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聊天记录  作者:萨莉·鲁尼

周一早上,我准备取点现金买东西吃时,ATM机说我余额不足。我当时站在托马斯街,淋着雨,胳膊下夹着一只帆布包,感觉到眼睛后面疼。我又试了次那张卡,也不管身后已经排起了一小截队,我还听见有人轻声骂我“蠢游客”。机器咔嗒一响,把我的卡退了出来。

我拿帆布包挡在头发上,走路去银行。进去后我和一群穿西服的人排成一队,一个波澜不惊的女声通告:请前往四号柜台。我走去其中一个窗口,玻璃后的男孩让我插入卡片。他的名牌上写着“达龙”,看起来像还没完全进入青春期。他迅速看了一眼电脑屏幕,说我欠了三十六欧元。

什么?我问。抱歉,不好意思,你说什么?

他把屏幕转过来,给我看账户的最新明细:我从ATM机取了多少张二十欧元,我拿卡支付了多少杯咖啡。有一个月没有钱入账了。我感觉血从我脸上流走了,我清楚地记得当时的念头:这个在银行工作的小孩肯定认为我很蠢。

不好意思,我说。

你在等一笔钱入账吗?

是的。抱歉。

可能需要三到五个工作日才会入账,达龙和善地说。这取决于打款的方式。

我看见自己在玻璃窗上折射出的轮廓,苍白,令人不悦。

谢了,我说。这下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谢谢你。

我走出银行,站在门外,给我父亲打电话。他没接。我仍然站在街边原地,给母亲打电话,她接了。我告诉她发生了什么。

爸跟我说他给我打了生活费,我说。

他肯定是忘了,宝贝。

但是他给我打电话说他打了。

你跟他打过电话了吗?她问。

他不接。

好吧,我可以帮你一把,她说。我今天下午给你账户里打五十欧,你等他回复。怎么样?

我想跟她说等付了透支的钱后,就只剩十四欧了,但我没说。

谢了,我说。

你别担心。

我挂了电话。

回家后我收到一封瓦莱丽的邮件。她提醒我她对我的工作很感兴趣,并且说梅丽莎给了她我的电邮。我居然给瓦莱丽留下了持久的印象,这让我充满了恶狠狠的胜利感。尽管她在吃晚餐时忽略了我,我现在却成了她想要解开的有趣谜团。出于获胜后乐于和解的精神,我把新写的小说发给她,都没再检查一遍错字。世界像一团皱巴巴的新闻纸,就是拿来踢来踢去的。

那天傍晚我又开始感到恶心。两天前我刚吃完第二板药,当我坐下来吃晚饭时,食物在嘴里感觉黏黏的,很不对劲。我把餐盘上的东西倒进垃圾箱,但那股味道让我反胃,于是我开始冒汗。我的背很痛,我的嘴在流口水。我用手背触碰额头,感觉它又湿又烫。病又发作了,我心里清楚,却无能为力。

凌晨四点时我走到厕所里呕吐。胃吐空后我躺在厕所地板上颤抖,那股疼痛像一只动物一样爬上我的脊椎。我心想:或许我会死吧,谁在乎呢?我还有意识,知道我在大出血。当我感觉好点可以爬后,我爬回床上。我看见尼克在半夜给我发了一条短信:我给你打过电话,我们能谈谈吗?我知道他再也不想见到我了。我痛恨自己对他说的那些可怕的话,我痛恨它们说明了我是怎样的人。我想要他残忍,因为我活该。我想要他说他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话,或者把我摇晃到无法呼吸。

早上疼痛没有消失,但我还是决定去上课。我多吃了一点扑热息痛,然后裹上外套出了门。去学校的路上一直在下雨。我坐在教室后排发抖,用电脑设了一个倒计时提醒我什么时候该吃下一次的药。有几个同学问我还好吗,下课后就连讲师也来问我。他看起来人很好,所以我告诉他我因为生病已经缺了很多课,现在不能再缺了。他看着我然后说:哦。尽管我在发抖,我还是摆出一个动人的微笑,然后我的闹钟响了,告诉我可以吃更多的扑热息痛。

然后我去了图书馆,开始写一篇两周后要交的论文。我被雨打湿的衣服还没干,我能听到右耳有一股细细的鸣声,但我绝大多数时候都忽略了它。我真正的担忧是思辨水平不再敏锐。我不确定我还记不记得“认识论的”这个词的确切意思,甚至不知道我还能不能阅读。我把头搁在图书馆桌子上休息了几分钟,听见耳鸣越来越响,直到听起来像有朋友在跟我说话。你会死的,我心想,当时这是一个让人放松的念头。在我的想象里死亡就像一个开关,能关掉所有疼痛和噪音,消除一切。

离开图书馆时外面还在下雨,冷得难以置信。我的牙在打战,我不记得任何一个英语单词。雨水像浅浅的海浪,在人行道上移动,如同特效。我没带伞,我察觉到我的脸和头发都已经湿了,湿到不正常。我看到博比在艺术大楼外躲雨,我开始向她走去,试图记起人们在打招呼时通常说些什么。这种回忆很陌生,很艰难。我抬起手向她挥舞,她走向我,在我看来速度很快,嘴里说着什么我听不明白的话。

然后我就晕了过去。当我再次醒来时我躺在躲雨的地方,一些人站在我身边,我一直在说:什么?所有人看到我说话时似乎都松了口气。一个保安正在拿对讲机通话,但我听不见他在说什么。腹部的疼痛像一只缩紧的拳头,我试图站起来,看博比在不在。我看见她在打电话,单手压着空出来的那只耳朵,像在努力听清对方声音。雨响得像一只没调准台的收音机。

啊,她醒了,博比对电话说。等一下。

然后她看着我。你好点了吗?她问。她看起来又干净又干爽,像产品目录上的模特。我头发上的水正流到我脸上。我还行,我说。她又开始打电话,我听不见她在说什么。我想拿袖子擦脸,但袖子甚至比脸还湿。大楼外面雨柱白得像牛奶。博比收起电话,扶我站起来。

不好意思,我说。太不好意思了。

这就是你上次得的那种病吗?博比说。

我点点头。博比把袖子扯长遮住手掌,然后拿它擦我的脸。她的毛衣又干又软。谢了,我说。人群开始散去,保安转到拐角处。

你需要去医院吗?她问。

我觉得他们只会告诉我等着做B超。

那咱们回家吧。怎么样?

她的手臂环过我的手臂,我们向外走上纳索街,刚好有辆出租车经过。司机停下来,不顾后面车辆的低鸣,让我们坐了上去。博比给了我们的地址,他们聊天时,我任由头向后躺着,看向窗外。街灯给人影沐浴上天使般的光芒。我看见店门,看见公交车窗背后的脸庞。然后我的眼睛合上了。

到家后,博比坚持由她来付车钱。我抓着铁栏杆站在大楼外,等她开门。进屋后她问我想不想洗个澡。我点点头,好。我撑住走廊墙壁。她放好洗澡水,我慢慢脱下衣服。一种可怕的疼痛在我体内跳动。博比重新出现在我面前,接过我的外套把它挂起来。

你脱衣服需要帮忙吗?她问。

我想起这天早上我发给瓦莱丽的那个短篇小说,现在我清楚地想起来那个故事是关于博比的,故事里博比被塑造成一个彻头彻尾的、让我无法忍受的谜,一股我无法用意志驯服的力量,我此生的真爱。这段回忆让我面色苍白。不知怎么我之前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或者强迫自己不去注意这一点,而现在我想起来了。

别介意,她说。我看你脱衣服已经有好几百次了。

我想笑,但我的嘴唇在呼气吐气,这大概扭曲了我的微笑。

不要提醒我,我说。

嗨,得了吧。没那么糟。我们也有过好日子。

你听起来就像在跟我调情。

她大笑。在那个故事里我描述了高考结束后在某人家举行的派对,我喝了一整瓶七百毫升的伏特加,整晚都在呕吐。每当有人试图来照顾我时我都会把他们推走然后说:我要博比。博比甚至都不在派对上。

我会用非常不性感的方式给你脱衣服,她说。别担心。

洗澡水还在流。我们走进浴室,我坐在合上的马桶盖上,她卷起衣袖试水温。她跟我说水很烫。我这天穿着一件白衬衫,我试图解开纽扣,但我的手在颤抖。博比关上水龙头,蹲下来替我把扣子解完。她的手指很湿,在纽扣孔周围留下了小小的深色印迹。她轻松地把我的手臂从袖管里抽了出来,就好像她在削土豆皮。

到时候到处都会是血的,我说。

幸好是我在这儿而不是你男朋友。

不,别说了。我在跟他吵架。最近,嗯。我们处得不太好。

她站起来,又走到浴缸边。她似乎突然有点心不在焉。在白色的浴室灯光下,她的头发和指甲盖闪闪发光。

他知道你病了吗?她问。

我摇摇头。她说要去给我拿条毛巾,然后离开了房间。我慢慢站起来,独个脱完了所有衣服,然后爬进了浴缸。

在小说里我加了一件我本人并没有参与的轶事。我们十六岁时博比去柏林学习了六周,寄宿在一户德国家庭,他们有个女儿和我们同岁,叫莱斯。有一天晚上,博比和莱斯没有事先商量就一起上了床。她们动作很轻,免得莱斯的父母听到,之后她们再未谈起这件事。博比并没有过多讲述这件事的感官细节,比如她在此之前是否对莱斯心怀渴望,她是否知道莱斯的心思,她们的那次究竟是怎样的。如果是别的同学告诉我同样的事,我肯定不会相信,但因为说的人是博比,我立马就知道这是真的。我渴望博比,并且和莱斯一样,为了和博比在一起什么事都可以做。她给我讲这个故事是为了说明她不是处女。她说起莱斯这个名字时没带特别的爱或恨意,莱斯仅仅是她认识的一个女孩,自那以后数月,或许自那以后永远,我都害怕某一天她也会像那样叫出我的名字。

洗澡水有香皂的味道,有点太烫了。水碰到我后在大腿上留了一圈粉红色印痕。我强迫自己一路滑入浴缸,水以一种淫荡的方式舔舐着我。我想看见疼痛从我的体内排放出来,排进水里,然后溶解。博比敲敲门,抱着一条粉色的大毛巾走进来,这是她从父母家带来的一条新毛巾。我闭上眼,她把毛巾挂在挂钩上。我听见她再次离开浴室,听到另一间房里响起水龙头的声音,听见她的卧室门开了又关。我能听到她的声音,她肯定是在打电话。

几分钟后,她走进浴室,向我举着她的手机。

是尼克,她说。

什么?

尼克要跟你说话。

我的手是湿的。我把其中一只从水里举起来,笨拙地在浴巾上擦干,然后从她手里接过手机。她又走了出去。

嘿,你还好吗?尼克的声音问。

我闭上双眼。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温柔的语气,我想爬进去,就好像这是个空心的东西,我能在其中悬浮。

我现在感觉好多了,我说。谢谢你。

博比把经过告诉我了。肯定很吓人。

有几秒钟我们都没说话,然后我们又都开始说话。

你先,我说。

他对我说他想来看看我。我说欢迎他来。他问我是否需要什么,我说不用。

好吧,他说。我这就去开车。你本来要说什么?

等你来了我跟你说。

我挂上电话,把它小心地放在脚垫没打湿的地方。我再次闭上双眼,任由水的温度涌入我的身体,感受洗发水人工合成的水果芬芳,浴缸坚硬的塑料质地,还有濡湿我脸庞的水雾。我在冥想。我在数我的呼吸。

过了似乎很长一段时间,十五分钟或半个小时,博比又走进来。我睁开眼睛,房间非常明亮,明亮得耀眼,令人诧异得美丽。好了吧?博比问。我告诉她尼克要过来,她说:好。她坐在脚垫边沿,我看着她从开衫口袋里取出一包烟和一只打火机。

她点燃烟后对我说的话是:你要写本书吗?我那时才意识到她没有回答菲利普关于我们表演的问题是因为她在某种层面上知道有什么东西发生了改变,知道我正在做别的什么事。她注意到这点给了我一种自信,同时也向我表明我在博比面前什么都藏不住。对于丑陋或平庸的事物,她或许很晚才会注意到,但我身体内部发生的真正的变化从来都瞒不过她。

我不知道,我说。你要写吗?

她眯起一只眼睛,像那只眼睛不太舒服。然后她又把它睁开。

我干吗要写书?她问。我又不是作家。

你今后要干吗?我们毕业之后。

我不知道。在大学工作吧,如果我行的话。

“如果我行的话。”这句话向我表明博比试图告诉我一件严肃的事,这种事没法通过言语表达,只能通过我们彼此关系里发生的变化进行传递。博比在句尾加“如果我行的话”简直是荒谬,因为她出身富裕、读书勤奋、成绩优异,而且在我们之间这句话根本讲不通。对我而言博比从来不是“如果我行的话”那种人。她对我而言是一个知道自己对人对事具备凶猛到令人恐慌的力量的人,唯一一个这样的人。她想要什么,就能得到,这一点我清楚。

“如果”是什么意思?我问。

我问得太露骨了,有一会儿,博比什么也没说,而是从开衫袖子上拣起一根掉落的头发。

我还以为你准备打倒全球资本主义,我说。

这个么,不能靠我一个人。总有人得从小活儿干起。

我不觉得你是个干小活儿的人。

我就是,她说。

我不知道我说“干小活儿的人”是什么意思。我相信小事的价值,好比带孩子,摘水果,打扫卫生。这些是我认为最有价值的工作,也是我认为最值得尊重的工作。我突然间告诉博比学校的工作对她来说还不够好,这让我感到困惑,但想象博比去做如此宁静又平凡的工作也让我困惑。我的皮肤和水是一个温度,我把一只膝盖移到水外,露在冰冷的空气里,又把它浸了回去。

好吧,那你会成为一个举世闻名的教授,我说。你会在巴黎索邦大学教书。

不会的。

她看起来有点恼怒,几乎要说什么了,但随即她的双目又变得平静而遥远。

你以为每个你喜欢的人都很特别,她说。

我坐了起来,浴缸硌得我骨头疼。

我只是个普通人,她说。当你喜欢上某个人时,你会让他们觉得自己和其他任何人都不一样。你现在就这样改变了尼克,你曾经也改变了我。

不是的。

她抬头看我,没有带一丝一毫的冷酷或愤怒,说:我不是想让你难过。

你就是在让我难过,我说。

好吧,对不起。

我扮了个鬼脸。浴垫上她的手机开始震动。她捡起来后说:喂?好,等我一下。然后她把电话挂了。是尼克,她要去门厅揿开门的按钮把他放进来。

我躺在浴缸里,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几秒后,我听见她把前门打开,她的声音说:她今天过得够呛,对她好一点。然后尼克说:我知道,我会的。在这一刻我是如此爱他们,我想像一个善心的鬼魂一样在他们面前出现,给他们的生命撒上祝福。谢谢你,我想说。谢谢你们。你们是我的家人了。

尼克走进浴室,把门关上。这不是那件漂亮的外套吗,我说。他穿着它。他微微一笑,揉了揉一只眼角。我很担心你,他说。很高兴看你恢复了些,已经可以像平时一样搞商品崇拜了。你痛不痛?我耸耸肩。没有那么痛了,我说。他一直注视着我。然后他开始低头盯自己的鞋。他吞咽了一下口水。你还好吧?我问。他点点头,用袖子擦鼻子。我很高兴看见你,他说。他的声音听起来嗡嗡的。别担心,我说。我很好。他抬头看天花板,像在嘲笑自己,眼睛湿漉漉的。很高兴听你这么说,他说。

我告诉他我想从浴缸里出来,他替我把架子上的毛巾拿下来。当我从水里站起来时他看我的眼神一点都不下流,而是那种,当你看过一个人的身体很多次后,你和它就有了一种特别的关系的眼神。我没有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甚至不觉得尴尬。我试图想象我此刻看起来是什么样:滴着水,被蒸汽熏得浑身发红,水沿着头发一股股地流下肩膀。我看着他站在那里,眼睛一眨不眨,表情宁静、深不可测,像一片海洋。我们都不需要开口。他用毛巾把我包住,然后我踏出了浴缸。

上一章:22 下一章:24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