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费时间,玩耍一生

了不起  作者:冯唐

我艾丹老哥是一个很独特的人,他的《宋金茶盏》是一本很独特的书。

我选的书分三大类:第一类是生活美学,美有救赎的功能。第二类历史管理,说的是善——人尽其才,物尽其用,是善;不犯傻,不动刀动枪,是善;好好总结历史的经验教训,未来能避免重蹈覆辙,也是善。第三类是文学艺术,文学讲的是真,我们要面对自己,面对我们自己的人性,面对自己的黑暗和光明,面对自己的渣贱,面对我们的文过饰非和不坦诚,面对我们的消极和脆弱,面对我们的变态和冲动等,正是这些优缺点在一起,形成了人性。

这三大类就构成了美、善、真。人类如果没有真、善、美支撑,很难一代一代地四季轮回,可能一季就没了。

美是一个相对主观的概念,但是相对主观不意味着没有共识,共识在很多时候相对客观。比如很多人会认为宋代审美胜过明代,雍正审美强过乾隆,这几乎是个共识。

我们从茶盏这一项来揭示宋代之美,理解一个似乎虚无缥缈但实际上有某种共识的东西——美,理解中国文化审美的终极——宋代审美。

难得的是能玩一辈子

作者艾丹代表了一种生活态度——玩。我写过一篇文章《难得的是当一辈子流氓》,小时候谁都有过当“流氓”的心,拿板砖去拍个什么东西,离家出走,笑傲江湖。偶尔“流氓”,年轻的时候当一阵“流氓”,没什么了不起。难得的是当一辈子“流氓”,难得的是能玩一辈子,玩得酸甜苦辣乐在其中,这样的人非常少,艾丹就是玩得最精彩的一个。

我带着某些演绎成分讲讲艾丹这个人。艾家出了几个名人。诗人艾青,写《大堰河,我的保姆》、“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的那个。艾端午,中国著名的玄学大师。艾轩,画大油画的。然后是艾丹。艾丹是这几个里最小的一个。艾丹在贪玩好色的表面,隐隐地一直有一抹淡淡的忧伤和不安,甚至一抹淡淡的不自信。

我总跟艾丹说,这股不自信要除掉,好文字很冷静,不见得在现世能热闹。

每次艾丹请客,他都早到。他说:“我每天最大的事儿就是晚上跟大家喝这顿酒,我就提前点来,看看场子里有什么需要照应的,把菜点了,把酒点了,大家来就可以喝起来。”

我说:“您没觉得浪费时间吗?”

艾丹说:“时间都是用来浪费的,有些浪费,效率很高,有些浪费,效率不高。我觉得我踏踏实实地坐在酒桌旁,看着夕阳,等着朋友们慢慢到来,喝着一杯凉啤酒,这是效率非常高、非常值得的浪费时间的一种方式。”

艾丹一辈子似乎只做过一份工作,就是他爸爸的秘书。他一直在玩,一直玩得挺潇洒。他生在新疆,回到北京,去过纽约,在纽约还演过歌剧,饰演《图兰朵》里边的屠夫。他在纽约街头卖过报纸,也待过伯克利,在伯克利学过英文;又回到北京,在草场地、东单、东城这一带混。高中毕业,他自己主动选择不高考,不上大学。他有过正经的报社工作,辞掉了,去远方流浪。他非常能喝,三里屯十八条喝酒厉害的好汉,艾丹排第一。

艾丹是个极其聪明的人,聪明到接近智慧。很多事他都能想明白,世事洞明,人情练达,但是又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守着自己的风骨,不用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去挣些钱和名。就是这样,自己爽自己的,自己按照自己的智慧过日子。

《宋金茶盏》就是一本小而美的书。

这本书里选的东西不见得是所谓最贵最“好”的大名品,但一定是经典的、开门的、对的东西。

茶事和茶人

茶事,茶人和茶物彼此纠缠,彼此发生关系,产生的那些事情。

艾丹提到茶圣陆羽。唐代皎然和尚与茶圣陆羽饮茶之后,皎然写了一首诗:九日山僧院,东篱菊也黄。俗人多泛酒,谁解助茶香。就是说秋天了,菊花黄了,多数人只懂得喝酒,谁明白喝茶其实也不错。皎然、陆羽、颜真卿是好朋友,常在一起喝茶赋诗。颜真卿出任湖州刺史之后,怀念这一君子之交,在湖州建了“三癸亭”。

唐之后是五代,虽然一片乱象,但是饮茶之风逆乱象而涨,大家喝酒反而喝得没那么多了。五代的瓷器,特别是茶器,烧得挺漂亮的,包括南方的越窑、北方的邢窑,这时候的制瓷工艺直接影响了北宋。

宋人追求安逸,崇尚雅趣,讲究吃喝。茶事有了升级版,第一次有了皇家茶园,命名为“北苑”。

北苑在现在的福建建瓯,离武夷山不远,帮皇家养茶、收茶,包括采茶、蒸茶、研茶、焙茶……工序越来越精细,讲究越来越多。比如要选清明时节的嫩叶,要让女生而不是男生,用洗净之后的指甲来摘取,以免受到体温的影响。

我想人类因为承平已久,已经把享受、爱好推到了一个极端。指尖收的茶,跟用舌尖收的茶、指腹捻的茶,多少人能喝出区别?喝出这种区别,又能给人多大的享受?人真是让他过好日子,就容易出精神病。

宋仁宗的时候有一个茶人叫蔡襄,蔡襄就是宋代书法四大家“苏、黄、米、蔡”中的“蔡”。还有一种说法说这个“蔡”指蔡京。蔡襄撰写《茶录》一文,曾长期在北苑为皇家看茶。

蔡襄之后的伟大茶人就是苏东坡。苏东坡的茶偏市井,偏日常,反而让他的文字跟我们有了更多的关系。

苏东坡这首《水调歌头》,“已过几番雨,前夜一声雷。旗枪争战建溪,春色占先魁”,“旗枪”指茶叶。

“采取枝头雀舌,带露和烟捣碎,结就紫云堆”,就是说取枝头的像雀舌一样的嫩芽嫩叶,和着露水,和早上的烟尘给它弄碎,弄成一堆。

“轻动黄金碾,飞起绿尘埃。老龙团,真凤髓,点将来”,用碾子,不要带那么多尘土,只是让茶叶末起来就好,弄成老龙团,弄成真凤髓,将来我们可以点茶。

“兔毫盏里,霎时滋味舌头回”,用兔毫盏把茶点起来,不是烧火,是点茶,不是点火,是点茶。在一瞬间,舌头尖都要回转。

“唤醒青州从事,战退睡魔百万,梦不到阳台。两腋清风起,我欲上蓬莱”,说的就是想起贬谪青州时浑浑噩噩的时日。

茶事里涉及的最后一个茶人是陆游,这就已经到了南宋。陆游曾任福建常平茶盐公事,“常平”,维护物价平稳。柴米油盐酱醋茶,茶、盐都是日常的公用之物。陆游有首关于茶的诗,古龙在他的武侠小说里也多次引用,很有意境的一首诗:“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我纸剩得不多了,拿点纸头,拿点纸边,写点字,写点草书。天不下雨了,晴了,阳光下来,做碗茶喝,大家分一分也是好的。江南雨后喝杯茶,一生似乎挺圆满。

从茶盏到集盏的“不归路”

沿着艾丹的思路,从茶事、茶人、茶具过渡到茶具里最重要的东西——茶盏。

艾丹对茶盏的定义是口径10~15厘米的盏。口径10厘米以下的可能是喝酒的,口径15厘米以上的可能是吃饭的,口径10~15厘米的是喝茶的。

茶盏制艺的高峰当数建窑茶盏——建盏。最被宋代皇帝贵族推崇的是兔毫盏,之后被日本形成了另外一套体系——兔毫之上有油滴,油滴之上有曜变。被日本认可的曜变只有三只,中国没有一只完整的。静嘉堂一只,藤田美术馆一只,龙光寺一只。在中国,有半个曜变,是由二十多个残片组成的。有这半个曜变的老哥,也是我好朋友。

日本对这么小众的品类认真地建立了体系,坚持了500年。

艾丹从茶事讲到茶盏,最后到集盏,就是他如何走上收藏茶盏这条不归路的。

艾丹是怎么喜欢上古物的?我想他是家传,艾青就喜欢收集老东西,各式各样的,不怕杂、不怕差、不怕残。

艾丹说,其实就是想看看审美。通过这些器物,你知道古人把什么东西当成美,它的趣味在哪儿。从这个角度,我们神交古人。

艾丹在第三篇《集盏》导言的最后是这么说的:

人们说宋瓷的品级很高,这与宋人的生活方式有关。南宋文人吴自牧在《梦粱录》一书中描写宋人有“烧香、点茶、挂画、插花四般闲事”,市井的茶肆里,用瓷盏漆托,陈列奇松异桧,楼上又是曲艺、清唱之所。盛会时,有排办局、茶酒司、香药局等专业人士铺排布置。

我所仰慕的几位宋代文人,比如苏东坡、陆游、范仲淹均好饮茶赞茶,收集那个时代茶盏子会有一种亲切感。

收藏不仅仅是拥有古物,还收到了一份情感和寄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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