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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聊天记录 作者:萨莉·鲁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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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文学经纪公司的实习在九月初正式结束。我们每个人都和桑尼有一次面谈,讨论未来规划,以及从这次经历中学到了什么,不过我看不出究竟能有什么好谈的。实习最后一天,我走进她办公室,她叫我关上门坐下来。 嗯,你不想在文学经纪公司工作,她说。 我微笑着,仿佛她在开玩笑。她正在看什么文件,然后把它们放到一边。她把手肘放在办公桌上,若有所思地拿手托着下巴。 我想不明白你,她说。你看起来没什么规划。 没错,我绝对没有。 你只是希望能撞大运。 我透过她身后的窗户,看向美丽的乔治王朝时期风格的建筑和驶过的公交车。又开始下雨了。 跟我讲讲你的假期,她说。梅丽莎写你们的那篇文章怎么样了? 我跟她讲了埃塔布勒,讲了德里克,桑尼认识他;讲了瓦莱丽,桑尼听说过她,并将她称之为一个“可怕的女人”。我扮了个鬼脸,我们笑了。我意识到我不想离开桑尼的办公室,我感觉似乎我正在放手一件还没做完的事。 我不知道我要做什么,我说。 她点点头,然后用力耸了耸肩,表示理解。 不管怎样,你的报告都写得很好,她说。如果你今后需要有人写推荐信的话,尽管找我。我敢肯定过不了多久我们就又会见面了。 谢谢你,我说。一切的一切。 她最后瞧了我一眼,带着同情或者绝望,然后又看回桌上的文件。她让我出去后叫菲利普进来。我照办了。 当晚我在公寓里熬到深夜,往我正在创作的长诗里塞逗号,修修补补。我看见尼克在线,给他发了条消息:嗨。我正坐在厨房餐桌边喝胡椒薄荷茶,因为冰箱里的牛奶馊了。他回复我,问我有没有收到五天前他发的邮件,我说收到了,叫他别在意之前那通我失态的电话。我不想告诉他我当时在医院里,也不想告诉他我住院的原因。这事悬而未决,而且还很难堪。他告诉我法国那边那群人都很想念我和博比。 我:一样想? 尼克:哈哈 尼克:好吧我可能有点,多想你一点点 我:谢了 尼克:晚上我听到有人在楼梯上走就醒过来 尼克:然后想起来你已经走了 尼克:失望透顶 我无声地笑了,虽然这里没人能看见我。我喜欢他像这样和我亲密无间,我们的恋情就像一个我们一同书写和编辑的Word文档,或者一个很长的私密笑话,除了我们没人能懂。我喜欢感觉到他是我的搭档。我喜欢想到他夜里醒过来想我。 我:这其实很萌啊 我:我想念你的帅脸 尼克:我之前本来想发一首歌给你,因为它让我想起你 尼克:但我又猜到你刻薄的回答于是又怂了 我:哈哈哈 我:请发给我! 我:我保证不刻薄 尼克:我能不能打电话给你 尼克:我喝了酒,打字简直累死我了 我:哦你喝醉了,所以才这么好是么 尼克:我认为济慈给你这样的女人取了个名字 尼克:法国名 尼克:你懂我的意思吧 我:请快打 他给我打了电话。电话里他听起来并不很醉,有倦意,让人舒服的那种。我们又说了一遍很想念彼此。我把胡椒薄荷茶捧在指间,感觉它慢慢变凉。尼克又为那晚的电话道了歉。我是个坏人,他说。我叫他别那么说。不,我坏透了,他说。我是个坏人。他跟我讲他们在埃塔布勒的活动,那里的天气,他们去参观的某座城堡。我跟他讲我的实习快结束了,他说我反正从来没有特别投入的样子。或许我被个人生活中的戏剧给分散了注意力,我说。 哦对了,我想问的是,他说。你和博比之间怎么样了?我猜被她那样发现我们的事不太好。 唉,挺尴尬的。我也挺烦这事。 跟我是你们分手后你谈的第一次恋爱,是不是? 我猜是的,我说。你觉得是因为这个才怪怪的吗? 嗯,你们分手后似乎也没怎么疏远。某种意义上你们俩还是成天都在一起。 是她跟我分手的。 尼克顿了顿,当他开口时他听起来似乎在诡异地微笑。没错,我知道,他说。这很关键吗? 我翻了个白眼,但我很享受他这样。我把茶杯放在桌上。哦我知道了,我说。我知道你为什么给我打电话了,好吧。 什么? 你想跟我电话性爱。 他开始大笑。我就是想逗他,我沐浴在他的笑声中。他笑惨了。我知道,他说。太像我了。这时我想跟他讲医院的事,因为他心情这么好,他大概会说一些安慰我的话,但我知道这会让聊天变得严肃起来。我不喜欢把他圈到严肃的对话里去。顺便一提,他说,我今天在沙滩上看见一个长得很像你的女孩。 别人老说谁长得像我,我说。然后等我看到那个人时她从来都长得不好看,我还得假装不在乎。 哦,这个女人不是。这个女人非常有魅力。 你在跟我讲你看见的一个很有魅力的陌生人,真贴心。 她看起来很像你!他说。不过她大概没你那么有攻击性。或许我应该和她谈恋爱。 我喝了一口茶,吞了下去。我后悔这么久不回他邮件,又感谢他并不逮住它不放,或者装作很受伤。我问他那天在干吗,他说他在躲他父母的电话,并且为此感到很愧疚。 你爸跟你一样帅吗?我问。 怎么,你在打我爸的主意吗?他很右翼。我本来要说他已婚,不过这什么时候阻止过你了? 哦,说得好。现在是谁有攻击性? 对不起,他说。你这么右,你应该去引诱我爸。 你认为我是他喜欢的类型吗? 哦当然了。某种意义上你很像我母亲,话说回来。 我开始笑。我笑得很真诚,但还是想确保他能听到。 我在开玩笑,尼克说。你是在笑还是哭?你不像我母亲。 你爸真的是右翼?还是那也是你在开玩笑? 哦不,他是个货真价实的富人。仇恨女人。彻头彻尾地厌恶穷人。你可以想象他有多爱我,他的娘炮演员儿子。 这时我真的开始笑起来。你不是娘炮,我说。你直男得不能再直男了。你甚至还有个二十一岁的情妇。 这我觉得我父亲会赞同的。幸好他永远不会知道。 我环视一眼空荡荡的厨房,说:今天我提前打扫了我的房间,趁你还没从法国回来。 真的吗?我很高兴。我认为这算得上是电话性爱了。 你会来看我吗? 他顿了一下,说:当然了。我感觉他没有完全走神,但我知道他在想别的事。然后他说:你那晚电话里听起来真的很不对劲,你喝醉了吗? 别提了。 我只是觉得你通常不是个喜欢打电话的人。你当时没有难受还是别的什么吧? 我听到尼克电话那头的背景里有动静,然后听到一声小小的吱呀声。谁?他喊道。一扇门打开,我听到梅丽莎的声音说:哦,你在打电话。尼克说:对,等我一下。门再次关上。我什么也没说。 我会来看你的,他轻声说。我得挂了,行吗? 当然。 抱歉。 去吧,我说。过你的日子。 他挂了电话。 第二天,我和博比的朋友玛丽安娜从布鲁克林回来,跟我们讲她遇到的各种名流。她在喝咖啡时向我们展示了手机里的照片:布鲁克林大桥,科尼岛,玛丽安娜和一个照得很模糊的男人的合影,我私以为他并不是布莱德利·库珀[布莱德利·库珀(Bradley Cooper),美国男演员。]。哇,菲利普说。酷,我说。博比舔了舔茶匙背面,没有说话。 我很高兴和玛丽安娜重聚,很高兴倾听她的问题,好像我自己的人生还和从前一样似的。我问起她的男朋友安德鲁,他喜欢新工作吗,他的前女友在Facebook上给他发消息是怎么回事。我向她炫耀菲利普在文学经纪公司的实习,他要去当文学猎人、年入百万啦,我能看出他很享受。这至少比贩卖军火好,他说。博比哼了一声。老天,菲利普,这就是你的最高标准么?她问。至少我没卖武器? 从这一刻起对话不再受我掌控。我还没能向玛丽安娜提问,菲利普开始问我们埃塔布勒的事。尼克和梅丽莎还在那儿,他们要再过两周才来。博比告诉他我们“玩”得很开心。 跟尼克有什么进展吗?他问我。 我瞪了他一眼。他对玛丽安娜说:弗朗西丝在和一个已婚男士搞外遇。 不,我没有,我说。 菲利普在开玩笑,博比说。 名人尼克?玛丽安娜说。我想听他的事。 我们是朋友,我说。 但他明显暗恋她,菲利普说。 弗朗西丝,你这个狐狸精,玛丽安娜说。他不是结婚了吗? 幸福美满,我说。 为了转移话题,博比提起自己想搬出家,找一间靠近市区的公寓。玛丽安娜说那里房源很紧张,她说新闻里这么说的。 而且他们不收学生,玛丽安娜说。我是认真的,看那房源信息就知道了。 你要搬出去了?菲利普问。 法律应该明文规定说“不收学生”是违法的,玛丽安娜说。这是歧视。 你在看哪儿的房子?我问。你知道我那间公寓要把另一个卧房租出去。 博比看着我,发出一声轻笑。 我们可以做室友,她说。多少钱? 我去问问我爸,我说。 自从上次去他家后我再没同我父亲说过话。当天晚上喝完咖啡后我给他打电话,他接了,听起来还算清醒。我试图屏蔽那罐蛋黄酱的样子和青蝇撞在玻璃上的噪音。我想要和一个住在干净屋子里的人说话,或者一个只有声音的人,一个我不知道他生活的人。在电话里我们聊起那间公寓的另一个卧房。他告诉我他兄弟要带些人看几次房,我解释道博比正在找地方住。 谁?他问。博比是谁? 你认识博比。我们一起上学的。 你的朋友,是不是?哪个朋友? 好吧,我其实就一个朋友,我说。 我以为你想再找个女孩儿跟你一起住。 博比是女的。 哦,姓林奇的那个姑娘,是吧?他问。 博比其实姓康诺利,但她母亲叫林奇,我就不计较了。他说他哥哥可以按每月六百五十欧元的价格租给她,博比父亲同意支付这笔房租。他希望我能找个安静的地方学习,博比说。他什么都不知道。 第二天她父亲开着吉普车载着博比和她的全部家当过来了。她带了一些床单枕套,一台黄色的曲臂台灯,还有三箱书。她开始把明信片和照片贴在墙上,我把枕头装进枕套里。她贴了一张我们俩穿着校服坐在篮球场上的照片。我们穿着花格呢料长裙,配着缝线软皮鞋,但我们在笑。我们一起看着那张照片,里面我们两张小小的脸回望着我们,像我们的祖先,或者我们自己的孩子。 新学期一周后才开始,在此期间博比买了一把红色的尤克里里琴,她喜欢在我做饭时躺在沙发上弹奏《西班牙皮靴》[《西班牙皮靴》(Boots of Spanish Leather),鲍勃·迪伦名曲。]。她趁我白天出门的时候挪动家具的位置,从杂志上剪下图片贴在镜子上,完全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她对公寓周边产生了强烈的兴趣。有一天我们在肉店买碎肉末时她问柜台后面那个店员他的手怎么样了。我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我甚至不知道她以前来过这个店,但我的确注意到那人手腕上打了蓝色石膏绷带。别说了,他说。要动手术了。他用小铲把红色的肉装进塑料袋。哦天哪,博比问。什么时候?他告诉她在圣诞节。他妈的我还没法请一天假,那人说。只有在你要去马西兄弟[马西兄弟(Massey's),都柏林著名丧葬公司。]那儿了才请得了一天假。他递给她一口袋肉,然后补了一句:在棺材里头休假。 开学前那篇特稿发出来了。杂志开售那天早上我去伊森连锁书店,翻阅杂志搜索我的名字。翻到一整页博比和我的照片时我停了下来。那张照片是在埃塔布勒的花园里拍的,我完全想不起来梅丽莎拍过这样一张照片。上面我和博比坐在早餐餐桌边,我靠过去像是在跟博比耳语,博比在笑。照片非常夺目,光线很美,它传达了一种自然和温暖,这是之前摆拍照片里所没有的。我想听博比对此的看法。跟在照片后面的文章很短,赞许地记录了我们的说唱诗表演,介绍了都柏林说唱诗界的整体情况。我们的朋友读了文章,说照片好看极了,桑尼给我发了封赞美的邮件。有一阵菲利普喜欢带着这本杂志到处走,用一种装腔作势的腔调朗读段落,但最后这个笑话也不好笑了。小杂志上随处可见这样的文章,更何况我和博比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一起表演了。 新学期开始后,学业让我又忙起来。菲利普和我一起走路去上研讨课,就许多十九世纪的小说家发表略微不同的意见,最后他总会说:好吧,你大概是对的。有天傍晚博比和我给梅丽莎打电话感谢她的文章。我们把电话开成免提,这样我们就可以坐在桌边跟她说话。梅丽莎跟我们讲我们离开埃塔布勒后错过的东西,雷雨天气,他们去城堡的那天,这些事我都听过了。我们告诉她我们搬到一起住了,她听起来很高兴。博比说:你哪天一定要过来看看。梅丽莎说乐意之至。她说他们明天就要回来了。我把袖口扯到掌心,然后心不在焉地拿它去擦桌上的一块小污迹。 我还在读我和博比的聊天记录,输入一些似乎专门用来惹恼我的词。搜索“感受”这个词翻出了这段对话,我们大二时聊的: 博比:好吧你确实不怎么爱表达你的感受 我:你老爱这么看我 我:认为我有某种不为人知的情感生活 我:我只是不怎么情绪化罢了 我:我不谈论它只是因为没什么可说的 博比:我不认为“不情绪化”是任何人能拥有的一种特质 博比:这就像说没有思想一样 我:你的情感生活跌宕起伏,所以你认为别人也都一样 我:如果他们不讨论这件事,那他们就是在隐瞒什么 博比:好吧,算了 博比:我们观点不同 我:我的意思是我对权威人物总是怀有负面感受 并不是所有的对话都像这样。“感受”这个关键词还搜出了以下对话,来自这年一月: 我:但直到我遇到你我才把这些感受转化成了观点 我:你懂我的意思吧 博比:你自己也会抵达那里的 博比:你有共产主义的直觉 我:其实不是,我大概只是痛恨权威,因为我讨厌别人叫我去干什么 我:如果没有你的话我大概会变成一个邪教领袖 我:或者安·兰德[安·兰德(Ayn Rand,1905—1982),俄裔美国作家、哲学家,代表作《阿特拉斯耸耸肩》,强调个人主义、理性的利己主义和自由放任的资本主义。]的粉丝 博比:嘿,我也讨厌别人叫我去干吗! 我:没错但你是出于精神上的纯粹 我:而不是出于获得权力的意志 博比:从很多方面来说,你都是个糟糕透顶的心理学家。 我记得我们这段对话;我记得聊天时我有多费劲,我感觉博比在误解我,甚至有意识地避开我试图诉说的话题。我当时坐在母亲家楼上的卧室里,躺在被子下面,双手冰凉。身在巴利纳,没能和博比一起过圣诞,我想告诉她我想她。这就是我开始要说的话,或者想说的话。 回来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博比忙着上课,尼克来到我的公寓。放他进来时,我们彼此注视了几秒,这感觉像在喝冰水。他晒黑了,头发也比从前浅。哦,操,你看起来帅死了,我说。他听后笑了。他的牙齿白得漂亮极了。他环视一眼门厅,说:哦,这地方不错。地段很好,房租多少?我说房主是我叔叔,尼克看了我一眼,说:哦,你这个有信托基金的小朋友。你都没跟我讲过你家在自由街区有房产。是一整栋楼还是就这间公寓?我轻轻捶上他的手臂,说:就这间公寓。他摸我的手,我们又亲吻起来,我喃喃地说:来吧,来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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