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聊天记录  作者:萨莉·鲁尼

那会儿是十月中旬。我把房间里能找到的现金凑在一起,再加上我忘记存银行的生日和圣诞得的礼金。一共是四十三欧,我花了四欧元半在一家德国超市买了面包、意面、罐装番茄。早上我问博比能不能喝她的牛奶,她朝我挥挥手,像在说:想用多少就用多少。杰里每周会给她生活费,我还注意到她开始穿一件新的配玳瑁扣子的黑羊毛大衣。我不想告诉她我银行账户的事,就只是形容自己“破产了”,口吻装得非常漫不经心。每天早上和傍晚我都给父亲打电话,每天早上和傍晚他都不接。

我们去梅丽莎和尼克的家吃了晚餐。我们去了不止一次。我注意到博比越来越喜欢和尼克聊天,甚至胜过喜欢梅丽莎和我的陪伴。当我们四人在一起时,她和尼克经常假装展开辩论,或进行其他竞技性活动,把我和梅丽莎排除在外。他们吃完饭后玩视频游戏,或者旅行装的磁性国际象棋,梅丽莎和我则谈论印象主义。有一次他们喝醉了,居然在后花园里彼此追逐。尼克最后赢了,但他累坏了,博比叫他“老人”,把枯叶甩到他身上。她问梅丽莎:我们哪个更好看,尼克还是我?梅丽莎看看我,用调皮的语气回答:都是我的孩子,一样爱。博比和尼克的新关系带给我一种微妙的影响。看见他们在一起,给予彼此全部关注,给我一种莫名的审美上的激动。就外貌而言他们都完美无瑕,像双胞胎。有时我发现自己希望他们能靠得更近些,或者彼此抚摸,仿佛在试图完成一件头脑中尚未完成的事情。

我们经常进行政治讨论,我们的立场是相似的,但自我表述的方式不同。比如说,博比是一个反动者,而梅丽莎的论调灰暗悲观,她倾向于支持法治。尼克和我落于她们二人中间,更喜欢批判而不是拥护。一天晚上我们谈起美国刑事司法系统蔓延的种族歧视问题,谈起没有刻意去找就看到的警察暴力执法的视频,以及我们作为白人说视频“不忍直视”究竟意味着什么——我们都承认这一点,但没法说明究竟为什么这么困难。有一个视频里,一个穿游泳衣的黑人少女哭喊着她母亲的名字,与此同时一名白人警官跪在她背上,尼克说这视频让他不舒服到极点,甚至都没法把它看完。

我意识到这是在纵容,他说。但我也想,我看完它又会有什么帮助呢?这本身也让我沮丧。

我们还讨论了这些视频在某种程度上是否有助于滋生身为欧洲人的优越感,就好像欧洲警察系统的种族歧视问题没那么泛滥一样。

其实他们也一样,博比说。

没错,我不认为我们应该说“美国警察都是混蛋”,尼克说。

梅丽莎说她并不怀疑我们面对的是同一个问题,但很难看清究竟为什么会这样,并且似乎在我们想清楚之前,很难行动起来解决它。我说我有时想否认自己的种族,就好像:虽然我很明显是白人,我并不是“真正的”白人,和别的白人不一样。

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博比说,但这真的一点忙都帮不上。

你没有冒犯我,我说。我同意。

自从尼克向梅丽莎坦白我们在一起后,我和他的恋情在某些方面发生了变化。白天我会给他发多愁善感的短信,他喝醉的时候会给我打电话,表扬我的个性。性方面和从前类似,但事后不同了。我不再感觉平静,而是莫名得毫无防备,像只装死的动物。仿佛尼克能伸进我柔软云朵般的肌肤,取走我体内的任何东西,好比说肺或者其他脏器,而我都不会试图阻止他。当我向他描述这种感受时他说他也这么觉得,但他当时很困了,可能没认真听。

校园四处堆起枯叶,我整日上课,在厄舍尔图书馆里找书。没下雨的日子,我和博比沿人迹稀少的小路边走边踢叶子,谈论风景画理念之类的话题。博比认为人们对“未被触碰的自然”的崇拜本质上是父权的,民族主义的。我说我喜欢房屋胜过田野。房屋更诗意,因为里面住了人。然后我们坐在学生餐厅,看雨打在窗户上。我们之间有什么东西发生了变化,但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我们仍然能轻而易举地凭直觉猜到彼此的心绪,我们仍然交换会意的眼神,我们的对话仍然很长很深刻。那天她替我放洗澡水改变了某样东西,它改变了博比在我心中的位置,尽管我们还是我们自己。

那个月末,一个午后,我只剩大概六欧元时,我收到一个叫刘易斯的人发来的邮件,他是都柏林一家文学期刊的编辑。邮件说瓦莱丽把我的小说发给了他的杂志,说如果我同意发表,他很乐意在下期刊登它。他说他为此非常激动,并且有若干修改意见,问我有没有兴趣。

我打开我发给瓦莱丽的文档,一次性读完,不停下来去想我究竟在做什么。故事里的人物很明显是博比,她的父母很明显是她的父母,我很明显是我。认识我们的人读了故事不会认不出这是博比。对他们的呈现并不算负面,严格说来。故事强调了博比和我各自性格里最突出的部分,因为它写的就是性格主宰。但我认为,你总得有所选择,有所强调,写作就是这样。博比比任何人都更能理解的。

刘易斯还说我会获得稿费,并给了一个首次发表作品的作家所得稿费的比例。如果按现在这个长度发表,我的小说值八百欧元还多。我回复刘易斯,感谢他对我的作品感兴趣,告诉他我很乐意和他合作,按照他觉得妥当的方式修改。

那天傍晚尼克来公寓接我去蒙克斯顿。梅丽莎要在基尔代尔郡和她家人待几天。在车上我向他解释了那个短篇,讲了我和博比在浴室的对话,以及她说自己其实没那么特别。慢点来,尼克说。你说这个小说卖了多少钱?我都不知道你还写文章的。我笑了,我喜欢他装作为我骄傲。我告诉他这是我的第一部小说,他声称我简直让人害怕。我们讨论了博比出现在我小说里,尼克说他经常出现在梅丽莎的作品里。

但只是一笔带过,我说。好比“我丈夫在那儿”。这个故事里博比是主角。

哦对,我忘记你读过梅丽莎的书了。没错,她的确没有过多停留在我身上。不过我相信博比不会介意的。

我在想要不就不告诉她了。她又不会读杂志。

嗯,我觉得这主意不怎么样,他说。这还得要求其他许多人都不告诉她。和你们一起玩的那个人,菲利普那样的人。我妻子。不过当然了,你说了算。

我发出“嗯嗯”的音节,因为我认为他说得没错,但我不想要这么想。我喜欢他说我说了算。他的双手欢快地拍打着方向盘。我怎么老遇上作家?他问。

你只是喜欢在智力上能碾压你的女人们,我说。我猜你肯定暗恋过中学老师。

我在这方面真的臭名昭著。我和大学时一个讲师上过床,我跟你讲过吗?

我让他讲给我听,他说了。那个女人不是什么助教,她是货真价实的教授。我问她多大了,尼克狡黠地笑了笑,说:大概四十五?可能有五十。不管怎么说她丢了工作,简直太疯狂了。

我能理解她,我说。我不就是在你妻子生日宴会上亲的你吗?

他说他很难理解为什么他会让别人产生这种感受,这在他人生中发生的次数不多,但感情总是很强烈,并且他通常都没怎么介入。十五岁时他哥哥的朋友也对他产生了类似的感情。这女孩将近二十岁了,尼克说。她为我着迷。我就是这么失去童贞的。

你为她着迷吗?我问。

不,我只是害怕对她说不。我不想伤害她的感情。

我告诉他这听起来很凄惨,让我很悲伤。他飞快地说:哦,我不是在博同情分。我的确表达了同意,但并不是……好吧,这大概是违法的,但我的确同意了。

因为你害怕说不,我说。如果这种事发生在我身上你会说这是同意吗?

好吧,不会。但我并没有觉得生理上受到威胁。我的意思是,她的行为很怪,但我们都是青少年。我不认为她是个邪恶的人。

我们还在城里,堵在北码头一带的路上。傍晚刚刚开始,但天已经黑了。我看向窗外行人,以及路灯下移动的雨帘。我告诉他,我认为他作为恋爱对象如此吸引人是因为他被动得出奇。我知道我得主动亲你,我说。我知道你永远不会亲我,这让我感到脆弱。但我也感受到一种可怕的力量,就好比,你会任由我亲你,那么你还会任由我做什么?这有点叫人沉醉。我没法判断我能否完全控制你。

现在你感觉如何?他问。

感觉更像完全控制。是不是很糟糕?

他说他不介意。他认为我们应当试图矫正力量悬殊差异,这样对我们更好,不过他也补充道这一点没法完全做到。我说梅丽莎认为他“顺从到病态”,他说凭这一点就认为他在男女关系里是无助的是错误的。他告诉我他认为无助通常是施展权力的一种方式。我说他听起来像博比,他笑了。这是一个男人能从你那里获得的最高评价,弗朗西丝,他说。

那天晚上我们在床上谈论尼克姐姐的宝宝,他很爱她。有时他感到抑郁时会去劳拉家,就为了和宝宝近一些,看看她的脸。我不知道他和梅丽莎是否计划要小孩,也不知道既然他这么爱小孩,他们为什么还不要。我不想问,因为我害怕发现他们的确计划要,因此我装出一副讽刺的口吻,说:或许我们俩可以生几个孩子。我们可以在一个多重伴侣聚居区把他们带大,让他们自己选名字。尼克对我说他已经有过类似邪恶的念头。

如果我怀孕了你还会觉得我有吸引力吗?我问。

当然了,还用说。

恋物情结那种?

好吧,我不清楚,他说。我的确感觉我比十年前更关心孕妇了。我喜欢想象为她们做好事。

那听起来很恋物啊。

什么对你来说都是恋物。我的意思更接近于为她们做饭。但如果说你怀孕了我还愿意操你吗,答案是会。放心好了。

我转过身去,把嘴巴靠在他耳边。我闭着双眼,这样就感觉我只是在玩一个游戏,不是动真格的。嘿,我说,我真的想要你。然后我感觉到尼克点头,甜蜜地热切地点。谢了,他说。他说谢了。我们接吻。我把背抵在床垫上,他谨慎地抚摸着我,像一头鹿拿自己的脸去碰什么东西。尼克,你真是太难得了,我说。我把钱包忘外套里了,他说。等一下。而我说:就这样来吧,我反正吃了药的。他把手平放在我头边的枕头上,有一秒里他一动不动,呼气很烫。好吧,你想这么做吗?他问。我告诉他我想,他不断地呼气,然后说:你让我自我感觉非常好。

我把双臂环绕在他颈上,他把手滑进我的腿间,以便进入我的身体。我们从前都会用避孕套,而这次感觉不一样,或许因为他的反应很不一样。他的皮肤很潮湿,喘息声很重。我感觉我的身体打开,又闭上,就像定格视频里一朵花的花瓣盛开又聚拢,看起来如此真实,以致让人产生幻觉。尼克说了声“操”,然后说:弗朗西丝,我不知道这感觉会这么好,不好意思。他的嘴非常柔软,非常近。我问他是不是已经要来了,他吸了一秒钟的气,然后说:对不起,我很抱歉。我想到他想让我怀孕的邪恶欲望,想到我到时候会感觉多么饱满和庞大,想到他会爱怜地骄傲地抚摸我,于是我听到自己说:不,没关系,我想要。这一刻感觉非常奇怪和美妙,他对我说他爱我,这我记得。他在我的耳朵边喃喃:我爱你。


那时我要赶好几篇论文,于是我画了张粗略的个人日程表。早上图书馆开门前,我坐在床上,按刘易斯发给我的修改意见修改。我能看见我写的故事渐渐成形,舒展开来,变得更长也更扎实。然后我冲澡,穿上松松垮垮的毛衣去学校待一整天。我经常能不吃饭待到傍晚很晚,然后回家,煮两把意面,浇橄榄油和醋把它们吃下,然后睡觉,有时甚至连衣服都不脱。

尼克开始参加新版《哈姆雷特》的排练,星期二、星期五下班后他会来公寓过夜。他抱怨厨房里从来没什么吃的,但当我用自嘲的语气说我破产了时,他说:哦,真的吗?对不起,我不知道。于是他每次来时会带吃的。他从坦普尔酒吧区的面包房带来新鲜面包、罐装蔓越莓果酱、盒装鹰嘴豆酱还有全脂奶油奶酪。他看着我吃东西的样子,问我究竟有多没钱。我耸耸肩。自那以后,他开始带鸡胸肉和塑料密封的牛肉碎肉,塞进我的冰箱。这让我觉得我被包养了,我说。他说:你看,如果明天不需要,你可以把它们冻起来。我感觉面对这些食物我需要装作觉得很搞笑,并且毫不在意,因为我认为尼克如果知道我真的没钱,并且在靠他带来的面包和果酱过活,他会觉得很不自在。

博比似乎很喜欢尼克来我们公寓,一部分原因是他总能帮忙。他教我们如何修厨房里漏水的水龙头。一家之主,她讥讽地说。有一次,他给我们做饭时,我听见他和梅丽莎通电话,谈起编辑对她文章的修改意见而引发的争论,他安慰她那人“完全不讲道理”。通话的大多数时候他只是点头,在炉盘上移动煮锅,说:嗯,我知道。这种角色似乎最让他适意:聆听,然后问一些睿智的问题,以显示他真的在听。这让他觉得自己是被需要的。他那次通话时的表现棒极了。我敢肯定那电话是梅丽莎主动打的。

那些夜里我们聊天聊到很晚,有时聊到能看见窗帘外面变亮。一天晚上我告诉他我在接受经济助学金以负担大学学费。他表示很惊讶,然后立刻说:抱歉我听起来很惊讶,我太无知了。我不应该认为每个人的父母都有钱负担这个。

这个嘛,我们不穷,我说。我不是出于自我保护这么说的。我只是不想让你觉得我是在贫穷环境里长大的罢了。

当然不是。

你知道吗,尽管如此,我的确觉得和你还有博比不一样。或许这差别很小。对我拥有的好东西,我都觉得不自在。好比说我的笔记本电脑,二手货,我堂兄的。但我还是觉得很不自在。

你有权拥有好东西,他说。

我用拇指和食指掐了掐羽绒被套。它很硬,布料粗糙,和尼克家里那种埃及棉的材质完全不一样。

我爸没有准时支付我生活费,我说。

哦,是吗?

嗯。这会儿我基本上没钱。

真的吗?尼克问。那你靠什么生活?

我用手指卷动着羽绒被套,感觉里面的颗粒。好吧,博比让我用她的东西,我说。你每次都会带吃的。

弗朗西丝,这太疯狂了,他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可以给你钱。

不,不。你自己都说过这会很奇怪的。你说有道德上的顾虑。

我更担心你挨饿。你看,你要是愿意的话你可以还我钱,我们可以称它为贷款。

我盯着羽绒被,它上面印着丑陋的花朵纹样。那个故事发表后我就有钱了,我说。我到时可以还你。第二天早上,博比和我吃早饭时尼克出门去ATM机取钱。当他回来时,我看出他不好意思当着博比的面给我钱,这让我很高兴。我不想让她知道我需要钱。我在他要离开时跟着他走进门厅,他取出钱包,数了四张五十欧元。看着他这样数钱让我觉得很不安。太多了,我说。他向我露出一个尴尬的表情,说:那就以后还我,别担心。我张开嘴,他打断我:弗朗西丝,没关系。对他来说或许真的不算什么。他离开前亲了我的额头。


十月的最后一天,我交了其中一篇论文,然后和博比一起出门去和朋友们喝咖啡。我对生活很满意,这是我记忆中最快乐的时候。刘易斯喜欢我的修改,准备在杂志一月刊上登载这个故事。有尼克借我的钱,还有到时用杂志的稿费还掉借款后还剩下的钱,我觉得自己难以置信得富有。就好像我终于逃离了童年和对他人的依赖。我父亲再也无法伤害我了,从此之后我对他感觉到一种全新的真诚的同情,就像一个善良的旁观者心中的那种同情。

那天下午我们和玛丽安娜碰面,来的还有她的男朋友安德鲁,大家都不太喜欢他。菲利普也在那里,和卡米尔一起,他们最近刚开始交往。菲利普在我面前似乎很局促,他很小心地和我对视,在我讲笑话时微笑,但那表情似乎是因为同情甚至怜悯,而不是发自真诚的友情。我觉得他的举动很笨拙,都谈不上冒犯,不过我记得心里希望博比也能注意到这一点,我们之后好就此讨论。

我们坐在大学绿地广场附近一间小咖啡店的楼上,话题在某一刻转向一夫一妻制,我对这话题没什么可说的。一开始玛丽安娜在探讨非单偶制是否是某种取向,就像同性恋那样,而有些人“天生”就没法过一夫一妻制,这引发博比指出,照这样说的话,没有性取向也是“天生”的。我小口小口啜着博比带给我的咖啡,一言不发,只是想听她说话。她说一夫一妻制是基于一种契约模型,这是为了满足父系社会男人们的需求,从而让他们能把财产传给自己亲生的后代,而这通常都由对妻子享有性权利而达成。非单偶制也可以是基于另外一种模型罢了,博比说。某种更自发的同意。

听博比用理论归纳一个论题令我兴奋。她的句子都非常清晰、明朗,就像她在用空气制造玻璃或水。她从来不犹豫也不重复自己的话。她常常迎上我的眼睛,我于是点头:是的,没错。这种赞许似乎鼓励了她,就好像她是为了在我眼中寻求认同,然后她又移开视线,继续说:我的意思是……

她说话时似乎没注意桌上其他人,但我注意到菲利普和卡米尔在交换眼神。有一次菲利普看向安德鲁,他是在座唯一另外一个男性,而安德鲁抬起双眉,像博比在说什么蠢话,或在宣讲反犹思想一样。我认为菲利普去看安德鲁是非常懦弱的,因为我知道他甚至都不喜欢安德鲁,而这让我非常不舒服。渐渐地我意识到有一阵大家都没说话了,玛丽安娜开始尴尬地盯着自己的膝盖。尽管我喜欢听博比像这样说话,我开始希望她能停下来。

我只是不觉得我们能爱不止一个人,卡米尔说。我的意思是,全心全意地,真切地爱他们。

你的父母有最偏爱的小孩吗?博比说。你肯定不太好受吧。

卡米尔紧张地笑了,她没法判断博比是不是在开玩笑,她还不够了解博比,不知道博比平时就这样说话。

这和儿女其实不太一样吧,卡米尔说。难道不是吗?

好吧,这取决于你是否相信那种跨越文化和时间的浪漫爱情,博比说。不过我猜咱们都相信一些很傻的事,不是吗?

玛丽安娜瞟了我一眼,只是一瞬,但我知道她和我是同样的感受:博比现在比以往更挑衅,她会伤到卡米尔的感情,而菲利普会生气的。我看向菲利普,意识到已经太晚了。他的鼻孔轻微喷张,他很生气,他要和博比辩论,他会输。

很多人类学家都同意人类天生就是一夫一妻制的物种,菲利普说。

你在理论上是这个观点吗?博比问。

不是所有东西都能用文化理论来解释的,菲利普说。

博比笑了,笑声从审美角度来说优美极了,像在表演某种彻头彻尾的自信,玛丽安娜倒吸了口气。

哦我的上帝,他们真的打算让你毕业吗?博比问。

那耶稣呢?我问。他也爱所有人。

他也是禁欲的,菲利普说。

这在史学上尚存争论,博比说。

你写《巴特尔比》[美国作家赫尔曼·梅尔维尔的小说《抄写员巴特尔比》。]的论文怎么样了,菲利普?我问。你今天刚交上去,是不是?

博比听了我蹩脚的调解后笑了,她坐回到椅子上。菲利普没有看我,而是看着卡米尔,他们微笑着,像在分享一个不为外人道的笑话。我大为光火,我伸手救他免受侮辱,他不感谢我的努力,这是很不地道。他转过头去,开始谈他的论文,像是在领我的情,我假装没听。博比在她的包里找出一包香烟,其间抬起一次头,说:你应该读吉尔·德勒兹[吉尔·德勒兹(Gilles Deleuze,1925—1995),法国后现代主义哲学家。]。菲利普又瞟了一眼卡米尔。

我读了的,菲利普说。

那你完全没懂他的意思,博比说。弗朗西丝?你想出来抽根烟吗?

我跟着她出去。外面才刚过傍晚,空气清冽,夜空是海军蓝。她开始笑,我也开始笑,因为能和她单独在一起。她点燃了我们俩的香烟,然后喷出一朵云似的烟,笑着咳嗽。

人性啊,你说是不是,她说。你简直是个墙头草。

我只是尽可能保持沉默,显得聪明一点。

她被逗乐了。她亲昵地替我把耳后一缕头发理好。

你这是在暗示我吗?她问。

哦不。如果我能像你那样说话我肯定随时都在说。

我们朝着彼此微笑。天很冷。博比的香烟头忽隐忽现地闪着橙光,向空中释放星星点点的火光。她将脸转向街道,像在展示自己完美的侧影。

我最近过得像屎一样,她说。家里头乱套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你以为你是能对付这种事的人,可等它发生了你才意识到你不能。

她让香烟垂在下唇,靠近嘴角,双手捋起头发扎成髻。那天是万圣节,街上很热闹,小队小队的人披着斗篷戴着道具眼镜或穿着老虎戏装走过。

你说什么?我问。发生什么了?

你知道杰里有点情绪化,是吧?其实没什么。就是家庭闹剧,有什么好关心的?

我关心一切发生在你身上的事。

她把烟放回指间,用衣袖擦鼻子。在她双眸中那抹橘光像火一样。

他不想离婚,博比说。

我之前都不知道。

没错,他简直就像个混蛋。他编了各种有关埃莉诺的阴谋论,比如她要骗他钱之类的。最糟糕的是他居然以为我会站在他那边。

我想起她对卡米尔说:你父母是不是有个偏爱的孩子?我知道博比一直是杰里的最爱,他认为她妹妹被惯坏了,认为他老婆歇斯底里。我知道他跟博比讲这些事是为了获取她的信任。我一直以为被杰里偏爱对博比来说是一项特权,现在我发现它同样也是麻烦而危险的。

我都不知道你在经历这些,我说。

每个人都在经历什么,不是吗?这就是人生,基本上来说。有越来越多的事要处理。你和你爸的那档破事,你也从来不讲。你的日子也算不上无忧无虑。

我什么也没说。她的唇间吐出一缕细细的烟雾,她摇摇头。

对不起,她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你说得没错。

我们就这样站了一会儿,在吸烟挡板后面紧挨着。我注意到我们的手臂彼此触碰,然后博比吻了我。我接受了这个吻,我甚至伸手去抓她的手。我能感觉到她的嘴带来的柔软的压力,她的双唇张开,我闻到她用的保湿霜那种人工合成的甜香。我以为她要将手臂环过我的腰,但她抽身离开了。她的脸很红,看上去好看极了。她把烟头掐灭了。

我们回去吧?她说。

我的身体内部像机器一样嗡鸣。我盯着博比的脸,试图在上面寻找刚才发生的事的痕迹,但什么也没找到。她是在确认对我再也没有感情了,亲我就像亲墙壁吗?这是某种实验吗?回到楼上,我们穿上外套,一起走回家,一路谈论学校,梅丽莎的新书,那些和我们没什么关系的事情。

上一章:24 下一章:26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