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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天记录  作者:萨莉·鲁尼

第二天早上吃饭时,梅丽莎说瓦莱丽要来。我和博比明天就要飞回爱尔兰了。大家讨论了一下该把哪个房间腾出来,而我看着餐桌对面一只泛金属红的瓢虫英勇地朝一块方糖行进。这只昆虫看起来像一个小机器人,长着小机器腿。

我们要去买晚餐用的东西,梅丽莎说。你们中有几个人可以去超市的吧?我会列个清单。

我可以去,伊夫林说。

梅丽莎正在往一只剖开的可颂上抹带盐黄油,她说话时下意识地举着刀晃来晃去。

尼克可以载你,她说。我们要买份甜点,那种新鲜的漂亮的。还有花。再载一个人去帮你,带弗朗西丝吧。你不介意吧?

瓢虫终于进了方糖碗,开始爬上白釉碗沿。我抬头,希望我脸上的表情够礼貌,然后说:当然不介意。

德里克你可以帮我们收拾一下花园里那张更大的餐桌,梅丽莎说。博比和我收拾屋子。

安排好待办事项后,我们吃完早餐,把盘子带进屋。尼克去找车钥匙,伊夫林坐在门前台阶上,双肘搭在膝上,戴着眼镜,看起来有点心不在焉。梅丽莎靠在厨房窗台上写清单,尼克抬起沙发靠垫问:有谁看到车钥匙了吗?我站在走廊里,背平贴在墙上,免得挡路。挂在钩子上,我说,但我声音太轻了,他没听见。我大概把它们放在衣服口袋还是哪儿了,尼克说。梅丽莎打开壁橱,正在看家里有没有这样那样的调料。你看见它们了吗?尼克问。但她没理他。

最后我无言地从钩上取下钥匙,在尼克走过时放进他手里。哦,在这儿,他说。好吧,谢谢你。他避开我的目光,但好像不只针对我,因为他似乎在回避所有人的目光。你找到它们了吗?梅丽莎从厨房问。你朝钩子上看了吗?

伊夫林、尼克和我下楼找车。这天早上雾气重重,但梅丽莎说一会儿雾就会散。我正要回头找她,博比就出现在她卧室窗口。她正在打开百叶窗。很好,她说。你抛弃我。去和你的新朋友到超市玩儿吧。

我有可能永远都不回来了,我说。

别回来,博比说。

我坐上车后座,扣好安全带。伊夫林和尼克坐进车里,关上车门,我们被密封在一个共享的私密空间里,我觉得我不属于这里。伊夫林富有感染力地打了个疲倦的哈欠,尼克启动引擎。

你最后解决车的那个问题了吗?尼克问伊夫林。

没有,德里克不让我找专卖店,她回答。他说他“正在处理”。

我们开出私人车道,开上朝下通往沙滩的路。伊夫林拿手揉镜片背后的眼睛,摇着头。雾是灰色的,像一层纱。我想象着拿拳头捶打我的胃部。

哦,“正在处理”,好吧,尼克说。

你知道他的。

尼克发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哼唧声:嗯。我们沿着码头开,大船躲在雾后,像一个个概念。我拿鼻子碰车窗玻璃。

她之前表现得都挺好的,伊夫林说。我本以为。结果今天。

唉,都是因为瓦莱丽。他说。

不过在那开始之前,她还是挺放松的,不是吗?伊夫林问。

对的,没错。她的确挺放松的。

尼克打开左转信号灯,我什么也没说。很显然他们在讨论梅丽莎。伊夫林摘下眼镜,拿她柔软的棉裙擦镜片。然后她把眼镜戴上,看着镜中的自己。她注意到镜里的我,然后扮了个鬼脸。

永远别结婚,弗朗西丝,她说。

尼克笑了,说:弗朗西丝永远不会屈尊进入一个这么中产阶级的体制。他正在转方向盘,把车带过转角,他双眼紧盯着路。伊夫林笑了,盯着窗外的小船。

我不知道瓦莱丽要来,我说。

我没跟你说过吗?尼克问。我昨晚本来想说的。她只是来吃个晚饭,她甚至可能都不会过夜。不过对她从来都是接待皇室婴儿的规格。

梅丽莎和她的感情很复杂,伊夫林说。

尼克越过肩头看了看后窗,但没看我。他这样忙着开车挺好,因为这意味着我们可以聊天,但不用紧张地对彼此致意。当然了,他昨晚没有提起瓦莱丽是因为他在跟我讲他还爱着自己的妻子,而我对他来说无足轻重。而他本来准备跟我讲的瓦莱丽的事则暗示了一种亲密与亲近,现在我感觉它在我们之间已经完全消失了。

肯定不会有事的,伊夫林说。

尼克没说话,我也没说。他的沉默是重要的,而我的不重要;因为他对是否会有事的意见很重要,和我的不同。

至少不会完全让人难以忍受,她说。弗朗西丝和博比会缓冲一下紧张的气氛。

这就是她们的作用吗?他说。我还一直在琢磨来着。

伊夫林冲着镜子里的我微微一笑,说:好吧,她们也很具备装饰性。

这我就反对了,尼克说。强烈反对。

超市在城外,一栋表面是玻璃的大楼,安了很多空调。尼克推着一辆购物车,我们跟在他身后,穿过入口狭窄的单行道,走进一个卖平装书和男士手表的区域,手表陈列在安了防盗器的塑料盒子里。尼克说唯一需要用手提的是甜点和花,其他都可以放购物车里。他和伊夫林讨论了哪种甜点最不会引起争论,最后决定买那种很贵的、上面放了很多糖衣草莓的甜点。她去了甜点走廊,尼克和我继续走。

我们出去的时候我过来和你一起选花,他说。

不用的。

唉,要是我们选错了花,我宁肯说这是我的错。

我们站在咖啡区,尼克停下来端详各式各样的研磨咖啡,它们装在各种大小的包装袋里。

你没必要表现得这么有骑士精神,我说。

不,我只是觉得你和梅丽莎再吵架的话,我这一天就实在承受不了了。

我把手揣在裙子兜里,他把各种黑色包装的咖啡装到购物车里。

至少我们知道你会站在哪一边,我说。

他抬头,左手拿着一包埃塞俄比亚咖啡,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

谁?他问。那个对我再也不感兴趣的,还是那个拿我当性消遣的?

我感到整张脸猛地红起来。尼克把咖啡袋放下,但他还没开口我就走开了。我一路走到熟食柜台,再走到超市背后卖甲壳纲类生鲜的水缸。这些甲壳纲动物看起来非常古老,像神话遗迹。它们用钳子徒劳地敲击着水缸玻璃壁,用谴责的目光盯着我。我把冷的一面手贴在脸上,恶狠狠地盯着它们。

伊夫林从熟食区走过来,提着一只蓝色的薄塑料盒子,里面装着草莓馅饼。

别跟我说清单上还有龙虾,她说。

没有,我没听说。

她看着我,露出一个鼓励的微笑。不知道为什么,鼓励似乎是伊夫林和我打交道的主要模式。

大家今天都有点紧绷绷的,她说。

我们看见尼克推着购物车从另一条长廊穿出来,但他没看见我们就拐弯了。他右手捏着梅丽莎手写的单子,左手调整着购物车的方向。

去年发生了点意外,她说。瓦莱丽来的时候。

哦。

我们一同跟在尼克身后,我等着她说得更详细些,不过她没有。超市收银台附近有一方花店,摆着新鲜的盆栽植物和一桶桶剪下来的康乃馨和小菊花。尼克挑了两束粉色玫瑰和一束混搭的花。玫瑰花瓣又大又性感,花心收得很紧,隐在深处,就像某种带性意味的噩梦。他把花递给我时我没看他。我沉默着抱着它们走向收银台。

我们一起走出超市,没怎么说话。雨珠打在我们的皮肤、头发上,打在停车场里的车上,它们像一具具昆虫尸体。伊夫林开始讲有一次她和德里克把车用渡轮托运过来,在开往埃塔布勒的路上爆了胎,尼克不得不开车过来替他们换胎。我猜她讲这个故事大概是想哄尼克开心,讲点他过去做过的好事,甚至可能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我这辈子从来没有那么高兴见到你过,伊夫林说。你本来可以自己换胎的,尼克说。要是你没有嫁给一个独裁者的话。

我们在房子背后停好车,博比跑出来,后面跟着那条狗。雾还没完全散掉,尽管这会儿都快中午了。博比穿着亚麻短裤,腿看上去很长,晒成小麦色。狗叫了两声。我来帮忙提东西,博比说。尼克勉强递给她一包采买,她看着他,像在试图传达什么信息。

我们走后一切还好吧?尼克问。

情绪高度紧张,博比答。

哦老天,尼克说。

他又递给她一包东西,她把它抱在肚皮前面。他提着剩下的东西,伊夫林和我小心翼翼地走进房间,抱着花和甜点,就像两个爱德华七世时代的女用人。

梅丽莎在厨房里,厨房没了桌椅,显得空荡荡的。博比上楼继续打扫瓦莱丽的卧室。尼克无言地把购物袋放在窗台上,开始收拾买来的东西,伊夫林把甜点盒放进冰箱上层。我不知道该把花放到哪里,就一直抱着。它们闻起来既新鲜又可疑。梅丽莎拿手背擦了擦嘴唇,说:哦,你们还是决定要回来的。

我们没走那么久吧?尼克问。

看上去要下雨了,梅丽莎说,我们只能把桌椅都搬到前屋的餐厅里。特别丑,椅子都不配套。

那是瓦莱丽的椅子,尼克说。我觉得她自己清楚它们究竟配不配套。

我没觉得尼克在尽全力安抚梅丽莎的情绪。我站在那儿,抱着花,准备说点什么,比方说:你们想让我把花放在哪儿?但我说不出话来。伊夫林正在帮尼克把东西拿出来,梅丽莎在检查我们买的水果。

你记得买柠檬了吧?梅丽莎问。

没有,尼克说。在单子上吗?

梅丽莎的手从油桃上垂下来,又举到她的额头上,就好像她要晕过去了一样。

我简直不敢相信,她说。你要出门的时候我跟你说了的,我专门说了不要忘了买柠檬。

好吧,我没听见。尼克说。

一阵短暂的沉默。我意识到我的大拇指根处一块柔软的皮肤顶在了一根刺上,已经开始发紫了。我试图重新调整花束,免得再被它们弄伤,同时又不让其他人意识到我还在房间里。

我一会儿去街边小店里买点,尼克最后说。又不是世界末日。

简直不敢相信,梅丽莎说。

我应该把这个放哪儿?我问。我是说,我能不能把它们插到花瓶里,还是?

房间里所有人都转过来看我。梅丽莎从我双臂里提出一束花,然后朝里面看。这些茎干得剪,她说。

我来剪,我说。

好,梅丽莎说。尼克会告诉你我们放花瓶的地方。我要去帮德里克收拾餐厅。非常感谢诸位今早的辛苦帮忙。

她离开房间,把门摔在身后。我心想:这个女人?这就是你爱的女人?尼克从我手臂间抽出花束,把它们放在柜台上。花瓶在水槽下面的橱柜里。伊夫林焦虑地看着尼克。

对不起,伊夫林说。

你别道歉,尼克说。

我大概该去帮帮忙。

当然,请便。

伊夫林走后,尼克拿一把剪刀把花束从塑料包装里取出来,开始修剪。我来吧,我说。你去买柠檬。他没看我。她喜欢斜着剪花茎,他说。你知道我的意思吗,斜着剪?像这样。他斜着把一支花茎尾部剪掉。我也没听见她之前说要买柠檬,我说。他听后笑了,博比走进来,我们背对着她。你现在要站在我这边了,是不是?他问。

我就知道你们背着我在交好,博比说。

我以为你在打扫卧室,尼克说。

就一个房间,博比说。还能打扫得有多干净。你是在把我支走吗?

我们走后发生了什么?尼克问。

博比跳上窗台,晃荡双腿,我一根一根地剪花茎,剪下的茎尾落在水槽里。

我认为你太太今天有点紧张,博比说。她之前对我折床单的技巧也不太满意。而且她还对我说她不希望瓦莱丽到后我“说任何挖苦富人”的话。她的原话。

尼克听了开始大笑。博比总是能把他逗乐,而我明白我总体来说或许给他的痛苦多过快乐。

剩下的下午,梅丽莎打发我们做各种琐事。她觉得杯子不够干净,于是我在水槽里把它们重洗了一遍。德里克拿了一瓶花去瓦莱丽的房间,还在床头柜上放了瓶气泡水和一只干净的杯子。博比和伊夫林一起在客厅熨了几只枕套。尼克出去买了柠檬,后来又出去买了方糖块。傍晚刚刚降临时,梅丽莎在做饭,德里克在擦银器,尼克、伊夫林、博比和我坐在尼克的房间里茫然地东看西看,相对无言。感觉我们像胆大的小孩儿,伊夫林说。

咱们开瓶红酒吧,尼克说。

你有什么遗愿未了吗?博比问。

没有,开吧,伊夫林说。

尼克下楼去车库,然后带回一些塑料杯和一瓶法国桑赛尔红葡萄酒。博比仰面躺在他床上,每次他让我高潮后我也经常那样躺着。伊夫林和我并肩坐在地板上。尼克把红酒倒进杯子,我们倾听德里克和梅丽莎在厨房说话。

瓦莱丽究竟是什么样的?博比问。

伊夫林咳嗽了一声,什么也没说。

哦,博比说。

喝完第一杯酒后,我们听见梅丽莎在厨房里叫尼克。他站起来,把酒瓶递给我。伊夫林说:我跟你一起去。他们一起出去了,带上了门。博比和我沉默着坐在房间里。瓦莱丽说她七点钟到镇上。现在已经六点半了。我给博比和我都续了杯酒,然后又坐下来,背靠着床。

你知道尼克喜欢你的吧?博比问。别人都注意到了。他讲笑话时都看你有没有笑。

我咬着塑料杯沿,直到听见它裂开的声音。我埋下头,看见边沿形成了一道垂直的白线。我想起博比前天晚上玩游戏时的举动。

我们玩得拢,我最后说。

完全有可能发生的。他是个失败的演员,他的婚姻也完了,这些都是完美的配料。

他难道不是个还算成功的演员吗?

好吧,从前他似乎能出名,但后来他没有,现在他太老了,或者有其他别的原因。和一个比他年轻的女人谈恋爱大概能让他找回一点自尊。

他才三十二,我说。

我认为他的经纪人已经放弃他了。不管怎么说,他看起来就像很尴尬自己还活着一样。

我感觉到一种越来越强烈的恐惧,伴随着我听博比说话,一种纤细却可感的恐惧在我肩头散开。最初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感觉像一种眩晕,或者生暴病之前那种模糊却诡异的感觉。我努力去想究竟是什么造成的,是不是我吃了什么东西,或者之前坐了那趟车。直到我想起昨晚发生的事我才明白究竟是什么原因。我很愧疚。

我确定他还爱着梅丽莎,我说。

有人可以爱一个人的同时和另外的人搞外遇的。

和一个爱着别人的人上床我会很郁闷的。

博比听后坐了起来,我能听见她的动静。她把腿晃下床,我知道她正在俯视着我,俯视我的头皮。

我感觉你认真地考虑过这事,她说。他挑逗你了还是干了什么?

倒也不算。我只是觉得我不喜欢当别人的备选。

倒也不算?

我的意思是,他大概只是想让她嫉妒,我说。

她从床上滑下来,握着酒瓶,然后把它递给我。我们一起坐在地板上,上臂贴着上臂。我往那只裂了的塑料杯里洒了一点点红酒。

你可以爱不止一个人,她说。

我很怀疑。

这和有超过一个朋友有什么区别?你和我是朋友,但你也有其他朋友,这难道说明你并不重视我吗?

我没有其他朋友,我说。

她耸耸肩,拿回红酒瓶。我把杯子转了个方向,这样酒就不会从裂缝里洒出来,我喝了两大口温暖的酒。

他跟你示好了吗?她问。

没有。我只是在说如果他真这么做了我也不会感兴趣的。

你知道吗,我亲过一次梅丽莎。我没跟你说过,对吧?

我转过头,盯着她,拧着脖子盯住她的脸。她笑了。她脸上带着有点古怪的、梦幻的神情,比平时还要好看。

你说什么?什么时候?我问。

好了,我知道了。就是她生日那回,在花园里。我们都喝醉了,你在床上睡觉。那事挺蠢的。

她盯着那瓶红酒。我看着她的侧脸,盯着这一串奇特的轮廓。她耳边有一道小划痕,大概是她自己挠的,颜色跟一朵花一样红。

什么?她问。你瞧不起我吗?

没,没有。

我听见瓦莱丽的车开进屋外私人车道的声音,我们把那瓶红酒塞到尼克的枕头底下。博比把她的手臂穿过我的,然后轻轻地亲了一下我的脸颊,这让我有点惊讶。她的皮肤很软,头发嗅起来是香草味的。我看错梅丽莎了,她说。我吞了一下口水,说:嗯,我们都有犯错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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