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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天记录  作者:萨莉·鲁尼

第二周的一天,我的电话响了。我记得很清楚电话响时我站在哪里:就站在霍奇斯·菲吉斯书店“新小说”的书架前,当时是5点13分,我在给博比买圣诞礼物。当我从外套兜里拿出手机时,屏幕上写着:尼克。我的脖子和肩膀感觉非常僵硬,并且突然间像是裸露在外。我用指尖把屏幕滑开,把手机举到脸颊边,然后说:喂?

嘿,尼克的声音说。我跟你说,他们没有红辣椒,黄的可以吗?

他的声音似乎击中了我膝盖背后的某个地方,然后以一股暖流向上升起,我知道我脸红了。

哦亲爱的,我说。我觉得你打错了。

有一秒他什么也没说。别挂,我心想。别挂。我开始绕着“新小说”的书架走动,手指搭在书脊上游走,仿佛还在浏览。

上帝啊,尼克慢慢地说。是弗朗西丝吗?

是的。是我。

他发出一个声音,我有一会儿以为是笑,后来才意识到他在咳嗽。我开始笑,把手机从脸旁拿开,免得他以为我哭了。他再开口时听起来平静了些,他是真的很困惑。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他说。我刚才给你打电话了?

是的。你问了我一个辣椒的问题。

哦,我的上帝。太抱歉了。我没法解释我是怎么拨成你号码的。这真是个错误,我很抱歉。

我走到书店前面的陈列柜,里面摆着一系列各类型的新书。我拿起一本科幻小说,假装在读它的背面。

你本来想给梅丽莎打的?我问。

是的。对。

没关系。我猜你在超市咯。

他听后笑了,像是在笑这场景有多荒谬。我把科幻小说放下,翻开一本历史爱情小说的封面。文字平躺在纸页上,我的眼睛没有试图去读它们。

我正在超市里,他说。

我在书店里。

是吗,真的?买圣诞礼物?

是的,我说。我在给博比买礼物。

他发出一个“嗯”一样的声音,算不上是笑,但听起来很忍俊不禁,或者高兴。我合上书的封面。别挂,我心想。

最近新出了克里斯·克劳斯的小说,他说。我读了一篇书评,看上去你可能会喜欢它。不过我现在意识到你刚才没有问我的建议。

我很乐意听你的建议,尼克。你的嗓音很迷人。

他什么也没说。我离开书店,把手机紧紧地抵在脸上,屏幕很烫,还有点油。外面很冷。我戴着一顶假毛帽子。

我是不是说漂亮话说过头了?我问。

哦,不是的,对不起。我是在想一句好听的话回你,但我能想出来的每一句听起来都太……

不真诚?

太真诚,他说。饥渴。我在想,你该怎么恭维你的前女友,而且还要保持一定距离?

我笑了,他也笑了。我们共同发笑带来甜蜜的解脱,这驱散了他会挂我电话的可能,至少目前不会。身旁一辆公交车轰隆隆地从水泊里开过,打湿了我的小腿。我背朝学校,走向圣斯蒂芬绿地[都柏林市中心的一座公园。]。

你一向不是个很会拍马屁的人,我说。

对,我知道。为此我很后悔。

有时喝醉了你就很温柔。

哈,他说。是吗,我只有喝醉了才对你温柔?

我又笑了,这次只有我在笑。手机似乎正在传递某种奇怪的放射性能量进入我的身体,它让我走得飞快,还傻笑。

你一直很好,我说。我刚才不是那个意思。

你在同情我,是不是?

尼克,你有一个月没给我打电话,我们现在在说话只是因为你把我和你老婆的名字搞混了。我不会同情你的。

其实,我很严格地规定自己不给你打电话,他说。

有几秒里我们都没说话,也都没挂电话。

你还在超市吗?我问。

对,你在哪里?你在外面了。

在街上走。

餐馆和酒吧都在橱窗里摆了微型圣诞树和人造冬青枝。一个女人牵着一个小小的金发孩子走过,孩子在抱怨天气冷。

我那会儿在等你给我打,我说。

弗朗西丝,你对我说你不想再见到我了。自那之后我是不会来骚扰你的。

我毫无目的地在一家卖酒的店门外停下,看着窗里君度橙酒和帝萨诺杏仁酒的瓶子像珠宝一样垒着。

梅丽莎怎么样?我问。

她还行。在赶稿,压力很大。你知道的,所以我才会打电话确保没买错蔬菜,免得惹麻烦。

她压力很大的时候似乎经常拿采买来发泄。

我还真的尝试跟她指出这一点,他说。博比怎么样了?

我转身离开橱窗,继续沿街走。握手机的那只手已经开始变凉,但耳朵很烫。

博比很好,我说。

我听说你们复合了。

嗯,她不完全是我的女朋友。我们一起睡,但我认为我们是在检验最亲密的友谊的极限在哪里。我其实不知道我们在做什么。似乎还挺顺利。

很无政府主义啊,他说。

谢了,她听了会很高兴的。

我在等红绿灯,准备过街去圣斯蒂芬绿地。汽车闪着头灯开过,格拉夫顿街上有几个街头艺人在唱《纽约童话》。一面亮着灯的黄色广告牌上写着“今年圣诞……感受真正的奢侈”。

我能征求下你对某件事的建议吗?我问。

当然了,没问题。我认为我在做决策上的判断一直非常糟糕,但如果你觉得我能帮上忙的话,我们可以试试。

是这样的,我有件事一直瞒着博比,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她。我不是在忸怩,这和你没关系。

我从来不认为你忸怩,他说。继续。

我跟他说我要先过下街。天开始暗下来,世界围绕着灯的光斑聚集在一起:一个个商店橱窗,冻得发红的一张张脸颊,一排在街边休息的出租车。我穿过公园侧门走进去,交通噪音似乎自动降下来,仿佛被光秃秃的枝干擒住,在空中消散了。我呼出的气在前方铺出一条洁白的路。

还记得上个月我去医院做检查吗?我说。我跟你说结果没什么问题。

一开始尼克没说话。然后他说:我还在超市里。能不能让我回到车上再说,行吗?这里有点吵,等我十秒钟。我说没问题。我的左耳听见柔软洁白的水声,逼近又远离的脚步声,右耳里听见尼克经过收银台时自动收银机的声音。然后是自动门,然后停车场。我听见汽车发出一声哔音,他用遥控钥匙把它打开,然后我能听见他上车,关上门。他的呼吸声在寂静中变得更响了。

你刚刚在说,他说。

好吧,事实上,我应该长在子宫里的细胞在其他地方长着。子宫内膜异位症,你可能听说过,我没有。这病也不危险,但没法治愈,这是种慢性疼痛。我经常晕倒,很怪。我可能没法生小孩。我的意思是,他们不知道我能不能。为这事难过大概挺蠢的,他们甚至都还不知道呢。

我经过一盏街灯,它把我的影子投在面前,拉得很长,像巫婆一样,身体的尖端都消失了。

为这个难过并不蠢,他说。

不蠢吗?

不。

我最后一次见你时,我说。我们一起上床,然后你跟我说你想要停下来,我心想,你知道了。我感觉你不觉得我好了。就好像,你能感觉到我身上出了问题。这当然很扯,因为我一直以来都有这个病。但这是你和梅丽莎重新开始上床后我们第一次在一起,或许我觉得很脆弱,我不知道。

他对着听筒呼气,吐气。我不需要他说什么,或解释他的感受。我在一尊青铜半身像边停下来,坐在一只潮湿的小凳上。

你还没有跟博比讲诊断结果,他说。

我谁都还没说。只有你知道。我感觉谈论它会让别人认为我是个病人。

一个男人牵着一条约克郡犬走过,那条犬注意到我,挣着缰绳试图凑到我脚边。它穿着一件棉夹克。男人向我短促一笑,带着歉意,然后他们往前走去。尼克沉默了。

好吧,你怎么想?我问。

博比吗?我觉得你应该告诉她。你本来也没法控制她怎么看你。你知道吧,生病,还是健康,她的看法你永远也没法控制。你现在仅仅为了获得控制的幻觉而欺骗她,这大概并不值得。当然了,我不认为我的建议有多好。

你给了很好的建议。

凳子的凉意透过羊毛外套渗入我的皮肤和骨头。我没有站起来,我仍然坐着。尼克说听到我生病了他很难过,我接受并感谢了他的关心。他问了若干问题,怎么减轻症状,时间久了症状是否会有所好转。他认识一个女人也得了这个病,他表兄弟的妻子,他说他们有小孩,只是费了不少周折。我说试管婴儿听起来很吓人,他说,哦,他们没有用试管婴儿,我觉得。不过这些治疗手段是不是越来越简单了?它们肯定是在进步的。我说我不知道。

他咳嗽了一下。你知道吗,上次我们见面时,他说,我想要停下来是因为我担心我在伤害你。仅此而已。

好吧,我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个。你没有在伤害我。

我们顿了一下。

我没法告诉你我有多严格地要求自己不要跟你打电话,最终他开口说。

我以为你已经忘了我了。

忘记关于你的任何一件事对我来说都很可怕。

我微笑了。我问:是吗?那时我的双脚在靴里开始变冷了。

你现在在哪里?他问。你没有在走了,你在一个很安静的地方。

我在圣斯蒂芬绿地。

哦,是吗?我也在城里,我和你大概就只隔了十分钟的路程。我不会来找你的,放心。只是想到你这么近在咫尺感觉很奇妙。

我想象他在某处坐在车里,打着电话对着自己微笑,看起来帅得让人恼火。我把空出来的那只手塞进外套里保暖。

我说:我们在法国时,你还记得有一天在海里,我让你说你渴望我,你把水泼在我脸上让我滚吗?

尼克开口时,我能听出他还在微笑。你这么说让我听起来像个混蛋,他说。我只是在跟你开玩笑,我不是认真说让你滚。

但你就是不肯说你想要我,我说。

这个,别人总是在这么说。我以为你当时有点使小性子。

我应该想到我们之间不可能有好结局的。

我们不是一直都知道吗?他问。

我顿了一秒。然后我只是说:我没有。

好吧,但一段感情有“好结局”是什么意思?他说。我们的感情从来就不是传统的那种。

我从凳子上站起来。在外面坐着实在太冷了。我想要重新暖起来。地灯亮起,光秃秃的枝干擦刮着天空。

我没觉得它必须得有个传统的结局,我说。

你知道吗,你只是这么说,但我爱别人时你明显不开心。这没什么,这不代表你是个坏人。

但我也爱着别人。

对,我知道,他说。但你不希望我也爱。

我不会介意的,要是……

我在想一种别的方式把这句话说完,这样我就不必说:要是我不是我,要是我是我想要成为的那个人。但我只是任由这句话滑入沉默。我好冷啊。

我不敢相信你现在跟我说你曾经等过我给你打电话,他静静地说。你真的不知道这听起来有多么让我心碎。

你以为我是什么感受?你甚至都不想跟我说话,你以为我是梅丽莎。

我当然想跟你说话。我们打了多久了?

我走向来时穿过的门,但它已经锁上了。双眼被寒气刺得生疼。栏杆外,人们排成一列在等145路。我走向大门,在那儿能看见购物中心的灯光。我想起尼克和梅丽莎在他们温暖的厨房里唱《宝贝,外面很冷》,身边环绕着他们的朋友。

你自己说的,我说。这从来不会有好结果。

好吧,现在我们处得怎么样?如果我过来接你,我们开着车说话,我说,哦,抱歉我没有给你打电话,我是个傻子,那样算处得好吗?

如果两个人让彼此高兴那就是处得好。

你可以对着街上一个陌生人微笑让他高兴,他说。我们说的比这个更复杂。

我走近大门,听见了铃声。交通噪音又变大了,像一盏灯,越变越亮。

必须这么复杂吗?我问。

是的,我认为是这样。

我和博比在一起,这对我很重要。

你跟我说这个,他说。我还结了婚呢。

最后永远都会变成这副德性,是不是?

但这次我会说更多好话给你听的。

我到门边了。我想跟他讲教堂的事。那是另外一场对话了。我想要他让一切变得更加复杂。

比如说哪种好话?

我有件事没跟你说,它算不上是好话,但我觉得你会喜欢的。

好吧,告诉我。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接吻吗?他说。在派对上。我说我觉得杂物间不是接吻的好地方,然后我们就离开了。你知道我上楼去我房间等你了,对吧?我等了好几个小时。一开始我真的以为你会来。这大概是我这辈子最痛苦的时刻,这种狂喜的痛苦,在某种程度上我其实是很享受的。因为哪怕你真的上楼了,那又怎么样呢?房子里到处都是人,其实什么都不会发生。但我每次想下楼时都会幻听到你上楼,我就没法走了,我是说我的身体没法动了。好吧,当时那种感受,知道你在附近并且因此完全无法动弹的感觉,和现在和你通话的感受很像。要是我告诉你我的车现在在哪儿,我觉得我就没法走了,我觉得我会停在这里,免得你改变主意。你知道吗,我还是有那种满足你的冲动。你应该注意到了我在超市里什么都没买。

我闭上双眼。物和人在我周围转动,在模糊复杂的体系里占据不同位置,加入我现在不知道并永远都不会知道的系统。一个由事物与概念组成的复杂网路。要明白生活你需要先经历它。你不能总是做一个分析的人。

快来接我,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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