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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天记录  作者:萨莉·鲁尼

第二天我开始写一个短篇小说。那天是周四,我要到下午三点才有课,我就坐在床上,床头柜上放了杯黑咖啡。我本来没打算写故事,我只是过了会儿才发现我没有敲回车键,每一行都是完整的句子,并且彼此像散文一样相连。停下来时,我已经写了超过三千个字。已经过了三点,我还没吃饭。我把双手从键盘上抬起,在窗口的光线里它们看起来病恹恹的。等我爬下床,我感到一阵眩晕,视线里一切都打碎成一团光斑。我给自己做了四片烤吐司,没抹黄油就吃了。我把文件命名为《b》。这是我写的第一个短篇。


那天晚上,我和博比还有菲利普看完电影后一起去吃奶昔。看电影时我查看了六次手机,看尼克是否回复了我之前发他的一条短讯。他没有。博比穿着一件牛仔外套,抹了一种非常深的紫色口红,看起来几乎是黑色的。我把我们的奶昔收据叠成一种非常复杂的几何形状,菲利普试图劝说我们重新开始表演。我和博比的态度都很含糊,尽管我不知道具体原因是什么。

我有功课要做,博比说。弗朗西丝有一个地下男友。

我抬头看她,脸上带着彻彻底底的恐慌。我能感觉到它在我的齿间,恐惧猛烈敲击着神经末梢。她皱起眉头。

怎么了?博比说。他已经知道了,他那天就在说这个。

说什么?菲利普问。

弗朗西丝和尼克,博比说。

菲利普盯着她,然后又盯着我。博比把手抬到嘴上,动作很慢,手很平,水平地举着,然后轻轻摇了摇头。这对我来说足以表明她真的被吓到了,她并没在玩什么游戏。

我以为你知道的,博比说。我记得你那天说了的。

你在开玩笑吧,菲利普说。你没有真的和他搞外遇吧,弗朗西丝?

我试图把嘴巴努成一种随意的形状。这个周末梅丽莎要去拜访她妹妹,我发短信问尼克想不想在她离开期间来我这里和我待着。博比不会介意的,我写道。他看见了这条短信,但没有回复。

可他他妈的结婚了啊,菲利普说。

别搞道德说教,博比说。好像我们需要一样。

我只是继续把嘴巴向上抬起,幅度越来越小,并且避免和任何人对视。

他准备和他老婆离婚吗?菲利普问。

博比拿一只拳头揉她的眼睛。我轻轻地、嘴形很小地说:不。

我们这桌陷入一段漫长的、无人打断的沉默,然后,菲利普看着我,说:我从前不认为你会让任何人这样占你便宜。他说这句话时脸上带着一种被呛住了、尴尬的表情,我替我们三个人感到难过,我们就像是扮大人过家家的小孩。然后他走了,博比把他没喝完的奶昔从桌子那边滑到我这边。

抱歉,她说。我真的以为他知道。

我决定一口气能喝多少奶昔就喝多少。直到嘴巴开始痛了我也没停。直到头都开始痛了我也没停。我喝啊喝,直到博比说:弗朗西丝,你是不是打算在这儿淹死啊?于是我抬起头,好像一切都很正常,问:什么?

那个周末尼克邀请我到他家过。周五傍晚,我到时他正在做饭,看到他我一下放下心来,几乎想做一些傻气的浪漫举动,比如投入他的怀抱。但我没有。我坐在桌边,咬着我的指尖。他说我有点安静,我用牙齿咬下了一小块大拇指指甲,然后审视着它。

我大概应该告诉你,我说,我前几天和Tinder[约会软件]上遇到的一个人上床了。

哦,真的吗?

尼克正在以他惯有的方式有条不紊地把蔬菜整齐地切块。他喜欢下厨,他跟我说这让他放松。

你没生气还是怎么的吧,有没有?我问。

我干吗生气?你要是乐意,跟谁上床都可以。

我知道。我只是觉得很蠢。我觉得这件事很蠢。

哦是吗?他问。那人怎么样?

尼克并没有从菜板上抬起头来。他用刀面把切好的洋葱丁赶到菜板的一头,然后开始切红辣椒丝。

他糟透了,我说。他跟我说他喜欢叶芝,你信吗?在酒吧时我简直要阻止他背诵《茵纳斯弗利岛》。

哇,我同情你。

做爱的感觉也很糟。

喜欢叶芝的人都不懂得怎么和人亲近。

我们吃了晚饭,没有碰彼此。狗醒过来,想出去,我帮忙把盘子放到洗碗机里。尼克在外面抽烟,把门敞开,方便我们说话。我感觉他想让我走,但他太礼貌了不方便说。他问我博比怎么样了。还行,我说。梅丽莎呢?他耸耸肩。最后他把烟掐了,我们一起上楼。我爬上他的床,开始脱衣服。

你确定你想要来吗?尼克问。

他总爱说这种话,于是我只是说是,或者点了头,然后开始松开身上的腰带。我听见他在我身后说:因为我感觉,我不知道。我转过身,他站在那里,用手揉着左肩。

你似乎有点疏远,他说。如果你宁愿……如果你宁愿在别的地方待着,我不想让你觉得你被困在这里。

不。我很抱歉。我不是有意显得很疏远。

不是,我不是在说……我感觉和你说话很困难。这大概是我的错,我不知道。我感觉有点……

他从来没有这样说到一半止住。我开始有点不安。我又说我不是有意和他疏远。我不知道他想要说什么,我害怕他可能想讲什么。

如果你想要做爱的原因不是因为你想,而是因为别的什么,他说,那么还是不要做了。我真的不,你知道吗,我真的不想那样做。

我喃喃地说没问题、当然了,但实际上我不知道他具体在讲什么。听起来他似乎担心我对他产生了感情,而他试图在说他对除了性之外的东西不感兴趣。不管怎样我对他表达的东西都表示同意。

在床上他在我上面,我们没怎么做眼神交流。出于冲动我举起他的一只手,把它按在我的喉咙上。他的手凝固了几秒钟,然后他问:你想让我干什么?我耸耸肩。我想让你杀了我,我心想。他用手指抚摸过我颈部坚硬的肌肉,然后把手拿开了。

一切结束后,他问起我手臂上的绷带。是你自己弄的吗?他问。我看着它,没有说话。我能听见尼克呼吸,气息沉重,像是感觉很疲惫。我感受到很多我不愿去感受的东西。我觉得我是一个残缺的人,一文不值。

你会打我吗?我问。我是说如果我让你打的话。

尼克没有看向我,他双目紧闭。他说:嗯,我不知道。怎么了?你想让我打你吗?我也闭上双眼,缓慢地呼气,直到我的肺里没有一丝气体,我的腹部变得又小又平。

没错,我说。我想让你现在就这么做。

什么?

我想让你打我。

我觉得我不想这么做,他说。

我知道他坐了起来,俯视着我,虽然我仍然闭着眼睛。

有的人喜欢这种,我说。

你是说在做爱的时候吗?我以为你对那种东西不感兴趣。

这时我睁开眼睛。他在皱眉。

等等,你没事吧?他问。你为什么在哭?

我没哭。

结果巧的是我还真的在哭。就在我们说话时我的眼睛碰巧在做这件事。他抚摸着我湿润的那边脸颊。

我没在哭,我说。

你以为我想伤害你吗?

我能感觉到泪水从眼睛里涌出来,但它们并不像真正的眼泪那样滚烫。它们感觉凉凉的,像湖水里流出的小股细流。

我不知道,我说。我只是告诉你你可以。

但你想让我这么做吗?

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好吧,他说。抱歉。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

我用手腕擦干脸颊。算了,我说,别在意。咱们睡会觉吧。一开始尼克什么都没说,他只是躺在那儿。我没有看过去,但我感觉到床垫上他紧绷的身体,仿佛他准备突然坐起来一样。最后他说:你知道我们以前谈过这件事的,你不能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拿我出气。

我没有在出气,我说。

那如果我和别的女人睡了然后到你家来炫耀你会是什么感受?

我冻住了。其实我已经忘记了和罗萨的约会。我告诉尼克时他的反应那么平淡,整件事立即显得毫不重要,我再也没想过它。我甚至想都没想过这可能是造成尼克情绪低落的原因。我对自己承认,如果他对我做了同样的事——去找别的女人,和她毫无意义地做爱,然后在我准备他的晚饭时兴高采烈地告诉我——我肯定再也不会见他了。但这不一样。

你他妈结婚了,我说。

没错,谢谢你。简直帮大忙了。我猜就因为我结婚了你就可以想怎么对我就怎么对我。

我简直不敢相信你居然试图扮演受害者。

我没有,他说。但我认为如果你对自己足够诚实,你就会为我是已婚感到高兴,因为这意味着你可以随便发泄,而我必须承担一切责任。

我不习惯被他这样攻击,觉得有点害怕。我认为自己是一个独立的人,独立到别人的观点与我无关。现在我害怕尼克是对的:我将自己从批评中孤立出来,于是我可以随便胡来,并且保持我的正义感。

你跟我承诺过会跟梅丽莎讲我们的事的,我说。你以为我随时都在和别人撒谎心里是什么感受?

我以为你并不在乎这个。老实说,我以为你希望我告诉她只是为了看我们吵架。

如果你这样看我,那我们谈恋爱还有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他说。

我于是从床上爬起来,开始穿衣服。他认为我是一个残酷且小气的人,满心想着破坏他的婚姻。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还要继续见我,他不知道。我扣上衬衫纽扣,感到如此深切的羞辱,连呼吸都感到困难。

你在做什么?他问。

我想我该走了。

他说好吧。我套上开衫,从床边站起来。我知道我将要对他说什么,这是我所能对他说的最绝望的话,就好像在我已经彻底丧失尊严之时,我还渴望着更糟糕的事发生。

问题不是你已经结婚了,我说。问题是我爱你而你很显然不爱我。

他深吸一口气说:弗朗西丝,你太戏剧化了。

去你妈的,我说。

我出去时狠狠把卧室门摔上。他在我下楼时吼了什么,我没听清。我走去公交车站,心里清楚我已经耻辱到不能再耻辱。哪怕我已经知道尼克不爱我,我还让他想跟我上床就跟我上床,既因为绝望,也因为我还天真地希望这是因为他并不明白他在给我带来怎样的痛苦。现在就连这一层希望也破灭了。他知道我爱他,而他在利用我对他的温情,并且他毫不在乎。木已成舟。坐公交车回家的路上我咬住脸颊内侧,盯着黑乎乎的车窗,直到最后尝出血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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