰树的女儿当年高考一般,只上个三本,霞子让她在学校时考个教师资格证,前段时间,这个孩子也被录取了,现在在吴镇高中教书,非常好,丰树的这个儿子学习一般。

霞子指着其中两个最漂亮的小女孩儿,说:“你看,这俩孩子好看吧?头发卷卷的,像个洋娃娃似的,这是国定的闺女,你信不信?”

我不信,太不相信了。国定和我同岁,一张大脸,眼睛像睁不开似的,又小又迷糊,我印象中他眼睛一直被眼屎糊着,长大了还是小眼,一点也不好看。

这两个孩子跑得满头大汗,一会儿下楼,一会儿上楼,水灵灵的眼睛看着人,可爱极了。

“看见这个,你就得相信,一辈更比一辈强。”霞子说。

晶子站在天台边上,一看有孩子奔过去,就把他们喝回去。那天台的栏杆太低,用砖垒的,非常薄的一层,感觉稍微用劲奔过去,就有踢倒的危险。

阳阳一开始在和大家一起玩,待看到姐姐站在天台边守护时,就也走过去,站在天台的另一边,看有小孩子过来,在天台边扎堆,就把他们提溜过去。

我和他并排站着,看着眼前的孩子们。

“阳阳,你感觉哪门学科最难?”

“都可难。”他用手抓抓头。

“那你在班里有好朋友没?”

“还行。”

“你想你爸妈不?”

“想有啥用,他们也回不来。”

“那你以后咋打算啊?”

“没啥打算,我得先好好学。”

“想不想青岛那个地方?”

“不想。”

“要好好学啊,你看你爸妈多辛苦,每天起早摸黑的,才挣一点钱。”

“我知道。”

每一个问题,他都停留那么一两秒钟,似乎是经过思考才回答,但好像每一个答案都没有什么信息量。他一直抓着自己头发,感觉挺艰难的样子。

我没有再问他。

吃饭的时候,他坐在我正对面。他左右两边是梁安的两个孩子。从头到尾,他都在照顾他们俩。他自己也吃,但是,吃得很快,总是嘴里鼓囊囊地塞着东西,他就去给两个孩子夹菜、盛汤。

我想起前一天晚上光亮叔给我的电话,他再三交代我和阳阳谈一谈,让他好好学习,让他知道电镀厂有毒,只有考上大学,才不会进这样的厂挣这样的卖命钱。

说实话,我不知道怎么打开阳阳的心扉。他也许什么都知道,也许,什么都不知道。我当然希望阳阳考上好大学,希望他走上更好的人生。可眼前的阳阳,仍然孤独,仍然沉默。只不过,他把这孤独和沉默化为对他人的关照。这令人心碎。可好像,也让人有所安慰。

我不知道光亮叔能不能想到这一点。温柔、懂事的阳阳,他在慢慢疗愈他内心的伤口,他慢慢走过童年时代那漫长、孤独的时光,走向一个温暖、阳光的所在。这是他最大的成长,也是他的幸运。

又几天之后的一个下午,在吴镇的大街上,我正匆匆赶路,突然听到路左边两声叫喊:“清姐,清姐。”

我一看,是阳阳。他和几个同学正往街里面走。

他站在阳光下,微笑着看我,高声喊着:“清姐,你是要回家吗?”那声音清亮、欢快。

我也高声回答:“是啊,阳阳,我回家去。你要好好学习啊。”

“好啊。”他回答着,和一群小伙伴往前走了。

我也继续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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