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帕拉斯星再一次被蛛网云覆盖。列萨本迪欧躺在北部漏斗一道幽深的山谷中一片长满菌类植物的原野上。他感受到自己的气囊在背后自两侧张开，在他头上一米半的地方缓缓合拢。他嘴里叼着一根气泡香草，他左侧的手臂像电流般闪烁。巨大的闪光气泡升到了气囊的顶部。从他长着细小橡胶牙齿的口中吐出的气泡缓慢旋转着向上飘升，颜色一直变化着，看上去既像贝母，也像肥皂泡。气泡到达气囊顶部后仍不会破裂，依然不停地变换着色彩。

“我们终于又向上走了一步，”列萨本迪欧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自言自语道，“已经3德国里了。我都快不记得我们为什么要做那么困难的事情了，我想其他人大概也都快忘了。我们并没有将自己的意愿放在首位。我们星球的伟大精神指引着我们，我们只不过看似拥有自由意志。在内心深处驱动着我们的未知是我们最重要的东西。而且我相信，我们的引领者就生活在帕拉斯星高高在上的头部系统中，在日夜遮蔽着我们的云之间，在庞大的云上面，甚至在被束缚住的彗星上面——这就是我们夙夜追寻的东西。我们正是为此不懈地造塔。这与艺术再没有任何关系，而是其他更难以理解的东西。深入了解伟大者只会让我们变得更好。我愿意彻头彻尾与他成为一体。或许我死的时候会与其他帕拉斯星人不同，当我变得虚弱而透明的时候，上方的他，那个强者会来带我走。我们快要死的时候会变得透明。但我相信……”

列萨本迪欧睡着了，他梦见了一个巨大的太阳系。那是一个由几百万根橡胶绳组成的整体，它们不断散开，又不断聚拢。他不知道，这些绳子究竟是想散开还是聚拢。可是，它们不停地做着往复运动，并因此创造出了一种精妙的弦乐。接着，有几根弦断了，发出了响彻整个空间的沉郁嗡鸣。在断弦的后面突然出现了几个长着长腿的绿色蜘蛛状生物，它们很快也变成了橡胶绳，忽而长，忽而短。

列萨本迪欧做梦的时候，佩卡就躺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他也在睡囊中抽着气泡香草，同时大声地自言自语：“现在我们需要薄膜。因为这种薄膜只能在光滑的石头表面生长，那我就有机会用我打磨过的石头建造巨型的地基了。我会以自己的方式做些什么——但做不了许多，这我也知道。我一定可以做些什么，因为大家需要我。可这样的话，我的晶体法则，这空间与层面上的韵律，这建筑构造上的艺术都无法在帕拉斯星上得到充分的发挥。可是，这座塔并不是艺术品。漏斗上的这座塔是一座单纯的功能建筑，和一座桥或是一条带状轨道没什么分别。建筑学讲究的是紧凑二字，这门学科里从没出现过这种宛如骨架的形状。在我们星球造出带状轨道的是工程师，他们既不是艺术家，也不是建筑师。而现在建设高塔的是像戴克斯与努瑟这样的工程师，他们也不是艺术家，更不是建筑师。这是完全矛盾的两个方向，我看不出两者有任何达成共识的可能。一方总会扼杀另一方。我想出来的东西一定会被这些工程师扼死在摇篮里。我必须保持冷静。可我做不到。我会被自己的世界摧毁的。现在，他们给我分配了一些不重要的任务分散我的注意力，使我平静下来。但我不能只活在幻想里。这算不算是一种软弱？我或许十分软弱——不可能啊……这么说来，我的固执岂不也是一种坚强？哦，谁能把一切都统一起来啊，矛盾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佩卡也睡着了。他梦见了一颗宝石太阳，它耀眼炫目的光束照亮了遥远的宇宙。

此时，比巴也躺在离北部漏斗外侧边缘不远的睡囊里，那儿离神秘莫测的蛛网云仅咫尺之遥。比巴响亮地说：“我们的一生要承受多少难以理解的事情！中央的太阳吸引着我；帕拉斯星的头部系统吸引着列萨本迪欧。可是，这种吸引力到底是什么？在我们的太阳系里，为什么会有像这样看不见的线把种种事物连接在一起？而为什么又有那么多一再折返，始终无法到达目的地，却依然不懈地向吸引着它的东西靠近的东西？一切都让人无法理解。列萨本迪欧现在肯定已经确信，他很快就可以与帕拉斯星的头部系统成为一体。我却不相信我能够立刻就和中央的太阳合二为一。这大概还要几千万年吧！可能永远都不会。但帕拉斯星人应该继续建这座塔，不然我们永远都触碰不到蛛网云，它的斥力比引力大许多。只有借助塔，我们才能接触到它。或许我们是在为这颗星球进行艺术上的改造，或许一切与艺术毫无关系，又或许是这颗星球在召唤我们建塔，这样它的上方就会产生些许变化。”

比巴现在也睡着了。他梦见了一个从天而降的、巨大的蓝箱子，里面突然蹦出许多大大小小的动物与色彩斑斓的石头。

第二天，索凡提来找佩卡，请求他用巨大光滑的结晶状石料建造一些地基。佩卡不是特别乐意，但他还是答应了。他在44座基塔中选了3座，为它们打造了庄严宏伟的墙基。

“那实际上只是些装饰性工作，”佩卡说，“纯艺术的理念在这儿不管用，现在的这一切只不过是为了造膜。这是个实用主义至上的地方。纯正的、毫无野心的建筑艺术中那种空间及平面之美是没有办法在此地展现的。”

一开始，所有帕拉斯星人还很愿意接受佩卡的想法。可佩卡很快就贪得无厌起来。他的理念是把整个星球变成一个结晶状的多面体。佩卡说他无法忍受不规则的形状。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句话，最后连他最好的朋友都不胜其烦。

马内西说：“从艺术上来说，对秩序的狂热是完全有理有据的。但是，从我们星系展现出的特征来看，这种秩序是具有不对称性的。佩卡想把空间与平面全部打造成对称的晶体，这只是其中的一个角度。可从我喜欢的园林艺术角度来看，这座乏味的基架巨塔比僵硬的边边角角看上去和谐多了，起码塔上棱角和圆弧的比例是对等的。”

拉卜对此自然是万分同意。拉卜在所有的设计中首选的都是复杂的曲线，棱角、直角和直线都是他尽力避免的东西。

很快，可怜的佩卡就带着他对秩序的狂热成了孤家寡人，尽管大家都承认他改建的3座基塔构造相当精美。那儿有300米高镜面般笔直的墙壁，许多方正的眺台，精美的悬挑，还立着有千条棱边的柱子。一切都熠熠生辉。薄膜在光滑的平面上长势喜人。露台上光芒万丈。

与此同时，戴克斯、努瑟和索凡提正在计算需要使用多少薄膜，他们立刻意识到需要的量极大。

索凡提说：“就算改造20座基塔也无法为我们提供足够的薄膜。如果我们还要按原计划，把这座塔再建高7德国里的话，那要让佩卡把整个北部漏斗都变成晶体，我们才能得到足够的薄膜。这需要的时间实在太长，我们根本活不了那么久。”

所有人都意识到了这一点。而且没有人想再和佩卡一起工作了。

大家都认为，如果没有足够的膜料，建塔的事寸步难行，因为蛛网云会阻碍上方的一切活动。要是只趁云在高处闪耀的时候施工，那整个工程会拖得很久。

因此，帕拉斯星人认为应该放弃已经实施到一半的工程。大家带着遗憾的表情说，这件事实施起来根本是不可能的。

众人为列萨本迪欧感到遗憾。

可是有一天，他安静地坐在北部漏斗环形山边缘上方3德国里的塔架上露出了微笑。小纳克斯正围绕着列萨本迪欧的脑袋划着可爱的小圈，他看见了列萨本迪欧的微笑。

“嘿！嘿！亲爱的列萨本迪欧！”小纳克斯喊道，“我刚看到你笑了，可下面的人都在同情你呢。你看上去一点都不可怜，反而很快乐。你究竟在想什么？你觉得你和你的塔还有救吗？”

列萨本迪欧说：“我还不知道，但我觉得我们已经找到出路了。我笑是因为我们太严肃了，甚至不知道如何自助。我有种感觉，只要放下成见，我们轻而易举地就能解决塔的问题。我相信我立刻就能找到正确的方法。我不得不微笑，是因为我仍旧没有找到正确的方法。”

绿色的群星在紫色的天空中尽情闪耀，光亮的云朵宛如幽魂的眼睛。

纳克斯像个可以滚来滚去的小球坐在列萨本迪欧肩头，他的身体就像一条固定在列萨本迪欧身上的小型吸盘足。纳克斯用小眼睛四处观察，伸出他的喙低语道：“那就反过来造啊，往北部漏斗的中间造不就得了。这样你们只要建一座很窄很窄的塔，不就不需要那么多薄膜了？这个问题在我眼里很好解决。”

列萨本迪欧又笑了，若无其事地说道：“你看！你不是找到办法了！就是那么简单。可我不得不再笑一次，因为我们所有人都没想到这一点。这办法显然可行。而你，小纳克斯，你现在应该到下面去庆祝一番！你的主意非常简单，可来得正是时候。我们连如此简单的解决方法都想不到，因为我们被太多阻碍我们找到正确答案的东西困住了，多少次都是这样！我们对待这些问题，就像对待神秘的云一样——永远都无法找到答案。要是我们能接近目标，一切都不是问题。我们就要接近它了！来，小纳克斯，抓紧我的项链！我们要下去为那些疲惫的灵魂注入新的勇气。是你给了我们新的勇气，是你帮我们找到了伟大的东西，小纳克斯！你记住，你可不要太得意忘形呀！”

小纳克斯笑了。随之，列萨本迪欧飞身一跃，像箭一般向下俯冲，在空中缓缓地划出一道巨大的抛物线，一直延展到漏斗深处。

到了下面，列萨本迪欧把纳克斯的话复述了一遍。帕拉斯星的整座北部漏斗中都回荡着响亮的笑声。如此难题的解决方案竟如此简单明了，大家都久久无法平静。

索凡提恼怒地说：“我觉得是这个宏大的工程把我们弄糊涂了。我们肯定是变笨了，现在好了，我们在聪明的奎科星人面前哪还抬得起头。他们肯定要大肆嘲笑我们了。我觉得这真的很可悲。”

此时，纳克斯大喊道：“我觉得这一点都不可悲。我们只是做了一点点有用的事，你们却要因为这个责骂我们？帕拉斯星人可真不友好。”

小家伙做出要哭的样子，他抽泣的声音听起来很刺耳。

许多帕拉斯星人跑了过去，想要安慰小家伙。可他抽泣得更大声了。

此时，列萨本迪欧道：“纳克斯，快笑一个！”

小家伙突然就不哭了。他小声地说：“我根本没哭，我就是做做样子的，我一直就是在胡闹而已，可我就只会这个。”

此话一出，拳头大的小家伙把大家都逗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