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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天记录  作者:萨莉·鲁尼

晚餐我们吃了鸭子配烤小土豆和沙拉。肉甜得像苹果汁,从骨头上一剥即落,一缕缕黄油味的深色肉丝。我努力放慢速度以示礼貌,但我很饿又很累。餐厅很大,铺木地板,一扇窗户面向街道,外面雨意绵绵。瓦莱丽说话是那种有钱英国人式的口音,太有钱了,以至于都不好笑了。她和德里克谈论出版业,我们其余的人都很沉默。瓦莱丽认为很多出版界的人都是冒牌货和雇佣文人,但她似乎觉得这很有趣,而不是因此难过。中途她拿方巾一角抹去了红酒杯上的一块污迹,我们都看着梅丽莎的脸,它皱缩了一下,然后像弹簧一样塌了下去。

尽管梅丽莎在用餐前用心介绍了我们所有人,瓦莱丽还是在吃甜点时询问博比是谁。博比报上姓名,瓦莱丽说:哦,如我所料。不过我得很抱歉地说,这种长相是经不起老的。我之所以能这么告诉你是因为我现在已经是个老女人了。

幸亏博比有的不仅仅是美貌,伊夫林说。

好吧,早点结婚,这是我的建议,瓦莱丽说。男人是很善变的。

了解,博比说。不过实际上我是同性恋。

梅丽莎脸红了,盯着她的杯子。我无声地抿紧嘴唇。瓦莱丽抬起一边眉毛,拿她的叉子指在我和博比之间。

我懂了,瓦莱丽说。你们两个是……?

哦不是,博比说。以前是,现在不是。

哦,我就说嘛。瓦莱丽说。

博比和我对视了一眼,然后转过头去,免得大笑或者尖叫出来。

弗朗西丝是个作家,伊夫林说。

呃,差不多算是吧,我说。

别说差不多,梅丽莎说。她是个诗人。

她写得好吗?瓦莱丽说。

在此期间她没有抬头看我。

她写得很好。梅丽莎说。

哦好吧,瓦莱丽说。我一直认为写诗没什么前途。

在我看来外行对诗歌的前途说不上有什么看法,再加上瓦莱丽反正也没注意到我的存在,我没说什么。博比在桌下踩我脚趾,并咳嗽了一下。吃完甜点后,尼克去厨房泡咖啡,他刚走,瓦莱丽就把叉子放下,瞥向关上的门。

他看起来没怎么好啊,是不是?她问。他身体怎么样了?

我盯着她。她还没有对我说过一句话,也没有直接问过我一句话,而且我知道她会假装没注意到我的视线。

时好时坏,梅丽莎说。他前段时间挺好的,但我觉得他上个月出了点状况。在爱丁堡的时候。

对,他得了肺炎。

不仅仅是肺炎,梅丽莎说。

太可惜了,瓦莱丽说。但他真的很消极。他总是任由自己被这些事情压垮。你记得去年吧。

我们没必要拉着姑娘们回忆一遭吧?伊夫林说。

没什么可保密的,瓦莱丽说。咱们这儿都是朋友。我很抱歉,尼克得了抑郁症。

没错,我知道。我说。

梅丽莎抬头看我,我没理她。瓦莱丽盯着插花,心不在焉地把一朵花往左挪了点。

你是他的朋友,对吧,弗朗西丝?瓦莱丽问。

我本来以为咱们这儿都是朋友,我说。

她终于看向我。她戴着一条非常艺术的棕色树脂首饰,手指上套着大而华美的戒指。

好吧,我知道他不会介意我询问他健康的,瓦莱丽说。

那么或许你可以在他在场时询问,我说。

弗朗西丝,梅丽莎说,瓦莱丽是我们的老朋友了。

瓦莱丽笑了,然后说:拜托,梅丽莎,我还没那么老吧,是不是?我的下巴在抖。我把椅子从桌边往后推,然后离席。伊夫林和博比目送着我,就像一辆开远的汽车上,后窗旁摆的不断点头的小狗。尼克在走廊里,端着两杯咖啡。嘿,他说。哦,出什么事了?我摇摇头,耸耸肩,这姿势很傻,什么意义都表示不了。我穿过他,走下后屋台阶,进了花园。我没有听见他跟在我身后,我猜他进餐厅和其他人汇合了。

我走到花园最低处,然后推开通向后巷的门。正在下雨,我穿着一件短袖衬衫,但并不觉得冷。我一把关上门,继续背对房子,向沙滩走去。我的脚越来越湿,我狠狠地用手背揉脸。汽车驶过,车灯是耀眼的白色,但街上除我之外空无一人。通往沙滩的小路没有街灯照明,这时我开始感觉冷。可我不能回去。我站在原地,双臂环抱发着抖,感觉到雨水浸透我的衬衣,棉布贴在我皮肤上。

其实尼克不大可能会被瓦莱丽的话刺痛。哪怕他真的发现了,他大概只会耸耸肩。我替他感到的痛苦似乎和他自己可能会感受到的毫不相关,这种现象在我身上也发生过。我们高中最后一年,博比竞选学生委员会的主席,她得了十二票,有个女孩得了三十四票。我看得出,博比有点失落,但并不沮丧。她微笑着,祝贺获胜者,然后上课铃响了,我们开始收拾书本。但我没有去上课,而是把自己锁在楼上卫生间一个小隔间里,哭到我听到午餐铃响,哭到肺痛,脸被揉得生疼。我没法解释究竟是什么让我感到如此凶猛、强烈的痛苦,有时一旦我想起那场竞选,我的双眼都会傻气地涌起眼泪。

终于,我听到后门开了,凉鞋在地上吧嗒有声,博比的声音响起:你这个笨蛋。你在干吗?快进来喝咖啡。一开始我没法在黑暗中看见她,但随即我感受到她的手臂穿到我的手臂下,听到她的雨衣摩擦有声。真是出好戏,她说。我有阵时间没见你发脾气了。

见鬼去吧,我说。

别激动。

她把小小的温暖的头垫在我脖子上。我想起她在湖边脱衣服的样子。

我恨那个女人,我说。

我能感觉到博比的呼气拍打在我脸上,没有加糖的咖啡那种苦苦的余味,然后她亲吻了我的嘴唇。她抽身时我抓住她的手,试图瞪她,但天太暗了。她就像一股思绪一般挣脱了我的手。

我们不应该这样,她说。显而易见。不过当你义愤填膺时你很可爱。

我的双臂毫无用处地垂荡在我身侧,她开始朝屋子走去。在掠过的街灯下,我看见她把两手揣在雨衣兜里,踩过一个个水洼溅起水花。我跟在后面,找不出话可说。

房子里那伙人已经散了,有的在客厅,有的在厨房,屋里放着音乐。我浑身湿嗒嗒的,镜中我的脸带着一种气鼓鼓的、不自然的粉红色。我跟着博比去厨房,伊夫林、德里克和尼克站在一起喝着咖啡。哦,弗朗西丝,你湿透了,伊夫林说。尼克背靠水槽站着,他从壶里倒出一杯咖啡递给了我。我们的眼睛似乎正在自顾自地说话。对不起,我说。伊夫林摸摸我的手臂。我吞下咖啡,博比说:我给她拿根毛巾吧?你们这群人啊,真的是。她把门关上走了。

对不起,我又一次说。我发脾气了。

是的,真遗憾我错过了,尼克说。我都不知道你还有脾气可发。

我们一直注视着对方。博比从房里回来,递给我一条毛巾。我想起她的嘴,那种陌生又熟悉的味道,然后打了个冷战。我似乎再也无力控制正在发生的或者将要发生的一切。就好像我发了一场漫长的高烧,我只能躺着,等它慢慢变好。

我的头发干了之后,我们去另一个房间找梅丽莎和瓦莱丽。瓦莱丽很夸张地表示很高兴见到我,还表示有兴趣读一读我的作品。我露出孱弱的微笑,四下搜寻有什么可说或可做的。当然了,我说。我以后给你发点我的东西,没问题。尼克拿出一些白兰地,他替瓦莱丽倒了一份酒,她像母亲一样抓住他的手,说,啊,尼克,要是我的儿子们有你这么帅就好了。他递给她一个玻璃杯,然后说:有吗?

瓦莱丽就寝后,我们陷入紧张的、充满敌意的沉默。伊夫林和博比试图谈论一部她们都看过的电影,但最后大家发现她们想的是两部不同的电影,于是讨论戛然而止。梅丽莎起身把空玻璃杯带进厨房,然后说:弗朗西丝,你能不能帮我搭把手?我站起身。我能感觉到尼克注视着我,就像一个小学生注视着他母亲走进校长办公室。

我们端起剩余的杯子走进厨房,厨房很暗。梅丽莎没开灯。她把杯子放进水槽里,然后站在那里,双手捂着脸。我把端着的东西放在料理台上,问她还好吗。她停顿了很久很久,我以为她要开始尖叫或摔东西了。然后她迅速地拧开水龙头,开始把水槽接满。

你知道我也不喜欢她的,梅丽莎说。

我看着她。在昏暗中她的皮肤泛着银光,似鬼非鬼。

我不想你认为我喜欢她,或者我喜欢她谈论尼克的方式,或者我认为她的举止是得体的。我并不这么觉得。很抱歉晚餐时让你难受了。梅丽莎说。

不,我很抱歉,我说。我不该惹事的。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那么做。

别道歉。我要是有骨气的话我也会这么做。

我吞了一下口水。梅丽莎关掉水龙头,开始搓洗水槽里的杯子,她洗得很马虎,不怎么关心它们上面还有没有污渍了。

我觉得要是没有她帮忙我应该没法出版我的新书,梅丽莎说。告诉你这件事感觉挺丢人的。

不,一点都不。

我也很抱歉今天下午这么无理取闹。我知道你对我是什么看法。去年发生那件事后我真的很焦虑。但我想告诉你,我通常不是那么对尼克说话的。很明显我们之间的关系不算融洽,但我真的爱他,你知道吗。这是真的。

当然了,我说。

她继续冲洗着杯子。我站在冰箱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抬起一只湿淋淋的手,沾了沾双眼下面的肌肤,然后把手放回水槽。

你没在和他上床吧,弗朗西丝?梅丽莎问。

哦老天,我说。没有。

好吧。对不起。我不该问的。

他是你丈夫。

对,我知道。

我一直站在冰箱边。我出了一身汗。我能感觉到汗液滑下我的颈背,流到两肩之间。我什么也没说,我把舌头咬住。

你可以回去和他们坐坐,她说。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梅丽莎。

去吧,没事了。

我回到客厅。他们全都把脸转过来看我。我去睡个觉,我说。每个人都说这是个好主意。


那天晚上我敲尼克的门时,他把灯都关了。我听见他说进来,我把门关上,低声说:是我,弗朗西丝。嗯,我猜是你,他说。他坐起来,把灯打开,我站在他床头。我把梅丽莎问我的话告诉他,他说她也问过他同样的事,但时间上更早些,就在我当时在外面淋雨时。

我否认了,尼克说。你否认了吗?

当然了。

那瓶桑赛尔红酒立在他的床头柜上。我把它提起来,拔掉塞子。尼克看着我喝,我把瓶子递给他时他也喝了。他把最后那点喝光了,然后把它放回床头柜上。他盯着他的指甲盖,然后盯着天花板。

我不太擅长这种对话,他说。

我们不需要说话,我说。

好吧。

我爬上床,他把我的睡裙掀起脱掉。我把手臂环绕在他的脖子上,紧紧地抱着他。他亲了我像倒扣的碗一样紧实的腹部,亲了我大腿内侧。当他给我口交时我咬住手,避免出声。他的嘴巴感觉很硬。我的牙齿把大拇指咬出了血,我的脸已经湿了。当他抬起头时,他问,这样可以吗?我点头,感觉到床头在顶墙壁。他跪着立起身,我任由嘴巴发出一种绵长的、低语一样的音节,像一只动物会发出的声音。尼克抚摸着我,我把双腿闭紧,说,不,我要来了。哦,那很好,他说。

他从床头柜里取出盒子,我闭上双眼。我在那时感觉到他的身体,他散发的热气,和复合的重量。我的食指和拇指紧紧捏着他的手,好像我在试图把它压成一个可以吸收的大小。好,我说。我试图不让它这么快就结束。他深深地进入了我,我感觉我快死了。我用双腿缠住他的背,他说,老天,我喜欢这样,我喜欢这样做。我们一遍又一遍地耳语对方的名字。然后就结束了。

完事后我把头放在他的胸口,听他的心跳。

梅丽莎似乎是个好人,我说。你知道的,我的意思是,内心深处。

没错,我觉得她是。

这是不是说明我们是坏人?

我希望不是,他说。至少不是你。或许我是。

他的心开始加速跳动,像一口亢奋或痛苦的钟。我想起博比曾读过一篇干涩又带有意识形态的文章,讲开放关系的爱情,我想告诉尼克这篇文章,或许当作笑话一样讲出来,并不完全认真,只是当作一个悬浮的可能性,看看他是什么想法。

你考虑过告诉她我们的事吗?我问。

他叹口气,是那种听得见的叹息,像一个单词。我坐起来,他用悲伤的眼睛看着我,就好像这个话题压垮了他。

我觉得我应该告诉她,他说。让你为了我撒谎让我觉得很难受。而且我甚至都不擅长撒谎。梅丽莎那天问我是不是喜欢你,我承认了。

我的手掌放在他的胸骨上,我能感觉到他的血液在皮肤下跳动。哦,我说。

但是如果我告诉她了会怎么样?他说。我的意思是,你希望发生什么?我并不觉得你想让我搬过来和你一起住。

我笑了,他也笑了。尽管我们是在笑这段恋情不会有任何结果,但这还是感觉很好。

不,我说。但她也有过外遇,她并没有搬出去。

没错,但你知道吗,当时情况非常不一样。你看,很显然,最理想的情况是我告诉她,她说,去吧,过你的日子,我不在乎。我甚至不是在说那样的事不会发生,我只是在说它可能不会发生。

我的手指沿着他的锁骨滑动,说:我不记得一开始时我有没有想到过这一点——这一切注定会以难过告终。

他点点头,看着我。我想过,他说。我只是觉得这样也值得。

有几秒钟,我们沉默了。你现在怎么想?我说。我猜这取决于最后有多难过。

不,尼克说。虽然很奇怪,不过我不认为最后会难过。但是,我会跟她说的,怎么样?会有办法的。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我们听见暗梯上传来脚步声。我们都没说话,脚步声来到门后。传来一阵敲门声,博比的声音说:尼克?他把灯关掉,说:唉,来了。他下床,穿上一条运动裤。我躺在床垫上,看着他。然后他打开门。我没法透过缝隙的灯光看见博比,我只能看见尼克的背影,他的手臂撑在门框上。

弗朗西丝不在房间里,博比说。我不知道她在哪里。

哦。

我检查了厕所和外面的花园。你觉得我应不应该去找她?我们要把其他人叫醒吗?

不,不用,尼克说。她,嗯。哦,上帝。她跟我在一起。

然后是一段长长的沉默。我没法看见博比的脸,或者尼克的脸。我想到她之前亲吻我的嘴唇,说我“义愤填膺”。尼克居然以这种方式告诉她,简直太糟糕了。我都能看出有多糟糕。

我没意识到,博比说。对不起。

不,这很自然。

好吧,对不起。晚安。

他祝她晚安,然后关上门。我们听着她的脚步声沿着暗梯降到地下层。哦,操,尼克说。操。我面无表情地说:她不会跟别人讲的。尼克发出一声令人恼火的叹息,说:好吧,我希望如此。他感觉心不在焉,就好像他意识不到我在房间里。我穿上睡裙,然后说我回楼下睡觉了。没问题,好的,他说。

第二天早上博比和我出发时尼克还在睡觉。梅丽莎送我们走到车站,我们带着行李,然后她静静地看着我们上了巴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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