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零一号巡逻车

猎头游戏  作者:尤·奈斯博

结果我发现,医院的地点在距离埃尔沃吕姆有一段路程的乡间。看着那一栋栋床垫似的白色建筑物在我们身后消失让我松了一口气,而举目所及都看不见那辆银灰色雷克萨斯轿车更是令我宽心不少。

我们搭乘的是一辆老旧但保养得不错的沃尔沃轿车,从它那轰隆隆的悦耳引擎声听来,我怀疑它被重新烤漆变成警车之前,应该是一辆马力强大的改装车。

我从后座问他们:“我们在哪里?”当时我被夹在安德利·蒙森与艾斯基·蒙森两人魁梧的身体之间。我的衣服——应该说奥韦的衣服已经被送去干洗了,但有个护士拿了一双网球鞋和一套衣服给我,一套上面印有医院缩写的绿色运动服,还特别强调务必把衣服洗好后归还院方。还有,他们已经把所有的钥匙跟奥韦的皮夹还给我了。

松讷说:“海德马克郡。”他坐的位置是副驾驶,也就是有美国黑人帮派背景的人所谓的“霰弹枪位置”。

“那我们要去哪里?”

“干你屁事!”那满脸疙瘩的年轻司机对我咆哮,从后视镜狠狠地瞥了我一眼。烂条子。他穿着背后印有黄色字母的黑色尼龙夹克。埃尔沃吕姆KO-DAW-YING俱乐部。我猜那应该是某种刚刚发展起来,但源自古代的神秘武术。他下颌两侧的肌肉之所以会如此发达,应该是因为他早已养成嚼口香糖的习惯。这面疱小子瘦得厉害,肩膀很窄,以至于他把两只手都摆在方向盘上时,双臂形成了V字形。

松讷低声说:“看路。”

面疱小子嘟囔了两句,怒目看着那条穿越如松饼般平坦的农地的笔直柏油路。

松讷说:“我们要去埃尔沃吕姆的警察局,奇克鲁。我是从奥斯陆过来的,今天会审讯你,有必要的话明天、后天继续。我希望你是个明理的家伙,因为我可不喜欢海德马克郡这个地方。”他用手指头咚咚地敲着安德利因为后面太挤而刚刚递到前座给他的旅行袋。

“我是个明理的人。”说话时我觉得双臂快失去知觉了。那对双胞胎兄弟的呼吸极有节奏,这意味着我好像一管蛋黄酱似的,每四秒钟就会被挤一下。我考虑要不要请他们其中一个人调整一下呼吸节奏,但打消了念头。不过,与格雷韦用手枪指着我的时候相比,此刻我觉得自己安全多了。这让我联想到小时候,每当妈妈生病时,我爸就必须带我去上班,因此我必须坐在大使馆的豪华轿车后座,夹在两个严肃但是客气的大人之间。大家的穿着都很优雅,但最优雅的是我爸,他头戴司机帽,优雅而有风度地开车。事后我爸会买冰激凌给我,说我表现得像个小绅士。

无线电发出沙沙声响。

“嘘……”面疱小子打破了车里的沉寂。

一个带着鼻音的女人用断断续续的声音说:“所有巡逻车请注意。”

“也只有两辆巡逻车。”面疱小子嘟囔着,同时把音量调大。

“艾格蒙·卡尔森报案说他的卡车和后面的拖车都被偷了……”

接下来的无线电信息被淹没在面疱小子跟蒙森双胞胎的大笑声里。他们笑得身体抖动,我好像被按摩似的,觉得很舒服。我想应该是因为药效还在吧。

面疱小子拿起对讲机说话:“卡尔森的声音听起来是清醒的吗?完毕。”

那个女人回答:“不是,不怎么清醒。”

“那他肯定又酒驾了,而且还忘了这档子事。打电话到班塞酒吧去,我敢打赌,车一定停在酒吧外。那是一辆十八轮大卡车,侧面是锡格达尔厨具广告。完毕,通话结束。”

他把无线电对讲机放回去,我可以感觉到车里的气氛明显变得轻松了,所以我趁机发问。

“我想一定是有人被杀了,但是我可以问问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吗?”

他们沉默以对,但是从松讷的姿势来看,我知道他在想怎么回答。他转身面对后座,双眼看向我:“好吧,我们就这样很快地把这件事解决了也好。我们知道是你干的,奇克鲁先生,而且你是没办法脱罪的。你听我说,我们找到了尸体与犯罪现场,还有一件能把你跟两者都联系在一起的证物。”

本来我应该感到震惊和害怕,应该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停了一拍,或者心头一沉——总之,就是当警察得意扬扬地跟你说他们有证据可以把你一辈子关在监狱里时,任何人都该有的那种反应。但是我完全没有那些感觉,因为我并没有听到一个语气得意扬扬的警察,我听到的是英鲍、莱德与巴克利。第一步,正面交锋。或者,套句手册里的话:警探在审讯一开始就让对方清清楚楚,警方什么都知道了。用词应该是“我们”与“警方”,而非“我”。应该说“知道”,而非“相信”。要扭曲受审讯者的自我形象,因此如果对象是身份地位低下的人,要称其“先生”,而对身份地位高的人则直呼其名。

松讷继续说:“还有,这句话你知我知就好。”他刻意压低声音,听起来显然是要我以为他说的是个秘密,“我听说啊,辛勒·欧死了也罢,就算你不用绳子勒死那个老浑球,很可能别人也会。”

我想打哈欠,但忍住了。第二步,将嫌疑人的罪行合理化,借此对其表达同理心。

我没有回话,松讷继续说:“好消息是,如果你快一点招供,我可以帮你减刑。”

哦,我的天哪!明确的承诺!这是英鲍、莱德与巴克利绝对禁止的,这种法律上的陷阱只有最绝望的警探才会使用。这家伙是真的想要离开海德马克,赶快回家。

“所以说,你为什么要犯案呢,奇克鲁?”

我凝视着车窗外,到处是原野与农田。原野,农田。原野,小溪,原野。催眠效果还真强。

“喂,奇克鲁?”我听见松讷的手指不停敲着他的旅行袋。

我说:“你在说谎。”

他的手停了下来。“你再说一遍。”

“你在说谎,松讷。我根本不知道辛勒·欧是谁,而且你没有我的把柄。”

松讷嘎嘎笑了两声。“我没有?那说说看过去二十四小时你在哪里?行行好吧,奇克鲁!”

我说:“我考虑一下,但你要先跟我说说这案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面疱小子不屑地说:“揍他啦!安德利,打……”

“闭嘴!”松讷平静地说,接着他转头面对我,“为什么我应该跟你说呢,奇克鲁?”

“因为,如果你说了,也许我就会告诉你。如果你不说,我就会闭嘴一直到我的律师过来,从奥斯陆过来。”我看见松讷抿起嘴,于是又加了一句,“运气好的话,明天会到吧……”

松讷歪了歪头,仔细打量我,仿佛我是只昆虫,他正在考虑是收藏起来还是随手捏死。

“好吧,奇克鲁。这一切的起因是坐在你身边的家伙接到一通报案电话,说有一辆拖拉机被乱停在路中间。他们还发现有一群乌鸦聚集在后面的青贮装载机上面吃午餐,它们三两下就吃掉了那只狗的肉。那是辛勒·欧的拖拉机,但是我们打电话过去时,他当然没有接听,所以警方派了一个人过去看看,发现他的尸体被你留在摇椅上。我们在谷仓里发现一辆引擎被破坏的奔驰车,用车牌号码追查到你,奇克鲁。最后,埃尔沃吕姆警局想出那条死狗跟一通来自医院的普通报案电话有关,因为有个全身沾屎、神志不清的住院病患身上有严重的狗咬伤痕。他们打电话过去,值班护士说那家伙正昏迷不醒,但是他的口袋里有一张持卡人姓名是奥韦·奇克鲁的信用卡。然后,咻的一下——我们就在这里了。”

我点点头。现在我知道他们是怎么找到我的了,但格雷韦究竟是怎么办到的?这个问题在我的脑袋里转来转去,但此时我昏昏沉沉,想不出答案。难道格雷韦在当地警察局也有内应?有人帮他他才能比警察早到医院?不对!刚刚他们才走进房间,救了我啊!不对!是松讷救了我,因为他是个不知内情的外人,一个来自奥斯陆克里波的家伙。当我又想到另一件事时,头也痛了起来:如果我害怕的事是真的,那么我在拘留室里还有何安全可言?突然间,蒙森兄弟的同步呼吸动作没有刚刚那么让我安心了。没有任何事可以让我安心了。我感觉这世界上好像再也没有人是我可以信任的。任何人都一样,除了一个人,这个带着旅行袋的外人。我必须把我的牌都摊开在桌上,把一切都告诉松讷,要他一定得带我去另一个警局。无疑,埃尔沃吕姆警局是个存在贪污的地方,有可能这辆车里面与格雷韦共谋的不止一个人。

无线电又发出沙沙声:“零一号巡逻车,收到请回答。”

面疱小子一把抓起无线电对讲机:“收到,利塞。”

“班塞酒吧外面没有卡车。完毕。”

当然,如果把一切告诉松讷,我也必须把自己是个“雅贼”的事说出来。而我要怎样才能让他们相信,我是出于自卫才开枪打死奥韦,而且的确是个意外?像奥韦那样被格雷韦下了那么重的毒药,基本上已经看不清面前是谁了。

“冷静一下,利塞,到处去问问看。在这种小地方,没有人可以把一辆十八米长的卡车藏起来的,好吗?”

对面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恼火。“卡尔森说,通常都是你帮他找车的,因为你不但是警察,也是他妹夫。完毕。”

“我就是不要!别想要我帮他,利塞。”

“他说这要求不算太多,你老婆是他家姐妹里最不丑的。”

蒙森双胞胎大笑,我的身体跟着他们一起晃来晃去。

“跟那个白痴说,我们今天真的是有警察的正事要办。”面疱小子不屑地说,“完毕,通话结束。”

我真不知要怎么玩这个游戏,我的真实身份早晚会暴露的。我到底应该直接跟他们讲,还是把真实身份当成王牌藏在袖子里,晚一点再拿出来打?

松讷说:“换你说了,奇克鲁。我对你做了一些调查,你是我们警方的老朋友了。根据我们的记录,你是单身,所以,那个医生跟你说他会帮你照看你老婆是什么意思?狄安娜?他是不是那样说?”

我的王牌飞了。我叹了一口气,从车窗往外看。荒地,农田。附近没有任何车辆,没有房屋,只有地平线远处的一辆拖拉机或汽车扬起的一片烟尘。

我回答:“我不知道。”我必须想得更清楚一点,再清楚一点,必须先纵观整个棋局。

“你跟辛勒·欧是什么关系,奇克鲁?”

一直被叫着别人的名字开始让我厌烦不已。我刚要开口回话时,才意识到自己错了,又错了。警方真的以为我就是奥韦·奇克鲁啊!他们接获报案时,获知的就是我入院时院方帮我登记的名字。如果是他们把这消息泄露给格雷韦,为什么格雷韦会到医院找奥韦呢?他根本没听过这个名字,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人知道我跟奥韦有关系——而我是罗格·布朗!这实在没道理。他一定是通过另外的渠道找到我的。

我看见路上那一团烟尘正在接近我们。

“你听见我的问题了吗,奇克鲁?”

最开始,格雷韦发现我去了小木屋,接着是医院,尽管我身上已经没有手机了。挪威电信与警方都没有格雷韦的内应,所以他怎么可能找到我呢?

“奇克鲁!喂!”

小路上的那一团烟尘在移动,速度比它在远处时看起来快多了。我看见十字路口就在眼前,突然感觉到它正朝我们逼近,就快跟我们相撞了。我希望另一辆车知道我们这辆车有优先通行权。

但是,也许面疱小子应该示意他,按按喇叭。示意他,按喇叭啊!格雷韦在医院对我说过什么来着:“狄安娜说得没错,你的发质真的很棒。”我闭上眼睛,回想她在车库里用手梳过我头发的那种感觉,那种味道。当时她的味道不太一样。她身上有他的味道,格雷韦的味道。不,不是格雷韦。是霍特的味道,正朝我们逼近。慢动作让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为什么刚刚我一直都没想到呢?我睁开眼睛。

“我们有生命危险,松讷。”

“这里唯一会遭遇危险的人是你,奇克鲁。不管你叫什么名字。”

“什么?”

松讷看看后视镜,举起他在医院里拿给我看的信用卡。

“你看起来跟照片里的奇克鲁不一样。还有,我追查奇克鲁的档案资料时,发现他有一米七三。而你呢……多高?一米六五?”

车里陷入一片沉寂。我瞪着那团以高速靠近的烟尘,那不是一辆轿车,那是一辆后面带着拖车的大卡车。现在它已经近到我可以看见车身上写了什么字——锡格达尔厨具。

我说:“是一米六八。”

松讷对我吼道:“所以你到底是谁?”

“我是罗格·布朗,而现在在我们左边的,是卡尔森的卡车。”

所有人都转头往左边看过去。

松讷大叫:“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说:“情况是,开着那辆卡车的人是个叫克拉斯·格雷韦的家伙,而且他知道我在这辆车里,他的目标就是要杀掉我。”

“怎么会……”

“他有卫星定位追踪器,意思是不管我在哪里,他都找得到我。而且,自从我老婆在车库里摸过我的头发之后,他就一直在找我。她的手上抹着一种内含超小型信号发射器的发胶,沾上头发后就洗不掉了。”

那位来自克里波的警探咆哮道:“废话少说!”

面疱小子说:“松讷……那的确是卡尔森的卡车。”

我说:“我们必须停车然后掉头,不然他会把我们都杀掉的,停车!”

松讷说:“继续开。”

我大叫:“你看不出等一下会发生什么事吗?你快要死了,松讷!”

松讷开始发出他那嘎嘎嘎的笑声,但声音渐渐无力。此时他也看出来了,但为时已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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