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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十二月九日连续“杀人鬼”青蛙男 作者:中山七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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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所料,绝大多数信息都只需问问当事人便水落石出。大部分人都有不在场证明,至于其中的“家里蹲”们,则有家人能证实他们没有出过房间。话说回来,就因为闭门不出才会被称作家里蹲,要是每次案发时都出门在外,那样的人也就算不上什么家里蹲了。 信息数量毕竟超过两千条,分摊到每个参与调查的人头上的量足足一百五十件。每天能调查清楚的,顶多也就八件,进展可以说是很缓慢了。 就在古手川忙着过滤这些信息时,渡濑叫住了他。 “排出个先后顺序来。先从能和警方数据库里有犯罪可能的名单重合的信息查起。” 的确,这样做准确性会高些。 “缩小范围的条件有两个。有性犯罪,或者杀人前科,并且现在处于释放、假释状态;然后就是居住在饭能市内的人。毕竟可以认为,两起案件已经显示凶手是很熟悉饭能市的人,能满足前面所说两个条件的案子共七个。每个参与调查的人负责一件,你负责这个。” 渡濑递过来的A4纸上,记载着调查对象的个人信息和前科信息,病例和保护司概要也被写了上去。 当真胜雄,十八岁。四年前对住处附近的幼女实施监禁,并施加暴力将其绞杀。然而起诉前鉴定表明,他患有肯纳综合征,因此未被起诉,而是直接送进了刑事医院接受治疗。三年后,负责他的医生判断,他已经没有再犯罪的可能性,于是家庭裁判所决定对他进行保护观察。 “肯纳综合征?” “自闭症的一种。自闭症也有很多种,有认知障碍,也就是智商低于七十,被称为肯纳综合征,此外还带点言语障碍,总之算是比较典型的自闭症吧。肯纳综合征又叫孤独症,好玩的是,肯纳综合征患者和正常人相比,患上统合失调症的概率极低。” “可是,案发当时他才十四岁吧。正常人的话,少说也要在少管所待上一段时间,三年就出院也太……御前崎教授不是说过,这种情况哪怕是有所恢复,也不可能完全治好,这不就跟朝社会上扔了颗定时炸弹一样吗?” “跟未成年人保护法也有关系。修订以前,十四周岁以上未满十六周岁的未成年人即便负有刑事责任,也不会被施加刑罚。但你知道有新的法案开始施行了吗?一个叫心神丧失者等医疗观察法的玩意儿。” 这件事近来饱受议论,古手川自然也有所耳闻。这条法律通过将因心神丧失等理由被免除刑罚的人,收容到专门机构进行治疗,达到防止他们再次作案,并促进其回归社会的目的。 “名义上是推动心神丧失者回归社会,实际上,却潜藏着把事情推向完全相反方向的可能。免予起诉或者被判无罪的精神病患者,被强制性收容到指定的医疗机构,被判定没有再犯罪的可能之后,就会放出来。就像你说的,这个判断是很难精准把握的。况且,被判定为可以回归社会的精神病患者重获自由以后,万一搞出大案子的话,做出判断的法官或者精神科医生绝对免不了受到社会批判。医疗机构的诸位,虽说也在以让他们三年后回归社会为目标努力,但另一方面,为了避免那种被批判的局面,又必须尽可能不让住院的人出去。当真胜雄的事,发生在新法律颁布之前,所以出院还比较容易。是不是听上去有点不可思议?为了保护心神丧失者而存在的法律,实际上却阻碍了他们回归社会的进程。” 古手川心里依然一团乱麻,继续看着手中的资料。 保护司,有动小百合,三十五岁—— “比起本人,要先去和保护司约一下,见一见。因为保护司和调查对象有密切接触,也最了解他们,比问本人还来得快,且准确。” “明白。” 记下保护司有动小百合的家庭地址后,古手川把资料还给了渡濑。 就在这时,眼神敏锐的渡濑一把抓住了古手川的右手手掌。 “这两道伤口怎么回事?” “啊……都是旧伤了。” “伤口只有一条的话,很快就会愈合,但有两条的话,即便止住了血,皮肤也几乎没法儿恢复。老早以前小混混常用的手法,为了在女人脸上留下一辈子也好不了的伤。难道说你小子和对象吵架了?” “哪儿有那么香艳的故事。” 古手川笑着搪塞。但不是香艳故事这一点是真的。 有动小百合的家位于饭能市佐合町,紧挨着指宿仙吉家所在的镰谷町。这一带集中了大量新兴住宅楼,建筑面积虽然比较小,只有大约一百五十平方米的样子,但每栋房子都很干净漂亮,各家各户的花园也都散发着明媚的气息。因为离市郊的大型超市很远,所以商店街也生机勃勃,放学回家路上的小学生们大声笑闹着走过,人流量很多。这些日子一直在半死不活的街区打转的古手川见此,只觉长舒了一口气,倍感轻松。 有动小百合简历中,她三十五岁的年纪深深吸引了古手川的注意。在古手川的认知里,保护司都是退了休的老人,三十五岁让他觉得太过年轻。 保护司多由老人担任这一点,并不只是古手川的偏见。实际上,保护司的平均年龄为六十三岁,说是老年人的世界也不为过。不过其实保护司并不存在年龄限制,只有人数上限规定,需要在当地有一定威望且时间充裕这几个条件而已。话说回来,能满足上述条件得到推荐的,也多半是昔日地方议员、宗教活动家,或者有过公务员经历的人物,于是保护司群体高龄者扎堆也就再自然不过。 随着法务省于2004年出台规定,决定不再委托七十六岁以上的人担任保护司,这一群体出现了大批卸任者,导致有动小百合这样比较年轻的人也成了保护司候选者。 不过也侧面说明,有动小百合这位女性尽管非常年轻,只有三十五岁,却已经是当地有声望的人物,那么她到底是有什么服众的本事呢? 来到有动家门口,古手川意味深长地盯着屋外的铭牌。 或许是因为太缺乏想象力,实在很难把保护司和钢琴教师的样子重叠起来。不过反正已经在事前告知过对方登门拜访的事,只要见到本人,疑惑大概也就迎刃而解了。 门铃响过三次后,一个明朗的女声传来:“来啦。”不一会儿就打开门出现在古手川眼前的是一位娇小的女性。 “您好,我是之前和您通过电话的埼玉县警古手川。” “啊,您好。我是有动小百合。” 言语间,有动挂着灿烂的笑容。偏圆的脸,眼睛鼻子都很立体,比起美女,更适合可爱这个词。 古手川面对她的笑容,陷入了短暂的恍惚,不禁在想——为什么眼前的女性能笑得如此幸福。回过神来,小百合正充满好奇地看着自己。 “那个……怎么了?” “啊,抱歉。我在想您看上去好年轻。电话里的声音听起来年纪要大些。啊……不好意思,突然打扰您。电话里也和您提过,想找您了解一下您负责的当真胜雄君的事……” “刚好。胜雄君现在在我家哦。” “嗯?” “还是直接和当事人面对面最好吧?来,请进。” “啊,不是,我们已经定好之后再同本人面谈。” “有句话说得好,今日事今日毕。胜雄君也有工作要做,能见就尽早见嘛。” 小百合拉起在玄关犹豫的古手川的手,有点强迫性质地把他拽进了屋里。房子干净整洁,很有条理,散发着令人安心的气息。虽然天花板不高,但阳光从四面落进来,给人开放的印象。墙壁上挂着的彩色粉笔画和陈设品也很和谐,而似有若无撩拨着人嗅觉的香气大概属于草本系。 “啊,得先和您说一下。我这人大大咧咧的,总也没法儿对比自己年轻的人使用敬语。要是我讲话方式太粗鲁了,还请多包涵呀。” “哪里的话,我上司可是位比您粗鲁成百上千倍的人物……说起来,您是位钢琴教师吧?” “是呀。很稀奇吧?钢琴教师做保护司。” “哪里哪里。您现在是工作时间吗?” “不是,正在治疗中哦。患者是胜雄君。” “治疗中?” “使用钢琴的治疗。你也知道他有自闭症的事吧,从医院出来也不代表完全治愈了,所以必须继续接受治疗。我被选为他的保护司的其中一个理由,也在于这个治疗方法。” 走廊的尽头,有一个房间。房门上的把手看上去和屋内氛围很不协调,十分坚固牢靠。 “这是教室。因为是完全隔音的门,所以门把手也挺糙的。” 小百合伸手将门把手向下压,开了门。光是这个小小的动作似乎也需要相当的力气,而伴随着厚重的声响打开的门,和兼具防火性能的金库门一样厚,更令人震惊的是,里面竟然还有一道门。 “两道门……” “因为钢琴声音很大嘛。要是不这么隔音,邻居们会投诉的。” 同样用力地,她打开了第二道门。 面对出现在视野里的房间,古手川失去了语言。完全无法从房子外观,以及室内装饰想象出里面竟然能有这么宽敞的空间。 这是一个大约有三十叠[日本计量房屋面积大小的单位,1叠约为1.62平方米]大小的房间。几乎呈正方形的屋内,地上铺着褐色木地板,墙壁上则贴着米色墙纸,屋子中央摆放着两台三角钢琴。很不寻常的是,屋里一扇窗户也看不到。不过无论怎么换着花样地努力,古手川依然无法想象出这座房子的整体构图,这个房间就是画不到这个房子里,非要把它放进去的话,一楼的居住空间以及二楼所有房间就会显得非常局促。 屋内既没有水晶灯也没有垂下的吊灯,天花板就显得更高了。屋内的照明器具,只有嵌入天花板的天花灯,和墙壁高处的射灯,匆匆扫一眼便能找出二十多个。这些灯光悉数聚集到了两台三角钢琴处,这幅光景毫不夸张地说,宛如一座小型剧场。钢琴附近还细致周到地摆放着十来把椅子,角落里甚至还有放在支架上的低音大提琴。上大学时,古手川曾和朋友组过乐队,所以对大提琴支架并不陌生。形状像是大型杂货店里常见的L形购物筐,功能则如其名,是为了方便搬运提琴,除了提琴,其他大型管弦乐器也能用。 其中一台钢琴前,坐着一名青年。 “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学生,当真胜雄君。当真君,这位是古手川先生,是我的新朋友。” “朋友……” 当真胜雄缓缓抬起头看了看古手川。稍显肥胖的体型,脸上也挂着些赘肉,从下方投来的充满不安的视线,古手川觉得应该是属于自闭症患者特有的那种,不过排除他有备而来先入为主的观念,这或许也不过是个有些胆怯的青年罢了。 古手川不经意间注意到,门的正上方挂着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 “那箱子是?” “啊,那是配电盘。” “配电盘不是放在更衣室之类更不显眼的地方比较好吗?” “这房子呀,冬夏两季一开空调就容易跳闸。因为这个房间用电量太大了,其实进行一下电压调整是最有用的,但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后来注意到也晚了。没办法,只能请人把配电盘挪到这儿来,这样一来,哪怕跳闸也能马上恢复。” 也就是说,这个房间被放在了整幢房子里优先度最高的位置,这是一间彻头彻尾的规格异常的屋子。 “古手川先生说想看看你练习的样子,可以吗?你不会拒绝的,对吧?” 小百合躬下身子,视线和胜雄齐平,怂恿他同意,胜雄面带慌乱地点了点头。看样子,小百合活泼又强硬的态度并不挑人。 小百合坐到当真对面的钢琴前,和当真胜雄交换过眼神后,将手指放上了键盘。她的手指和她纤弱的身体看上去很不相称,关节部分很粗,指头前段也有些外扩隆起,让古手川感觉十分奇怪,或许只是因为古手川有着弹钢琴的人都手指纤细的刻板印象。对古典音乐,尤其是钢琴曲毫无了解的古手川,也曾在音乐杂志还是什么地方看到过,关于用两台钢琴进行演奏的曲子的介绍。不知眼前的二人接下来要弹奏的,是不是其中的一首。 先敲响琴键的是小百合,强有力且充满节奏感的敲击,也许是房间构造的缘故,每一个音符都伴随着余韵回响,清晰地传入耳朵里。 然而,古手川心里立刻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一段声音明晰、旋律轻快的音乐,有些单调,像是一首面向初学者的练习曲,却又是他从没听过的曲子。 随后,胜雄试探性地慢慢融了进来,应该是想以和音,或者伴奏的形式靠近小百合的琴声,但实际弹出来的曲调却极不协调,甚至完全称不上是旋律。即便是作为即兴曲来听,也不成样子,而且也不属于自由爵士演奏那种强力敲击,柔软且没有明确方向的稳定感使之听上去简直像是杂音。 见此,小百合指尖的钢琴声音沉了下去。为了配合胜雄的琴声,小百合的旋律变了调,低沉轻缓。即便如此,小百合的节奏还是没有乱掉,依然保持着完整流畅。 不久之后,胜雄一方的琴声突然变得激烈高昂,像是在某个节点感情爆发了似的演奏,小百合的弹奏也毫不放松地追上他的音阶。两种琴声互相缠绕,却绝不会合为一体。同时,共同在五音阶之中奔走游离,时远时近地纠缠着的两个不协调音,几乎不能算是协奏曲,不过是两个技术水平相差甚远的钢琴弹奏者的即兴演出。演奏并非献给观众,而是二人通过音乐进行的无言对话。 胜雄的表情发生了变化,一开始颤颤巍巍的不安已不见踪影,他全身心投入到了敲击键盘和每一个音符中,面带潮红,宛如终点就在前方的马拉松跑者。 大概是在自己心中已经冲过了终点线,不久后,胜雄的力度忽然弱了下来,声音毫无预兆地停止了。以此为信号,小百合的手也离开了琴键。 古手川想要鼓掌,小百合摆了摆头制止了他。 “这不是演奏会而是治疗,所以不需要鼓掌。” 结束治疗的胜雄用力喘气,虽然并没有喜笑颜开,但双眸中闪烁着达成了某种意愿的人所特有的、十分满意的光芒。原来如此,这样一来便能理解为何称之为治疗了,胜雄碰触琴键之前和之后的样子,判若两人,并且是朝着好的方向的变化。 “今天就到这里吧。胜雄君,你下次休息是哪天呀?” “周、周二。” 这是古手川第一次听到胜雄的声音,因为过于激动而有些破音。 “这样呀。下周二是吧?那,下周二同一时间。” 胜雄起身离座,不太自然地点头致意后,走出了房间。原本身高就不高,再加上弯腰驼背的走姿,胜雄看上去更显矮小。 “胜雄君在做什么工作?” “在隔壁镰谷町一个叫泽井的很有名气的牙科医院,他在那里做些杂活儿。” “杂活儿……医疗事务性质的工作?” “怎么可能,是搬运一下器具,处理医疗废弃物一类的杂活儿。啊,不过,可不是因为他只能做这种杂活儿哦,虽然是自闭症患者,但胜雄君可有着相当了不起的才能,他的记忆力非常好。” “记忆力?” “他能记住一百个以上的人名,以及十位以上的数字,总之普通人记不住的东西他都能记下来,这好像是很多自闭症患者都会有的能力。” 这时,古手川注意到二人的声音带着回响,不是在两堵相对而立的墙壁之间产生的针对特定声音的所谓颤动回声,而是在开阔演奏厅里产生的那种拖着尾巴的回声。出于这个原因,声音听上去有些模糊,难以准确辨别出声源所在。 “有动小姐,这个房间……” “房间?啊,你是说回声吗?因为这个,这个。” 小百合敲了敲身后的墙壁。 “四面墙和天花板,还有地板,都做了隔音和调音处理哦,用的好像是RASK的材料。经过特别调试的板子,能制造出和小型音乐厅一样的回声效果哦。对钢琴来说,回声也是声音的一部分,可以通过调整长度制造出余韵。所以演奏场所很重要,并且根据不同场地,比如教堂、音乐厅、阁楼等,演奏方式也会有所不同,所以才有著名钢琴家在箱子里演奏的说法。来这儿练习的孩子们最终也是要去音乐厅演出的,所以必须还原演出场景,免得正式演奏的时候出岔子。” “刚才声音很大吧,而且还是两台一起,这样也不会漏音吗?” “嗯,不会。完全没问题,你也看到了吧,这个房间一扇窗户也没有,门又是双层的,墙壁和天花板还有地板,全都铺设了隔音材料,换气孔也是双重构造。施工的人们说,这里的隔音性能,达到了足足能降低五十六分贝的级别,即便有头大象在这里叫,外面也不会听到一点儿响声的。” “这可太厉害了。您丈夫能同意也真是够大度的啊。” “不存在这个问题。我老公呀,两年前就出轨离开这个家了。” “啊,抱、抱歉。” “没事儿。托他的福,因为这件事我才决定建这么个房间。不过话说回来,这里原先是个普通的西式房间,改装可真是花了不少钱,改装费差不多能建栋新房子了。” “一……一栋房子……” “三——千——万——!贷款还没还上,这要是生源不增加的话,日子可怎么过哟。” 话虽这样讲,小百合还是明朗地笑了笑。古手川也被她的情绪感染,笑了出来。 “说起来,刚才的演奏,啊不,治疗。我还是第一次见,莫非是有动小姐独有的治疗方法?” “怎么可能,我哪有那么厉害,这叫音乐疗法,是一位叫保罗·鲁道夫的音乐家推广的治疗方法。” 小百合之后的说明,使用了很多古手川闻所未闻的音乐术语,所以他并没能完全理解,简单说来是这样的: 有一个起源于瑞典的名为生物音乐学的研究领域。按照该学科的基本理念,对音乐的理解,其实就是将声音信息理解成某种符号性的组成,因此,要完成这个行为,就必须具备能分辨复杂声音的耳朵,以及能处理这种信息的大脑。 那么,可不可以将这一原理运用到自闭症治疗中去呢?从这个设想中诞生的,正是音乐疗法。该疗法目的在于,通过使用纯五度音阶的即兴演奏,为孩子们提供表达的道路,将他们想要传达的信息转化为音符,使得人们能同他们一起构筑一个共通的世界。音乐是非常依赖文化的,一种音乐总是诞生于某种特定状况下的某一类人之手。所以音乐疗法主要采用即兴音乐的形式。 “全音阶和三和音,也就是do、re、mi和do、me、so,是西洋音乐一大重要发明,非常适合用来对复杂的感情进行细腻的表达。当下的音乐有九成都出自它,与之相对地,五声音阶的表现内容就要简单得多,很有安全感。也正是因为形式简单,只能通过音乐技法展现感情的指向,就像刚才那样,需要治疗者一边配合患者的感情表现,一边着重引导他们的表现进行伴奏。即兴看上去很简单,实际上可是很难的。” 跷着二郎腿进行说明的小百合,看上去比起钢琴教师更多些女医生的气质。 “总之,就是那个吧。用音乐的力量打破心墙?” “是的是的!古手川先生您可真会表达,漂亮的解释。” “哪里哪里。不过真让人佩服,应该说立刻起效吗?没想到他的表情变化会那么快,我太意外了。前不久我才听某位了不起的医生斩钉截铁地讲过,精神病只会好转不会治愈,就更是觉得耳目一新了。” “会好转但不会治愈?那可真是够悲观的说法呀。这么说的话,我在做的治疗也不过是短期有效的对症下药而已吧。那位了不起的医生是谁呀?” “城北大学的御前崎教授。” “啊,御前崎老师!那我懂了,我跟你讲,古手川先生,那句话,可不是老师的真心话,不过是越有知识的人就越不会对事物下定论而已。你看,大家不都这样,越是某个行业的专家就越觉得山外有山,所以特别谦虚。那位老师应该算是这方面倾向尤其强烈的。” “您认识那位老师?” “嗯,他是胜雄君的恩师,准确讲是他原先的主治医师。” “主治医师?” “是的。他是胜雄君在医疗少管所时期矫正团队的领导,似乎也像他的半个父亲那样,而且也是我的恩师。我就坦白讲了,也没什么可遮掩的,我以前是个超级不良少女,被抓住后关到了府中少管所,想着自己背上了黑历史,正自暴自弃的时候,遇到了老师。简直是命运的相遇,老师一边给我做心理咨询,一边教我弹钢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当时的感动,就像是突然照进无边黑暗里的光?反正是那样的感情。从此以后,我就完全投入了钢琴里。每天都不停地敲击琴键,离开少管所后也一样,之后考进音乐学院,也参加比赛拿过奖,变得为人所知……虽然没能成为职业钢琴演奏家,但至少达到了像现在这样靠钢琴谋生的程度。这一切都是托御前崎老师的福,现在我也经常拜访老师找他谈心,他对我而言就像父亲一样。还有,给保护司组织推荐我的也是老师,指名我做胜雄君保护司的也是老师。某种意义上,我和胜雄君就像是姐弟一样。” 的确,要是有现场经验丰富的精神医学权威的推荐,保护司方面也没法强硬拒绝。这么说来,有动小百合能当上保护司,并不是凭借她自身的声望,而是因为御前崎教授的声望,古手川的一个疑问也就此尘埃落定。 不过他还有另一个疑问。 “想问一下,胜雄君和家人住在一起吗?” “没有。他的亲人在他的案件被报道之后就不知去向了,据说他在医院期间也没去见过他,他现在一个人住在泽井牙科的宿舍。” “有动小姐。你知道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饭能市的连环杀人案吗?” 古手川一切入正题,小百合随即脸色大变。 “等一下!难道你,你怀疑胜雄君是那个青蛙男?” 古手川听到小百合嘴里说出青蛙男这个词,心跳停了一拍。这个专有名词已经家喻户晓,甚至渗透进普通市井主妇的生活中去了。 眉头紧皱的小百合看上去像是只保护孩子的母猫,这让平时完全没有反省过自身失败的古手川,也不得不为自己的笨嘴笨舌感到后悔。要是渡濑,肯定能更巧妙地问出东西来吧。 “不,不是的,绝对没有下定论的意思。这不过是走走过场的询问。” “哪怕是走过场也太奇怪了。那两个被杀害的人和胜雄君哪里有什么关系吗?一个是二十多岁的女白领,另一个是七十二岁的老爷爷,和医院宿舍两点一线并且最不擅长和人打交道的他能有什么交集?” “不是,所以我没说他是嫌疑人……怎么说,不是嫌疑人,甚至都不是排查对象……是这样,案发之后,本部接到了两千多条线索信息,不管是看上去多离谱的内容,我们都需要一件件查清楚。” “这么说来,是有人跟你们讲凶手可能是胜雄君咯。” 面对无法作答的古手川,小百合打破僵局说道:“这……这大概也情有可原。我想那个通报的人应该也没什么恶意,况且戴有色眼镜看有前科的精神病患者的人,当然也是存在的。” 皱成V字的眉毛终于放了下来。 “通报的人肯定坚信自己在做善良市民理所应当要做的事吧。不过就因为这样,事情才更麻烦,没有比本人坚信出于善意的行为更难对付的了。全世界最难解决的矛盾,大概不是从恶意衍生出来的东西,而是善意和善意的背道而驰吧。你觉得呢?” 好像在哪里听过类似的话——古手川想起了这既视感的源头。 “我的上司也说过差不多的话。” “哦?想必那位上司一定是个心思缜密的人物了。” 比起心思缜密,狡猾这个词更贴切。 “这样您能理解配合了吗?” “虽然我并不乐意。” “有证据能证明,上个月二十七号和这个月四号的特定时间段,胜雄君在宿舍里吗?” “他呀,毕竟是那样的状况,下了班不会和人交流,只是待在自己家里而已。不过虽说是宿舍,好像也没有管理员证明他人在不在那里……” 这和预想的一样,就是独居的人很难找到证据来证明深夜时段不在场,不过古手川并没有很失望。因为尽管没能接近凶手,但他有幸见到了有动小百合这位女性。 向小百合道谢致意正要走出她家时,突然听到一个尖锐的声音大叫“住手”!古手川朝声音的方向望去,只见离房子数米远的地方,四个小男孩正在打架。 定睛一看,并不是打架,而是三个人围着一个孩子动手动脚,被围起来的少年双手抱头蜷缩着,一旁的三人则一边笑着一边不停动着腿。 看样子,是该可怕的警察登场了。 “喂!给我住手,小屁孩们。” 听到古手川中气十足的暴躁吼声,三人被吓得条件反射般缩起身子。见他们慢慢转头看过来,古手川挂上了一副更吓人的表情。 “不管是什么原因,一对多可算不上打架。” 古手川伸手拨开三人,打破包围,少年依然抱头蹲着。古手川担心他被伤到了重要部位,不安地把孩子拉起来,无视他微弱的抵抗,一把抓起衬衫一角,把他的衣服卷了上去。 少年因为羞耻,把头转到一边。 少年肋部及周边,有很大一片瘀伤,怎么看都不像是新的伤痕。这是很久以前就被反复施加暴力,至少持续数个月才能造成的痕迹,并且施暴者还专门选了完全可以被衣服遮挡的部分下手。 古手川听到自己内心自制力失控的声音。 “混蛋!”他大叫着,两只手臂圈住三人脖子,将他们勒着抬离了原地。 “是你们干的吗!竟然一群人包围反抗不了的人,是抢了钱还打人了吗?!说话!回答我!是不是你们这群混蛋干的!” 古手川逼近三个孩子的脸,在离他们鼻尖只有数厘米距离的地方,用仿佛要震碎他们耳膜的声音大声质问。三人面无血色,只是一味摇头。 “报上你们的名字,还有你们爹妈的名字。按照礼数,我先自报家门。我,埼玉县警古手川。当然,我会跟你们学校报告,也会喊你们家长来,不过可不光是学校,现如今的小混蛋都不怕学校了,所以我会给你们直接送到埼玉县警本部生活安全科。这孩子肚子就是物证,然后简易审判之后,就会把你们送进少管所。你们知道少管所吗?那儿呀,像你们这种脸蛋儿刚鼓起来的小少爷们,可是一个也没有。威胁、伤人、吸毒,还有杀人,年龄虽然未满二十,但干的事儿可都是纯粹的黑社会。怎么样,是不是很期待?” 三人脸全白了,痉挛发作般哭了起来。 “干吗在别人家门口吓唬小孩子呀!” 闻声猛然回头,只见小百合霸气十足地站在玄关口。古手川回过神来,松了手,被勒得悬空挂着的三人随即落到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顶着大花脸,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又搞砸了——古手川盯着自己的手,眼前掌心带着两道旧伤的手,陌生得像是别人的一样。 “可真不像个大人,对付小学生扯什么县警生活安全科、少管所,你也可真是敢讲,要是被家长告了看你怎么解释。” “吓唬到这个地步,他们肯定不敢跟任何人讲的,半吊子的威胁才会告诉家长。那群小屁孩,就回去抱着枕头颤抖着入睡去吧。喂,小鬼。还好吗?” 少年再次看向他,一张看上去很无助的、让人很想去保护的脸。虽然没哭,但少年嘴唇紧紧闭着,拼死忍耐着。大大的双眼带着长长的睫毛,这一点仿佛少女模样,但眼睛也跟嘴唇一样,用尽力气压抑着就要溢出的感情。 “每天都被他们欺负吗?” 少年没有回答。 “我来教你一个对付那些家伙们的方法吧。一拳,只需要一拳就够了。用上全身的力量,瞄准鼻子根儿,狠狠给他们一拳。这样一来,他们就再不敢靠近你了,欺凌别人的家伙都跟流浪狗一样,你越是跑他们越是来劲地追。要直面他们,虽然可能自己也多多少少会受点伤,但最终他们会夹着尾巴哭着逃走的。” “可是那样会流鼻血吧。” “那有什么!鼻血这东西,只不过是血管太弱,动不动就破了而已,看上去像是大出血,其实根本不算什么伤。不过本人会吓得失去血色担惊受怕。” “我说那边的暴力刑警先生,那孩子的手是用来弹钢琴的,可不是拿来打朋友鼻梁的,能不能请您别带坏我家小孩呀。” “我、我家小孩?” “没错。讲礼貌,跟初次见面的人要打招呼。” “我叫有动真人。” 真人低头鞠了一躬,随后连忙从小百合身边钻进了屋。 分明刚才目睹了儿子被欺凌,小百合却只是目送他的背影,并没有要追上去的意思。 “没关系吗?您儿子。” “什么?” “刚才那就是欺凌啊,肋部还受伤了,您都知道吗?” “知道呀。自从他三年级换班交到的好朋友离开后,他就成了被欺凌的对象。要是一般的家长,估计已经怒不可遏,跑去吼欺负人的孩子的家长或者班主任了吧。可他是地区保护司的儿子,要是发脾气就是在威胁对方。况且,可能被说是假借权威之类的话,那样一来,对方的报复大概率不会针对我,而是还到真人身上,而且……” “而且?” “刚才古手川先生您说的野狗这个比喻,非常正确。最后还是需要当事人自己站出来,不然欺凌永远不会停止。即便换了地方,还是会被不同的野狗盯上。” “就坐视不管吗?” “我会照顾他,但不会冲在前面。这听上去大概不像是母亲,而是作为保护司的发言?” “我,也不好说什么……” “你也听说过吧,善意之路通向地狱,要真是为他着想的话,顶多是给建议而不是出手相助。我认为这是保护司和母亲的共通认识。” “保护司和母亲是共通的吗?” “其实有好多地方都是一样,比如想让对方改改性格,担心对方工作,怕对方和朋友相处得不好之类的……虽然是陌生人,但也得当自己的孩子对待,不然也没法儿干这份工作。对方也需要将保护司当自己家人,只有这样才能齐心协力,成功回归社会。” 古手川听罢也感到认同。在监牢中,时间是停滞的状态。即便依然有四季流转,但被隔绝在了普通世间流动的时间之外。这样的人,即便获得假释,即便出院,也像是浦岛太郎一样,哪怕能够走入外部世界,也没有迎接浦岛太郎的家人。正因如此,需要有能替代他们家人的东西。 “只不过,从保护司的立场来说,有时候也是需要出手帮忙的,不过那不是真人,而是古手川先生你。” “嗯?” “刚才我听到了你和孩子们的对话,很显然,过度了。相当情绪化,远远超出了大人对小孩教训的范畴。如果我没有出声制止,你一定已经动手了吧。” 没法否认,古手川感觉自己像是捣蛋被现场抓住教育的小孩,十分难堪。要是渡濑看见这个二十多岁的健全大人,被比自己大十来岁的主妇当小孩子对待,也不知道会做何感想。 犯罪调查中,是绝对不能夹带个人感情的,即便是目睹了不好的事,也不能暴露自身情绪——这是他给自己定下的规矩,却也有不得不亲手打破的时候。那就是面对欺凌,尤其是自己就在现场的情况下,绝对按捺不住。 “看来你现在需要一支镇静剂。进来吧。我给你开点儿有效的药。” “不用了。我不需要什么镇静剂。” “刚才你也听到了。我的处方是五线谱,要开的药不是用来喝的,是靠听的。” 说完,小百合再次握住古手川的手腕,把他带进了屋里。 越是想要忘记的记忆,就越是不容易消散。 那是古手川才十岁时候的事。现在动不动就暴躁的古手川,当时也不过是个感受力丰富的普通少年。当时电视里正流行着时代进入平成后重拍的特制英雄影片,影片点燃了孩子们心中幼小的正义感,而且,他们会在脑海中和邪恶战斗,守护着世界的和平。 然而现实却完全不同。 那个孩子名叫顺一郎。怕生又温和的顺一郎,和古手川从一年级开始就同班,家住得也近,所以上课放学都一起走。 “和君是我的好朋友。”顺一郎无数次这样说过。 顺一郎升入三年级后,成了校园暴力的对象,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顺一郎被差使去买东西,书包文具被人藏起来,在女孩子们面前被脱下裤子,被抢走钱,被揍,被踢,被吐口水,甚至被威胁要求去偷他父母的钱,而古手川做了什么呢? 什么也没做。 无论暴力如何残忍,对受害人以外的孩子们而言,都不过是痛快的游戏。况且一旦对受害者抱有同情,自己也会成为被欺凌的对象,这是一个危险而又简单易懂的游戏。面对日复一日被轻蔑、被殴打的顺一郎,古手川只是保持着一定的、不远不近的距离。有时候,顺一郎的视线会朝向古手川,透露着求救的讯息,而古手川总是假装没发现,古手川不想被卷入欺凌战场,也不想就此断绝和顺一郎的关系。如今回头看,那是再明显不过的自欺欺人,完全是自己所憧憬的英雄的对立面,当时却一点儿不愿意去正视、承认。有时候,旁观者比加害者更为卑劣。不去面对自身的恶意和懒惰,甚至不能彻底沦为恶人,肮脏的胆小鬼——这便是少年古手川和也。 之后仍然同班的二人一起升入四年级。顺一郎遭受的暴力越来越严重,到了体育课换衣服时,可以瞥见被遮住的皮肤上布满伤痕,遭到胁迫去盗窃的父母财物金额也突破了数十万。 一直暗中观察的古手川清楚地知道一切。那一天,顺一郎被要求拿出二十万现金。对方威胁说,如果第二天拿不出来,就杀死他。面对这样的恐吓,即便是一直挂着微笑的顺一郎也再笑不出来,脸上失去了血色。 午休时,古手川碰巧刚好也在一旁。最终,一口饭都没吃趴在桌子上的顺一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站了起来。 他将一只手藏在口袋里。 古手川第一次看到他如此悲怆的模样,所以不禁脱口而出,身为好朋友古手川觉得自己需要这样讲: “小顺,还好吗?” 闻声,顺一郎有些惊讶地转过头看着他,他似乎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好朋友正站在那里。古手川接着说了下去,言语间满是自以为是的给好朋友珍贵忠告的傲慢: “忍一忍吧。还有两年就毕业了,只要不和那群家伙念同一所初中就好了。” 那时候的古手川,到底是摆出什么样的表情说出这种话的呢?顺一郎看着他的眼睛写满了难以置信。 事情很严重,无法再忍耐,已经被逼得走投无路了。然而,眼前这个自己认定的好朋友,却摆出这样的态度,置身事外袖手旁观。顺一郎一定是这样想的吧。 顺一郎突然拔出藏在口袋里的右手,一巴掌甩到了古手川脸上。 被扇巴掌——古手川下意识地举起右手遮挡,不过对方的手只是轻轻擦过了自己的皮肤。 “小顺?” 在古手川疑惑地发问的同时,手掌突然传来剧痛。不一会儿,一旁的女生尖叫起来,掌心刺痛的部分很快像烧起来了似的,张开手掌,只见两条笔直的划伤,正往外喷射大量的血。古手川赶忙用另一只手按住伤口止血,但毫无作用,血沿着指缝洒向地板。 眼前的顺一郎宛如一座雕像,静止不动。垂下的右手的三只手指中间,夹着两片刀片。 “太过分了。” 他的脸上毫无生气。那是一张被所有人背叛,并且失去了最后一缕希望后写满绝望的脸。 “和君,你是最过分的。” 这句话穿透了古手川的胸膛。 随后,顺一郎从古手川身边擦身而过,跑出了教室。 再然后的事,古手川也不太记得起来了。他失去意识,再醒过来已经身处保健室,正接受着应急治疗。 听到顺一郎从学校楼顶跳下的消息,是在回到教室之后的事。顺一郎从四楼纵身跃下,落到沥青地面,头盖骨骨折、内脏破裂,没等被送往医院就死去了。 顺一郎手里的刀片是为谁准备的,最终也不得而知。因为看上去是冲动自杀,没有留下遗书一类的物品。 其实不是,遗书是有的,被深深刻在了自己掌心。 古手川请了三天假,一直窝在床上不住地颤抖,内心烦闷。人们看到他害怕和哭号的样子,都以为是出自失去了亲友的痛苦,并对此十分同情,但事实并非如此。那一天,凶器到底是为谁准备的,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顺一郎生前最后的感情对准了自己这一事实。古手川没有悼念缅怀亡友的意思,有的只是要吞噬掉他的负罪感和恐惧。出血被止住了,但两道平行的伤痕无法被填平,每一次看到那伤,顺一郎最后的模样都会涌上回忆。没有比这更有效的、对不忠诚的朋友进行复仇的手段了。 时间过去两个月后,班级终于恢复了平静,只有古手川不同。负罪感日渐强烈,内心和电视荧幕里的英雄重叠的正义感不断审判着他。伪善者、背叛者、胆小鬼——这些蔑称悉数成了自己的称号。 古手川苦苦追寻着,能将盘踞在自己内心的脓去除的方法,竭尽全力想出来的办法,便是借复仇之名,把当时参与欺凌的学生一个个喊到学校角落,对他们施加制裁。中间也遇到过报复袭击自己的,但这一行为的核心不是结果,而是行为本身。比起被殴打,想起顺一郎的恐怖更胜一筹。然而尽管给了那十二个男同学颜色看,古手川的心情却并没有好转,顺一郎的面容和声音也丝毫没有从他的记忆中褪去。 意外的是,对十二个欺凌施暴者的复仇,却带来了意料之外的结果。在旁人眼里,古手川的苦恼并不存在,但他毫不畏惧地挑战所有人的行动,俨然是为逝去的亲友复仇的侠义之举。不久之后,古手川的拳头也开始朝向别的班级参与欺凌的人。无关大义名分,一切只是出于如果不给自己找个敌人,那么自己就可能会受到伤害的恐惧和不安而已,但不知不觉间,他有了一个绰号: 专治不良的和也—— 面对这个对当事人而言,仿佛是将背叛和忠诚、伪善和正义颠倒过来的绰号,古手川内心很是疑惑,但名字有着约束人的力量。他挑战的对手也不断延伸,扩大到了周围人看不惯的学生身上。由于原本会选择弱者进行欺凌的人大多数都挺能打,所以古手川“专治不良”的名声甚至传到了附近学校。 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高中,古手川也有些理所当然地将戴上制服帽子当作了自己的梦想,不过这个目标更多是出于自然而然的进程。 虽然小百合说要给他开镇静剂,但古手川一开始就没有当真。尽管刚才见识了音乐疗法的效果,可自己本身又没生病,所以古手川对于音乐能治愈自己持怀疑态度。他心想,光靠听听音乐就能得到缓解的话,那就不叫痛苦,只是单纯的疲劳罢了。 坐在钢琴前面的小百合,不仅是演奏者,同时也是治疗师。想到听众只有自己和坐在自己身边的真人二人,古手川不由得感到些许紧张。 “有什么想听的吗?” “啊……没有。我不太了解这类音乐。” “那正好。没有免疫和耐药性,效果就更值得期待了。” “是要再弹一次先前的即兴曲吗?” “你看上去不像是自闭症,所以应该选择现成的曲子更合适。嗯,似乎也不是缺乏感情,比起充满野性的斯特拉文斯基,还是贝多芬和瓦格纳这样细腻浓密的旋律更合适。那就选《第八钢琴奏鸣曲》吧。” 在小百合进行一次深呼吸后,房间里突然响起震撼力极强的声音。在如此近的距离聆听三角钢琴声,于古手川而言还是第一次,被仅仅一个音符震撼的体验,也是第一次。 强音和弱音相互交错,每一个音符之间,都存在着间隙,但长长的余韵,又顷刻将其填满,音符始终重叠、相连,孤独的情感涌上心头。正在这时,旋律突然开始流动,仿佛在追逐着什么,又或者是怀抱着热情的短调毫无目的地一路狂奔着快速流淌。惊愕与哀惜、热情与冷静、怜悯与嫌恶,以及爱情与憎恶——伴随着痛楚的强烈的感情涌动着,震撼着灵魂。 古手川听着音乐,脑海中不断浮现出最后一次见到的顺一郎的脸,以及自己鲜血淋漓的手。恐惧吞噬了悲伤,欺骗驱逐了真相。然而,不久之后,脆弱的心被坚毅的声响推入无边的黑暗,随着最后一个音符拖着尾巴远去,古手川无声地躺下了。 正在他因为冲击而失神落魄的时候,第二乐章开始了。这段旋律在哪里听过,伴随着熟悉且动人的旋律,古手川的心情慢慢融化开去。不曾有哪怕一秒中断、连绵不绝的歌声般的音乐,让古手川绷紧的神经得到舒缓。如此缓慢温柔的声音,却有着不逊于最初的音符的强韧之感,它紧紧抓住了古手川的心脏,久久不放。然而这绝不是令人不快的拘束,而是像母亲的拥抱一样温柔的训诫。无须祈求原谅,也能将自己的过错悉数包容的慈悲,能把愤怒和自我厌弃的情绪镇静下来的治愈之力—— 第三乐章又是新的风格,开启了轻快的舞步回旋曲。音符跳着舞步,泼洒着欢乐,冲下陡峭的急坡,又在平缓的坡道起舞,令人眼花缭乱的变调不停重复。 随后,舞者的手在中途突然停下,曲子戛然而止。 最后的余韵拖着长长的尾巴消逝在空气中,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古手川依然没能动弹。先前沉重的心情全部不见了,他感到一种像是全身力气都被抽走似的但又令人愉快的疲惫。 这次之后,他再也不会怀疑音乐是否具有治愈的力量了。 “刚才的……能再告诉我一遍曲名吗?” “贝多芬的《C小调第八钢琴奏鸣曲》,《悲怆》。” “这曲子听起来可一点儿不悲怆呀。” “因为作曲者本人其实是用法语Grande sonate Pathétique,也就是悲怆的大奏鸣曲来命名的。法语的Pathétique,其实是引起强烈情感之物的意思,和日语悲怆这个词的语感确实不太一致。” 看向墙上的时钟,古手川吓了一跳。演奏开始到现在,已经过了二十分钟。沉浸在曲子里面,感觉时间过得很慢,事实上却已经过了这么久,这让他感到十分意外。他不禁想道:这是音乐的魔法。演奏它的小百合,不仅既是演奏者也是治疗师,同时还是魔法师。古手川有点不好意思,转头对真人说:“你的母亲,可真厉害!” 本想让真人吓一跳,真人却无比平静地回答他:“嗯。不过,我每天都听嘛,所以……” 真人一边说着,一边挂上一副毫不在意的表情晃动着双腿。 “那么你感觉如何?” “我以前太小看古典音乐了。” “哦?那你之前认为古典音乐是什么样的?” “就车子广告背景音乐那种……不好意思,我太无知了,这次真是让我大开眼界了,我要赶快去买刚才这曲子的CD。” “让你满意了吗?” “你是问演奏吗?还是说作为药物的效果?” “我说过是要给你开药方的吧,病人先生?” “那个的话,感觉我还需要持续来院观察才行。” “哦?是说没起效的意思?” “怎么会?实在太有效了。不过我好像又得了别的病。” “可真是麻烦啊。” 说完,小百合调皮地笑了笑。 所谓沉迷,就是这个意思吧。 离开有动家后,古手川立刻冲进了市内大型CD商店,奔向平时总会快步略过的古典音乐专区,目标自然是贝多芬。不过他看了看架子,瞬间陷入了疑惑,标签都是按作曲家的名字阿拉伯字母进行分类的,那么那位大作曲家的名字,是B开头的,还是V开头的呢?话说回来,他全名叫什么来着?古手川脑子里只剩下中学音乐教室墙上装饰着的大蓬蓬头这一个印象,不过是压根儿没必要记住拼写和全名的历史上的伟人而已。 虽然商品不会长出腿溜走,但古手川赶紧叫来了店员,负责古典音乐专区的店员,是戴着当下难得一见的大边框眼镜的年轻女性。 “我想找贝多芬的《悲怆》。” 闻言,看样子肯定是来打工的学生的女孩依然挂着营业微笑,面不改色地指了指古手川眼前的一块区域。古手川再次陷入疑惑,女孩所指的,不是其中的一张,而是一片区域,那里全是收录了《悲怆》的CD。 仔细想想也是这个理,这首曲子已经问世两百年,被无数的人演奏过,会有这么多收录CD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可对于选择摇滚和流行音乐时,每首曲子都会选择特定艺术家的古手川而言,这是非常新鲜的事。 于是他决定先选出五张《悲怆》CD进行试听。出乎他意料的是,每个版本给人的印象都不一样。其中和有动小百合的演奏最为相似的,是名为弗拉基米尔·达维多维奇·阿什肯纳齐的钢琴家的版本。二人的共同之处,在于强有力且快速的指法,而让他下定决心的是封面的照片——和小小的身体不协调的巨大的手,这让他想起小百合的样子。 古手川拿着收录了《悲怆》的《贝多芬三大钢琴奏鸣曲》来到收银台,发现竟然只要一千五百日元,颇为惊讶。这比没什么艺术价值的偶像歌手的专辑还要便宜很多,古手川一面觉得自己赚了,一面又有些愤慨于自己视若珍宝的物品竟然如此廉价,他再次感到困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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