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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聊天记录 作者:萨莉·鲁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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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午,我母亲提前回家,她准备鸡肉冷菜,我坐在餐桌边喝茶。做饭时她似乎对我有点冷淡,直到我们坐下吃饭,她才和我说话。 所以你没有怀孕,她说。 没有。 你昨晚似乎不怎么拿得准。 嗯,测试还挺权威的,我说。 她微微露出一个奇怪的微笑,然后拾起盐罐。她小心地在她的鸡肉上撒了一点盐,然后把盐罐放到胡椒罐旁边。 你没跟我提起过在跟谁约会,她说。 谁说我在跟谁约会了? 是不是那个和你一起度假的朋友。那个帅哥,演员。 我平静地吞下一些茶,但我没有胃口吃饭了。 你知道是他老婆请我们去度假的,我说。 我没怎么听你提他的名字了。你以前经常提。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你似乎还是记不住他的名字。 她大笑起来。她说,我记得,叫什么尼克的。尼克·康韦。长得很英俊。我有天晚上还在电视上看见他了,我记得我替你把那节目录下来了。 谢谢你这么善解人意,妈妈。 好吧,我不希望这事和他有关系。 我说晚饭很好吃,然后感谢她替我做饭。 你听见我跟你说话了吗,弗朗西丝?她问。 我现在没法谈这个,真的不行。 我们在沉默中吃完饭。然后我上楼,在镜子里看我的手臂,我自己掐的那个地方。它现在已经泛红,有点肿,碰触的时候有点疼。 接下来几天我都待在家里,随处躺着,读书。我有很多下学期要读的学术书可以提前读,但我却开始读福音。不知为什么我母亲在我房间书架上留了一本小小的皮革装订的《新约》,夹在《艾玛》和一本美国早期作品选集之间。我在网上读到应该先从马可开始,按照这样的顺序读其他的福音:马太,约翰,然后路加。我很快就读完了《马可福音》。它被划分成很多小章节,读起来很轻松,我在红色笔记本里抄了一些有趣的段落。在《马可福音》里耶稣没有说太多的话,这让我更想读其他的福音了。 小时候我很讨厌宗教。在我十四岁前,母亲每周日都会带我去做弥撒,但她并不信教,而是将弥撒视作一种社交仪式,在去之前会让我洗头发。尽管如此,我看《圣经》,是认为耶稣大概挺有哲理。结果现在我发现他说的很多话都很晦涩,甚至让人不快。“凡没有的,连他自以为有的,也要夺去”,我不喜欢这个说法,不过也不确定有没有完全理解它的涵义。《马太福音》里有一段,法利赛人问耶稣婚姻是什么,我是在傍晚八九点时读到的,那时母亲正在读报纸。耶稣说,在婚姻中,“夫妻不再是两个人,乃是一体的了。所以,神配合的,人不可分开。”读到这里时我情绪低落。我把《圣经》抛到一边,但心情并未好转。 从医院回来后我收到一封尼克的邮件。 嘿。抱歉昨晚接电话时是那个反应。我担心有人看见屏幕上跳出你的名字,然后会流传出去。不过没人看见,我跟他们说是我妈打来的(请不要用心理学理论来分析它)。不过我注意到你听起来有点奇怪。一切还好吧? p.s.大家都说你走后我情绪很差。伊夫林认为我在“思念”你,好尴尬。 我读了很多遍,但没有回复。第二天早上医院来了一封信,将B超的检查定在十一月。我认为这也等得太久了,母亲说全民医疗就是这个样子。但他们不知道我出了什么毛病,我说。她对我说如果是什么严重问题,他们绝不会让我出院。这我可说不准。不管怎么说,我取了处方上开的药,开始服用。 我给父亲打了好几个电话,但他没接,也没回我。母亲提议我“顺路”去看看他,他家在城那头。我说我身体还是不舒服,不想白跑一趟,因为他没有回电话。作为回应她只是说:他是你父亲。这句话在她口里就像一句祷文。我就当没听见。他又没保持联系。 我母亲讨厌我谈论父亲的口吻,就好像他只是一个普通人,而不是我重要的赞助人,或一个小有名气的人。这种恼怒虽然是针对我的,但也是她失落的症状之一,她很失望我父亲没赢得她希望我能给予他的尊重。我知道他们离婚前,她睡觉时要把钱包塞在枕套里。他穿着内裤在台阶上睡过去那次,我看见她在哭。我看见父亲躺在那里,体型庞大,满脸通红,头枕在一只手臂上。他打呼的样子,仿佛这是他此生最甜蜜的一觉。她没法理解我为什么不爱他。你必须爱他,她在我十六岁时对我说。他是你父亲。 谁说我必须得爱他?我问。 好吧,我想要你成为那种爱自己父母的人。 你高兴怎么想就怎么想。 我坚信我把你养大,教你对他人友善,她说。我就信这一点。 我对他人友善吗?很难找到一个确凿答案。我担心如果我真的有个性,恐怕会是那种不友善的个性。我之所以忧心这个问题,是不是只因为,作为一个女人,我感觉有义务把别人的需求放在自己的需求之前?“善良”是否是面对冲突时屈服的另一种说法?少女时期我曾在日记里写下这些思考:作为一个女性主义者,我有权力不去爱任何人。 我找到博比在法国时提起的那部纪录片的视频,那是1992年一档电视节目,叫《神童!》。尼克并不是节目里最主要的神童,一共有六个小孩,每个的兴趣领域都不一样。我快进到尼克看书的部分,旁白解释道尽管“尼古拉斯”才十岁,他已经读过好几部重要的古代哲学著作,并且就形而上学写了若干散文。小时候的尼克很瘦,像竹节虫。第一个镜头展示了达尔基[爱尔兰的富人区。]一栋巨大家宅,外面停了两辆气势恢宏的汽车。后来节目中尼克出场了,身后是蓝色背景,一个女人采访他,问他柏拉图理想主义,他回答得很游刃有余,看起来又不自负。中途采访人问: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古代世界?这时尼克紧张地向四周看,像在找他父母。嗯,我并不爱它,他说。我只是研究它。你觉得自己是一位冉冉升起的哲学新星吗?采访人幽默地问。不觉得,尼克非常严肃地说。他拉了拉夹克的袖口。他还在四处张望,似乎在期待谁出来帮助他。那会是我最可怕的噩梦的,他说。采访人笑了,尼克很明显放松了不少。女人们的笑总是能让他放松,我心想。 医院回来后过了几天,我打电话问博比我们是否还是朋友。问她时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变得很蠢,尽管我试图让它听起来像个玩笑。我以为你那天晚上会给我打电话的,她说。我在医院里,我告诉她。我感觉嘴里的舌头变得很大,不受控制。 你什么意思?她说。 我解释了来龙去脉。 他们以为你流产了,她说。这还挺严重的,不是吗? 是吗?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应该有怎样的感受。 她对着听筒大声叹了口气。我想解释我不知道我应该对这件事有多么强烈的感受,以及在回忆时还能对当时发生的一切有多么强烈的感受。我很恐慌,我想对她说。我又开始想宇宙的热死亡。我给尼克打电话然后又把电话挂了。但是我之所以干这些事是因为我以为我身上要发生一件事,结果它最后没有发生。怀着一个孩子这件事,它蕴含的巨大的情感重量,以及未来可能造成的绵长悲伤,都化为乌有。我从来就没有怀孕过。我没法去哀悼从来都没怀过的孕,这样做或许还很不礼貌,但当我事后回忆时当时感受到的情绪依然真切。过去博比总能理解我对自身痛苦的剖析,但这次我怕自己在论证观点时会对着手机哭。 很抱歉我让你觉得我对你隐瞒了尼克的事,我说。 你很抱歉我这样觉得,好吧。 情况很复杂。 好吧,博比说。估计婚外情可能是这样的。 你还是我的朋友吗? 是。你什么时候去做B超? 我告诉她在十一月。我还跟她讲那个医生问我有没有避孕措施,博比听后不屑地哼了一声。我坐在床上,脚盖在床罩下。在另一面墙的镜子里我能看见我的左手,我空出来的手,正沿着枕套缝线上上下下紧张地摸来摸去。我放下手,看见它一动不动停在被子上。 不管怎么说,我不敢相信尼克居然想不戴套就解决了,博比说。太乱来了。 我含糊地替他说话:哦,我们没有……你知道吗,其实不是…… 我不是在怪你,她说。我只是对他感到惊讶,仅此而已。 我在想该说什么。我们做的那些蠢事都不像是尼克的错,因为他总是顺从我的提议。 这大概是我提的,我说。 你这么说话听起来很像被洗脑了。 不是,但他真的非常被动。 没错,但他完全可以说不的,博比说。或许他只是想表现得很被动,所以他就不用承担任何过错。 我看到镜中我的手又开始做那个动作了。这不是我想要进行的对话。 你这么说让他听起来非常有心计,我说。 我不是说他是有意的。你跟他说你住院的事了吗? 我说没有。我感觉我张开嘴巴,想解释那通电话,他指责我喝醉了,于是我决定不跟她讲这件事,而是发出“嗯,没有”的声音。 但你和他很亲近,她说。你跟他分享事情。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们究竟有多近。 好吧,你跟他讲的要比跟我讲的多。 不,我说。没有跟你讲的多。他大概认为我从来不跟他讲任何事。 那天晚上我决定重读和博比的聊天短信。之前我也这么干过一次,那时我们刚分手,现在我又多了好几年的短信可以读。知道我和博比的友谊不仅仅停留在记忆里,知道哪怕她不再喜爱我,如有必要,我仍拥有这份文字证据,这让我很宽慰。显而易见,在我们分手那会儿,这也是我心中最主要的想法。博比永远都没法抵赖,她在某一时期曾非常喜欢我,这点对我来说很重要。 这次我把我们的对话连带着聊天时间放到一个巨大的文档里下载下来。我告诉自己,这文档太大了,没法从头读到尾,于是我决定搜索某些字或词组,然后读它们周围的对话。我第一次试的是“爱”,于是搜索出六个月前我们进行的以下对话: 博比:如果你不把爱视作一种跨人际现象 博比:而把它理解成一种社会价值体系 博比:那么它即与资本主义对立,因为它挑战了自私这一公理 博比:正是自私决定了不平等现象背后的逻辑 博比:但这也是奴性的,图方便的 博比:即母亲无私地将孩子养大,不带有任何谋利动机 博比:这似乎在某种层面上和市场需求相矛盾 博比:然而实际上只是为了提供免费劳动力 我:是的 我:资本主义为了利益生产“爱” 我:爱是话语实践,免费劳动力才是实际效应 我:但我是想说,我都懂,我就是反对字面意义上的“爱” 博比:这是废话,弗朗西丝 博比:你不能光说你反对什么东西 读完聊天记录后我爬下床,脱掉衣服照镜子。我发现自己偶尔会出于某种冲动这样做,不过我似乎没怎么发生改变。我骨盆两侧的髋骨仍然难看地向外突出,我的腹部仍然硬邦邦的,摸起来很圆。我看起来就像某种从勺子里过早落下来的东西,还没来得及定型。我的双肩斑驳散布着若隐若现的紫色毛细血管。我在镜前凝视了一会儿自己,感觉心中的厌恶越来越强烈,仿佛我在试验我的感受能有多强烈。最终我听到包里传出一阵铃声,于是去找它。 当我拿出手机时它显示我有一通来自父亲的未接电话。我打回去,他没接。这会儿我开始有点冷了,就把全套衣服都穿上,然后下楼对母亲说准备去父亲家看看。她正坐在桌边读报纸;她没抬头。好姑娘,她说。替我向他问好。 我沿着老路穿过城区。我没穿外套,在他房前按了门铃,单脚交替跳着取暖。我呼出的气把窗玻璃蒙上了雾。我又按了一次门铃,什么动静也没有。当我开门时,房间里悄无声息。门厅闻起来很潮,还有比潮更糟糕的东西,有点酸馊味。门厅餐桌下有个袋口扎紧的垃圾口袋。我叫着父亲的名字:丹尼斯? 厨房里的灯亮着,于是我推开门,然后出于条件反射地举起手遮脸。臭味太强烈了,几乎像有实体,像高温,或者触摸。餐桌和料理台上积了好几顿剩了饭菜的餐盘,腐坏程度不一,周围堆着脏餐巾和空杯子。冰箱门开着,在地板上漏出一块三角形的黄色灯光。一只青蝇沿着一大瓶蛋黄酱里插的一把餐刀爬行,还有四只抵着厨房窗户扑扇翅膀。我看见垃圾桶里有一小堆白色的蛆,漫无目的地蠕动着,像煮沸了的米。我倒退着逃出房间,关上门。 我在走廊里给丹尼斯打电话。他没有接。站在他的房间感觉就像看见某张熟悉的面庞冲我微笑,只是嘴里没牙。我又想自残了,它能将我带回我安全的身体中。我没这么做,而是转身走了出去。我隔着袖口把门关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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