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1 十二月五日

连续“杀人鬼”青蛙男  作者:中山七里

这一天,李明顺换上工作服,又套上一件大衣后,抬头看了看天空。

上午八点,太阳已爬上高高的天空的时间,厚重的灰色云层却遮蔽了阳光。云层不仅很厚,还垂悬在极低的地方,仿佛伸出手就能够得到。进入十二月以来,还一次都没见过太阳。每天都是阴天,不同的只有灰色浓度强弱而已。这个季节,故乡的天空也是类似的光景,但高度全然不同。或许是因为这个,明顺每次抬头看着天空,都感到一种像是要被压扁的压迫感。

汽车报废工厂大门敞开着,没有上锁。报废汽车就是要被丢弃的东西。这个国家,没人会偷被丢弃的东西。不过,最近发生了些变化,不断有消息传出,附近的同行中,有些工厂被盗走了大量铁屑。尽管一时的热潮退了,但北京周边的建筑热潮仍在持续,对铁和铜的需求还未降低,这与铁屑被盗一事大概不无关系。

工厂区域内部,正如其名,废弃车辆堆积成山。换作建筑物来说的话,堆得大概有两层楼那么高。如山一样的废弃车辆的四周被围了起来,其中还混杂着些怎么看都像是新车的车辆。

机油和铁锈的气味直冲鼻腔,但明顺并不讨厌这气味。这些车在日本寿终正寝,结束作为车辆的一生后,会在这里变成铁块,然后被送往明顺的故乡。在那里按金属类别进行分类、再利用后,又会被送回日本,再次被制成车的零部件。这是两国之间携手合作的环保事业,这真是件无可挑剔的好事。

明顺戴上厚厚的手套,朝从三方施力挤压的汽车粉碎机走去。在比自己的视线稍高处的粉碎机里,有一台昨晚便被放置其中的旧车,只要三个方向同时挤压,车就会被压缩成只有原先四分之一大小的长方体块状物。

打开电源开关。眨眼之间,粉碎机醒了过来,响起低沉的启动声。三分钟后,控制面板上的指示灯全亮起了蓝色的光。

按下启动按钮,和往常一样刺耳的破碎之音轰然响起,与此同时,尖筒开始运转。粉碎声是车子临终的尖叫,铁骨折断、关节破裂、皮肤爆开的声音。

尖锐的、干枯的声音——

然而下一秒,一个陌生的声响传进了明顺的耳朵里——夹杂在往常干枯声响中的、湿答答的声音。既不是忘记卸下的座席的响声,也不属于驾驶台上塑料的声音,也不是橡胶管的响动,而是更为柔软的、含水量很高的东西——是那种东西被压烂的声音,间或还混杂着硬物断裂的声响,但绝对不是金属一类的重物,而是某种更轻的物体。

明顺察觉到异常,立刻停下机器。

机器像是叹了口气一般停止了运转。转眼间,四下陷入无声沉默。然而明顺十分敏锐的耳朵开始捕捉到别的声音。

啪嗒。

啪嗒。

水滴绽开的响动。明顺朝着传来声响的方向看去,发现声音来自粉碎机正下方。

红色飞沫,正沿着铁板,从上方徐徐垂下,面积越来越大,从尖筒的缝隙中漏出来。

风将异臭吹过来,不是铁或油的气味。对于在农村亲密接触过鸟兽的明顺来说,臭味的真相不难想象。

他慌忙将尖筒复归原位。打开的台子上,有个被挤压到一半的车子残破的躯壳。

打开后,异臭更是猛烈地涌出。红色液体从后备厢大量漏出。明顺从一旁的工具箱里取出撬棍,把撬棍塞进车子后备厢的缝隙,一口气压了下去。借着被压缩到极限的自身的张力,盖子瞬间弹开,爆发出巨大的声音。

明顺朝里面看去,一时间没反应过来里面的东西是什么。

被压缩到摇篮大小的后备厢中,四处布满红黑色布片。仔细观察,发现是衣服。简直像是被勒紧的无骨火腿一样,狭窄的厢体内,红黑色块状物被勒紧、肿胀到极致。

而后,明顺惊恐地失声大叫起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因为,那堆物体中,露出了肉块和头颅。

在搜查一课或重案组任职,看尸体本来就是工作内容的一部分,自然也有很多目睹各种尸体的机会。看不出形状、死相惨烈的尸体不胜枚举,只要习惯了也就不再大惊小怪,大概过个三年,就会自然地对大部分场景产生免疫力。

然而,他们在接到报案后赶到汽车报废工厂看到的这具尸体却并不一般。有三位刑警以及两位鉴定科人士,刚瞥见被塞在事故车辆后备厢里的尸体,就冲到外面按捺不住地呕吐了起来。

惨不忍睹这个词,在这幅光景面前也显得过于文雅。要说被挤压致死的,比如被压在房子底下的尸体,以及车祸现场车辆中被撞碎的尸体等并不鲜见,可这种像是某种试验的,被从各个方向均衡施力压缩过的尸体,大家还是头一次见。

渡濑看上去比以往更为不悦,手里捏着在尸体口袋中发现的纸条,不时地察看纸条内容。纸上内容令人不悦的程度,可与眼前的尸体一较高下。

“找到身份证件了。”

鉴证科的人拿过来的是已经弯折变得皱巴巴的驾照。不过也没法把驾照上的照片和尸体的脸进行比较确认。驾照被无言地递给古手川。

“现年七十二岁……Yubisyuku-Senkichi?”

“那个念Ibusuki[“指宿”的日文读音]。你没听说过鹿儿岛的指宿市吗?马上展开调查。”

“现住址是镰谷町……就在这附近啊。可是这个样子,就算联系上家属,也没法儿让他们辨认吧,顶多认认衣服。”

“哪儿能让他们看这场景。一定会被吓晕的。”

“尸体要怎么搬运?要把尸体从车里剥下来也挺费力的。”

听出来古手川语气中,下令现场进行剥离工作不太妙的言外之意后,渡濑冷淡地说道:

“连车带着更好吧。反正不管怎么来,都不会有好脸色的。”

他的回应如此心不在焉的理由很简单。比起调查的手续,渡濑正对尸体的模样感到愤怒。大多数办案人员都背过身不看,只有渡濑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被毁坏的尸体,仿佛要把画面印刻在自己视网膜上似的。

尸体状态的凄惨程度远甚于荒尾礼子,作为人类的尊严也丧失得更为严重。大多数时候,损坏尸体是为了隐藏身份,或者更有效地搬运尸体,又或者出于憎恶,总之有着某种可以理解的理由。然而这次的行为,已经完全不在理性能认知的范畴。比起悬吊更为物化的处理方式,就像留在现场的纸条内容所示,凶手似乎只是把尸体当成了玩具而已。

“据工作人员说,昨天晚上把一台车放到了粉碎机里。工厂大门是完全开放的,也就是说,凶手只需要把尸体趁夜色运过来,入侵工厂,放到后备厢就完了。要做的事少得惊人,效果却大得可怕。能想出这种点子的家伙,聪不聪明不知道,但绝对不是什么好人,在罪犯里也算最恶劣那一档。”

被恐惧笼罩的,不只是参与调查的人员。拉起警戒线的工厂外侧,报道阵营正从外部眺望现场,然而即便在远处也能清晰感受到他们态度的不寻常。往常的话,应该已经炸开锅地呼号、惊叹,但今天好奇之声销声匿迹,取而代之的是支配了整片空气的宁静。

战栗。

仿佛刑侦人员的恐惧传染开了似的,同样经历过无数凄惨现场的记者们也陷入了同样的战栗。或者说,正因为是常年和凶恶事件打交道的人群,所以才敏锐地感受到了这起案件和寻常的连环杀人以及猎奇杀人案件的不同。

古手川在其中发现了一张讨厌的脸。

《埼玉日报》社会部记者,尾上善二。尾上身高只到古手川肩膀,那矮小的身躯却无孔不入无处不在,四处跑动饶舌不停,并且溜得很快。他总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嘲讽脸,咄咄逼人,嗅觉敏锐,收割新闻比谁都快。在记者俱乐部内,尾上有个几乎是公开的外号,且名如其人:老鼠。

在众人都屏息凝神注视着现场的时候,只有这个男人,比平时更惹人厌地笑着。

尾上正对身旁的摄影师下着什么指示,摄影师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后,换了个地方,专注于取景框。当下谁都没想到,他此时抓拍到的照片,会在后来激起波澜。

最终,尸体连同报废车辆一起,被装上拖车运走了。不知道是不是流年不利,这次在法医教室等待着的又是光崎教授,渡濑为了说明现场情况,决定和尸体同行。于是,和死者家属进行确认的工作就留给了古手川。

搬运遗体不是什么好差事,但古手川也很讨厌给死者亲属报告的工作,感觉自己像是死神代言人一样。

根据驾照上的信息,他来到指宿家——一栋用移动纤维水泥板修建的二层木建筑。处在颇具年代感的团地[团地也叫公团,是日本政府修建的住宅小区租给国民的。有点像我们的公租房]中的指宿家大约也是同样年纪,看上去已经过了木造建筑的使用年限。

按响门铃。

“来——啦。”屋内随即传来活泼的声音,完全无视门外人阴郁的心情。古手川不禁心里求饶,毕竟此时越是轻快活泼,听到不好的消息时所受的冲击和悲伤就越会加倍。

现身玄关的是一位二十来岁的姑娘,短发,充满活力,一双灵动的大眼睛令人印象深刻。她有些怀疑地看着古手川,但见到对方出示警官手账后,马上露出了然的神情。

“啊,您这么快就来了呀,来得可真快,妈妈可是刚出发去找你们。”

“您母亲?”

“是呀,爷爷从昨天傍晚就没见到人。最近爷爷有点老年痴呆。平时总是我跟他在一起,但昨晚有讨论会,我回来得晚。他一个人就出门了,却没有按时回来。”

这是一位健谈的姑娘,说话时夹杂着身体语言和手势,古手川感觉自己仿佛在面对一只摇着尾巴的小狗。

“所以我妈就去报案了,因为这个您才来的吧?”

“看来刚好是错过了。”

古手川不忍心看她,决定直奔主题:“今天早上,在汽车报废工厂发现了一具遗体,遗体衣物口袋里装着指宿仙吉的驾照。”

女孩脸色瞬间变了。

女孩说自己叫梢,家里一共有四名成员:爷爷仙吉和爸爸妈妈,再加上自己。爸爸现在正在上班,目前就只有她自己在家。

起初,梢面色苍白,身体颤抖不止,但当说起父母的事情后,她似乎多少恢复了些平静。即便如此,她很显然还是在按捺自己的情绪,感觉全凭一口气在撑着,马上要撑不住了。

“那个……可以允许我确认一下是否真的是爷爷吗?”

“这件事,还是等你父母回来后大家商量一下再决定比较好,而且现在遗体正在大学的医院进行尸检。”

古手川刻意隐藏了尸体被发现时的惨状,即便尸检完,大概也还是没法进行辨认,如果和她说明状况,对方可能就会像渡濑所说,当场晕过去。

“是事故吗?”

“遗体被塞进了汽车后备厢,所以大概率不是事故。”

“怎么可能!爷爷怎么会……”

“你知道前些天发生在泷见町的事吗?就是一名女性被挂在公寓楼上的事。本次事件和那起事件有点相似,所以可能是同一个人所为。”

梢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惊诧神色。

“爷爷怎么会和那种事情有关?那么可怕的事件。”

古手川自己才想问这个问题呢。

“那起事件的被害人,名叫荒尾礼子的女性,和你爷爷认识吗?”

“不知道,我连她的名字都没听说过,不过……”

“不过?”

“爷爷在退休前一直担任中学的校长,所以那位受害人是他的学生也说不定。”

原来如此,既然是校长那肯定和很多人打过交道,和荒尾礼子,甚至凶手是熟人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

“你爷爷是位怎样的人呢?”

“退休以后,爷爷一直担任町内的自治会会长。”

那语气仿佛在说:光从这个称号你就能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物了吧。

“可是不管怎样,任何犯罪都有它的理由。对你来说爷爷可能是很厉害的人物,但应该也有人会为你爷爷的死感到高兴。关于这一点,你有没有什么线索?”

“那种事绝对不会发生在爷爷身上。”

“大家都这么说。不过这世界上啊,有些人就是会莫名憎恨高尚的人,也有人会为了一点点钱随意杀害别人。”

虽然觉得“人”这个字也可以换成“亲人”,但古手川想想,还是算了。

梢充满泪水的眼里满是愤怒,她说道:

“没有人恨爷爷讨厌爷爷!爷爷是严于律己宽以待人的人。很多学生哪怕毕业后也会来家里拜访他,所有人都很喜欢爷爷,而且没人会因为爷爷的死赚到什么。爷爷是和金钱没什么关系的人,退休金一半拿来还这个家的房贷,另一半捐给了养护设施,能称得上财产的,就只有这块土地和房子了。昨天他出门散步,钱包里应该也只有几张一千日元而已。”

的确如此。指宿仙吉的钱包里,只有三千五百二十日元和驾照,以及牙科医院的门诊单和图书馆的卡,储蓄卡一类的物品皆无。或许就像梢说的那样,是位和金钱没什么关系的老人吧。

不过,他的一生和人的关联密切。如果说指宿仙吉曾教过的人里有荒尾礼子或者相关的其他人,那么应该就能找出和凶手的直接关联,之前看荒尾礼子的毕业相册只注意同学了,应该也关注一下教师们。

慎重起见,古手川借走了沾着仙吉头发的梳子。刚走出仙吉家,便接到渡濑的电话。

“喂,是我。和仙吉的亲人确认过了吗?”

“我刚好和这家的妈妈错过了,她去附近派出所报案去了,只有女儿一个人在家。那个女孩说,指宿仙吉昨晚出门散步之后就一直没回来。”

“要来这边认人吗?”

“我让她跟她爸妈商量一下再决定,定下来应该会跟本部联系吧。”

“要带也只能带她爸爸来。这可不是能给女人小孩儿看的东西。真是,我这边可费了不少力气。不光是人,还得把车也拆了,专门喊了专业人士帮忙,结果还是费了不少工夫才把遗体从车身上剥下来。光崎老师从开始到最后一直对着我发牢骚,助手们嫌我碍手碍脚,我简直度日如年。”

古手川也同样如芒在背。对待尸体,即便有所怠慢尸体也不会说什么,可和活着的人打交道就不一样了。

“虽然是那副模样,但好在头部破损不算很严重,所以已经找到死因了。和之前那起案件完全一样,后脑被钝器殴打,之后被勒住颈部,这样一来倒是比活生生被挤压要好点儿啊。鉴定科的报告也出来了,现场发现的狗屁纸条笔迹,果然出自同一个人。你那边呢?指宿仙吉生平如何?”

“是个退休很久了的中学校长,他孙女拼死坚持没有任何人恨他。目前还没发现和荒尾礼子有什么关联,不过毕竟职业是校长,调查一下过去或许能找到二人的交集。”

“也是。那就交给你了,我也马上回本部。”

把带着毛发的梳子交到鉴定科,古手川马不停蹄地和县教育委员会取得了联系,开始调查指宿仙吉的任职履历,寻找他和荒尾礼子的交集。

结果毫无收获。

首先,荒尾礼子是因为工作才来到埼玉,此前一步也没走出过长野。其次,指宿校长的人事调动履历也一样。从二十四岁被聘用为教员,到四十二岁升职当上校长,指宿的工作地点都限定在埼玉县内。

由此可见,指宿仙吉和荒尾礼子之间并不存在师生关系。这意味着,剩下的可能性只有二人之间有共同的熟人——比如说荒尾礼子原先的老师——出于某种原因在长野和埼玉之间发生迁移,不过要查清楚这一点,需要的时间会很长。

古手川为以防万一,也查了桂木祯一的迁移记录。桂木祯一出生地是石川县金泽市,直到中学为止一直在当地生活,后来因为父亲工作的缘故,搬到东京都内居住。从都内大学毕业后,来到埼玉市内的企业工作——从这些记录来看,也不存在和指宿的关联。

最终能确认两位被害人的共同之处,只剩下都是饭能市民这一点,但这要算共同之处的话,范围未免太大了些。应该还有些别的,还没浮出表面的关联才对。

连环杀人案对普罗大众冲击极强,但对调查一方而言有些许利处,那就是只要找出受害人之间的共通点,早晚能锁定嫌疑人。而受害人每增加一个,调查每深入一层,这个好处也随之更扩大一分。

古手川对还未露面的凶手狠狠骂道:别觉得自己能高枕无忧。

回到饭能署,古手川察觉到整个本部都被异样的情绪笼罩着,气氛凝重沉郁到即便是对周围气氛毫不敏感的他也一下子就感觉到了。

“那个……发生了什么事吗?”

一位同事丢给他一份刚在读的报纸作为回答,是《埼玉日报》的晚报。

展开报纸的刹那,古手川失去了语言。

在头版巨大标题“饭能市发生第二起杀人事件”之下,占据了整整六栏篇幅的现场照大得堪比号外,让人挪不开眼。

那是一张毫无生气的照片,构图十分简单,仅仅是从正面拍下了那台粉碎机而已。原本站在一边的刑侦人员被切出画外,只留下粉碎机的大特写,是一张再简单不过的照片——如果能够去掉从粉碎机的缝隙中滴落出来的红褐色黏稠液体。

毫无疑问,这就是当时尾上指挥摄影师拍下的照片。

看着照片,古手川心头涌起怒火。被压烂的尸体的样子不自觉地在脑海中显现,即便是没在现场看过实物的人,反应大概也一样。这毫无生气的构图,反过来更凸显了事件的凄惨。照片下紧接着有文字报道,但这张照片的力度已远胜千言万语。即便换成尸体的照片,也没法比它更为确切地传递出现场的惨烈状况。在这个层面上,拍到这样的照片可以说是摄影师的人生高光时刻了。

另一方面来讲,也没有比这更让观者感到冲击和恐怖的照片了。饭能市八万五千位市民中,又有几个人能在今晚不做相关噩梦呢?根据后来公开的数字显示,这天的晚报创下了《埼玉日报》有史以来最高销售纪录。这也证实了街头巷尾那句传言的真实性:报纸靠不安不幸提升销量。

除此之外,当天的《埼玉日报》还给了大众另一个重要的东西。

那就是凶手的名字。

一旦有了名字,同时轮廓鲜明后,原本无形暧昧的不安就会转化成恐怖。因为有了鲜明的轮廓,人们在口耳相传中,恐怖就加速增大。两起案件中,犯人留下替代名片的纸条,已经通过报道为民众所知。那稚拙的言语和毫无理性痕迹的文字,比头脑缜密的罪犯精心写下的犯罪声明更强烈地刺激着读者。

那个记者——即便没有署名,古手川也能把文章出自谁之手猜个大概——在将徘徊在城市深夜的凶手,定位为被现代社会病症侵蚀的人的同时,给了这名病患这样的名字——

“青蛙男”。

“班长,不行了。”

古手川在筛查指宿仙吉背后的人际关系三天后,举了白旗。这三天里,他查看了三百二十名教职员的迁移记录,以及五百四十二人的转出记录,别说指宿仙吉和荒尾礼子的交集了,就连荒尾礼子昔日老师曾经在指宿校长手下工作过,或者荒尾礼子的同学曾经转学到埼玉的记录都没找到。

古手川看着轻轻“哼”了一声的渡濑,明白了眼前的男人一开始就没指望过能从学校关系上发现线索。

“所以在我埋头苦干沉溺在教育委员会期间,您那里有什么新的进展吗?”

虽说问题问得阴阳怪气,渡濑却丝毫没在意。

“我又查了他金钱方面的关系,但什么结果也没有,和他孙女说的一样,多年教师生涯只留下了那套住宅,原本应该成为老后积蓄的退休金,也不知道是一时脑热还是认真的,一半都捐了出去。自治会会长本身就是个头衔而已,指宿仙吉的收入只有年金。年过七十也没加入生命保险,倒也没有外债,凶手也有可能是盯上了他唯一的土地建筑财产,但那样的话,仙吉死后会获益的只有他儿子夫妇,现在他们根本没必要杀死他,反正他早晚要死,死了以后住宅自然会作为遗产到他们手里。所以,因为儿子夫妇没有金钱方面的动机,另一种可能性也随之降低。”

“另一种可能?”

“交换杀人。”渡濑毫不掩饰地答道。

“憎恨荒尾礼子的桂木祯一,和对指宿仙吉遗产虎视眈眈的儿子相互勾结,交换杀人目标。指宿儿子和荒尾礼子没有相交线,桂木祯一和指宿仙吉也没有交集。这样一来,就通过这种方法轻易地为对方制造了不在场证明。”

“班长,您居然想过这种事啊。”

“你是觉得太像推理小说了?我说,交换杀人这种伎俩早就被用到烂了,现实中也发生过无数次。所以交换杀人绝对不是什么天马行空的想象……不过也不对,可能性不大。”

听着他说的话,古手川既惊讶又佩服。在古手川的印象中,渡濑几乎没有休过假,即便如此,这个男人还是有着丰富的知识,并且活跃在各个场所。有人说在中山赛马场见过他,也有人在浅草的演艺场以及国立美术馆看到过他。他的阅读量也极大,从古代故事到最新的事,他涉猎极广,鸡毛蒜皮的小事都知道。这个男人每天到底睡几个小时啊?而且还读推理小说,明明工作中就常常和尸体及罪犯打交道,难道还不够?“话说回来,亲属那边确认得如何了?”

“当天晚上,他儿子、儿媳妇和孙女三人一起到大学医院来了。看到尸体的反应和预想的一样,儿媳妇看了一眼就昏了过去,儿子当场把下午饭全吐了出来,又给光崎老师添了不少麻烦。”

“那个孙女呢?”

“啊,她叫梢是吧?嗯,她倒是个很要强的女孩子。脸色苍白,但咬紧牙关忍了下来。她还直视着我的眼睛,低头拜托我一定要抓到凶手。被那样拜托,我们也没理由不加油啊。”

连勇猛的黑社会都不太敢正视渡濑的脸,看来这姑娘的确是个强悍的角色。

“不过,她还是太逞强了,这种性格的人要是执念太深,会和桂木一样,搞起外行侦探的把戏。不刺激到凶手还好说……我说古手川,你多盯着点儿那姑娘。”

“这回又成看孩子的了?”

“但是,去看守指宿家也要充分利用时间,既然在学校关系方面一无所获,那就再去做下信息筛查。”

“信息筛查?”

“我是说外部信息。指宿仙吉的事发生以后,县警本部和饭能署的电话就没停过。什么前一天在汽车报废工厂看到过可疑的外国人啦,住隔壁的邻居足不出户,形迹可疑啦……从莫名其妙到多少有点儿可信度的都有,昨天为止已经收到两千多件了。”

“两千……件?”

“嗯,才三天而已,可怕的数量。当然,其中也有被害妄想一类的东西,不过还是得一个个查查清楚。调查对象主要还是集中在刚刚和你说的足不出户的人、流浪汉,以及住过院的人身上。对当事人来说肯定是很困扰,但我们也不能无视收到的线索。毕竟过去也有过看似荒诞但却成真的例子,不过倒有一个很稀奇的现象。”

“又是什么事儿?”

“每次发生类似事件,一定会有人说‘犯人就是我’这种信息,目前却一条都没有。你可听仔细了,是两千多条里一条都没有。一般来说,这种被媒体集中报道的事件发生之后,少说会有十个二十个这种恶作剧电话,或者精神病人的自白电话,但这次完全没有。虽然那些电话最后被证明都是虚假信息,但毕竟这节骨眼上,一旦自报家门就能当上一周媒体的宠儿。你知道这说明了什么吗?”

“嗯?”

“还不明白吗?说明大家都怕了。平时一副隔岸观火、瞎凑热闹态势的人,以及不负责任的家伙们,对这次的事件都避之不及,不想扯上关系,迫切希望早点儿迎来解决那一天。对善良的市民而言,这么想理所当然,但那些对丑闻趋之若鹜的搅屎棍,突然变身善良市民的理由是什么呢?是坚信。他们坚信,或者说不得不相信,只要对事件采取保持安全距离的态度,自己就不会被波及。真是,都是《埼玉日报》干的好事,那张粉碎机的照片完全夺走了市民的平常心,之前也跟你说过吧,面对凶残的事件时,市民们的不谨慎是必要的。但就这一点儿余裕,也被那张照片一下子吹没了。”

对此古手川深感认同。

今天早上的电视新闻里,主播也很害怕地说:

青蛙男是谁?

青蛙男到底藏身何处?

以及,青蛙男下一个目标到底是谁?

走出饭能署,一个小个子男性正等在那里。光看体型不用看脸也知道是谁,是尾上善二。

“警官好,您辛苦了。”

“辛苦什么,你这个下流报纸记者。”

渡濑仿佛要用眼光杀人似的,恶狠狠地盯着对方,尾上则摆出一副柔弱的样子,说:“哎呀,我们《埼玉日报》可是以身为高级报纸的一员而自豪呢,没想到被您说成了下流报纸。”

“说下流报纸都太抬举你们了,那个头版是什么玩意儿,娱乐色情杂志上的照片都比那高级。”

“班长,您说的下流报纸和娱乐色情杂志是什么呀?”

“不用问,你没必要知道!”

“身为一个记者界的无名小卒,说来惭愧,我没见过实物呢。”

“没见过是吧,那我教教你,就是把你这种垃圾直接转化成了纸张一样的垃圾玩意儿,要想亲眼看看的话,去神田神保町的旧书店进修一下,或者照照镜子你就知道了。”

“您这可真够损的,看来那版照片给您气得够呛,不过那照片评价很好哦,都说是近年难得一见的纪实性佳作呢。”

“纪实性?真是让人笑掉大牙,想来那鬼主意应该是你出的,不过那只是个抄袭货罢了。你觉得没人知道?不就是整个儿抄了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画家路易斯·雷迈克斯发表的讽刺漫画《运送伤兵的列车》吗?黑色货车占据了整个画面,车门缝隙里流淌鲜血,不就是抄了那幅漫画的构图吗?”

“您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博学。不过被说成抄袭还真是伤人呢,好歹说成致敬,或者灵感来源嘛。再说,我们也只是作为社会公共武器,在向居住在本地的市民发出警告而已。”

“警告?我说,你们这群家伙干的好事,简直就是在观众席已经坐满的黑暗电影院里大喊着火了一样。社会公共武器是用来引起骚乱的吗?”

“可要真是着火了呢?”尾上轻飘飘地反驳道,“警官您是不小心吐露真言了啊。搜查本部也和我们一样,认为这件事情很棘手吧?信息虽然多,但没有真正有价值的线索,而瘆人的凶手又游走在市民心里,并投下阴影。市民们的不安与日俱增,警察们却毫无办法。您刚才举的电影院着火的例子可真是够妙的,封闭空间里的焦躁和恐怖,这不正是当下饭能市的状态吗?”

“但因此就一通瞎嚷嚷,可不是脑袋清楚的家伙该干的事。现在吵得最凶的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乐在其中的愉快犯,拘留这种垃圾,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哦?这会儿又要言论管制了吗?和警官您聊天可真是叫人忘记自己身处和平时代呀。”

“那就在想起之前赶紧滚吧。反正你不就是想要个搜查没进展的采访吗?这种内容不需要我的证明你也能自己捏造一堆吧。”

“虽然不太乐意,不过就按您说的来咯。”

留下这句话,尾上一蹦一跳轻快地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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